【姥爺】
我姥爺家原是大戶,祖上三代都是地主。姥爺幼年時,過得是闊少爺?shù)纳?,衣來伸手,飯來張口?/p>
姥爺?shù)拿治沂菑牟恢獣缘?,直到有一次,姥爺生病了去醫(yī)院就診時,我才從他的身份證上得知他叫“寶生”。姥爺小時候應當是被當做塊寶養(yǎng)的。他是太爺家里的獨苗。
大概許久許久以前,姥爺還只是七八歲的小孩子的時候。土改,舊時候的地主統(tǒng)統(tǒng)要被拉到村頭槍決。我太爺是村里頭的大地主,雖然他是遠近聞名的善人,村里頭的人都給他求情,但是上頭的命令就是古代的圣旨,違抗不得。太爺難逃一死,做了槍下魂。我家的地主時代到此終結。
那之后好久的事情在我腦海里是一段空白。我只知道如今的姥爺除了耳背,愛和姥姥斗嘴,脾氣壞,愛抽煙喝酒,有點閑錢的時候就帶著副老花鏡搓搓麻將,還會“叫魂”。村里頭迷信,哪家的小孩嚇破了膽,生了莫名其妙的病,便是魂丟了,需要姥爺來“喊魂”說來也奇怪,原來木訥的小孩喊完魂后,立馬活蹦亂跳了。
然而今天所講的事卻是關于我四太奶奶的。
那是一個和現(xiàn)在差不多溫暖的午后,陽光透過百葉窗,照到姥爺?shù)哪敬采?,投下斑斑駁駁的影子。我偎在姥爺?shù)膽牙?,迷迷糊糊的。佛龍前的香爐里的檀香彌漫在整個房間中。飄起一股淡淡的憂傷。姥爺?shù)谝淮谓o我講起了四太奶奶的事。
【四太奶奶】
四太奶奶是東門口賣米的“米陳”的女兒。當時四太奶奶還是未出閣的姑娘,長得雖不是十分出眾,卻也是精通女紅,端莊賢良。到了出嫁的年齡,前來說媒的人多得都快把門檻都踏破了。誰知道四太奶奶一個都不中意,卻偏偏看上了前來當說客的太爺。這一見鐘情還了得,氣的“米陳”翹胡子瞪眼。
我太爺在那時可實十足的洋氣,派頭來的大,又讀過幾年書,見過點世面,家底殷實,即便已經不惑之年,仍然風采不減。他戴著副眼鏡,胸前總掛著塊懷表,見人都是笑瞇瞇的。也難怪四太奶奶在我太爺身上丟了魂。太爺當時已有了三房,“米陳”死活不肯把自己的閨女嫁給一個與自個兒年紀相仿的人做小。四太奶奶也是重情的人,用她那雙小腳三步一跑的跑到鐵江邊上,非太爺不嫁。太爺和“米陳”一合計只好將四太奶奶接過來養(yǎng)著,并不明媒正娶,免得落人話柄。當時的世道不太平,閑言碎語總是少點好過日子。待四太奶奶想明白了,隨時可以改嫁。
土改的時候,太爺被管事的抓了。槍決的消息發(fā)布時,二太奶奶立馬收拾行李回了上海娘家避難。大太奶奶臥床不起,家里亂成了一團。四太奶奶成天挨家挨戶的托人找關系,可是誰敢管這事兒。那些原來和太爺要好的鄉(xiāng)紳都閉門不見,唯恐沾了晦氣。
行刑那天,四太奶奶只是一言不發(fā)的木在那里,槍氣槍落,她的眼睛直直的盯著太爺,然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腿一軟,跪在了地上。
過了不久,大太奶奶也走了。這個家只剩下姥爺和四太奶奶了。那時四太奶奶仍是沒有名分的,四姨太的名號是她自個兒取得。村里人都叫她四奶奶。四太奶奶買菜時總愛和菜販子們砍價,回回殺的菜販子們面紅耳赤,所以他們也常叫她“四老婆子”
家里的土地都被分給了以前給地主做工的佃農。沒了糧食來源,四太奶奶便想著法子掙錢,養(yǎng)活姥爺和她自己。即使家徒四壁,四太奶奶仍舊不讓姥爺輟學,寧肯缺衣少食,也不能讓姥爺沒書讀。她想讓姥爺成為像太爺一樣的人。我姥爺也是爭氣從沒在學習上給四太奶奶丟過臉。
至于四太奶奶后來的事,究竟是我睡著了錯過了,還是老爺未曾講過,我以是不記得了。當我每次總想再向姥爺問起時,他總是沉默,不愿再講了。
【老乞丐】
姥爺家旁邊有個破落的廢棄已久的老屋。里頭住著個乞丐,乞丐大概比我姥爺年輕一點,瘸了一條腿,整日乞討為生。
與他相伴的還有一只老貓,老拿著一雙渾濁的眼睛狠狠地盯人。若是晚上遇見,半空中懸著兩束幽幽的光,真有種活見鬼的感覺。
大概十一二歲的時候,那時膽子有點肥,好奇心又重。一日,便鼓足勇氣進了那屋。屋里濕氣很重,濃重的霉味彌漫在空氣中微弱的光線透過密封的玻璃窗,一顆顆懸浮在空氣中的微塵好像一個個鬼魅一般。
那老乞丐縮在角落里,穿著又破又臟的大衣,臟亂的頭發(fā)黏在一起,看上去好像已經很久沒洗了。一見我進來,頓時眼里放出兩道光,頗有興致的打量著我。
“你是寶生的外孫?”
我點點頭。
“嘿嘿,長得倒挺俊的嘛”
我心里雖有些害怕,卻又不忍離去,指了指他那條瘸了的腿問道:“你的腿怎么了”
他用他枯瘦如柴的手摸了摸腿,或許是饑餓又或者是因為身體的疾病,他的手不停地顫動著。
“當兵的時候被子彈打斷的?!?/p>
原來他當過兵,一股崇敬感油然升起。在小孩子心里,大人的英雄形象總是很容易樹立起來的。
“爺爺,那你為什要討飯?”
“討飯?鴉片吸得,把撫恤金都抽完了,”一提到鴉片,他整個人就立馬精神了,嘴巴微張著但是一會而又渙散了。仿佛一根筋活生生的從他體內抽了出來,本來直挺挺的人立馬萎靡下去,“鴉片可是好東西啊。”
當時我并不了解鴉片是什么東西,只當是一種名貴的糖果。老乞丐喜歡的鴉片應該就和我喜歡的巧克力一樣吧。
“你有錢么?”
“有,可是只有五塊錢,諾,都給你?!蔽以缇捅е鴮W雷鋒的心態(tài),能夠幫助老爺爺買鴉片應該是一件老師說的好事。把錢一下子塞到他手中。他似乎被我的誠意打動了便提出了要給我講故事。
“你想聽故事么,想聽誰的,這個村里每個人的事情我可是都知道滴。”
我被他唬的一愣一愣的。
“我想聽我四太奶奶的事?!?/p>
“那你可真是問對人了,你四太奶奶的事,我是最清楚的了。你四太奶奶本來是“里弄堂”的伺候姑娘的下人。你太爺有一次去那里找“姑娘”的時候見她做錯事被老媽子打的鼻青臉腫的,怪可憐,當時家里又缺傭人,便將她買了。你四太奶奶不是大家閨秀就根本不是四姨太,只是個下人而已。后來土改,你太爺走了,大太奶奶心力憔悴悲傷過度,也跟著走了。下人一下子變成了當家的了。還有坊間的說,是你四太奶奶害了你大太奶奶呢。這事準錯不了……”
“里弄堂”老早在我家村子里就相當于古代的青樓。我雖然小,卻也聽得大人說起過。新中國成立以后,“里弄堂”里的老姑娘們都從良了。而原來的老屋也改成了澡堂子。
我立馬打斷他的話。氣的臉紅脖子粗。
“你別胡說,我姥爺說了我四太奶奶可是大家閨秀,怎么可能是下人。你這個騙子?!彼挠⑿坌蜗蟮菚r化為泡沫,連個渣子都不剩。
我急匆匆的跑出那間令人恐怖不安的屋子,去找姥爺告狀,結果可想而知,自己討了一頓打。我今天還記得他拿著雞毛撣子呵斥:“哪聽得這些胡話?!钡漠嬅?。
若時間可以像磁帶一樣可以倒轉回到過去,我還是挺想把那個五塊錢的故事聽完的。
【遺物】
四太奶奶留下兩樣東西,一雙小腳鞋,一塊袁大頭。
那雙小腳鞋是她最珍貴的遺產。生時,它陪伴她走過每一條青石鋪就的老街,每一座泥土壘積的青山。四太奶奶生命的疼痛,或許只有那雙鞋懂得吧。一塊紅錦制成的鞋面,細密的針眼和一條條珍貴的金線繡成一朵朵牡丹花,蓮花。我曾經輕輕拾起過它,沒有想象之中的輕盈而是生命的沉重。
準確的來說,袁大頭并不是我四太奶奶的,而是我太爺留下的。四太奶奶一直留著一枚,然后留著留著變成了傳家寶。四太奶奶總喜歡留著用過的東西,就連我太爺?shù)囊路?,她生前也是時常拿出來洗洗曬曬,在好好打折疊好保存。用壞的筷子,她會插在門前的土壤中用來做豆苗的架子。
或許對大人來說,袁大頭是最值錢的玩意兒,可是我卻頂喜歡那小鞋的。家里人覺得男孩子應少碰這小鞋,不吉利。于是便收了起來。
四太奶奶的事兒,我只曉得那么多了,哪一個是真哪一個是假,或許只有她和時間自個兒曉得。若你還想聽聽我姥爺和那老乞丐的故事,等我沏壺茶,潤潤喉,再講與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