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紅樓夢》里“齡官畫薔癡及局外”寓意深刻。本文力圖探析齡官于烈日之下畫薔的緣由，從文本細節(jié)、作品整體，延伸對比其他作品以及作家曹雪芹、時代的背景，三個不同方位深入挖掘潛藏于烈日背景的重要意涵。

【關(guān)鍵詞】：齡官；賈薔；《紅樓夢》；曹雪芹；賈寶玉

齡官，《紅樓夢》中的十二優(yōu)伶之一，分別于第17、18、30、36回出場，出場不多，卻著實驚艷。其中，“齡官畫薔”這一片段最是令人念念不忘?！褒g官劃薔癡及局外”，“詩情畫意的境界”，但令人疑惑的是，齡官為什么會在炎炎烈日下畫薔？或者可以說，曹雪芹為什么會將齡官畫薔安排在炎陽之下？而不是黃昏點燈時？抑或漫天星河下？曉風(fēng)殘月里？筆者認為：從文本細節(jié)方面分析，烈日炎炎的環(huán)境促使了心緒復(fù)雜煎熬的齡官畫薔；從創(chuàng)作意圖方面分析，烈日下的齡官畫薔更符合作品整體主題架構(gòu)；從中國古代文學(xué)框架方面分析，炎陽環(huán)境有其特定的價值與作用；從作者及時代方面分析，炎日環(huán)境符合其創(chuàng)作心理與時代氛圍。

本文希望通過探析齡官在炎炎夏日下畫薔的原因，以期豐富紅學(xué)研究，為推動中國經(jīng)典文學(xué)發(fā)展奉獻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一、文本分析

齡官會選擇此時放心地流露出隱秘的暗戀，主要原因是此時無人。正如《紅樓夢》中所言，“誰知日今盛暑之時，又當早飯已過、各處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長神倦之時。寶玉背著手，到一處，一處鴉雀無聞”，正因為料想到此刻無人，齡官才敢如此放心大膽地寫幾千個“薔”字，泄露出心底的愛戀，畢竟賈薔與她云泥之別。

此外，炎陽底下寫幾千個薔字，含著自虐的心態(tài)。演盡世間百態(tài)，才情超然的齡官自然明白，她與賈薔身份懸殊，有緣無份。而且賈薔的為人確實信不過，比如他曾挑唆茗煙鬧事。《紅樓夢》中這樣刻畫的賈薔，“從小跟著賈珍過活，如今長了十六歲，比賈蓉生的還風(fēng)流俊俏，他弟兄二人最相親厚……雖然應(yīng)名來上學(xué)，亦不過虛掩耳目而已，仍是斗雞走狗，賞花玩柳……”作為一個典型的紈褲子弟，賈薔對齡官的喜歡能持久嗎？能有姻緣之實嗎？即使“收入房里”，如黛玉般敏感孤高的齡官肯接受？“有著清醒的現(xiàn)實認識和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的齡官”早已明白這只是一場無望癡戀罷了。齡官內(nèi)心凄楚無法排遣，只能靠自虐身體的痛苦來替代心靈的悲愴。內(nèi)心煎熬的齡官在炎陽灼心下自虐，自虐給自己看，懲罰自己愛上不該愛的人，逼自己從這場泡沫般的愛情中抽身離去。她也在自虐給賈薔看，希望心愛之人能更關(guān)心自己。

而且根據(jù)心理學(xué)研究，“The atmospheric environment has pronounced effects on human behavior，health，emotion and mood.”午后昏昏欲睡的悶熱情境中，齡官的意識會放松警惕，從而變得更感性，書寫被壓抑的本我，并對炎陽照射之類的痛感變得遲鈍，這種本我在昏熱環(huán)境下出現(xiàn)的例子，還見于同回中，寶黛和好訴真心；素來溫柔端莊的寶釵俐齒反奚；寶玉與金釧曖昧嬉樂；一向表面慈厚的王夫人終于顯露出惡毒的本性。

從寫作意圖方面來分析，可看出曹公將“齡官畫薔”安排在烈日炎炎之下，是有意為之。

首先運用反襯手法，愈是烈日當空，愈可突出齡官愛之濃烈，才會不顧赤日，癡情畫薔。其次，也是用炎陽喻齡官之戀，同樣的熾熱、煎熬、昏沉、刺痛、無望。也可將灼日喻為齡官心中的賈薔，高居其上，耀眼奪目，令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卻靜默書寫著執(zhí)念，從塵埃里開出了薔薇。從出場效果來看，夏光如水傾瀉，將齡官安排在光華照耀之中，的確會有令人眼前一亮，驚艷時光之感，如黛玉之于寶玉，如齡官戲曲中的小旦神采，亦如夏日薔薇，灼灼芳華。

將“齡官畫薔”安排在炎陽之下，也會對其他情節(jié)多有益處。比如“伏中陰晴不定，片云可以致雨，忽一陣涼風(fēng)過了，唰唰地落下一陣雨來”，既符合常理，也可從齡官依然畫著薔，見其癡情；也可將雨看作她的淚水所化。中國自古相信文字有一種巫術(shù)力量，安知這場夏雨不是眼淚幻化而成？畢竟《紅樓夢》一書本就多精魂仙語。而且絳珠仙草為還神瑛侍者澆灌、之恩，轉(zhuǎn)世化作為寶玉淚流的黛玉?！镑煊啊饼g官自然也可能情淚化雨水，與黛玉還淚形成映襯。再如，烈日下為賈薔畫薔的齡官，與烈日下想為齡官尋醫(yī)的賈薔形成聯(lián)系與對照?！都t樓夢》的其他情節(jié)里早已寫過了各種天氣景致里的詩意，惟獨少了炎陽灼灼時。將與盛夏午后貼合的齡官畫薔置于烈日下，既彌補了四季時節(jié)之缺憾，又不與其他詩化情節(jié)背景相似，各得其韻。齡官畫薔存在的重要作用之一就是促使賈寶玉頓悟，也只有在夏午無處接待寶玉共玩時，他才會閑得留意到薔薇花下的癡情。暗戀的隱秘與白日的灼照會形成反差美，與敏感孤高的齡官飾演小旦如出一轍。

將齡官畫薔置于炎陽灼心的凌厲之下，不但突出了齡官的癡情，而且也突出了寶玉對癡情、美的癡，也愈加會令寶玉明白齡官對賈薔的一片冰心，從而徹悟“各人得各人眼淚”之理，推進寶黛戀情的發(fā)展，整體情節(jié)的演進。

二、延伸比較

在中國古典文學(xué)中，夏日午后的復(fù)雜情緒也多與齡官畫薔相似，可見齡官畫薔時的炎陽會帶來普遍性的情感體驗：有“滿架薔薇一院香”（《山亭夏日》）的詩意，“酒困路長惟欲睡”（《浣溪沙》）的昏沉，“日高人渴漫思茶”（《浣溪沙》）的煎熬，“敲門試問野人家”（《浣溪沙》）的本真，“惟有蜻蜓蛺蝶飛”（《四時田園雜興》）的暇靜。

戴維.洛奇曾言：“我們都知道天氣影響人的情緒，小說家可以隨心所欲發(fā)明各種天氣狀況以適合他（她）制造的某種情緒。”曹雪芹為了營造出齡官的復(fù)雜心緒建構(gòu)出了炎炎烈日。齡官畫薔并非個例。甄士隱在“炎夏永晝”“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時做了關(guān)于寶黛前世因緣的夢，爾后他抱著甄英蓮見到一僧一道，恰如齡官畫薔至癡的如夢似幻，卻又能深刻感受到其悲劇性。寶玉遭賈政笞抵是在夏熱之時，賈政釋放本我的大怒與燥熱天氣相關(guān)。而在《金瓶梅》里炎熱天氣促長了金蓮的憤怒以至于用打罵迎兒來發(fā)泄，正如齡官烈日下畫幾千個“薔”來發(fā)泄。還有熱夏里，“潘金蓮醉鬧葡萄架”，本我在意識松懈時盡現(xiàn)?！端疂G傳》的“智取生辰綱”也是寫不盡的炎熱苦，寫不盡的廂軍怨，正如寫不盡的畫薔情?！端疂G后傳》官逼民反的火焰也“隨著夏日的高溫也升得更高”，與齡官盛夏之下的愛情曝光異曲同工。甚至遠至《淮南子》中的“后羿射日”就已有通過酷暑寫焦亂?！蹲髠鳌分幸灿小肚貢x殽之戰(zhàn)》，寫夏日里秦穆公因驕縱而敗，正如齡官畫數(shù)薔之縱然肆意。

三、作者時代

維戈茨基認為，“藝術(shù)最直接地受到了社會人心理的制約和規(guī)定?！毕胍钊胩骄壳宄g官畫薔為何被安排于炎炎烈日下，還得從作者入手進行深層次分析。首先曹雪芹能切身體會到齡官的處境。且不提曹家落敗后，作者遷居，看盡世情冷暖，如齡官般離開熟悉的故地，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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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受人蔑視的身份。曹雪芹遭遇艱難險阻，卻以驚人毅力寫成了《紅樓夢》。同樣地，齡官被遠賣到賈府牢籠，終得高超技藝。曹雪芹與齡官都清高獨潔，得到長輩欣賞。齡官愛而不得，縱情畫薔，曹雪芹也同樣愛而不得，縱酒狂歌，自尋派遣，那份真性情，與齡官極為相似。因而曹雪芹能體察到齡官的煎熬，用最適合的天氣來暈染齡官畫薔。

從曹雪芹的閱讀體驗方面進行分析，“曹寅收藏的大量歐陽修著作，曹雪芹讀過的可能性極大，其創(chuàng)作上受此影響的可能性竟有?！北热纭都t樓夢》第17、18回，就“暗示著曹雪芹非常喜歡歐陽修的《醉翁亭記》”《醉翁亭記》寫于夏季，深愛《醉翁亭記》的曹雪芹自然會將類似夏景引入創(chuàng)作中。而相比其他吟詩品茗的情節(jié)，齡官畫薔明顯更為貼合夏景，宛然天成。

入世又出世是曹雪芹的人生困境。因而曹雪芹會將齡官畫薔安排在昏倦午后，令其蕩漾在生活與幻境之中。正如齡官的生活居所，梨香院“可能位在府與園之間”，位于“色世界”與“情世界”之間。

曹雪芹常給窮人配藥，被人稱贊醫(yī)術(shù)高明，醫(yī)德高尚。高明的大夫不僅懂得治身體上的病，還懂得治心病。為治齡官的心病，雪芹安排其以畫薔排遣，并設(shè)置炎陽灼燒，通過身體的痛苦緩解齡官內(nèi)心的沉郁。

《紅樓夢》的自序里，曹雪芹認為那些“大不近情，自相矛盾”之作“竟不如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他直接取材于現(xiàn)實社會生活“如實描寫，并無諱飾”，可見齡官畫薔于炎陽之下，應(yīng)該有其現(xiàn)實事件作為創(chuàng)作基礎(chǔ)。通過“齡官畫薔”中“一直一畫一點一勾”地寫，會發(fā)現(xiàn)寫出來的字其實是清時的“霑”字。雨下沾——霑，曹霑。《石頭記》中的賈薔可視作曹雪芹（曹霑）的分身。齡官實為“伶官”，竺香玉，曹家小戲班中的昆曲小旦。霑，意“霑溉”，受益雨露恩澤。霑指浸濕，又通“覘”，窺視。喻指寶玉在花園花籬外，窺視齡官泣淚畫薔，不久驟雨忽降?？脊虐l(fā)現(xiàn)曹雪芹所手繪的十幅壁畫里，其中一幅是“齡官畫薔”。由此可見“齡官畫薔”一事在作者心目的重要性。由此可見，“齡官畫薔”應(yīng)該有其現(xiàn)實事件作為基礎(chǔ)。而現(xiàn)實中的“齡官畫薔”受環(huán)境因素影響，“One of the most pervasive background environmental variables in human life， a factor that shapes agricultural economies， makes or breaks recreational plans， and serves as a perennial topic for superficial conversation， is the weather.”，極有可能就發(fā)生在盛夏午后。

齡官畫薔被籠罩在烈日下，喻意了齡薔之戀被籠罩在殘忍壓迫的時代背景下，仿佛飛蛾撲火。作為黛影，齡官的命運悲劇折射出了黛玉的宿命悲劇。烈日窒息下反叛的齡薔之戀也襯托了寶黛之戀。剎下的是兩個主人公還沒有被摧毀，但悲劇的結(jié)局終究要降臨，畢竟毒日始終高懸蒼穹。

綜上，本文從文本細節(jié)、作品整體，延伸對比其他作品以及作者、時代的背景，三個不同方位深入挖掘潛藏于烈日背景下的重要意涵，直指《紅樓夢》的思想縱深處，并希冀著能夠通過本文分析對《紅樓夢》研究有所貢獻，并進一步揭示出中國古代小說中環(huán)境建構(gòu)的深邃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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