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前子,原名顧盼,1963年生于蘇州,現(xiàn)居北京。著名作家、詩人,二十一世紀文人畫的代表性畫家之一,被譽為“當代豐子愷”。迄今已出版有詩集《紙?zhí)荨贰稇驯Чu的素食者》(英文版),散文隨筆集《明月前身》《手藝的黃昏》等18種,另有話劇劇本《南方》《一邊的走馬燈》等若干部,并多次參加國內(nèi)外畫展。
在當代文壇,車前子在散文寫作上用功甚多,成績斐然,他的文風也是獨樹一幟,而且車前子不僅僅是一名散文家,他首先是一名詩人,同時還是一名才氣逼人的書畫家,這些都給他的散文寫作烘托出一個開闊的背景。對于車前子的寫作,很多人都看到了他的詩歌與散文的差異性。比如叢小樺在評論車前子的詩歌時就說道:“我讀過車前子眾多散文隨筆中不多的一些篇章,給我的印象是柔潤細膩,親切平和,一點也不為難我們的智力。而他的詩不同。我有時甚至納悶:一個詩人、藝術(shù)家,在詩歌與散文里竟有如此大的差異?!痹谒磥恚嚽白拥纳⑽乃坪跏峭耆ㄩ_的,而詩歌又仿佛深院緊閉。難道車前子的詩歌是為自己而寫,散文是為他人而寫?但是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認為:“從沒有一首詩是只寫給自己看的。所有的詩歌都為讀者而作”。聯(lián)想到車前子說的“一首詩像一個人,他也會蒙受不白之冤”,論者認為,實際上他的詩歌也是敞開的,只不過這扇門隱蔽得比較好,不易發(fā)現(xiàn)而已。
論者還注意到車前子自己似乎對散文也不看重,最典型的證據(jù)就是他虛擬的年表中連死后還在繼續(xù)寫詩,但卻始終對散文不著一字。但是讀者代替車前子對他的散文給予了敬意。文章的命運本就乖謬,蘇珊·桑塔格的《反對闡釋》把這些批評文章稱為“從小說創(chuàng)作中漫溢出來而進入批評的那種能量,那種焦慮”,但人們遺忘的恐怕正是她的小說家身份,而記住了她的評論。周亮工在《賴古堂集》里說:“青藤自言書第一,畫次;文第一,詩次,此欺人語耳?!避嚽白幼约阂舱f,一首詩像一個人,各有各的命運。作者創(chuàng)造了作品,卻無法肯定或否定自己的作品。從另外一個角度說,散文幾乎是車前子的衣食父母,是他作為一個作家保持自由寫作權(quán)利的基礎(chǔ),而對于衣食父母,像車前子這樣的文人多半都是不肯多加贊美的。實際上,我感覺車前子的散文與詩歌在很多時候是相通的,更準確的說法是詩歌構(gòu)成了他的精神底座,散文和書畫則是它露出水面的部分。
一.傲慢與尊嚴
車前子的文章中有一種傲慢的氣質(zhì),很多時候它對讀者不是迎合而是拒絕。這是文學的傲慢,作品的傲慢,它的本質(zhì)是自我的尊嚴,是對文學品質(zhì)的不肯低就。這種傲慢與魏晉名士的簡傲不同,它沒有等級觀念,不虛浮,而是指向?qū)崒嵲谠诘膶懽髋c生存。
文學藝術(shù),質(zhì)言之,是一種人格。因此對于自我人格獨立性的堅守成為優(yōu)秀作家的底線。車前子說:“要想成為一個藝術(shù)家,最需要的品質(zhì)是孤芳自賞孤陋寡聞和獨立思考獨往獨來。” 這是對作家在誘惑充塞的現(xiàn)世安然自處的本能體悟。即使面對衣食父母讀者時,他不掩飾自己的誠摯,但也不放棄寶貴的傲慢。他曾毫不客氣地說:“我的散文是給五百年后的有教養(yǎng)的人看的?!边@是對自我寫作的內(nèi)心確認。他對契訶夫“既傲慢又悲憫”式的新文風感佩不已,同時又說:“在中國,文風上具有傲慢色彩的作家我似乎還沒有見到。是有些遺憾的?!蔽膶W的傲慢,體現(xiàn)的是見識與才情,主動與讀者拉開距離,讓出雍容的社會空間,既給自己以寫作的自由,又給讀者以批評的自由?!皶m說是為讀者寫的,但它也在挑選讀者”。雖然在這樣一個消費主義時代啟蒙話語式微,但也因此更凸顯出作家對獨立性堅守的可貴。
作家的尊嚴在于作品,二十多年來,車前子在散文寫作上從未懈怠,始終在場,樂在其中,成績斐然。他在藝術(shù)上追求一種獨創(chuàng)性、唯一性,即使他的文章混在一堆作品中也會立刻被辨識出來。在《手藝的黃昏·序》中,車前子追溯了自己的散文寫作源流,他把《莊子》看作遠祖,把王羲之、韓愈和蘇軾看作自己的“曾曾祖父輩”,把明清歸有光、沈復(fù)、陳繼儒、袁枚等看作是曾祖父一輩,而魯迅、周作人、郁達夫等則是祖父輩。通過這番自述,可以看出車前子在散文寫作上是“取法乎上”,遠追先賢,可謂目標高置,一騎絕塵。對于傳統(tǒng)散文的氣象萬千、云蒸霞蔚,車前子心念神往,心摹手追。他曾說:“散文寫作對我而言,是一次逆流而上的旅行。我希望這一生能見到明清的護城河、唐宋的湖泊、魏晉的泉水井水、秦漢的河流。我希望我這一生能見到先秦的大海?!彼稳葑约骸笆莻€樂此不疲的學徒,延遲著滿師的日期”。車前子不缺傲骨,但更懂得適時的謙遜。這個所謂的“學徒”生涯,毋寧說是他的自我修煉。他對當代散文寫作現(xiàn)狀有著清醒的認識:“不光是小說,我國的散文與詩歌也都成為一種簡單的勞動了,千篇一律也就是當代文學的宿命”。而車前子明確給自己劃出了“以模仿為恥”的界限。由此,他一方面自覺地在傳統(tǒng)文化的大海中檢驗自己的水性,另一方面“推石上山”,在散文寫作上不斷求新、求變。綜觀車前子散文,他的寫作顯示了一種自由開闊的精神境界,出入自由,縱橫自如,他不僅寫人、寫物,寫回憶、寫情懷,他還虛擬、拼貼,顯示了高度的彈性和廣闊的適應(yīng)性。
與車前子交往過的人都會發(fā)現(xiàn),只要他在場,討論、聊天的中心不知不覺就會轉(zhuǎn)移到他身上,眾人的目光會逐漸向他匯聚,就像生靈對光源的尋找與聚攏一樣。他并不需要站在中心,只是他站立的地方會變成中心。這是一種強大的磁石般的主體力量,既向外發(fā)出訊息又將周圍的訊息在主體中溶解。與車前子接觸過就會感覺到他的自我的強大,那是秋天平原上的大樹,卓然而立。他對自己有一種確信,自以為是,自我生成,自我確證。“風雅就是閉門造車、不準確、割舍和喪失,風雅就是自以為是的美,在這一點上我想我也是風雅的。”這種自信更明確的表現(xiàn),就是對于他曾經(jīng)寓目的東西,凡是與文化藝術(shù)相關(guān)的,比如文學,比如古琴,比如畫作,比如書法,比如盆景,比如園林,比如喝茶,比如戲劇……他都有自己獨到的理解,都能夠在自我之中找到溶解之酶,能夠自圓其說。這是一種非常強大的溶解能力。萬物皆有其面目,有其本來路徑,但面目和路徑都會因主體而改變,如科學上所說:光線會在大質(zhì)量體處彎曲。這彎曲就是巨大天體的世界觀和藝術(shù)觀。
二.古風鼓逸
車前子給人印象最深的還是傳統(tǒng)江南才子的形象,這是他的個性與氣質(zhì)在文學空氣中自然揮發(fā)的結(jié)果。車前子的散文風格跨度很大,但大家記住的偏偏是那些表現(xiàn)江南風物和傳統(tǒng)韻味的篇章。傳統(tǒng)文化淵源久遠而模糊,在此背景下,作為當代江南才子的車前子的形象則日漸清晰。更重要的原因,或許還在于車前子本人從氣質(zhì)與趣味上與傳統(tǒng)文化在深層次上的相通與契合??梢哉f,這種文化最中他的心意,最貼近他心底里隱秘的部分,在這種文化里他如魚得水,如龍在天,志得意滿,自由自在。
作為歷史文化名城的蘇州,幾千年間沉淀下豐厚的歷史傳統(tǒng),街巷里弄皆是文化,推門而入即成雅士,觸目皆有故事,皆耐品咂,皆可吟詠。自小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走動,生活,傳統(tǒng)文化已經(jīng)入心入肺,入骨入血。車前子坦承:“我受到的全部滋養(yǎng)來自蘇州?!蔽膶W藝術(shù)的沉淀,文人志士的佳話,江南風物的清嘉,吳地山水的澤潤,這一切都對他構(gòu)成了一種精神性的吸引和召喚,決定了他的文化性情與藝術(shù)趣味。
車前子有一張照片,一身傳統(tǒng)白色褂衣,光頭,短髭,竟有仙風道骨之感,古風鼓逸。實際上已經(jīng)有人指出了他在精神上與道家的相通之處?!疤鞖獠诲e,我去逛北京胡同,心想以前的中國人穿著長衫,胡同里走,微風吹來,長衫下擺擺動,戰(zhàn)爭、內(nèi)亂、貧窮,好像并不能使以前的中國喪失從容、精致和優(yōu)雅”。這種從容、蕭散與優(yōu)雅是他的精神基調(diào),他有時覺得自己是“活在當代的古人”,這是精神上的恍惚和沉迷,莊生化蝶,我與古人,哪一個是哪一個,分也分不清:“我寫散文之際,大有幻覺:古人像蕩在我身邊,漾出粼粼波光”,他不只是希望與古人為伴,心曲相通,他希望自己直接就是古人:“記得那天上午,校訂完《老車·閑畫》,覺得自己如果是個古人,多好。古人浩然之氣充塞胸中,溢為詩,溢為文,溢為書,溢為畫,何其輕松,仿佛順手牽羊”。這種身份的位移與想象使他的許多散文彌散著一種懷舊的氣息,一種古色古香的味道,像老房子里的一件舊式家具?!吧⑽臎]有懷舊的氛圍,就沒勁。但懷舊不是回憶,也不是掉書袋……懷舊是文化立場:在現(xiàn)實之中無處置放的良知,好不容易找到貌似塵封的閣樓”。在當代,懷舊不僅是文化立場,也是才情和見識。古代文人與世界、生活的關(guān)系是一種審美的關(guān)系,修辭的關(guān)系,而并非用實用的眼光來看待,車前子深得其中三味。一塊從冷柜里拿出的糖讓他忽然感覺“舌尖一片寒意,江天暮雨,衣衫與身子骨同單共薄的深秋游子走在半路,瀟瀟楓香樹的葉子”,一杯茶湯里他看出“這扁舟一葉出沒風波,而舟上人須發(fā)逆風,秋江萬里”。這是生活藝術(shù)化的努力,要在這堅硬的現(xiàn)世中保存一絲文化的柔軟。他從吃茶、看花、讀書、寫字、聊天乃至發(fā)呆,給人的感覺都是詩意的,審美的。發(fā)而為文,自然精致、優(yōu)雅,又綿長、醇厚,趣味彌于心田。
但是,車前子畢竟生活在當代,他眼前的月色與秋風也許沒變,但卻找不到把酒送別的渡口。山河總在變易,姑蘇已成蘇州。車前子是清醒的,他師古而不泥古,他對蘇州愛之深同時又恨之切。從感情來說,他對傳統(tǒng)的蘇州有一種天然的喜愛與親近,但現(xiàn)代理性又常常提醒他其中的不足與危險,這里面有一種撕扯與掙扎,情味只能獨自品咂?!疤K州是一個夢,早做破了。又破又爛”,于是他在“一個月明的晚上”毅然北上,從此“把蘇州之外的一切地方都看作了故鄉(xiāng)”,開始以一個陌生的眼光來審視蘇州,審視以蘇州為代表的傳統(tǒng)文化。這是車前子的可貴之處,仿佛百年前的魯迅一樣,進得去出得來,體現(xiàn)了一個現(xiàn)代知識分子難得的清醒。首先他發(fā)現(xiàn)的是蘇州文化的“澆薄”:這是一種“薄如蟬翼的文化”,“無論是詞,還是物,都有點軟,有點粉?!浐头?,其實也不錯。只是江南的軟和粉,有點軟有點粉,還到不了極致。就不好玩了。軟但不是水性,粉但不是鉛華,小家子氣,風土人情都缺乏大手筆”。一句話,缺乏厚重和堅硬,缺少震撼人心的力量。從另一個角度說也就是輕,拋棄責任、卸下承擔的輕,輕飄飄的輕?!拔覍俏幕責o研究,憑空想來,實在是為它巨大的消費性享樂性滲透性所駭怕?!甑剿^的蘇州文壇上,就是玩主太多了,逍遙的人太多,投入的太少,軋鬧猛的太多,以身殉道的太少!”這種文化精致、細膩、粉軟,而人卻異常聰明,低調(diào),自保,各各躲在自己終年不見陽光的老宅里,把古書一遍遍讀下去。即使是歷史上那些讓蘇州人引以為豪的怪才,比如唐伯虎,比如金圣嘆,也“是畸形的怪才,像書法里的偏鋒”,“痛苦在他們身上,最后總會吵鬧成一出喜劇。起碼被人當喜劇看了”。而留下的則只有悲劇,只有嘆息。蘇州人喜吃糖,自幼在蘇州傳統(tǒng)文化的糖窖里長大的車前子,雖然他選擇了精神上的逃離,以冀用北方的硬朗、直接的大風將自己從蘇式的糖窖里拯救出來,但是這種文化的血脈和基因他無法棄絕,而且在無意識中他對這文化母體還有一種天然的親近和依戀。即使對金圣嘆、唐伯虎等那些他稱之為“畸形的怪才”,他在批判之時也飽含同情與痛惜。
三.想入非非
車前子曾說:“詩歌在我看來,是一個奇談怪論、想入非非、不得而知的——一個樂園?!痹谲嚽白拥纳⑽闹型瑯涌梢愿惺艿竭@份“想入非非”的自由。在車前子看來,散文不僅要有味道、有境界,還要好玩、有趣,出其不意,拐彎抹角,旁逸斜出。他說:“杰出的藝術(shù)家偏見附體;藝術(shù):偏見之定格?!覀円獝圩o它。愛護偏見,就是愛護創(chuàng)造力——不無危險?!边@一觀點很值得注意,尊重“偏見”,藝術(shù)才不會被“罵殺”。藝術(shù)的本質(zhì)決定了它是攻其一點,不及其余,把它推到極致,才有打開藝術(shù)新路徑的可能。由此,車前子發(fā)展出對于藝術(shù)的獨到理解:“對于藝術(shù)家而言,身上的缺點不是要急于改掉,而是要開發(fā),看看能不能做到極致,也是以人工來印證天賦的無有。身上的缺點,是藝術(shù)家形成自己創(chuàng)作個性的要點,或出發(fā)點,到了極致,就是不能被其他藝術(shù)家所替代的形式色彩?!彼囆g(shù)的秘密辯證法被他一舉點破,所謂不破不立,有破有立,缺點為藝術(shù)家提供了再出發(fā)的基礎(chǔ),它是藝術(shù)個性的一部分,甚至是核心的部分,構(gòu)成了藝術(shù)家的識別碼和防偽符。
這種觀念表現(xiàn)在創(chuàng)作上,使車前子的散文顯出一種靈氣與精怪,它是點石成金的。作為一名《原樣》(《原樣》,為1991年初車前子與周亞平、黃梵、一村等人所創(chuàng)辦的同仁刊物)“語言”詩人,他對文字有一種超常的直覺與敏感,在某一瞬間這種直覺與敏感會浮出散文的水面,使他常常獲得了一種即興書寫的能力?!皾h語之美——永遠是第一位的!”一個字或一個詞的出現(xiàn),觸發(fā)了他的語言直覺,條件反射般打開了他的記憶倉庫和語言鏈條,使文章滿紙生機,活蹦亂跳。比如他在一篇序言中寫道:“荊歌客氣,讓我為他多年創(chuàng)作的詩歌小集作一序,我不客氣地答應(yīng)了。想想當時,真有一種當仁不讓的意思。后來,通讀校對稿三遍,我竟難以下筆。荊歌的詩歌作品像條活魚,我明明覺得抓住在手,卻又滑脫了。這說明他在整體風格的齊正上還具有變化能力?,F(xiàn)在想想,荊歌真是不客氣,給我出了個難題。而我則太客氣了。這樣想了之后,我覺得又有理由不客氣了:我決定把荊歌的詩歌作品這條活魚殺死,做成一條咸魚,以便我使用方便”。在這段話中,“客氣”這條“活魚”不僅被他“殺死”,而且是一魚多吃,一詞多義,通過顛倒、反轉(zhuǎn),在幾乎把詞語蓄積的內(nèi)涵榨干之后,又奇跡般使它“復(fù)活”,并且生氣四溢,意趣盎然,讓人解頤一笑。他說:“偶然——即興:使我們在筆直的系統(tǒng)中常常獲取了拐彎的能力。”即興寫作是對意象與情思的瞬間把捉,即意外,即驚喜,這是文字的園林,開門即景,又曲徑通幽,他在文章中總不忘帶給我們驚喜之感。把這些“拐彎”和“曲徑”通過想象力聯(lián)結(jié)起來,就是拙政園的長廊,獅子林的假山,姑蘇城的巷子,一眼望不到頭?!搬u當然好吃,久聞醬味,卻也難過。我小時候經(jīng)過這一戶人家,常常用手緊捂鼻子,現(xiàn)在則大戴口罩。我小時候見得到老鷹在天空中巡視,云朵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兜售著棉花毯。有彈棉花人,在小巷口,他像騎在弓上的一支皺巴巴的箭?;蛘唑T在馬上,馬蹄冒起白花花泡沫,淹沒貓的波斯眼睛”。 車前子是優(yōu)秀的思維運動員,他在思維的賽道上快速前進、逆行、斜穿、騰飛,上天入地,穿梭自如。
車前子不僅擅長即興寫作,他也是謀篇布局的高手。關(guān)于寫作,車前子有一句經(jīng)驗之談:“寫文章不怕不通,只怕規(guī)矩,一規(guī)矩,就一個字‘死’。出其不意者生,循規(guī)蹈矩者死”。 這是車前子從寫作經(jīng)驗中悟出的第一條“真理”,是總綱?!俺銎洳灰狻币簿褪恰肮諒潯?,也就是“偏見”,也就是“想入非非”,這是車前子作文法。以他的文章來說,風格上,《追憶逝水年華》古意蘊藉,《明月前身》快意激越,《走馬燈之下》密集迸射,《水落石出》煙火全無;從筆法上說,《2000年故鄉(xiāng)夏天》是純意識流淌,《古老花園》以小說手法寫散文,《戀愛中的女子》則是五彩斑斕的拼貼畫。每一篇都有不同的寫法,不同的風格,顯示出不斷尋找突破與超越的藝術(shù)自覺。車前子對“廢話”情有獨鐘:“廢話常常是一札簡函中最為精彩的部分……一個人文章寫到結(jié)尾,能發(fā)現(xiàn)只是些廢話,這就有了大解脫。所謂妙文,無非是寫出些有風致的廢話而已”。中國文章自古講究含蓄、韻味,要拐彎抹角、旁敲側(cè)擊、含沙射影,那才有趣,所以他在文章中寫著寫著會筆鋒一轉(zhuǎn),把筆宕開,他不會讓你一下就到達目的地,而是讓讀者在多次的接近與遠離中逐漸完成自己對文章旨意的想像與拼貼。他在《剝殼非為啖肉說書信》一文中這樣寫道:“果肉是這么地小,殼卻如此之大。有意思吧。”帶殼的“果肉”雖然小,當初它被一層層精心包裹起來,又被讀者好奇地一層層打開,那才夠味。對于語言,車前子不僅追求有趣,他還追求一種科學般的準確。他曾經(jīng)在一篇文章中對美國小說家雷蒙德·卡佛語言的準確表達了敬仰之情:“昨晚切開的洋蔥至今還擱在砧板上,卡佛能精確地陳述出洋蔥的氣味,還是擱了一夜后的洋蔥的氣味”。實際上,他在表達敬仰的過程中也展現(xiàn)了自己的準確:“雷蒙德·卡佛的短篇小說里,有一種靦腆。靦腆的氣息忽濃忽淡,像舊家具裂縫中的塵埃,已與木質(zhì)渾然一體”。這種準確,是經(jīng)驗的集中釋放,是語言與想像、感覺與趣味的高度統(tǒng)一,最終呈現(xiàn)的是審美精神的詩意傳達。
把傲慢融入作品,于是文章超拔塵世之上。以“偏見”打量人世,方能演繹內(nèi)心的搖曳多姿。一枝從姑蘇“墨水瓶”中突圍而出的“鉛筆”,接引源源活水,從天上人間奔驟而來,流淌出車前子筆下前世的江南,過往的云煙,童年的回憶和心底的波瀾,而我們且隨車前子讀詩,講古,聽琴,飲茶,品酒,一抬頭間,正是:
目木樓頭明月前身偏看見,雙城記里云頭花朵茶飯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