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有夢想嗎?”“什么才是真正的夢想?”“夢想應該長什么樣子?”……這是劉建東在中篇新作《丹麥奶糖》(《人民文學》2017年第1期)中,借人物之口向當代人反復發(fā)出的“夢想之問”。說實話,每當從文本中讀到“夢想”二字時,我都著實替作者捏一把冷汗,要知道,他正在處理一個對于當代作家而言極為棘手而又危險的跨時代命題。我說它棘手,主要是因為“夢想”作為一個思想史概念,在不同歷史時期,它的主體結構和價值指向各不相同:“文革”前后,夢想是“利他”而“忘我”的,它是集體主義的結晶;80年代初至80年代中葉,夢想是“主觀為自我,客觀為別人”的,它是思想解放的先聲;90年代以降,夢想變得“利己”而“排他”,它是個人主義的產(chǎn)物;時至今日,夢想因主體性喪失而出現(xiàn)嚴重的空心化,淪為一個“非人”而“唯利(物)”的派生詞,它是虛無主義的投影。作家劉建東試圖以文學的方式來透視“理想”的內涵與外延,其寫作難度可想而知;同時,這個命題之所以危險,主要是源于當前極度惡化的思想境況與精神生態(tài)。“夢想”作為一個認知性概念,在經(jīng)歷過一番“躲避崇高”“消解神圣”“填平深度”的大清洗后,已被人們或是束之高閣,或是棄之荒野?!罢l認真誰就輸了”成為消費至上、娛樂至死時代中人們默認的游戲規(guī)則?!爸袊脤煛蓖舴宓摹皦粝脒B連問”慘遭網(wǎng)友肆意惡搞,不就是最好的佐證嗎?[1]從這個意義上看,劉建東敢于觸碰“夢想”這個燙手山芋,可以說是赤心可鑒、態(tài)度可敬、勇氣可嘉。
《丹麥奶糖》在時間上跳宕閃回、在空間上并置襯比,通過三個中年知識分子20年來的人生經(jīng)歷和生存感悟,建構了一個等邊三角形式的敘事結構,三個人各不相同的人生觀、價值觀在這個封閉的時空結構中彼此碰撞又相互融合,由此,整個文本不僅折射出“60后”這一代人的“理想主義”消亡軌跡,同時也呈現(xiàn)出每個現(xiàn)代人內心深處混沌、模糊的心靈圖景。作者在創(chuàng)作中,有意識地將現(xiàn)實主義敘事風格和西方現(xiàn)代派表現(xiàn)技法融于一體,從而使讀者既能從現(xiàn)實中感受到一種神秘與荒誕,又能從荒誕中體會出一種真實與殘酷。
一.“丹麥”與“奶糖”
劉建東十分善于在小說文本中使用意象,而這些意象,又往往具有不同程度的自我延展性,《丹麥奶糖》亦不例外,小說題目本身就有諸多值得玩味的地方——它既是一個偏正短語,也是一個并列短語。
如果我們把題目理解成一個偏正短語,其核心意象自然就是“奶糖”,小說中不斷出現(xiàn)一盒盒來歷不明的奶糖,就如同一顆顆不知從何處射出的子彈一樣[2],讓人疑竇叢生、不寒而栗?!澳烫恰弊陨淼碾[喻功能,使得小說在表意和修辭兩個層面都具有較強的“可寫性”。從意義層面來看,顯然,“奶糖”寄托著作者對生活乃至人性的某些思考和表達,如其所釋:“丹麥奶糖喻示著來自生活深層的一些東西,它時刻在改變著我們,影響著我們,它是某種誘惑,某種威脅,某種瓦解的力量,聚合的信息,來自身外,也可能來自內心深處?!瑫r,他還喻示著生活中的可能性,以及我們內心選擇的可能性。它令人焦慮,令人困惑,與中年知識分子的心境相映”。[3]而從敘事學角度來分析,神秘的“奶糖”則為讀者提供了一個透視生活和人性本質的“外”視角,這個“外”視角隱于無形卻又無所不在,成為小說文本中一個“缺席的在場者”,就如同侯孝賢電影《海上花》當中那個藏在暗處、緩慢游移于劇情之外的“幽靈鏡頭”。在這個忽隱忽現(xiàn)的“外”視角審視下,那些原本貼近生活表象的、具有很強代入感的生活場景,被作者有意識地拉開一定的觀察距離,從而產(chǎn)生出奇妙的間離感和陌生化效果。此外,“奶糖”的存在,也為作者勘察、反思夢想與歷史、夢想與時代、夢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復雜、微妙關系提供了一個舒適的角度和有力的契機。
然而,如果我們將小說題目解讀為一個并列短語,那么它所呈現(xiàn)出的則是另一派氣象:“丹麥”寄托著一種遠離塵囂、離群索居的渴望與幻想,而“奶糖”則意味著無可奈何的現(xiàn)世墮落與沉淪。在小說的敘事當中,伴隨著“丹麥”出現(xiàn)的詞匯是安徒生、童話、鴿子窩、美好回憶,是孤獨的漂泊者,是令人神往卻又遙不可及的烏托邦;而由“奶糖”所派生出的則是懷疑、試探、揣測、辯解,是恐慌帶來的不安全感,是甜蜜帶來的陶醉感,是一次次蛻皮時帶來的舒適感與麻木感。某種程度上講,“丹麥奶糖”所揭示的正是當代知識分子在夢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掙扎與彷徨?!拔摇笔且幻Τ擅偷淖骷?、教授,但在肖燕的眼中,卻只不過是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滿腦子想的都是個人的名利與地位;肖燕對現(xiàn)實生活充滿了厭倦,一心想回到過去找尋遺失的夢想,但在“我”看來,她卻是個不識時務的悲觀主義者。在價值觀念上,他們尖銳交鋒、寸土不讓,而在為人處世中,他們又互有理解、心照不宣。小說中有一段對話對此有極為深刻的體現(xiàn):
“我是說,什么才是你可以放得下的呢。這么多年,你像是一個饑餓的人,瘋狂地占有,瘋狂地攫取,你想得到所有可以證明你身份地位的證書、獎勵、職位、津貼,連我都替你累了,你卻從來都沒有感覺到疲憊。”肖燕的臉像是玩偶。
“如果我一無所有,像曲辰一樣一無所有。你能滿意嗎?”我問她。
肖燕想了想,“不能?!?/p>
“那你讓我怎么做?”
肖燕說:“我不知道。反正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p>
我想,這或許就是一個中年知識分子的一體兩面吧:他們既一往情深地留戀著“丹麥”的純粹,又無可救藥地惦念著“奶糖”的香甜。正如作者自己所說,“60后”既是“迷失的一代”,又是“憂郁的一代”,一方面他們已人到中年,掌握著大量的社會資源,以為自己擁有了廣闊的天地,其實只是不過生活在縫隙之中,成為巨大國家機器中的一個零部件;另一方面,他們又在隨波逐流、與時俱進的努力中,感到莫名其妙的惶惑與空虛,因為他們永遠無法鏟除根植于思想意識深處中的那些價值觀、那些夢想。
二.“監(jiān)獄”中的鏡像
在小說《丹麥奶糖》的三位主人公之中,曲辰是一個極為特殊的存在。曲辰與“我”(董仙生)、肖燕原本是20年前的大學同窗好友,年輕時一心希望成為中國新聞界的法拉奇,然而,一場因愛生恨的情感變故卻將他美好前程徹底斷送。曲辰在沖動殺人后鋃鐺入獄,20年的牢獄生涯將他早年的理想消磨殆盡,長時間的與世隔絕讓他與整個時代格格不入,用“我”的世俗成功學標準來評價:“在生活的路途中,曲辰早已經(jīng)成了一個掉隊者,一個失敗者。他就像是被突然扔進來的一個人,在不屬于他的時代里,努力做著也不屬于他的事情?!比绻f,我們可以在“我”(董仙生)與肖燕之間劃出一條“夢想照進現(xiàn)實”的直線,那么曲辰毫無疑問就是一個游離于這條直線之外的浮點。然而,耐人尋味的是,這樣一個當代“多余人”形象,卻在小說中承擔著極為重要的敘事功能:他既是小說中的線索人物,又是小說中的軸心人物,《丹麥奶糖》整個故事的發(fā)生、發(fā)展、高潮、結局幾乎都是圍繞著曲辰展開的,從他被迫出獄開始,到他如愿回歸監(jiān)獄結束。作者為何會對曲辰如此情有獨鐘呢?在我看來,除了人物本身的傳奇經(jīng)歷和悲劇人生,可以為小說情節(jié)制造不少出人意料的戲劇性沖突以外,更大的原因在于,曲辰作為一個偏離正常生活軌跡之外的“另類”,可以為作者提供一個審視當代社會思想癥候、精神生態(tài)的多棱鏡。
如果說,“我”(董仙生)與肖燕的關系構成一組彼此觀照的鏡像,從兩者之間的情感糾葛、思想論爭中可以折射出“夢想”與“現(xiàn)實”之間復雜而又尖銳的矛盾沖突,那么,曲辰則是作者在文本中精心建構的“第三面鏡子”。在這面鏡子的映照下,一些習焉不察的“常識”,被重新以“問題”的面目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例如,當曲辰得知詩人何小麥對他所講述的獄友故事十分感興趣時,十分不解地問道:“我講的故事都是社會的一些陰暗面,這些人也都是殺人越貨的壞人,為什么她會對這些感興趣?”當“我”的三個研究生在熱烈討論著“我們的生活是否還需要童話”時,曲辰卻一臉愁容地表示自己完全沒有聽懂他們在說什么;當與“我”聊到肖燕的同事孫爾雅時,曲辰奇怪地發(fā)現(xiàn)“我”與肖燕身為夫妻,卻從不向對方交流心里話……這些讓曲辰匪夷所思、莫名其妙的疑惑,從另一個側面深刻地揭示出現(xiàn)代人在審美形態(tài)、思維模式、情感表達上所發(fā)生的潛移默化而又天翻地覆的變化。
從敘事時間上看,曲辰的存在使得小說一直處于過去完成時與現(xiàn)在進行時的跳宕切換之中。他在1995年以故意殺人罪被關進監(jiān)獄,20年后刑滿釋放,時間已是2015年。顯而易見,作者的敘事意圖旨在透過曲辰的“局外人”的視角,來實現(xiàn)兩個時代的價值對比。小說在開端處就直截了當?shù)亟淮?/p>
“曲辰是我的大學同窗,那時我們志同道合,情如兄弟。這一年,因為成績突出,我開始享受政府特殊津貼;這一年春天,曲辰剛剛告別監(jiān)獄?!?/p>
極簡的文字表述,克制的情感表達,卻蘊藏著巨大的信息量,作者有意識地將時間空間化處理,“我”和曲辰在地位、身份上的巨大差距,暗指了兩人在價值觀上不可避免會分道揚鑣。正如后來“我”所感慨的那樣:“我們以前一致的方面太多了??墒乾F(xiàn)在,我們再也沒有可以拿來比擬的了。我對他是恨鐵不成鋼,他也一樣,在心里可能是恨我多一分。”
而從空間結構上看,“監(jiān)獄”成為小說文本中頗具隱喻和象征意味的一個意象。曲辰對監(jiān)獄有著極度的依賴與迷戀,每到臨近出獄時,他都會想盡一切辦法延長自己的刑期,“我”好不容易將其解救出來,他卻并不領情,還一再表示“那才是我應該呆的地方”,終于如愿以償再次回歸監(jiān)獄,臨走時他輕松地笑著說:“你們這些人和我一樣,只不過被囚禁在另一種牢籠之中。”某種意義上講,曲辰令人瞠目的荒唐言行,無疑是對現(xiàn)實社會的一次辛辣反諷,現(xiàn)代人普遍存在的“囚困”感在他的鏡像觀照下變得一目了然:
“在外面總比里面好?!蔽艺f。
“誰知道呢?!毙ぱ鄳n慮地說。
由此可見,曲辰與“我” 和肖燕在精神癥候上構成了一種悖論式的互補關系:曲辰的“自我囚禁”恰恰折射出“我”和肖燕的“被囚禁”狀態(tài)——“我”被囚禁在名利和地位的牢籠里隨“欲”而安;肖燕則被圍困于自己的烏托邦幻想之中無法自拔,痛苦不堪。
作者對于“監(jiān)獄”意象的運用,使得小說呈現(xiàn)出真實的荒誕性和荒誕的真實感,這在小說中的另一個“囚徒”小張身上有著更為深刻的體現(xiàn)。小張和現(xiàn)實生活中的聶樹斌一樣,是被時代造成悲劇命運的小人物的代言人。1997年“嚴打時期”,在犯罪證據(jù)明顯不足的情況下,法院僅憑借被告人單方面口供,就草率判處小張強奸罪。出獄后的小張,一心希望找到被害人葉小青,并幻想其20年后會良心發(fā)現(xiàn)替她洗清冤屈。然而事與愿違,葉小青非但不愿出庭作證,還企圖用金錢來息事寧人。被逼上梁山的小張,最終選擇了鋌而走險,用一次無可奈何的強奸完成了自我的“肖申克的救贖”。犯罪動機與犯罪結果之間的邏輯倒置所產(chǎn)生的荒誕效果,讓人不禁聯(lián)想到卡夫卡的小說《城堡》。小張就如同那個被莫名其妙指控為罪犯的約瑟夫·K一樣,從一開始想方設法弄清事實真相,到最后主動為“莫須有”罪行尋找合理化動機,其背后所揭示出的不正是所謂的社會規(guī)則對個體生命的規(guī)訓與懲罰嗎?米蘭·昆德拉曾在《小說的藝術》中這樣評價《城堡》:“在卡夫卡筆下,邏輯被顛倒了過來。受懲罰的人不知道懲罰的原因。 懲罰之荒謬絕倫是如此不可忍受,以致為了尋找安寧,受懲罰的人需要為對他們的懲罰尋找一個正當?shù)睦碛桑簯土P尋求罪過”[4]。某種程度上講,這一評價同樣適用于劉建東的《丹麥奶糖》。
三.從“一地雞毛”到“丹麥奶糖”
《丹麥奶糖》在結尾處這樣寫道:
“我嘗試著打開一盒,拿出一顆,放在嘴里,甜,甜味不像我們國家的糖,沒有那么濃,如同刮過一陣香甜之風。淡淡的甜味慢慢地從舌尖,口腔,大腦神經(jīng),向全身蔓延,舒暢無比。我又蛻去了一層皮。是該忘記它的時候了。也許,生活就是這樣,當多達六盒的甜蜜奶糖堆積如小山時,誰還想去思考那些干擾我們正常生活的煩惱呢。”
這是曲辰“再次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一年后,“我”一個人靜靜品嘗丹麥奶糖時所發(fā)出的感慨,從中傳遞出作者頗為復雜而微妙的情緒和態(tài)度?!拔摇痹诨匚赌烫菐淼南闾饡r,表現(xiàn)出的狀態(tài)是無比的陶醉與享受,然而,轉瞬之間情緒又急轉直下,立刻警覺地告訴自己不可深陷其中,因為“我”深知心中的“丹麥”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海市蜃樓,嘗到“奶糖”的甜頭就該適可而止,胡思亂想只會帶來不必要的煩惱。
說實話,剛剛讀完《丹麥奶糖》結尾時,我的腦海中第一時間浮現(xiàn)出的就是劉震云在小說《一地雞毛》中的最后一段敘述:
“這天晚上吃飯,老婆用微波爐烤了半只雞,又讓小林喝了一瓶啤酒。啤酒喝下去,小林頭有些發(fā)暈,滿身變大。這時小林對老婆說,其實世界上事情也很簡單,只要弄明白一個道理,按道理辦事,生活就像流水,一天天過下去,也滿舒服。舒服世界,環(huán)球同此涼熱?!×职胍棺隽艘粋€夢,夢見自己睡覺,上邊蓋著一堆雞毛,下邊鋪著許多人掉下的皮屑,柔軟舒服,度年如日?!赖囊呀?jīng)死了,再想也沒有用,活著的還是先考慮大白菜為好。小林又想,如果收拾完大白菜,老婆能用微波爐再給他烤點雞,讓他喝瓶啤酒,他就沒有什么不滿足的了。”
通過對比上述兩段文字,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丹麥奶糖》中的“我”和小林在經(jīng)歷過一番短暫的思想斗爭和情感交鋒后,都向現(xiàn)實生活繳械投降、俯首稱臣,在他們內心深處有留戀,有不甘,有無奈,還有一絲小僥幸、小滿足。從《一地雞毛》中的“其實世界上事情也很簡單,只要弄明白一個道理,按道理辦事,生活就象流水,一天天過下去,也滿舒服”到《丹麥奶糖》中“生活就是這樣,當多達六盒的甜蜜奶糖堆積如小山時,誰還想去思考那些干擾我們正常生活的煩惱呢”,這些都顯豁地揭示出在日常生活中,瑣碎的物質性已經(jīng)極大地壓抑和扭曲了人的正常精神生活與情感指向。當遺忘成為一種習慣,當反常淪為一種日常,“夢想”勢必漸行漸遠,終究化為夢幻泡影。
當然,《丹麥奶糖》與《一地雞毛》在結尾處存在某些相似性,并非意味著劉建東只是站在“新寫實小說”的延長線上進行創(chuàng)作。因為兩位作家所面對的社會背景和時代環(huán)境各不相同,小說所要處理的理想與現(xiàn)實問題自然各有各的針對性。概括的講,《一地雞毛》側重于呈現(xiàn)市場經(jīng)濟發(fā)展初期,物欲誘惑對“人”的誘惑與奴役;《丹麥奶糖》更加關注的是“物質豐收”之后的“精神饑荒”與“夢想逃亡”。
在我看來,“夢想”的遺失、消散與“人”的降格、貶值是相伴而生的。上個世紀80年代,當共和國的歷史進入“新時期”,一場名為“潘曉討論”[5]的思想爭鳴將“人”以久違了的“人”的面目重新提出,文學界順勢而為、傾情告白:“一個大寫的文字迅速地推移到我面前:‘人’!一支久已被唾棄、被遺忘的歌曲沖出了我的喉嚨:人性、人情、人道主義!”[6]然而,隨后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因無力沖破“后文革時期”的思想束縛,不得不將夢想止步于意識形態(tài)給定的“重塑大寫的人”。1985年前后,劉索拉、王朔等一批中國現(xiàn)代派作家粉墨登場,拉開了文學中“理想自我”向“現(xiàn)實自我”轉變的序幕?!靶聦憣嵭≌f”作家可以說正是從“現(xiàn)代派”手中接過接力棒,并伴隨著“蛇口風波”[7]中深圳青年大膽而直率的“我淘金我光榮”的呼聲,毫不猶豫地將“人”的光環(huán)褫奪殆盡,“煩惱人生”“狗日的糧食”“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生存的尷尬被和盤托出,“人”的精神困境也一覽無余。劉震云的《單位》《一地雞毛》等小說所反映的正是“理想回到了世俗,英雄消解成為平民”[8]時,知識界普遍呈現(xiàn)出的糾結與隱憂?!八赖囊呀?jīng)死了,再想也沒有用,活著的還是先考慮大白菜為好”——在小林的這句慨嘆中,暗含著作者多少的憤懣與無奈。
而《丹麥奶糖》所面對的時代問題的棘手性,較之《一地雞毛》來說有過之而無不及。90年代以降,隨著科學技術的空前發(fā)達、市場經(jīng)濟的空前活躍、文化工業(yè)的空前繁榮,實用理性、消費至上、娛樂至死、享樂主義、“金”本位思想等意識形態(tài),已經(jīng)成為人們習以為常的生活觀念、審美方式和價值倫理。“人”的主體性已經(jīng)出現(xiàn)嚴重的扭曲和異化。在經(jīng)歷過30年改革開放的經(jīng)濟騰飛和財富積累之后,在大眾傳媒意識形態(tài)熏陶中成長起來的“網(wǎng)生代”“新新人類”面對巨大的貧富差距,普遍陷入到一種“愛咋咋地、干我何事、怎么都行”的悲觀、消極情緒之中。不管他們是財富的繼承人還是“天生的”失敗者,虛無主義是他們發(fā)泄情感、表達自我的唯一出口。在這樣的時代情緒侵蝕下,“人”的主體性已經(jīng)喪失殆盡,徹底淪為“物”的附庸,諸如“夢想”這樣的大詞、圣詞也已嚴重空心化,普遍面臨著失效的危險。作為80年代、90年代直至當下整個文化入俗儀式的親歷者和見證人,“60后”知識分子只能無可奈何地發(fā)出一聲嘆息:“不是我不明白,是這個世界變化快”。正如劉建東所言:
“我要給生于20世紀60年代的這一代人,一個群體畫像?!行┰~,在我們的成長過程中正在慢慢地發(fā)生著變化,比如‘夢想’,它緩慢而毫無察覺地變得模糊,變得曖昧,變得面目全非。這個詞,最初根植在我們頭腦中的含義是單純的,最令人激動、感動、沖動,它遙不可及卻又令人向往。但是慢慢地,人生中有太多的破碎、太多的不如意、太多的失敗經(jīng)驗、太多的悔恨與醒悟、太多的無奈與妥協(xié),人生變得冗長而瑣碎,夢想變得實際而物化。而‘夢想’這個詞,也開始蛻變,它可能變成一次實現(xiàn)現(xiàn)實目標的小小歡愉,也可能變成一次不達目的就不罷休的小小陰謀,其實,夢想與我們這一代人一起來到一個十字路口,我們需要停下來,回頭望一望,向前看一看。到底是世界在慢慢地改變著我們,還是我們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共謀的集體,在殘忍地改變著世界?我們需要審視一下自己,我們所堅持的究竟是不是美好的;審視一些詞,‘夢想’到底應該是個什么模樣”[9]。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得到,《丹麥奶糖》與《一地雞毛》之間存在著某種互文關系,在小林的身上可以隱約看得到“我”(董仙生)的影子,而人到中年的“我”仿佛就是90年代初的小林20年后應有的樣子。從某種意義上講,劉建東的《丹麥奶糖》實現(xiàn)了對劉震云《一地雞毛》的跨時代續(xù)寫。對此,我們不妨再舉一個更加形象點的例子——在馮小剛根據(jù)劉震云《單位》《一地雞毛》改編的電視劇的結尾處,有這樣一個頗為經(jīng)典的場景:小林站在時代廣場的臺階上,突然看到另一個自己正在汗流浹背地擦車賺錢,當揮舞著抹布的那個自己向廣場上的他招手并示意其趕緊過來時,小林內心蠢蠢欲動,卻又舉棋不定,眼神中充滿了迷茫與彷徨。我們不妨設想一下,假使馮小剛要拍攝小說《丹麥奶糖》,或許我們會在影片結尾處看到這樣的場景:醉眼惺忪、步履蹣跚的中年小林(董仙生)從星級酒店中走出,于上車前的瞬間,突然發(fā)現(xiàn)燈火闌珊處那個年輕的自己,正站在曾經(jīng)的時代廣場前向他招手示意,此時的中年小林(董仙生)內心依舊是蠢蠢欲動,卻又舉棋不定,眼神中充滿了更深的迷茫與彷徨。20年的歲月流轉,改變的只是他們的年齡和身份,不變的仍然是那些縈繞內心的困惑——你還有夢想嗎?什么才是真正的夢想?夢想應該長什么模樣?
注釋:
[1]2014年,搖滾歌手汪峰首度加入浙江衛(wèi)視《中國好聲音》導師團,每次到提問環(huán)節(jié),他幾乎總是要一臉嚴肅向競賽學員問及一個問題:“你的夢想是什么?”結果卻遭到收看網(wǎng)絡直播的青年觀眾肆無忌憚的嘲弄與惡搞。
[2]《丹麥奶糖》中的來歷不明的“奶糖”,與劉建東短篇小說《射擊》中不知從何方射出的子彈一樣,成為文本中一個無解之謎,其背后似乎隱喻著某種強大而又未知的力量,給讀者帶來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危機感。
[3]劉建東、梁豪:《“60后”的夢想與蛻變——關于<丹麥奶糖>的對話》,《文藝報》,2016年12月30日。
[4] [捷克]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唐曉渡譯,作家出版社 1992年版,第103頁。
[5] 1980年5月,《中國青年》雜志刊登了一封署名“潘曉”(當時兩個青年黃曉菊和潘祎的名字拼合而成)的長信,信中充分表達了當時青年人在人生觀、價值觀上的矛盾與困惑,并首次提出“主觀為自己,客觀為別人”的倫理命題,最后發(fā)出了“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的時代感嘆。隨即,這封信在全國范圍內引發(fā)了一場持續(xù)半年多時間的“潘曉討論——人為什么要活著”,共有6萬多人來信參與討論。這個事件后來被稱之為“整整一代中國青年的精神初戀。”
[6] 戴厚英:《人啊,人!》后記,廣東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7] 1988年1月13日,一場“青年教育專家與蛇口青年座談會”在深圳新區(qū)蛇口招商大廈9層一個普通會議室里舉行,通過媒體傳播,這個原本沒有太多“正式”意味的座談會卻在全國掀起一場有關新時期青年思想工作的大討論,討論的實質甚至觸及意識形態(tài)改革層面。海外媒體紛紛予以報道和評論,評述著這個座談會的是與非,并將之視為中國的改革開放在思想領域釋放的某種信號。這場座談會后來被媒體稱之為“蛇口風波”。
[8] 郭寶亮:《文化詩學視野中的新時期小說》,河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5頁。
[9] 劉建東、梁豪:《“60后”的夢想與蛻變——關于<丹麥奶糖>的對話》,《文藝報》,2016年1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