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夜思
李白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
低頭思故鄉(xiāng)。
這是一首初看極樸白簡靜的詩,樸白簡靜到讓人不知再說什么好。
據(jù)考,《靜夜思》由作者李白寫于唐玄宗開元十四年(公元726年)深秋(陰歷九月十五日左右)的揚(yáng)州旅舍。[1]當(dāng)然,即便讀者全然不知該詩具體的寫作時間和地點,也絲毫不妨礙會為其著迷。因為真正一流的抒情詩,恰是可以抽離其具體的寫作背景,而成為一座在讀者心中拔地而起的孤峰——它能兀自創(chuàng)造出一個自足的詩意世界,而使讀者甘心迷失于其中,《靜夜思》就是這樣一首詩。
“靜夜思”,詩題僅寥寥三字,便交代清楚了該詩所要呈現(xiàn)的時間與事件——詩人在一個靜夜,有所思。“靜夜思”,三字連讀起來,有音聲漸低而余味悠長的節(jié)奏感。靜——夜——思……。靜!它突然現(xiàn)身,仿佛一聲不容置疑的催眠咒語,吁使讀者要靜下來棄除心頭的喧躁,因為一個人的心若不“靜”,便決然聽不到那希聲的大音。心“靜”后方能“安”,安眠于這個完全屬己的“夜”,從而讓虛靜的心靈任意西東。心“安”后,方能“思”,思平時所不能思與思平時所不愿思?!八肌钡淖x音綿長悠遠(yuǎn),如一卷飄動的絲幡將能守靜篤的讀者,引向虛極……。[2]靜——夜——思……三字的音義節(jié)奏,恰如撫古琴時的三個動作:先是以右手大指突然向內(nèi)“劈弦”出錚錚金石聲——“靜”,旋即以左手“按弦”得凝絕音——“夜”,而后“抹弦”收裊裊細(xì)吟之音——“思”……
無疑,看完詩題后,讀者定會好奇詩人在這個“靜夜”究竟要“思”什么?可是,在他讀到全詩的最后兩個字“故鄉(xiāng)”前,竟尋不到答案。詩人確是以文字制謎的高手——在“故鄉(xiāng)”二字前,他只是徐徐地呈現(xiàn)這次靜夜之思所生發(fā)的境遇,讀者也唯有緩緩地跟隨著詩人進(jìn)入這個境遇,“思什么”的謎底才會最終水落石出。此時,“思什么”便不只是詩人自己的事,讀者亦會墮入思中而與詩人一道思。反之,讀者如果不能進(jìn)入這個境遇,即便當(dāng)他看到謎底是“思故鄉(xiāng)”,也仍會困惑不解——思故鄉(xiāng)作甚?它有何好思?因此,詩人能否創(chuàng)造出一個讓讀者心甘忘我、并情愿迷失于其中的詩意世界,乃是衡量一首抒情詩是否為杰作的關(guān)鍵所在。接下來,讓我們看看《靜夜思》是如何做到此點的。
當(dāng)讀者體驗過詩題“靜夜思”三字所帶來的一番心齋功夫后,一片光明自會向其突然涌現(xiàn)——床前明月光![3]明月之光只是讓人不眠的觸媒而已,畢竟它入不了酣眠人的倦眼。因此,在覺察到床前有明月光前,[4]詩人或是已然在床上輾轉(zhuǎn)良久,而細(xì)味著那異鄉(xiāng)暗夜的幽誘;或是如一只正淺睡著的山鳥——他驀地被明月光驚醒,而中夜起長嘆道——床前明月光!
床前明月光,用詞自然直白,語氣卻又如此斬釘截鐵。它仿佛《圣經(jīng)·創(chuàng)世紀(jì)》開篇那句“要有光,就有了光”,床前明月光,一個全新的天地驟然敞現(xiàn)?!肮狻弊种暗娜帧扒懊髟隆敝?,均有一“月”字,且三個“月”字的字形依次擴(kuò)大;這樣,月光便如漲潮般將集聚的能量一波又一波推向后邊的“光”字,并由其散出——床前明月光!“光”字的字形猶如道道光箭,射向八方,也射入屋內(nèi)。明月光如水銀瀉地般即刻鋪散開來,瞬間將詩人獨臥其中的那個昏暗世界照亮、界分——床上與床前,被月光割出“黑”與“白”兩個不同的世界。床前明月光,一個“夜”與“晝”共在的幻象被詩人親睹,他坐起——坐在“黑界”探看著“白界”,他疑是地上霜。
秋已涼,但這注定不是一個良夜。詩人“低頭”凝視著白地,他說疑是地上有霜,其實是他本愿相信“地白”是因地上有霜。畢竟,“有霜”只能帶來身體的“外寒”而已,“外寒”尚可以厚衾被御之,他尚可從“白”返入“黑”中而再次入眠——但他“中寒”。因此,詩人雖仍是困眼惺忪,卻不愿從只是地上有霜的自慰中醒來而返床入睡。此刻,地上的明月流光仿佛為“霜”瞬間凍結(jié)住了,時間似乎也靜止了——疑是地上霜。詩人在白冷氛圍中“低頭”良久(前兩句皆是“低頭”所見),而不愿“舉頭”上望——因為獨在異鄉(xiāng)望月本已讓人難眠,更何況是望一輪每每會照無眠的朗寂秋月呢?但低頭良久后,詩人終于“舉頭”(不是輕松地“抬頭”)——舉頭望明月。
這顆不眠而多思的頭顱,巨大而昏重,頗似羅丹的雕塑《思想者》,他要傾力才能將其“舉起”——舉頭望明月。那么,詩人舉頭上“望”,究竟“望”見了什么?他望見了首句“前明月”三字中,那三個字形逐漸增大、正散溢著流光的“月”。因此,第三句的“望明月”三字中,同樣有三個字形逐漸增大的“月”,它就是首句“前明月”中的那三輪月,在詩人心潭的倒影。滿月之夜,獨自望月,愈望月,月愈大;愈望月,己愈小。最終,亙古如斯的“月”,會將小“己”納入其懷中——此刻的世界,滿是月。望,遠(yuǎn)看也。舉頭望明月,只是把杜甫的“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月夜》),換了看的角度。但請注意,此處是“望明月”,而非“看明月”。因為“望”字的音與義中,俱彌散著一股空芒遙遠(yuǎn)的出世感,而“看”字的音與義,則滿是千里共嬋娟般溫暖切近的世間況味,所以此處只能用“望”,而不能用“看”。
望,月圓,引申為期盼月圓(人也團(tuán)圓);望,“亡在外,望其還也”(《說文》)……“還”,“錦城雖云樂,不如早還鄉(xiāng)” ——詩人想“還鄉(xiāng)”,但“鄉(xiāng)”究竟何在呢?“鄉(xiāng)”就是其生長的“家鄉(xiāng)”嗎?“思故鄉(xiāng)”就僅是思“家鄉(xiāng)”的風(fēng)物與親故嗎?……太白在別處曾說:“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春夜宴桃李園序》)太白太清楚,這個終為土灰的肉身,只是“逆旅”中的“過客”而已,世間的“家鄉(xiāng)”只是“逆旅”而非“故鄉(xiāng)”——“家為逆旅客,我如當(dāng)去客”。[5]某些時刻,太白可能會以“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來打消“思故鄉(xiāng)”的念頭;但此時,他卻因不知身為“過客”的自己終將去向何處,而悵然低頭思不知何在的“故鄉(xiāng)”——低頭思故鄉(xiāng)。全詩以“鄉(xiāng)”字收尾,其讀音恰如一聲古鐘鳴后的悠長殘響,回蕩周遭而最終散入空茫……?!皖^思故鄉(xiāng)……
這次靜夜之思,從“床”開始,到“低頭”所見的“床前”白地,再到“舉頭”望“秋月”,終止于茫然的“低頭”。由此,一個為時間所涌穿的三維空間(人、大地和天空),如金字塔般矗立在我們面前。詩人全然不避“明月”和“頭”的兩次重復(fù),因為他想強(qiáng)調(diào):這種“靜夜思”的出神狀態(tài)得以發(fā)生的助緣雖是“明月”,但親因卻是因為人有一顆能思的“頭”,否則我們不會在某個時刻,徒生一種身在他鄉(xiāng)之感,而起歸家之思。此刻,詩人的整個軀體,仿佛只剩下了一個為“思”所全然充溢著的“頭”——一顆在三句詩中都低垂著的頭,一顆一度雖被努力舉起,卻終又低下去的頭——低頭……思故鄉(xiāng)……
一個霜白之夜,一輪朗寂秋月猶如一盞明燈,它既將詩人從其慣于酣眠其中的幽誘世間亮醒,也使讀者從“反認(rèn)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的日常迷醉中猛醒。最終,讀者跟隨著詩人一道開始“思鄉(xiāng)”——低頭思故鄉(xiāng)……。但“故鄉(xiāng)”安在?究竟如何返鄉(xiāng)?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詩人均未說,他只是提點道——低頭……思……故鄉(xiāng)……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要之,“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是霜白靜穆的大宇宙借徘徊的“明月光”,在向詩人棲居其中的那個幽誘的屋內(nèi)小宇宙,發(fā)出緩沉不息的聲聲呼喚;而“舉頭望明月”中的“舉頭望”,則是屋內(nèi)小宇宙對大宇宙之呼喚的無聲應(yīng)答。此時,小宇宙與大宇宙開始在“望”中相交通?!巴钡慕Y(jié)果,是詩人從“忘故鄉(xiāng)”的日常迷醉中猛醒,開始“思故鄉(xiāng)”,“思故鄉(xiāng)”是詩人在無聲應(yīng)答后所發(fā)出的一聲無言喟嘆。最終,詩人棲居其中的那個幽誘的屋內(nèi)小宇宙,在不絕如縷的“思”中被收攝進(jìn)了一個霜白靜穆、渾闊蒼茫的大宇宙中。
無疑,太白這幅僅用寥寥二十字所端呈出的靜夜思圖,取象雖逸筆草草,卻又簡遠(yuǎn)散朗;用詞雖素樸直白卻又渾厚深長,一派落落大方氣象,實乃真風(fēng)流者妙手偶得之逸品。
這個靜夜,思真不靜!
[1]繁華的揚(yáng)州是觀月的佳地,唐人徐凝詩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yáng)州”(《憶揚(yáng)州》)。
[2]《禮記·大學(xué)》云:“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道德經(jīng)》亦云:“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fù)”。
[3]詩名下若署上“李白”二字會更加巧好——這個靜夜,月光一片霜白,毋寧說有點茫茫蒼蒼的太白,而正是因月光“太白”,而引得詩人“太白”今夜不眠而墮入思中。
[4]學(xué)界對本詩中“床”到底為何,意見不一(如井臺、井欄、坐臥器具、胡床交椅和“窗”字的通假字),本文取“坐臥器具”義。
[5](晉)陶淵明:《陶淵明集》,逯欽立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1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