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羲之《蘭亭集序》有“快然自足”一語。其中“快”字,在現存蘭亭臨摹本中基本作“怏”。蘭亭八柱第二本(世稱褚遂良摹本)作“快”,但其字形明顯有折中“快”與“怏”的痕跡,可推知其所臨原本為“怏”。但是,自《晉書》至《古文觀止》的各種史傳文集,均將該語錄作“快然自足”。作“怏”的書法碑帖和作“快”的詩文典籍的兩大體系長期并行。潁上本蘭亭刻帖(又名思古齋本)在“怏”字旁注一“快”字,可以代表當時取“怏”之形而取“快”之義的調和態(tài)度。
近年來,因作“怏”字的《蘭亭集序》唐抄本被發(fā)現,“怏” 為原作已成為學界共識。但對“怏然”的解釋尚有分歧。于曙光認為“怏然自足”是“自大之中包含有不滿、不平、不服氣”。[1]吳迪、趙麗明認為“怏然”有“不高興”和“自大” 的雙重含義,表現出王羲之游樂后思考生死的復雜心境。[2]鄭付忠認為原文“怏然”于文不通,故褚遂良改為“快然”。[3]楊琳認為“怏然自足”就是“快然自足”,“怏”為“快”的俗字。[4]他們都認定“怏”就是不滿意,為了解決“怏”與“自足”的矛盾,或是將“怏”“快”的意思相加,或是退回唐宋以來的調和甚至改字的態(tài)度。
另有一種意見認為“怏”意為自大自足。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在“怏”字下提出“‘怏然自足’,自來石刻如是,本非‘快’字”,并引《集韻》為證。周汝昌認為“此‘怏然’即通常可見的‘盎然’”,認為“怏、盎相通互借”,并引《六書故》為證。[5]支持此說的還有俞豐等,但其舉證均未超出《集韻》和《六書故》。[6]
考察古代韻書的“怏”字音義,《玉篇》和《廣韻》只有上、去兩聲,釋義基本繼承了《說文解字》的“不服懟也”。后來的《集韻》《類篇》《五音集韻》增加了讀平聲的“怏”,解釋為“怏然,自大之意”,《六書故》解釋為“怏然,欣愜自足意,古通作盎”。這一種音義,在晉郭象《莊子注·秋水》中可以找到書證:
夫世之所患者,不夷也,故體大者怏然謂小者為無余,質小者塊然謂大者為至足,是以上下夸跂,俯仰自失,此乃生民之所惑也?!羧缁笳咧f,轉以小大相頃,則相頃者無窮矣。若夫睹大而不安其小,視小而自以為多,將奔馳于勝負之竟而助天民之矜夸,豈達莊生之旨哉!
唐陸德明《經典釋文》云“怏然,於亮反,又於良反”??芍迫怂姽⒋_為“怏然”,“怏”作平聲讀也有其淵源。對應宋元韻書的解釋,《釋文》作出了“怨懟”和“自大”兩種解釋。梳理郭注語意,此處的“怏然”應當理解為“自大”。
郭注把“怏然”作為世人處大視小時的態(tài)度。其后有三處提到大小相視的情況。一是“上下夸跂”,即上視下則“夸”(炫耀),下視上則“跂”(企慕),“怏然”與“夸”對應。二是“若夫睹大而不安其小,視小而自以為多”,“視小”指體大者看待小者,那么“自以為多”就與“怏然”對應。三是“將奔馳于勝負之竟而助天民之矜夸”,“奔馳于勝負之竟”是處小者企慕大者而“不安其小”的結果,那么“矜夸”就與“怏然”對應了?!翱洹薄白砸詾槎唷薄榜婵洹迸c“怏然”對應,說明“怏然”不是怨懟不服,而是類似河伯“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的自滿自大。
另一證據見于孫綽的《蘭亭后序》:
于是和以醇醪,齊以達觀,泱然兀矣,焉復覺鵬鷃之二物哉![7]
謝安在蘭亭集會上所作五言詩中有類似的表達:
醇醪陶元府,兀若游羲唐。萬殊混一象,安復覺彭殤。[8]
兩者都是說在醇酒和順適自然的觀念影響之下,人進入了萬物齊同、物我無別的境界。這種境界被稱作“兀”。孫綽《游天臺山賦》有“渾萬象以冥觀,兀同體于自然”的句子。李善注“兀,無知之貌也”。[9]“齊物無己”是道家追求的境界,所以此處的“泱然”的意思接近《六書故》解釋“怏然”的“欣愜自足”。自大、自足、自滿,意思相通。所以我們認為,郭注和《蘭亭集序》的“怏然”與《蘭亭后序》的“泱然”相同?!般蟆庇猩顝V弘大之意,“泱然”之意或本于此。
另有三則包含“快然”的材料也值得我們重視。其一見于三國嵇康的《答難養(yǎng)生論》:
猶渴者飲河,快然以足,不羨洪流。[10]
其二見于東晉支遁的《逍遙論》:
若夫有欲,當其所足,足于所足,快然有似天真,猶饑者一飽,渴者一盈,豈忘烝嘗于糗糧,絕觴爵于醪醴哉?[11]
其三見于東晉袁宏在《后漢紀·孝順皇帝紀》中插入的史論:
夫饑而思食,寒而欲衣,生之所資也。遇其貧,則粳糧缊袍,快然自足矣。然富有天下者,其欲彌廣,雖方丈黼黻,猶曰不足。[12]
這三則材料都是借飲食討論需求與滿足的關系。第一則的“快然以足”中,“以”處在狀語“快然”和中心語“足”之間,表示修飾,說明“快然”是在形容“足”時的自足自滿而非“足”引發(fā)的快樂。第三則的“快然自足”與《蘭亭集序》“怏然自足”相近,說明“快然”“怏然”為一事。
嵇康、郭象分別為正始玄學和元康玄學的代表人物,王羲之、支遁、孫綽和袁宏均通玄學,且互有交往。他們從思想到語言都有傳承和影響。《蘭亭集序》“怏然自足”承上文“欣于所遇,暫得于己”而來?!靶烙谒觥笔窃夥甑耐馕餄M足了自己的欲求,類似嵇康所論“渴者飲河”獲得的滿足,也即支遁的“有欲當其所足,足于所足”;“暫得于己”是自得,即靠自身修為而獲得滿足,類似孫綽的“齊以達觀,泱然兀矣”?!扳笕蛔宰恪闭怯靡员磉_內外兩得時的心滿意足。
《蘭亭集序》有唐摹本作“怏然”,《蘭亭后序》有唐寫本作“泱然”。但是支遁《逍遙論》現僅見于南朝劉峻的《世說新語注》,有南宋刻本,《嵇中散集》和《后漢紀》有明抄本、刻本存世。三則材料中的“快然”或許原作“怏然”,后人因不明“怏然”之意而誤改、誤刻。
宋桑世昌《蘭亭考》卷一收錄《蘭亭修禊序》,其中“崇山峻領”寫作“崇山峻嶺”,可知該錄文依據的是“領字從山本”系的蘭亭摹本。該系現存的刻拓本和墨跡本都是“怏然”,但桑世昌錄作“快然”。明王鐸多次臨摹“領字從山本”系蘭亭,均作“快然”。
明人所臨蘭亭,有一類為“意臨”,不求酷似,臨者個人發(fā)揮較多。這類作品,往往作“快然”,如陳獻章《書蘭亭序卷》、鄔憲《行楷書蘭亭序扇面》、袁于令《行楷書臨蘭亭序冊頁》等。更有意思的是文震孟蘭亭序扇面作品有二件,款署“辛亥孟春文震孟書”者書作“快然”,款署“竺塢文震孟臨”者書作“怏然”。這些都說明確實存在目驗為“怏”而手錄為“快”的情況。《蘭亭后序》的“泱然”,桑世昌錄作“快然”,明許光祚楷書《臨孫興公蘭亭后序》作“性然”,也是類似的情況。
參考文獻:
[1]于曙光.天下第一行書[M].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1999:125.
[2]鄭炳林,樊錦詩,楊富學.絲綢之路民族古文字與文化學術討論會文集[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7:826.
[3]鄭付忠.論褚遂良改寫“怏然”之可行性[J].藝術百家,2010(8).
[4]楊琳.《蘭亭集序》:“快然自足”還是“怏然自足”?[J].古典文學知識,2014(4).
[5]周汝昌.《蘭亭序》之謎[N].書法導報,2006-6-7.
[6]俞豐.經典碑帖釋文譯注[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9:118.
[7][唐]歐陽詢.藝文類聚[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72.
[8][宋]桑世昌.蘭亭考[M].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3:14.
[9][梁]蕭統(tǒng).文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500.
[10]戴明揚.嵇康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173.
[11]張富春.支遁集校注[M].成都:巴蜀書社,2014:589.
[12]李興和.袁宏《后漢紀》集校[M].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8:219.
(作者單位:南京市金陵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