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熹微
萬水千山只等閑
文◎沈熹微
無論你起得多早或是多晚,濃妝或是素顏,走路還是乘車,命運早就等在某處,時間一到,不是你撞上它,就是它撞上你。
空空空??湛湛铡<澎o的夜里響起這樣幾聲,似敲門,又比敲門輕。海真將兒子的房門帶上,躡手躡腳穿過黑暗的客廳,靠近防盜門上貓眼的位置。
影影綽綽地有個人在那里。太暗了。海真努力睜大眼睛想看清楚,那人又抬手叩門,是老韓!她趕緊打開門。
“怎么這么晚?”海真壓低聲音問,“我都不敢開門。”
“噓——”韓白石將妻子往屋里推。兩人進來,去沒有窗的飯廳坐下,開了一盞小小的壁燈。
才剛坐下,孟海真就別過臉捂著嘴哭了,老韓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顯然是被打過了,頭頂?shù)陌l(fā)早已所剩無幾。此刻他閉目靠在椅背上,鼻息重重地喘著,整個人看過去老了十歲。
“這些天,去哪里了?又被人抓到了?”海真抹了抹眼淚,卻知問也白問。最近這一年多,她見老韓的次數(shù)一個巴掌都數(shù)得過來,每次見面是深更半夜,每次老韓說好了好了,等這幾天過了就好了,過后卻沒了下文。到后來,海真有點兒怕聽他說那句“好了”,她知道他是自欺欺人,他也清楚她知道,可他們沒有揭穿,就靠這話有氣無力地彼此寬慰。
妻子的問話,韓白石果然沒答,只是重重喘息,一聲重似一聲。海真知道他難受,嘆了一口氣,取來熱毛巾給他擦拭臉上的淤痕。要是幾年前遇見這情況,不知道她會驚慌失措成何樣,現(xiàn)在居然有些習慣了。夜這樣深,海真的心也沉,她仔細擦著,突然間,老韓緊閉的眼角有淚滲出來,她見狀鼻子也跟著一酸。
“撐不住了啊?!崩享n說著,一頭扎到她懷里,竟無所顧忌地大聲號啕。
有時你不能不信命運這回事,就像張愛玲說的,在時間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無論你起得多早或是多晚,濃妝或是素顏,走路還是乘車,命運早就等在某處,時間一到,不是你撞上它,就是它撞上你。
孟海真記得,翻過那個冬天,她就三十歲了——那一年對于她來說,似乎特別艱難。親戚朋友頻繁說教,將她推到各種相親場合,身邊每個人用盡全力地讓她相信,田東不會回來了,等待是無望的。
孟海真并不天真,某種意義上,田東只是她對抗生活侵襲的一個借口。畢竟他們的戀愛已經(jīng)久遠,遠到六年前念研究生,遠到從北半球到南半球。田東剛出國的前兩年。他們的聯(lián)系甚是火熱,最近兩年,雖仍不時有訊息,但海真心中的希望,卻如將盡之燭火,慢慢變得微弱。
背后的議論海真是知道的,幾年前她還是重點大學研究生畢業(yè),一心找個高級白領的職業(yè),最好是外企,沒想到最后淪為本地某房地產公司的一名總助,說來說去,和她出身農村不無關系,因為學歷好,模樣也端莊,她是不甘的,平素在公司總以驕傲的形象出現(xiàn),骨子里少不得有些高人一等的優(yōu)越感,可隨著三十歲慢慢臨近,這點優(yōu)越感有了強撐的成分。
造型擺久了,說不累是假的。孟海真不是不著急,眼看著年齡數(shù)字上攀,意味著身價同比下降,但她下不了決心,每一個相親對象都有那么點彼此不如意的地方,在她看似鎮(zhèn)定的外表后面,找到漂亮的臺階下場是當務之急。
不知是不是加進了這味急迫做佐料,那天夜宴,孟海真的老板趙總向她介紹了席上那個叫韓白石的男人時,她的心突然往下沉了沉,有種平安著陸的感覺。
公平地說,韓白石的外在著實有些抱歉。倒不是丑,只是矮,年紀大。不過孟海真也不是高挑的女孩兒,她屬于那種嬌小圓潤的體型。骨骼小,藏著肉,韓白石大她十八歲,前年發(fā)妻病逝,有個兒子在外地念書,四五十歲的人了,在外奔波忙碌一天回家沒口熱乎飯吃,經(jīng)朋友張羅,前后相過不少女子。
發(fā)妻走后一年多,韓白石也算閱盡群芳,他心知肚明,自己的條件想找個女人并不難,雖模樣欠佳,自有經(jīng)濟找補,人是現(xiàn)實的??伤@個人,前半生去了個脾氣爆的老婆,被管得服服帖帖,從未想過年過半百有這等轉折。都說人生三大喜,升官發(fā)財死老婆,他確實似脫韁野馬狠狠瀟灑了一段日子,可到底不踏實,沾花惹草必須支付高額的時間和情感成本,而他這個年紀,更想有個不必費太多心的安穩(wěn)家庭。
老趙向他提起孟海真時,韓白石沒想到會就此定下來,緣分這東西也奇,他見這女孩兒生著一張有福氣的圓圓臉,不是那種打扮時髦的白領妖精,第一印象已有了七分好感。后又在酒桌上見她半點兒不來虛的,禁不住關切勸酒:“不要喝了吧?!?/p>
孟海真這幾年陪老板四處應酬,早練就了面不改色喝到吐的本事。這天她只當公務應酬,乍聽了韓白石這話,不覺心中一暖,當即報以感激的目光。韓白石與她之間隔著兩三個人,她望過去時,對方正好也望過來,這一瞥陡然有了千山萬水中相逢的意味,一下子臉也熱,耳朵也燒,破天荒地周身不自在。
下了席,趙總問她韓白石如何,她才醒過神來。趙總說韓白石實力是有的,她要抓緊機會。她也深知時不我待,當即答應聯(lián)絡看看。
他們認識時是夏末,雖然老韓很忙,到深秋卻已抽出時間約會過好些次。盡管少不得被人側目,但韓白石成熟穩(wěn)重的氣度,漸漸使孟海真從容。因為有足夠豐富的人生閱歷,他的體貼溫柔也來得特別周道,不多不少,正合她意。
一起回她家那次,韓白石叫輛貨車拖了全套進口新家電在后面。當然拿錢更方便,可孟海真是從村里出來的姑娘,知道這一天自己里里外外被鄰里親戚們觀察著,排場是要的。
坐在孟家樸素的屋子里,海真沒怎么說話。她只是聽著,韓白石誠懇地向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岳父岳母提及親事,幾聲輕笑從門后圍觀的人群中傳來,她看見爸媽尷尬的神色,擔心那過分長久的沉默讓韓白石下不來臺。可韓白石是見過大世面的,顧自定若磐石,不卑不亢,海真爸爸終于努努嘴唇道:“只要我姑娘覺得好就行。”
“放心伯父,我一定讓海真幸福?!表n白石保證著,聲音有些不著痕跡的顫抖,孟海真聽出來,她在身畔看著他頭發(fā)里隱隱幾縷飽經(jīng)滄桑的白色,當下柔腸百轉。
婚禮辦得很盛大,是韓白石的主意,仿佛唯有這樣隆重,才能彌補年齡差距上對海真的歉意。
婚慶公司照例走俗套浮夸的路線,司儀將他們短短的感情歷程編排得像一出瓊瑤劇,臺下的人那么多,知情不知情的人們心照不宣地鼓掌起哄。那一刻,孟海真在燈光下突然恍惚起來,她設想過美好的人生開闊場景,卻沒想過這樣華麗近似虛無,她走神了,真的結婚了?這時韓白石拉著她的那只手篤定用力地握緊,暖意遞上來,海真散亂的心志一下子集中,沖攝影師倉促一笑,照片里的她眼淚汪汪的。
拍婚照,辦婚禮,都是累死人不償命的事,更有蜜月馬爾代夫一行,樁樁件件韓白石比她還耐心還認真。孟海真知道,一個男人的情意不外乎在這些地方??v然沒有像年輕時那樣要死要活地愛過,她應該滿足。
冬天時海真懷了孕,更覺出老男人的好處。韓白石原來不只生意上一把好手,廚房里的本事也毫不遜色。他每天變著花樣給她做好吃的,逐漸將她本就圓潤的身形養(yǎng)得向球狀靠近。她有時刁鉆地逼問他,是不是被前妻嚴管出來的廚藝,卻不曾真正吃醋過。年齡差距大有大的好處,兩人既是夫妻,又仿若父女般依戀親昵,韓白石脾氣好,更何況再得一子,讓他摘星星也是愿意的。
婚姻這件事,擺在明面上的幸福是由物質構成的。那兩年,孟海真的新衣比過去三十年加起來還要多和貴,更不用提首飾和最新款的手機。要說沒一點兒虛榮和愉快肯定是假的,世上哪一個女人不喜歡漂亮物件?難得的是里子的幸福她也有,兒子出生后,老韓的生意更忙了,他說要努力讓兒子在最優(yōu)越的環(huán)境下長大。
“老公,不要那么辛苦了,足夠了呀?!焙U姝h(huán)顧四周,兒子三歲時他們新搬了兩層小樓,從裝修到家具樣樣是高級貨,老韓難得閑暇時最愛去超市,把冰箱、泡菜壇、零食抽屜都塞得滿滿的。她由衷地感到安全和知足。
“你不懂,要有憂患意識,這個行業(yè),這個世道,說變就變?!表n白石說著,伸手在妻子飽滿的臉頰上擰一把。雖然結婚幾年了,他還是下意識地把她當成小姑娘,很少跟她說生意上的難處。有時他也想念發(fā)妻,一起白手起家,彼此知根知底吵得鬧得的關系,這輩子不會再有了。他對海真,有感激,有喜愛,更有一份保護感。
后來海真才知道,老韓說那句話時,生意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大問題。他正在做的商品房工程,房地產商卷款跑了,他一次次墊錢,終于墊不起,工程晾在那里,工人的工資發(fā)不出,房主的房子交不上,欠銀行的錢還不上,可謂幾面夾擊,焦頭爛額。
工人逼得太急了,老韓就去借高利貸發(fā)工資,債務當即如雪球般越滾越大。沒了本錢,有一筆爛債,新的工程攬不到,他不得不開始動腦筋去外地,用一些這些年結交下的資源,看看有沒有一線生機。那些日子老韓家里也顧不得了,總是奔波在路上,常常通宵開車。攬生意沒行頭是不行的,因此好車用著,好衣服穿著,好酒店住著,人前仍要強裝兵強馬壯的樣子,商場半生,一時半刻他自然仍保得住風度和體面??蓵r間久了,漸漸露出了窘態(tài),人佯裝不知地吃喝他一頓,說好的生意卻沒了回音。
每次海真打電話來,他寬慰她:“快好了,快好了。”可好在哪里?銀行逼款,二層小樓不敢住了,因為沒法照顧,他讓海真回娘家住著。海真說她的滋味不好受,他當然知道,當初多少風光多少非議,現(xiàn)在就有多少奚落??旌昧?,快好了,可他心里那股勁兒慢慢松弛下去,眼見著五十幾了,有一天他又落了空,心灰意冷,不禁將微信簽名改成“出師未捷人先老”,在異鄉(xiāng)的酒店房間里,好生傷心了一回。
多少掙到一點兒,應付高利貸都不夠,大兒子算是長大工作了,可小兒子怎么辦?韓白石再想不到自己會落到這份田地。他不敢停下來,只能以各種名義繼續(xù)奔波,好幾次被討債公司的人抓住,一頓揍,想方設法再湊點兒錢,到底是杯水車薪。
“好累啊,好累……”他在妻子懷里號啕著。
次日清晨,小城里被一則新聞炸開了鍋,曾經(jīng)風光一時的建筑商韓某某不堪負債跳樓,留下三十五歲的妻子和不到五歲的兒子。所說留下了一張字條:“抱歉啊,扛不住了?!?/p>
孟海真沒想到又遇見初戀情人田東,是在那樣的場合。那一年韓白石離開后,留下一堆難以收拾的債務,討債人無數(shù)次上門威逼恐嚇,將她父母家里能搬的東西都搬走了,面對孤兒寡母,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孟海真經(jīng)歷了人生最可怕的低谷,她深知不可能更低了,事實上如果不是兒子,她可能也選擇離開這個世界。但不能啊,她還年輕,活著多好。
還是要感謝老韓,幸好有年他主張一定要將她老家空置的房子拓寬重修,加上還有幾塊自留地。這一切成了海真后來振作開農家樂的資本,債主逼也沒有用,老韓留下幾千萬的窟窿,能指著她這點小營生嗎?實在來了人,有錢給點兒錢,沒錢給句話,賠個笑臉,也就過去了。孟海真如今真正長進了,她得頑強,得狡猾,得周旋,才能讓兒子和爸媽有保障。
田東帶著妻女來種地,是那種時興的真實版農場,城里人花錢租了,有時間來管管,過一過田園生活,沒時間就同老板代管,也就是孟海真和她爸媽。這一回地里收成真不錯,番茄一個個沉甸甸掛著,他們摘了吃直說甜。
“大姐,有袋子嗎?”田東問。他顯然沒有認出眼前的婦人。
“番茄種得真好,謝謝啊!”他又說,燦然一笑,海真有些暈眩。
從墻上扯了個袋子遞去,海真匆忙背過身假意忙碌,只覺半生經(jīng)歷皆在眼前沸騰,胸中一股力量似要破土而出。此時突聞門外車喇叭作響,又有客人來了,她本能一嗓子喊出去:“歡迎啊!”
編輯/陳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