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輝
(南昌理工學院 法學院,江西南昌 330044)
?
裁判事實構(gòu)建中的敘事及其評估
——以批判性思維為視角
于 輝
(南昌理工學院 法學院,江西南昌 330044)
在裁判事實敘事構(gòu)建過程中,敘事者通過言語行為、修辭技巧將碎片化的證據(jù)信息整合成為完整的、融貫的、一致的故事模型,但該模型畢竟僅是敘事者對過往事實的次級感知,其內(nèi)容并不能引起內(nèi)心確信或者排除合理性懷疑,因此,司法裁決者有必要運用批判性問題評估法,在批判與回應的對話剖面中檢驗裁判事實建構(gòu)中的各種敘事主張,使主觀的懷疑接受客觀層次的檢驗,并從中識別出與故事假說不符合的例外情形,予以排除或反駁,從而實現(xiàn)裁判事實敘事構(gòu)建中的“可接受性”。
裁判事實;修辭技巧;批判性問題評估法
在司法裁決過程中, 裁判事實*裁判事實是法官在裁判中依據(jù)法律規(guī)定與證據(jù)對過去事實的認定結(jié)果。這種認定并不在于追求過去發(fā)生之事實的最終真相,而是建立一種關于發(fā)生過什么事情的版本,這個版本對于過去發(fā)生之事實的正確性必須達到可以接受的可能性。參見:Peter Murphy, Murphy On Evidence,BlackStone Press, 7th Edition, p. 2.裁判事實的認定絕非司法裁決者的主觀臆測,而是在判定證據(jù)真實和判定證據(jù)充分的基礎上,形成的內(nèi)心確信。構(gòu)建并不是單純依靠邏輯和科學進行線性推理的過程,實踐證明事實的邏輯化、符號化的演繹推理易導致裁判事實脫離具體生活語境,使受眾對案件事實理解受阻,進而影響對司法裁決結(jié)果的接受。為此學術(shù)界不少學者提出借助言語行為修辭技巧,以一種自然的方式建構(gòu)起解釋案件事實及證據(jù)的假說,為受眾構(gòu)建出案件發(fā)生的前因后果的裁判事實。該建構(gòu)方式因注重事實認定過程中的對話與說服,力圖在給定的解釋框架內(nèi)構(gòu)建或者重構(gòu)一系列碎片化的事件,使受眾獲得對案件事實的整體性理解和把握。但這種敘事模式由于受制于敘事者的主觀認知、修辭技巧、敘事策略等因素的影響,存在敘事者憑借煽情性的話語左右受眾的心理預期或在敘事過程中編織無根據(jù)的事實、塞入不相關的情節(jié)等風險,因此,建構(gòu)出的 “事實”命題并非真實可靠。然而在司法裁決過程中,任何與主張或者指控相關的、可以證成的判決都必須包括一個確信真實的事實斷言。為此本文以批判性思維為視角,旨在通過批判性問題評估法去偽存真,力圖構(gòu)建出真實的、至少可接受的裁判事實。
(一)裁判事實敘事構(gòu)建之模型:故事模型
所謂敘事是以形成和講述故事為目的的語言運用,尤其是側(cè)重語言建構(gòu)、消解言說對象這一理念。從20世紀70年代中期開始,認知科學和人工智能領域的學者對敘事產(chǎn)生濃厚興趣,他們主要關注敘事理解及在敘事中人們所使用的常識,并提出了所謂的“故事語法”( story grammars)。按照這些語法,故事被分成若干片段,每個片段都有一個基本的背景、目的、行為、結(jié)局這樣的結(jié)構(gòu)。而到了70年代后期則開始轉(zhuǎn)向用“一般行為序列”(general action sequences)或者 “劇本框架”( scripts schema)來研究敘事理解,在后續(xù)研究特別是尚克和阿貝爾森(1977)的研究中,提出了更為具體的故事模式,即所謂的腳本或說明模式(explanation patterns),以幫助理解故事。到80年代初期,一些學者開始注意到敘事在司法領域,尤其是在證據(jù)推理中的重要作用。這些學者包括彭寧頓( Pennington)、哈斯汀(Hastie )、 奔尼特(Bennet)和菲爾德曼(Feldman)等。他們認為故事模型既是行為者所經(jīng)驗的有時間順序的、融貫的一連串事件,也是裁判事實構(gòu)建過程中最為關鍵的認知過程,裁判者推定的故事決定了其最后的裁決。一般裁判者通過證據(jù)建構(gòu)起關于“過去發(fā)生了什么”的故事,然后對不同版本的故事進行比較,最后找出最好的那個作為認定的案件事實。彭寧頓提出,故事模型的信息來源主要是審判中獲取的證據(jù)信息,但是又不限于此,還包括裁判者對與爭議事實類似事件的了解以及對一個完整故事的一般性預期。*Reid Hastie,Nancy Pennington,Perceptions and Decision Making:The Jury' s View:The O.J.Simpson Stories; Behavioral Scientist' sReflections on the People of the State of California V . Orenthal James Simpson.67 U.Colo.L.Rev. 957-976, P960.(1996).在裁判事實的建構(gòu)過程中,裁判者的推測、想象、思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安门惺聦嵤峭ㄟ^一系列的心理加工才得以完成的,從這一意義上講,與其說法官是依據(jù)事實裁判,倒不如說法官依據(jù)自己對事實的理解作出裁判?!?李安:《證據(jù)感知與案情敘事—以訴訟心理學為考察視角》,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09 年第2期。而敘事者則通過證據(jù)、人物形象的塑造還原敘事存在的具體語境,并對涉及到案情的一系列事件,進行挑選、裁剪、解釋,最后編織到一個由語言來呈現(xiàn)的戲劇化故事當中,從而影響著受眾的心理預期,左右著受眾的情感,促使受眾期待判決能夠給予敘事者所希冀達到的法律效果。具體而言,故事模型呈現(xiàn)出下列特征:
第一,故事模型偏重于對事件因果關系的分析,以分析性的時間來考慮事件的順序。莫恩斯·布雷瓦(Mogens Blegvad)認為:“如果我們能夠以分析性時間來思考,那么,我們只能以穿透性時間來生活、行為和決策?!?“似是而非的當前”是穿透性時間(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現(xiàn)在”。*M. Blegvad “Time, society, and Law”載 Bjarup and Blegvad, Time, Law, and Society, pp. 11-22.因此,這種穿透性的時間又被稱為“真正的時間”(real time)。保羅·維尼(Paul Veyne) 對此提出相反觀點,他認為:“并非每個有效敘述故事或者歷史都依據(jù)分析性時間運用精確的系列順序。倒敘、平行敘述等技巧可以增加生動性、懸念,甚至可理解性。”*Paul Veyne, Comment on écrit l ‘ histoire, (Paris Editions du Seuil, 1971)。但是“可理解性”中常見的一個關鍵因素是當前的順序。為了受眾理解并相信故事“事件”的真實性,司法裁判者在參與個案之時,力圖在給定的解釋框架內(nèi)構(gòu)建或者重構(gòu)一系列事件,其方式即以分析性時間排列為當前的次序,用當前的順序來展現(xiàn)什么事件早,什么事件晚,什么事件同時發(fā)生。故事模型內(nèi)在的時間序列性,提示裁判者在案件事實法律證明過程中應以因果關系為線索。
第二,故事模型側(cè)重于動機、行為與事件的關系闡釋。麥考密克指出:“沒有人類介入的偶然事故必須以無意圖的、無動機的因果關系或者蓋然性的方式進行。敘事者除了考慮對待解決問題的一個關鍵部分簡單的因果關系之外,還需陳述施事者A的主觀動機(目前的狀態(tài),雖然其內(nèi)容是面向未來的)促使A去行為的,也正是該行為其后產(chǎn)生了所有的結(jié)果(如果A很幸運或者有技巧,該行為將導致計劃結(jié)果的發(fā)生)?!?[英]尼爾·麥考密克:《修辭與法治——一種法律推理理論》,程朝陽、 孫光寧譯 ,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06頁。但是,對于A自身的實踐推理來說,A進行這種決策僅僅是為其能夠達到或者實現(xiàn)未來價值的主觀意圖。在具體案件中,行為者從事某種行為是有其理由的,包括原則、價值、計劃或者目的。在敘事中,他們的這些理由就成為他們?yōu)槭裁醋鍪虑?,以及事情為什么發(fā)生的原因,即使最后的結(jié)果并未按照計劃發(fā)生。這就要求,敘事者在實際的陳述中,不僅要注重對整個系列事件前后的因果關系,而且還要闡釋出行為結(jié)果與動機的關系(motivational),而這些陳述都能夠自圓其說。彭寧頓和黑絲蒂(1993)就此提出了故意行為的情節(jié)型式的基本結(jié)構(gòu):動機——目標——行動——結(jié)果。
第三,故事模型注重敘事的融貫性(narrative coherence)。*在佩策尼克看來,如果p支持q,就意味著p和q是融貫的。如果一些論證支持各種結(jié)論,并且也相互支持,那就是一種復雜的支持結(jié)構(gòu),稱做融貫性。參見Evetine T. Feteris.Fundamentals of Legal Argumentation.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 1999 ,P,108.在敘事情境中的融貫性是敘事者的一組論述對于某一觀點合理支持的程度。如果一個故事是合邏輯的(有充分支持論述的證據(jù)且形成證據(jù)鏈條)、完整的(即該故事完成了一個合情理的故事型式),個體的說明關系是合情理的,那么這個故事就是融貫的。如果一個故事不一致(如嫌疑人同時出現(xiàn)在兩個地點),某些部分缺失了(沒有給出自殺的動機,或者在盜竊案中,不清楚事實上失竊的東西是什么),或者故事基于難以置信的因果關系(例如用一個玩具手槍射擊某人引起此人死亡),那么該故事就不太融貫。只有滿足了融貫性的要求,對某一事件的陳述或者對一系列相關事件的描述才有可信度。
第四,故事模型呈現(xiàn)出整體性的宏觀視角,借助于情景化的解釋勾勒出整個案件事實的全貌。由于案件事實在時空中的不可逆性決定了司法裁決者必須依賴證據(jù)對案件事實作出推論,然而從現(xiàn)象學的立場,證據(jù)卻被視為時間之痕跡、時間之模擬、時間之碎片,這意味著證據(jù)所提供的一組斷裂的事實片段,無以完全顯現(xiàn)事實,況且全部的案件事實也并非是若干證據(jù)的簡單拼合,而是一個涉及主體行為與動機的復雜場景,即該場景是由若干事件、事態(tài)構(gòu)成的一個融貫集。敘事者往往借助于情景化的解釋,對情節(jié)或者事件進行有目的、有選擇地闡釋與發(fā)揮。由于這種敘事往往帶有自己立場的價值預設和情感渲染,同一證據(jù)經(jīng)過不同敘事會導向不同的結(jié)果, “即使在證據(jù)相同的情況下,敘事和修辭的技術(shù)仍可以引起文本的巨大分歧,這分歧足以導致截然不同的判決結(jié)果,敘事活動的關鍵正是誘導判決結(jié)果,因而講故事必須盡可能迎合法律話語對某類情形的典型規(guī)定?!?劉燕:《案件事實的人物建構(gòu)——崔英杰案敘事分析》,載《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09年第2期。敘事者在法律的既定框架內(nèi)依賴于言語行為、修辭技巧填補證據(jù)之間的縫隙,使斷裂的事件成為一個全景式的故事,從而營造一種整體的戲劇化效果,甚至獲致法律上的意義。
由上述可見,故事模型不僅是建立在現(xiàn)有證據(jù)、生活經(jīng)驗和邏輯基礎上經(jīng)過復雜心理過程而得出的結(jié)果,而且在一種“理性的對話”情景下,以一種自然的言語方式建構(gòu)起解釋案件事實及證據(jù)的假說,為受眾呈現(xiàn)完整的“故事情境”(案件發(fā)生的前因后果),使其獲得對案件事實的整體性理解和把握。
(二)裁判事實敘事建構(gòu)之評估必要性:故事模型存在內(nèi)在風險
盡管故事模型通過言語行為修辭技巧初步建構(gòu)出案件事實的基本樣態(tài),將碎片化的證據(jù)信息組織成為完整的、有情節(jié)的、有人物形象的敘事文本,但畢竟這種模型是裁判者對過往事實的次級感知,其內(nèi)容并不能引起內(nèi)心確信或者排除合理懷疑,正如休謨所主張的,“如果我們的意識僅僅是由一系列觀念和印象組成的,那么,我們就不能堅信該意識是可靠的?!本唧w而言,故事模型具有下列風險性:
第一,存在虛假敘事的可能。敘事的融貫性對于裁判者認識案件事實、評判案件事實,進而有足夠信心做出裁決而言,都是十分重要的。但敘事性融貫對于案件事實的可信度而言,是一個必要但不充分的條件。敘事者對事件的詮釋是當事人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對案件事實的復原,敘事者的陳述往往帶有情感渲染和價值預設,為實現(xiàn)有利于自己的敘事效果,敘事者會對現(xiàn)有的證據(jù)、情節(jié)積極挑選,將陳述的重點側(cè)重于對己有利而忽略對己不利的事件。尤其是當面臨證據(jù)不足和證據(jù)缺失的境況之時,敘事者為了“故事”按照自己的意愿呈現(xiàn),極可能編織無根據(jù)的事實或塞入不相關的情節(jié),正因為存在這種虛假敘事的可能性,決定了經(jīng)敘事建構(gòu)的事實命題不一定為真。
第二,存在錯誤記憶的干擾。非虛構(gòu)的敘事必須與現(xiàn)實“鏈接”,二者核心的鏈接點在于與直覺、記憶、保存的記錄以及誠實有關的常識(truisms)。也就是說敘事者在對故事“事實”陳述之時,往往依賴于殘存的記憶或者純粹想象。從某種程度上來看,二者之間不無關系,弗雷迪·巴萊特對此在1932年的研究中明確指出:“記憶是易于在想象中重構(gòu),并主動填充缺失的片段,在該過程中就會發(fā)生錯誤。這種過去事件的報告與事實偏離的心理現(xiàn)象即錯誤記憶。”*胡娟、劉成剛:《錯誤記憶的應用研究綜述》,載《心理科學》2007年,第3期。敘事者在陳述過往事實本身就是回憶的過程,而回憶本身意味著是“建構(gòu)性的記憶”,往往會受到個人過去經(jīng)驗或某種暗示的影響。在心理學領域,弗洛里奧曾指出:“有些人不能清楚地區(qū)別出哪些是他看到的,哪些是聽到的見證人講的,哪些又是他本來在報紙上看到的。但是他出于好心,也很可能為自己沒有目擊到的事作證”。*[法]勒內(nèi)·弗洛里奧:《錯案》,趙淑美、張洪竹譯,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第99頁。即使確實是親耳目睹的人,他們也并非是完全可信的。這意味著敘事者提供事實不一定可靠。
第三,存在認知偏見的誤導。所謂認知偏見,依據(jù)道格拉斯·W·貝斯黑萊姆的解釋是“人們對任何一事物所持的觀點或信念,而這種觀念或信念缺乏適當?shù)臋z驗,或者與這些檢驗相悖,或者與邏輯推理得到的結(jié)論相悖,或者不符合客觀實際。這種觀點或信念之所以被人們當作事實,是因為人們信奉它,有時它就像真理一樣起作用” 。*[英]道格拉斯·W·貝斯黑萊姆:《偏見心理學》,鄒海燕、鄭佳明譯,湖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7頁。從心理學角度看,認知偏見是人類無法擺脫的心理學規(guī)律,不管承認與否,認知偏見都是一種潛意識的存在。它傾向于早早地確定一種理論,隨后他們的傾向就是尋找數(shù)據(jù)來證實該項理論,而不是努力去反駁原有的結(jié)論,這種現(xiàn)象被稱作證實中的偏見。*[美]肯尼斯·R.福斯特、彼得·W·休伯:《對科學證據(jù)的認定》,法律出版社2001年版,第53頁。反映在司法過程中,裁決者在案件事實故事模型的建構(gòu)過程中也并非如預想的從案件事實和法律規(guī)則出發(fā),邏輯地推導出結(jié)論,而往往固守自己已經(jīng)形成的假設,即先入為主的思維定勢,而敘事者此時則用煽情性的話語迎合潛在的偏見。這就意味著一個符合偏見的似真的故事,盡管它與證據(jù)并不完全吻合,但卻極有可能在訴訟中擊敗一個較差的不太似真的故事,盡管這個故事與證據(jù)更吻合。
由上述可知,由于敘事者受個人主觀傾向、記憶精準程度、認知能力高低等因素影響與制約,建構(gòu)出的故事“事實”命題并非必然為真。當然對此也必須指出并非所有的陳述都是不誠實的,并非所有的記憶都是錯誤的,也并非所有的認知都是不準確或者誤導性的。簡言之,在絕對意義上,懷疑主義的三種形式(記憶懷疑主義、認知懷疑主義和誠實懷疑主義)都不可能是自我廢止(self-defeating),對此麥考密克(MacCormick)給出了解決方案,他認為 “明智的做法是以批判的、甚至是溫和懷疑的觀點來獲得每個特定的回憶、特定的認知以及抗辯(averment),警惕在給定案件中錯誤或者失誤的可能性,并力圖對它們進行嚴格的檢驗?!?[英]尼爾·麥考密克:《修辭與法治——一種法律推理理論》,程朝陽、 孫光寧譯 ,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98頁。麥考密克就此提出的 “批判性質(zhì)疑”、“批判性不等同于否定一切的懷疑主義”、“遲延判斷”等一系列主張,正是批判性思維的集中體現(xiàn),該思維的本質(zhì)即在于要求受眾必須以謹慎的和受挫的方式對某個觀點、假說、論證提出質(zhì)疑并遲延判斷。依照美國哲學家約翰·杜威(John Dewey)的觀點,對任何信念或被假定的知識形式,根據(jù)其支持理由以及它所指向的進一步的結(jié)論,予以能動、持續(xù)和細致地思考……包括自覺自愿地盡力在證據(jù)和合理性的堅固基礎上確立信念……每一個反省運作都包括兩個元素一個困惑、躊躇、懷疑的狀態(tài)和一種竭力揭示用來支持或取消被提議信念的更多事實的搜索或探究。*John Dewey, How We Think, New York Cosimo, Inc., 2008, Pp. 6-9.即如果對某種主張的觀念沒有細致、深入、全面的合理思考和探究,就不要貿(mào)然做出判斷,而應對該主張的合理性及其相關理由展開批判性質(zhì)疑與檢驗。將該思維運用于裁判事實敘事建構(gòu)過程中,即要求裁判者對于敘事者的陳述與解釋充分融貫的敘事是否相互結(jié)合,行為和動機的解釋是否合理,敘述者的記憶是否清楚,表述是否真實都需要反復評估檢驗。
(一)批判性問題評估法及其評估標準
批判性問題評估方法是1962年由黑斯廷斯美國西北大學博士論文中創(chuàng)立的。黑斯廷斯指出批判性問題評估作為與批判性思維相匹配的評估機制,是從反駁因素考慮證明要件入手,并將這些要件表述為(批判性)問題。與以往的評估方式不同,它注重對動態(tài)性、整體性、過程性的論證進行評估,其主要功能是發(fā)現(xiàn)和表述證明一個命題的證據(jù)要件。*Arthur claude Hastings, A Reformulation of the Modes of Reasoning in Argumentation, pp. 23-24, 16], 63-64.這意味著批判性問題將應用于發(fā)現(xiàn)證明一個具體斷言所需要的東西和表述贊成或反對該斷言的論證過程中。如此的理解與假設、證明責任和初步證據(jù)(prima facie proof)的用法相一致。從真實論辯性文本中抽象推理過程的重要一步包括發(fā)現(xiàn)推理過程的證明要件是什么,得自邏輯、修辭學和論辯的信息內(nèi)對實際論證的觀察而來的想法加以補充。值得注意的是黑斯廷斯提出了不同于演繹推理的修辭式推理(rhetorical reasoning),黑斯廷斯自認為這是他的一個特別貢獻。他本人并沒有論述批判性問題評估方法的一般問題,只是針對每一個論證類型提出相應的具體批判性問題,但從其表述來看該評估法主要呈現(xiàn)出如下特征:
第一,批判性問題評估法以對話語境為基礎。批判性問題評估作為與批判性思維相匹配的評估機制,突出對話語境中論證評估,該語境通常是具有特定交際功能的言語行為,是旨在通過提出一個命題群辯護或反駁一個以表達為論點的命題,來使理性批評者信服該論點之可接受性的言語的、社會的和理性的活動?!罢撟C評估的關鍵是必須把對話概念視為一個與論證適合的語境框架,并在該框架中根據(jù)對話的目的評判論證恰當與否?!?Douglas N.Waiton,Informallogic:A Handbook for Critical Argumentati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9,P.b.之所以如此,其原因在于,在對話過程中,人們時常面對省略論證(Enthymeme)的困境,如何得知省略的前提或結(jié)論?又如何正確地補充這些被省略要素?這些問題的解答都與語境密切相關。不考慮語境,這個補充的任務根本不可能完成。在對話語境中,批判性問題評估法不僅給批判者提供表達合理性懷疑或攻擊論證的切入點,向論證者指明了排除合理懷疑,提高論證質(zhì)量的主要途徑,同時也為特定對話語境中,排除與該語境不相干的因素,恰當補充省略的要素提供可能。
第二,批判性問題評估法注重論證的可廢止性。*可廢止性又稱為可改寫性或可證偽性。這種性質(zhì)在疑難案件審理中表現(xiàn)更加突出。法律論證的前提由兩部分組成,即法律問題(大前提)和事實問題(小前提)。隨著舉證事實數(shù)量的增加,論證的結(jié)論就可能被改寫、被證偽或被廢止。有時,即使事實已經(jīng)很清楚,在使用法條時仍然會出現(xiàn)例外情況或無法得出論證結(jié)論的情況。參見熊明輝:《訴訟論證——訴訟博弈的邏輯分析》,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62頁。論證的過程本身具有可廢止性(defeasibility),由于人類認知系統(tǒng)的正確性往往是相對的,當外界條件變遷或新的事實出現(xiàn),可能就得修正原來的常識,而常識一般都允許有例外,信息不足時可按常理辦,不考慮例外情形,當信息能滿足例外情形所需條件時,就不能再遵循常識的正常推理,而要特殊情況特別對待,因此,推理論證通常先從不完全、不充分的信息出發(fā)得出結(jié)論,當具備充分、完全的信息時再修改或廢止原來的結(jié)論。黑斯廷斯認為批判性問題評估方法顯著特點即充分考慮論證的可廢止性,對任何論證而言,論證的證明力是由排除廢止該論證效力的例外來鞏固或加強的,批判性問題注重辯證評估整個論證的過程,并在該過程中識別出該論證效力的例外情形并予以排除。對批判性問題做出恰當?shù)幕卮?,就等于排除了影響或可能反駁該論證的種種例外因素,滿足了該論證得到合理結(jié)論的制約條件。*Arthur claude Hastings, A Reformulation of tile Modes of Reasoning in Argumentation, pp. 65.這些反駁因素往往是基于證明要件的考慮,將這些要件表述為(批判性)問題,亦即批判性問題主要與論證模型中的反駁因素有關。這些批判性問題不言而喻也是前述“證明要件”的表達,從而達到強化或削弱論證的證明力的目的。當然也必須承認任何可廢止論證型式*所謂論證型式(argument schemes或argumentation schemes)是日常論說中頻繁使用的固化了的推理模式,主要包括演繹和歸納之外的第三類推理(例如證人證言或引證專家意見進行論證)。它是20世紀中期首先在北美興起,后來蔓延至全球的“新邏輯”——非形式邏輯(informal logic )的核心議題。整個論辯的合理性問題,無一不與論證型式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參見武宏志:《論證型式》,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頁。的評估永遠不會在終極意義上結(jié)束,而僅僅是某種局部語境中,相對于某種具體信息體而結(jié)束。在全局的語境之內(nèi),論證可能遇到新信息,這些信息也許導致它的失敗,這就決定了批判性問題一方面有助于論證型式的評估,但另一方面它們不是窮盡的。
第三,批判性問題評估法凸顯論證的動態(tài)性、主體間性。在對話語境中的論辯型式是一個主體間的動態(tài)模型,這決定了有效性(廣義的)要通過相應的批判性問題來檢驗,這是主體間的檢驗程序(inter-subjective)。在對話中,批判性問題的角色與證明責任密切相關。一般而言,批判性問題是將證明責任在主張者與提問者之間來回轉(zhuǎn)移的杠桿。主張者提出一個論證實例的論證,就是履行了初步的證明責任;提問者或者接受,或者表示懷疑或反對,若為后者,證明責任就可能轉(zhuǎn)移到提問者一邊,而當他提出問題之時,就可能把證明責任轉(zhuǎn)回到提議者;如果主張者對這些批判性問題做出滿意的回答,提問者就得將原來論證的結(jié)論當作暫且可接受的予以承認。黑斯廷斯明確指出發(fā)現(xiàn)壓垮或削弱證據(jù)的“負擔”不是提議者的責任,而是提問者的責任。 “提出與論證型式相關的所有批判性問題是提問者的一個責任或負擔。在很多情況下,雖然從主張者那里得到某個問題的回應,但提問者有責任表明這種回答并不充分?!?Arthur claude Hastings, A Reformulation of tile Modes of Reasoning in Argumentation, pp. 5, 13-15, 21.即除非所提出的問題得到滿意回答,否則提出的問題擊敗論證。但品托對此進一步指出:“對批判性問題的一個滿意回答并非必然將新的信息、理由或論證引入對話,回答可能是敷衍了事,或者問題可能只是提示主張者對其得出結(jié)論時所做出的某些考慮進行反省,然而,回答問題足以恢復論證型式所支持論點的原來的假設地位,將證明責任轉(zhuǎn)回給對手?!?Robert C. pinto, Argument, Inference and Dialectic Collected Pappers on Infomal Logic, p. 111.由此可見,批判性問題在主體間動態(tài)地檢驗各方的論證。
對于任何一種評估方式的研究都不可能規(guī)避評估標準這一問題的討論,批判性問題評估標準與約翰遜和布萊爾(1977)提出的RAS論證評價標準是一致的,其中“R”代表“前提與結(jié)論的相干性”(relevance),“A”代表“前提的可接受性”(acceptability) ,“S”代表“前提推出結(jié)論的充分性(sufficiency) ”。RAS評價模型中設定了論證的三條標準:(1) 前提必須可接受;(2)前提必須與結(jié)論相干;(3)前提必須給結(jié)論提供充分支持。當且僅當同時滿足下列三個條件即被評價為好的論證。批判性問題未提供RAS標準的替代性標準,相反,甚至可以說批判性問題是對RAS在特殊論證環(huán)境中的具體應用與展開,可以說匹配某一論證型式的批判性問題都是具體檢驗論證相關性、可接受性和充分性條件是否滿足,但不能就此斷定這一評估法沒有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在約翰遜看來,RAS的目的是識別、分析與評價從書面話語中找到的論證,因而論證被作為是結(jié)果的。在該評估標準下,分析者通常是根據(jù)給定事實進行的,其他陳述都是充當前提來支持或反對結(jié)論。由于通過RAS評估標準檢驗的任何論證結(jié)果都將是好論證,為此可以證明整個論證過程是可以省卻,但批判性問題則注重辯證評估整個論證的過程,并在該過程中識別出該論證效力的例外情形并予以排除。批判性問題是揭示具有某個特殊論式的論證可能沒有滿足RAS標準的某種一般方式。對批判性問題做出恰當?shù)幕卮?,就等于排除了影響或可能反駁該論式的種種例外因素,滿足了該論式得到合理結(jié)論的制約條件。從常理來講,排除合理懷疑使得一個論證的結(jié)論可以作為合理假設來接受。簡言之,批判性問題代表可能取消某種論式證明力的例外條件的標準類型。提問者通常從反駁的因素入手,隨語境改變不斷變換反駁批判的切入點,并從中預見并指向不同的態(tài)度、實體或狀態(tài)在變化了的環(huán)境下可能引起不同的結(jié)論。在這個更為受限的語境內(nèi),批判性問題是否獨自提供充分標準?盡管批判性問題把RAS證明力標準作為自己的理論基礎,但該標準并不構(gòu)成它們的全面應用。相反,批判性問題的功能是把握特殊論證型式的論證實例可能沒有滿足RAS標準的一組典型方式,可以說批判性問題評估法可以針對任何一種論證型式展開批判性檢驗。
(二)批判性問題評估法在裁判事實敘事構(gòu)建中之角色定位
由上述可知,由于敘事建構(gòu)(故事型式)具有內(nèi)在的風險性(虛假敘事、記憶錯誤、認知偏見),裁判者對敘事建構(gòu)出的 “事實”命題應謹慎斷言、不斷檢省、反復評估,最終達到法律要求的證明標準——內(nèi)心確信——能夠使人信服、具有充分理由、可以據(jù)以作出判斷的確信程度。為達至上述證明標準,司法裁決者常常會自發(fā)地借助于證據(jù)材料依照法律程序?qū)Σ门惺聦嵶龀龈袷交?邏輯推演式)的處理,并以證據(jù)命題間的演繹有效性、邏輯相關性對案件事實的真實性作出評估檢驗。甚至馬克思·韋伯曾堅信:“高度邏輯的理性思維帶來的精確性會使法律結(jié)果的正確性預測最大化?!?[德]馬克斯·韋伯:《論經(jīng)濟與社會中的法律》,張乃根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8年版,第25頁。盡管固化的邏輯框架對于展現(xiàn)事實命題證立的過程以及從形式上揭露事實構(gòu)建的錯誤與不足是有用的,但卻在形式化的檢驗格局中遮蔽了裁判事實敘事構(gòu)建中的語用性、主體間性、動態(tài)性。在訴訟過程中,一方主體提出的證據(jù)事實隨時會因各種理由受到挑戰(zhàn),這種固化的邏輯評估機制并不能對此及時作出回應,更不能提出各種反駁將證明責任轉(zhuǎn)移給它的反對者。況且并非有效論證形式的所有實例都會成功地建立裁判結(jié)論之真。(如證據(jù)前提虛假)從司法實踐中浮現(xiàn)出的諸多冤假錯案來看,這些案件大多利用虛假的口供、偽造的證據(jù)材料,形成前后邏輯一致的證據(jù)鏈條。由此可見,傳統(tǒng)的邏輯推演式的論證評估體系,不足以兼顧裁判事實建構(gòu)中敘事與證明的基本訴求。因此,有必要將裁判事實置于批判性討論框架之中,引入一種兼具語用性、動態(tài)性、主體間性的評估機制,進行檢省。 批判性問題評估法作為一種修辭式推理(rhetorical reasoning)之評估方式隨法庭論辯與質(zhì)證的啟動而展開,在批判與回應的對話剖面對控辯雙方爭執(zhí)的證據(jù)事實問題做出有針對性的定位——批判者(起訴方或應訴方)根據(jù)已掌握的證據(jù)材料或例外敘事者(起訴方或應訴方)的故事版本做出合理性懷疑或提出批判性問題,敘事者就此做出回應,且該批判性質(zhì)疑在法律文本、程序規(guī)則中已得到了制度性保障(如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93條)。從現(xiàn)實應用的可行性來看,由于批判性問題評估系統(tǒng)對任何論證型式,都可以尋找到是否存在對其結(jié)論的贊成或反對,那些有更強理由支持的相反結(jié)論構(gòu)成對原初論證型式的反駁。將批判性問題評估法應用到具體實例(故事模型)中,就是要考察這些例外環(huán)境是否在論式的特殊實例中出現(xiàn)了。因此,批判性問題完全可以適應于對故事模型的評估,并在裁判事實構(gòu)建中扮演以下角色*武宏志:《論證型式》,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63頁。:第一,批評一個故事模型的前提。裁判事實敘事建構(gòu)使用的先決條件是所敘之“事”為“真”,或者該敘事得到證據(jù)的支持,得到充分的辯護等等,表達出對敘事本身的懷疑,是對故事模型的一種攻擊。如敘事者所述總的故事中包含 “敘事片段1,敘事片段2……敘事片段n,因此,針對故事模型將存在n個這類批判性問題:批判性問題1——敘事片段1真實可靠或得到充足的證據(jù)支持嗎?批判性問題2——敘事片段2真實可靠或得到相關的證據(jù)支持嗎?……批判性問題n——敘事片段n真實可靠或得到相關的證據(jù)支持嗎?第二,批判性問題指出例外情形,在此情形中該故事不應被當作裁判的依據(jù)而使用。例如,對敘事者的故事模型提出“敘事者的記憶出錯嗎?”的問題,表明這個批判性問題指出了阻止使用敘事者提出的故事模型的例外,即“敘事者的記憶出錯了?”第三,批判性問題給出故事模型作為裁決依據(jù)的條件。如該故事中的案件事實被充分明晰起來了嗎?得到肯定的回答,故事模型才可使用。第四,批判性問題指出與故事模型的結(jié)論相關的其他可能的論證。比如,對敘事者的故事模型 P“是否有其他故事‘事實’斷定或否認P?”由此可見,批判性問題的角色正是使處于質(zhì)證或論辯中的訴訟主體想起敘事者所表征的故事模型會遇到典型失常推理的那些環(huán)境類型。批判性問題能指導批判者(起訴方或應訴方)尋找取消敘事之力量的證據(jù)或考慮因素,在對話語境中批判性問題如同路標,給批判者尋找這種證據(jù)指示的大致方向。與此同時,敘事者(起訴方或應訴方)也應該主動根據(jù)與故事模型相匹配的批判性問題進行自我批判,預先做好“免疫”或防范工作。批判性問題既是敘事者加固故事模型的切入點,也是受眾者攻擊故事模型可靠性的突破口。
(一)批判性問題評估法在敘事構(gòu)建中應用之維度
第一,批判性問題側(cè)重評估敘事構(gòu)建中的“融貫性”。 裁判事實的敘事構(gòu)建需要將案件中復雜的事實群組成一個或多個關于案件中“發(fā)生了什么”的假說(故事模型),并通過語言來填補證據(jù)之間、事件之間斷裂的因果關系呈現(xiàn)出一個全景式的故事,影響著受眾的情感,促使受眾期待判決能夠給予敘事者所希冀達到的法律效果——可接受性(acceptability)*約翰遜和布萊爾認為,前提必須是可接受的,即它們必須通過可接受性檢驗。什么陳述可接受呢?弗里曼區(qū)分了五種情形:一個陳述是可接受,當且僅當,它是真的;(2)一個陳述是可接受的,當且僅當,它被知道是真的;(3)一個陳述是可接受的,當且僅當,它被接受了;(4)一個陳述是可接受的,當且僅當,它有論證支持;(5)一個陳述是可接受的,當且僅當它是可能的。參見James B. Freeman, Acceptable PreTnises An Epistemic Approach to an Informal Logic Problem,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5, pp. 10-19.。而衡量一個故事版本是否具有可接受性的重要標準即在于敘事之融貫性。在敘事構(gòu)建的情境中,融貫性是敘事者的一組論述對于某一觀點合理支持的程度。佩策尼克指出:“這種程度取決于支持關系的數(shù)量、支持鏈條的長度、支持論述的數(shù)量、支持鏈條間的關系數(shù)量,以及論述的一般性程度和證立中所使用的概念。合理的敘事過程中應包括一組融貫的、提供支持的且普遍適用的論述,如果裁判事實是從一組非任意的敘事(得到充分證據(jù)支持)中符合邏輯地推導出來,那么敘事就構(gòu)成對裁判事實的支持。敘事者最終的目標即通過融貫性的故事“事實”之言說達到事實構(gòu)建的“可接受性”。因此,批判者(起訴方或應訴方)可對一個故事版本中是否具備融貫性提出一系列的批判性問題予以辯護或反駁一個以表達為論點的事實命題。
第二,批判性問題注重評估證據(jù)推理——排除合理性懷疑。從法律的真實觀(View of Legal Truth)立場出發(fā),由于原始案件客觀真相不可復現(xiàn),裁判事實難以達到所謂的客觀真實的狀態(tài),而只能是在真與假二元對立的中間地帶幅動。與任何一種真實狀態(tài)一樣,訴訟真實亦為主體認知因素與意志因素解讀的結(jié)果,其中必然摻雜了裁判主體的內(nèi)心確信*在訴訟法學及證據(jù)法學領域,尤其是在刑事證據(jù)法中,“確信”常常指的是內(nèi)心對案件事實真實程度所懷有的認同感,大陸法系國家一般稱為。內(nèi)心確信。(Certain Belief in Heart),而英美法系國家則將確信與事實裁判者的倫理素養(yǎng)掛鉤,存在所謂“道德確信狀態(tài)”(moral certainty)的提法??梢?,對案件事實的確信乃是確實而可靠(reliably)地相信證據(jù)與案件事實之間的印證關聯(lián),確信亦即絕對地相信。不過,關于“絕對”一詞,在習慣用法上還是有區(qū)別的,通常地,絕對有兩層意思一為占明顯優(yōu)勢地(obvious preponderantly),如絕對多數(shù),即2/3以上;二為徹底地(thoroughly),如絕對服從,即100%。因此,內(nèi)心確信在理論上至少應該在上述兩種含義所描述的程度之間。參見王舸:《案件事實退理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40頁。。故,對于裁判者而言,所要做的主要工作就是依賴合法之證據(jù)、遵循程序之規(guī)則,在控、辯雙方舉證、質(zhì)證、論證、辯論的基礎上,對證據(jù)以及以證據(jù)為基礎構(gòu)建出的故事予以審查,并從中判斷哪個“故事版本”更具有 “可接受性”。 通常一個“可接受”的“故事版本”一方面取決于故事本身的融貫性,即單個及整體證據(jù)與事實(故事)模型之間的一致性;另一方面取決于它們符合證據(jù)的程度,所有真實的事實命題都應以理性的方式找尋支持該命題的證據(jù)。甚至可以說判斷一個特殊故事(事實)好壞的重要標準之一是案件中的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據(jù)材料支持該故事的程度。J.W.塞西爾·特納指出:“據(jù)以作出無罪判決的合理懷疑不能太微弱或太不確定,這種懷疑必須是一個個正直的人在冷靜地分析全部證據(jù)之后所出現(xiàn)的有理性的懷疑,必須是不受訴訟雙方影響、不存先入之見、不受恐懼干擾的一種良心上的懷疑?!?[英]J.W塞西爾·特納著《肯尼刑法原理》,王國慶、李啟家等譯,華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549頁。在對話語境中,批判性問題評估法不僅給批判者(訴訟一方當事人)提供表達合理性懷疑或攻擊論證的切入點,向論證者指明了排除合理懷疑,提高論證質(zhì)量的主要途徑,同時也為特定對話語境中,排除與該語境不相干的因素,恰當補充省略的要素提供可能。裁判事實正是基于證據(jù)的可廢止推理(鏈)組成的論證。在裁判事實的敘事構(gòu)建中,批判性問題評估法從證據(jù)鏈條中的可反駁因素(排除廢止該論證效力的例外)入手,支持或攻擊假定的故事里的單個事實,當這樣一個抗辯足夠強時,由于從證據(jù)到故事的元素的推理鏈被有效地打斷,因而證據(jù)不再支持故事。由此可見,為故事模型匹配相關的指向懷疑論證的批判性問題,用批判性問題予以批判地分析評價故事模型,將有利于反省檢驗故事中各種證據(jù)材料的真實性,并根據(jù)對這些問題的(不令人滿意的)回答構(gòu)建可能的反論證或抗辯。
(二)批判性問題評估法在敘事建構(gòu)中應用之策略
從融貫的意義上來說,一個有效的敘事構(gòu)建的評估論證應注意從三個主要維度展開:敘事中證據(jù)間的一致性;故事里個體因果關系;事件的合情理性。但是,在裁判事實的敘事構(gòu)建中,總是存在偏愛“好”(即融貫的故事)和“真”的故事(被強證據(jù)支持的故事)的危險。因此,除了分析故事的融貫性,我們還應該確定是否存在反駁該故事的證據(jù)的論證。因此,對于以辯證的方式批判地分析故事模型而言,應當設置三類主要批判性問題:與裁判事實論證相聯(lián)系的批判性問題,它們可用于分析以證據(jù)為基礎的論證;與故事型式相聯(lián)系的批判性問題,用它們可以分析關于事實的假設性故事;與混合的論證—敘事*貝克斯提出一種導致最佳說明推論的混合論證——敘事理論,他認為對事實作出辯證的和批判的決策時,論證和故事都在起作用。案件分析的批判性問題,它們可用于分析作為整體的案件,即故事與支持或攻擊這些故事的論證的組合。*Floris Bex and Bart Verheij,"Solving a Murder Case by Asking Critical Question An Approach to Fact-Finding in Terms of Argumentation and Story Schemes"
1.與論證相匹配的批判性問題:確立證據(jù)與“故事”的相關性*非形式邏輯對相關性的一般解釋是:A支持贊成B,則A與B正相關;A支持反對B,A是B為假的理由或證據(jù),或者降低B為真或假,則A與B負相關;A與B既非正相關也非負相關即A之真不影響B(tài)的真或假,則A與B不相關。參見武宏志、周建武:《非形式邏輯導論》(下),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99頁。。批判性問題1:一個故事中的案件事實被充分明晰起來了嗎?發(fā)生了什么?批判性問題2:故事得到證據(jù)的充分支持了嗎?或許故事的基本元素并沒有得到基于證據(jù)的論證的支持。批判性問題3:證據(jù)給予故事的支持是充分相關和強有力的嗎?展開為兩個子問題從故事中的證據(jù)到事實的推理步驟得到有效而理由充分的概括或明確擔保型式的辯護了嗎?存在型式和概括使用的例外破壞證據(jù)和事實的聯(lián)系嗎?*Floris Bex and Bart Verheij,"Solving a Murder Case by Asking Critical Questions An Approach to Fact-Finding in Terms of Argumentation and Story Schemes"
這三個批判性問題表達了這樣的立場對事實(故事)有充分清晰的描繪,有盡可能多的支持它們的證據(jù),確立了這些證據(jù)的相關性。與故事模型相關的證據(jù)往往是確定一個結(jié)論或其評價質(zhì)疑故事版本更可能(或更不可能)為真的依據(jù)或理由。因此,對證據(jù)相關性提出質(zhì)疑,同時與指向典型懷疑來源的批判性問題相聯(lián)系,將有利于檢驗證據(jù)推理的真實性、可靠性。而檢驗相關性的策略在于給懷疑的證據(jù)前提和結(jié)論指派一個真值。即假定證據(jù)是真的;證據(jù)真,暗示故事版本為真嗎?假如在這種情況下回答為“不”,那么批判者就有理由斷定證據(jù)與“故事”不相關。
以念斌案為例:公訴方在庭審中做出如下陳述:(1)念斌因被鄰居丁云蝦搶了生意,懷恨在心;(2)念斌把半包鼠藥“倒進”礦泉水瓶,摻水后“倒入”了丁云蝦燒水用的鋁壺中;(3)丁云蝦的兩名孩子因氟乙酸鹽鼠藥中毒死亡;(4)念斌投毒的行為導致(鄰居)丁云蝦的兩名孩子死亡構(gòu)成了犯罪。
借助一敘述、想象反映案件事件形式過程。敘述:念斌——與被害人有仇隙——向被害人燒水用壺投毒——被害人中毒身亡;想象:念斌——投毒——殺害被害人。
批判性問題1:發(fā)生了什么?回答:從上述公訴方的敘述中行為人念斌“投毒殺人”的故事情節(jié)基本清晰。批判性問題2:故事得到證據(jù)的充分支持了嗎?故事的基本元素“投毒”有沒有得到基本證據(jù)的論證的支持?回答:念斌向被害人燒水用的鋁壺投毒。批判性問題3:證據(jù)給予故事的支持是充分相關和強有力的嗎? 回答:被投毒的燒水鋁壺是支持故事基本元素“投毒”的關鍵性證據(jù),如果被告人念斌從丁家水壺嘴內(nèi)投入的毒物,那么水壺是本案最原始的、濃度最高的毒物,應被檢測出氟乙酸鹽毒物。因此可以進一步提出兩個子問題批判性問題3a: 被投毒的燒水鋁壺經(jīng)過鑒定檢驗了嗎?鑒定機關是否具備鑒定的技能和資質(zhì)?回答:辦理本案的福建省具有相當高靈敏度的儀器、設備和檢驗毒物的技能。如果水壺始終沒有進行過清洗,那么一定能檢出氟乙酸鹽毒物。批判性問題3b:水壺會不會曾被清洗過?回答:這把水壺自案發(fā)后始終沒有被清洗過。該水壺中未能檢測出氟乙酸鹽毒物,支持該故事的關鍵性的證據(jù)不成立,進而推知公訴人敘事建構(gòu)的故事“事實”不具有可接受性。
2.與故事模型相匹配的批判性問題:確立證據(jù)前提對結(jié)論的充分性。當評估一個故事模型之時,不僅要說明該證據(jù)前提實際提供相關的支持,而且要說明證據(jù)前提應該提供支持的程度。對充分性的檢驗,是看它是否經(jīng)得起反例的打擊。批判性問題評估的策略包括尋找“反例”的關鍵行動。批判性問題1:故事本身受到充分的批判性評價了嗎?故事是充分融貫的嗎?有元素被漏掉了嗎?有難以置信的事件或因果關系嗎?故事是一致的嗎?批判性問題2:存在反駁該故事元素的證據(jù)嗎?批判性問題3:故事的結(jié)果被用于檢驗該故事了嗎?
結(jié)合下列故事型式予以說明:現(xiàn)有證據(jù):(1)張某系他殺的尸檢報告;(2)在犯罪現(xiàn)場僅提取到男士鞋印,并無其他證據(jù);(3)王某家中的一雙皮鞋的鞋印經(jīng)鑒定與現(xiàn)場提取鞋印一致;(4)從王某家中搜到一件沾有血跡的襯衫,經(jīng)鑒定為張某的血跡;(5)證人孫某證明王某在案發(fā)當天去過張某家中(6)王某辯稱鞋和襯衫是李某送至家中的,但對其姓名和籍貫的正確寫法無法肯定,按其所提供的籍貫查無李某此人??胤焦适拢和醯弥獜堄绣X,某日攜刀一把,至張家,趁張不備將其殺死,取部分現(xiàn)場財物回到住處睡覺,次日張被發(fā)現(xiàn)死于他殺。王因被人看見案發(fā)當天曾去過張?zhí)幎粦岩?,在其住處搜出鞋與襯衫后被逮捕。結(jié)論:王是兇手。辯方故事:王在案發(fā)前曾與李某偶聊起張有錢,案發(fā)當晚王在屋中睡覺,李某忽至送其鞋與襯衫后離開。結(jié)論:王不是兇手。
從上述兩個截然不同的故事可以看出,共同的證據(jù)可以演繹成結(jié)論、細節(jié)完全不同的故事。批判性問題1:控方故事本身是充分融貫的嗎?有元素被漏掉了嗎?有難以置信的事件或因果關系嗎?故事是一致的嗎? 控方對有些細節(jié)尚未查實,故事對證據(jù)的覆蓋面不完整。例如,作案兇器下落,辯方所述的李某是否真正存在等重要細節(jié)空缺,給了辯方演繹其他故事的機會。王某的申辯與其他證據(jù)的指向存在矛盾,但控方缺乏其他足夠證據(jù)證明無李某此人。批判性問題2:存在反駁該故事元素的證據(jù)嗎?辯方提出李某送其鞋與襯衫后離開。批判性問題3:故事的結(jié)果被用于檢驗該故事了嗎?控方指控王某故意殺人但并未對故事(事實)的細節(jié)檢驗,也不能為排除影響或可能反駁該論式的種種例外因素而對上述批判性問題給出恰當?shù)幕卮?,即并未排除合理懷疑使得“王某持刀殺人”的結(jié)論可以作為合理假設來接受。在整個評估過程中,證明責任通過批判性問題在控方與辯方之間來回轉(zhuǎn)移??胤教岢隽送跄吵值稓⒑埬车墓适滦褪?,僅履行了初步的證明責任;辯方表示反對,證明責任轉(zhuǎn)移至辯方,辯方提出了血衣和鞋是李某提至嫌疑人王某家中的??胤綄τ诶钅呈欠裾鎸嵈嬖谔岢鲑|(zhì)疑,辯方提供了李某的個人身份及其相關證據(jù)。辯方對控方故事版本中的“持刀殺人”提出質(zhì)疑,控方對支持該故事的關鍵性證據(jù)——犯罪工具“刀”、血衣、鞋究竟為何人所有,證人證言是否為真等批判性問題都不能做出滿意的回答,因不能排除合理懷疑,裁判者只能在對比雙方的故事版本后,將辯方的結(jié)論當作暫且可接受的予以承認。
3.與混合的論證——敘事案件分析的批判性問題:確立(故事)整體的可接受性。由于在案件分析中,可以強調(diào)論證取向的元素,也可強調(diào)故事取向的元素,貝克斯就此提出了一種導致最佳說明推論的混合論證——敘事的理論,他認為對事實作出批判的決策時,論證和故事都在發(fā)揮作用,原因是在一個相對復雜的案件中不僅需要運用實用(不必是形式的)推論規(guī)則(擔保從前提到結(jié)論之推論的概括)推理證據(jù)對主張的充分性、有效性、相關性,也需要與事實相關的一系列事件或情節(jié)融貫一致,在不同故事之間進行選擇不僅取決于它們符合證據(jù)的程度,也取決于故事本身的融貫性。在某種意義上,論證和故事在裁判事實構(gòu)建的過程中就像“連通器”(communicating vessels),一個案件分析的論證取向版本方面的改變需要故事取向分析方面相匹配地改變。為實現(xiàn)對裁判事實的動態(tài)性評估,有必要為混合論證——敘事的案件匹配以下批判性問題:批判性問題1:所有對立的理由都被考慮權(quán)衡了嗎?即是說,所有用于權(quán)衡對立理由的考慮都予以明確了嗎?這個工作是在個體事實和事件的層次和作為整體的故事層次上完成的嗎?批判性問題2:其他可替代的故事被充分考慮了嗎?包含兩個子問題(1)不止是在調(diào)查階段,在法庭上進行了對替代說明的充分搜索了嗎?(2)替代選項被充分分析了嗎?選擇一個故事而非其他替代選項有明晰的理由嗎?量化故事的性質(zhì)即使并非不可能也是一個艱難的任務,故事的比較也是復雜的工作。因此,重要的是,所有故事及其支持論證要用批判性問題予以辯證地分析。
由上述可見,司法裁決者運用批判性問題評估在批判與回應的對話剖面中檢驗裁判事實建構(gòu)中的各種敘事主張,其實質(zhì)是事實主張的客觀證成——對存有懷疑的事實進行客觀方面的證成,使主觀的懷疑接受客觀層次的檢驗,逐一排除合理性懷疑。正如波普爾所言:對一種理論任何真正的檢驗,都是企圖否證它或駁倒它,可檢驗性就是可證偽性。*[英]波普爾:《猜想與反駁科學知識的增長》,傅季重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52頁。批判性問題注重辯證評估整個故事型式的整個過程,通過識別出與故事假說不符合的例外情形而予以質(zhì)疑其真實性并排除或反駁,從而以達到加固或削弱故事“可接受性”的目的。因此,裁判事實敘事構(gòu)建就是裁決者在控辯雙方提供的故事模型及其支持該模型的證據(jù)基礎上,運用批判性問題對存有懷疑的事實(故事)逐一檢驗評估,最終排除合理懷疑形成裁判事實的過程。
[責任編輯:吳 巖]
Subject:On the Evaluation and Narrative Construction of Judicial Fact ——In the perspective of critical thinking
Author & unit:YU Hui
(Law school of Nanchang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Nanchang Jiangxi 330044,China)
In the process of narrative construction of judicial fact, Narrator will integrated fragmented evidence information into a complete, coherence, consistent story model through verbal behavior, rhetorical skills. However, the model is only a subprime perception of the past facts by narrator, the content does not cause truth conviction or beyond reasonable doubt. Therefore,it is necessary for judicial judgment to apply the evaluated method of critical question. In the critical and response dialogue profile,it inspect the various narrative proposition in the process of judicial fact finding, and identify the exception of the hypothesis that is not in conformity with the story referee ,and then excluded or retort ,in order to realize the goal of the acceptability in the process of narrative construction of judicial fact.
judicial fact;narrative; the evaluated method of critical question;acceptability
2016-09-08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法律論證邏輯研究——面向“法治中國”建設的整合性和應用性研究 》(15AZX019)的部分成果。
于輝(1984-),女,山東東營人,法學博士,南昌理工學院法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法律方法。
D90
A
1009-8003(2016)06-006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