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樂濤
多面王石
文|孫樂濤
“我最佩服王石的是他敢讓人拍三年,如果有人拍我三年,我會瘋掉?!?008年起,深圳一家紀錄片公司曾貼身跟拍王石三年,積累了10萬分鐘的影像資料。一位企業(yè)家聞知此事,發(fā)出如上感慨。
儒生好名,商人愛利。在具有深厚“名教”傳統(tǒng)的中國,這是常識。北宋一代名臣范仲淹曾作詩自況:“有客淳且狂,少小愛功名?!狈吨傺蛯γ暤臒釔叟c追求非同一般,在當時就曾引起許多非議,王安石說他“好廣名譽,結游士”,宰相呂夷簡批評他“務名無實”,這種爭論甚至吵到皇上那兒。但最后,范仲淹成為正統(tǒng),他是宋明理學的先驅,是中國歷史近一千年的“名教”先驅,張載等宋明理學的開創(chuàng)者受到他的直接影響。究其原因,宋以后“名教”能夠重建與深化,在于“重義輕利”是儒家的宗旨,而對“義”的褒揚就是“名”,“人人好名畏義,何向不立”。
但“名教”治國,一大問題就是會產生大量“沽名釣譽”之徒,士林名教,盛產“偽君子”。好名近偽,好利似真。一千年來,雖然名教高懸,但這樣頗合傳統(tǒng)“物極必反”觀念的說法也為人認同。到近代,名教崩潰。功利主義正名,知識分子成為職業(yè),商人正大光明逐利。名、利如何取舍,對現(xiàn)代人似乎已不是什么令人糾結的難題了。市場經(jīng)濟時代,企業(yè)家就等于有錢人,對這富豪榜一路數(shù)下來,大概就是中國當代最優(yōu)秀的企業(yè)家。
在當代中國企業(yè)家中,王石確實是個另類。他作為“商人”,給人們的印象是幾乎“逐名”甚于“逐利”。他基本上不是作為老板,股東,而是作為職業(yè)經(jīng)理人領導了萬科多年。作為經(jīng)理人,自然獲利有限,遠離富豪榜。關于自己為何取名舍利,王石在媒體訪談、演講著述中已講過無數(shù)次。原因林林總總,與萬科國企改制的背景有關系,當然主要還是王石自己的選擇。這方面馮侖在《野蠻生長》中的總結比王石自己說的簡練直白:王石很早就意識到,在中國,名利兼收非常危險,“若是不甘寂寞,那就得舍名取利。如果他是個富豪,同時又愛張揚,那萬科就會有問題,肯定活不到現(xiàn)在?!蓖跏_實“不甘寂寞”、“又愛張揚”,“悶聲發(fā)大財”不是他的菜。況且,他在聚光燈下的天分又是那么好。
好名而棄利,王石的身份看起來錯位,以商人之身追求儒生的價值。但翻閱王石的眾多著述,確實可以清晰地看到,王石是一位具有知識分子氣質與素養(yǎng)的企業(yè)家。他大談科學、理性,大談修齊治平,其實并不突兀。
吳曉波為王石新書《大道當然》作序,以一段“煽情”文字結尾:“在南方小鎮(zhèn)深圳,這位叫王石的27歲文學青年枕著一本已經(jīng)被翻爛的《大衛(wèi)·科波菲爾》,睡在建筑工地的竹棚里。然后,他醒來,行走,掙扎,一路遠足至今,仍在走向新的不確定。”王石,雖然“少時貧瘠”,“青春荒蕪”,但無論從出身、還是去深圳創(chuàng)業(yè)前的經(jīng)歷來看,他都是那個時代不折不扣的“精英階層”的一員。在這一點上,王石同比他晚一些下海的“92派”企業(yè)家非常類似。92派,大多是那個年代稀有的名牌大學生,天之驕子,畢業(yè)后混跡于省部級國家機關、科研院所等,具有強烈的精英意識。
王石登山照
中國士農工商的等級文化傳統(tǒng),在晚清、民國時期遭到嚴重沖擊,隨著當時市場經(jīng)濟的逐步實現(xiàn),甚至很大程度上被顛覆了。但上世紀50年代起政治重新集權化、計劃經(jīng)濟大一統(tǒng)之后,這個傳統(tǒng)等級秩序很大程度上又復活了,只是“干部”這個新的精英等級代替了傳統(tǒng)士大夫。92派人士,這些“國家干部”下海經(jīng)商,一開始實際上并不具有純粹的商人意識,他們很大程度上是基于政治與文化抱負下海的。如92派的代表人物陳東升就曾自述,80年代末在國務院發(fā)展研究中心策劃“中國企業(yè)500強”評選活動后,他意識到:“什么科技救國、教育救國,都是虛言,只有實業(yè)救國一途,擁有多少跨國公司才是屹立于世界世界民族之林的根本。沒有經(jīng)濟,就沒有一切?!?/p>
如“92派”這一代新中國紅旗下長大的精英分子,即使做了成功的商人,單純的金錢與私人生活享受也難以滿足他們,他們往往“憂國憂民”,追求“大我”,喜好宏大敘事,樂于介入公共生活,影響公眾。這在一方面可以褒揚為有崇高的公共精神、奉獻精神,另一方面,也可以解讀為是潛存在他們身上的舊意識形態(tài)的本能反應,背后有政治權力彌散與個體意識匱乏的陰影。
與92派類似,讀《大衛(wèi)·科波菲爾》、湯因比《歷史研究》以及馬克斯·韋伯的王石,他以后的所作所為,也無法褪去時代與身份的烙印。甚至,他比92派那些人走得更遠。
1980年代,嚴酷的禁錮日漸消散,尼采式的意志主義一時風行,“科學的春天”來臨,思想界開始高唱藍色文明,啟蒙主義與“文藝復興”話語成為時髦。這一切,成為王石那一代“先進青年”無法去除的精神底色。征服自然,征服自我,探索世界,學習西方,長江漂流,穿越羅布泊,神農架找野人,特異功能人,春晚留學生祝福祖國,這就是那個時代、那一代人的英雄主義,浪漫主義。即使在多年后名滿天下的王石身上,我們仍不難發(fā)現(xiàn)那個時代的印記,那個時代的渴望。
一個精致的1980年代弄潮兒,青春不再騷動,他漸漸進化出布爾喬亞范兒,他是啟蒙企業(yè)家,企業(yè)界的胡適之,一代名士,他沒有“原罪”,他是萬人矚目的國民偶像。平心而論,當年王石把本應分得的40%的萬科股份歸公,確實是非同一般的魄力,非有強大的自律能力不能為之。取名棄利,如此決絕,命運之神也該對他萬般眷顧。好名近偽,大奸似忠,名教中人向來難免這種非議、鏡鑒。以商人身份做名教中人,名聲好到要“貼墻上”的王石,自然也難免這樣的質疑。
王石的商業(yè)觀念,也帶有深深的1980年代啟蒙主義的印記。在中國當代企業(yè)家中,他是不多見的表明堅定立場的“西化派”。
在萬科建立起“現(xiàn)代企業(yè)制度”,是王石津津樂道的得意之作。王石理解的“現(xiàn)代企業(yè)制度”,其背后的基本理論框架就是人治與法治的對立,而從文化意義上理解人治與法治,則是東方與西方的對立。這個簡單化的理論框架是80年代啟蒙思潮的基本共識。
在王石看來,現(xiàn)代企業(yè)制度是建立在法治與契約精神之上的,基于契約精神的信任關系,使商業(yè)交往擺脫了對血緣、地緣關系的依賴,可以大規(guī)模擴展、高效率運行,企業(yè)也得以擺脫家族化的局限,成為依法治理的現(xiàn)代公司。而這種支撐現(xiàn)代企業(yè)制度的契約精神,與基督教有相當深厚的淵源關系。王石多次表示,萬科的文化就是基督教文化。他對韋伯講的清教倫理十分傾慕,對洛克菲勒身上表現(xiàn)出的清教精神贊賞不已:“如果必須選擇一個宗教的話,我會選擇基督教。”
哈佛歸來,王石聲稱:“不要說中國企業(yè),就是和一些跨國企業(yè)比,萬科在中國的企業(yè)也更西方化。”“西方化”的結果就是王石非常得意的萬科的經(jīng)理人文化。值得一提的是他對這種文化“規(guī)范不權謀”的說法:“權謀的特性是不限于規(guī)則,發(fā)展至極甚至藐視規(guī)則,這對一個企業(yè)來說是非常忌諱的。”因而,他表示反感《鬼谷子》、《孫子兵法》、《三國演義》中的權謀思想。基于現(xiàn)代企業(yè)制度、經(jīng)理人文化,在企業(yè)中他標榜“六親不認”:“至今,在萬科沒有我的親戚,沒有我的大學同學,沒有我的部隊戰(zhàn)友,沒有我的兒時玩伴,沒有我在廣州的舊同事。”
王石“不行賄”的說法,聽起來頗有些不食煙火的味道,歷來質疑之聲很多,而且一旦質疑馬上會卷入對他的身份、背景的“起底”。但萬科作為中國最早一批上市公司,其治理結構,透明度應該說是很優(yōu)異的。萬科發(fā)源于南方,在南方城市圈也做得比較好,在北方則大為遜色,這大概得益于南方的市場化程度、規(guī)范化程度較高,王石也說,“萬科比較適應南方文化?!?/p>
任志強對萬科、對王石一直頗有微詞。在自己的回憶錄中,他花很大篇幅,講述自己與萬科的“梁子”,讀來頗有意思。任志強標榜的華遠文化與王石標榜的萬科文化恰成對照:王石講“六親不認”,任志強則大談華遠的“家文化”;萬科一度清華北大學生不管什么專業(yè)來者不拒,任志強則對清華學生十分反感,“不招清華畢業(yè)的”;王石宣稱不搞“洋為中用”,任志強的“華遠哲學”則“結合論”比比皆是;王石津津樂道“經(jīng)理人文化”,而任志強對萬科的“職業(yè)經(jīng)理人”的藐視躍然紙上。
尤其是華潤時期萬科出身的郭鈞出任華遠總經(jīng)理,與任志強不愉快的合作、沖突,讓任志強十幾年后仍然耿耿于懷。郭鈞按照萬科的方式屢遭敗績,任志強一出手便成功:“沒進過北京的人大約不知道北京的水有多深,更不知道在北京這個官僚主義盛行、國有企業(yè)占主導地位的非開放性或叫半開放性市場中官私關系的價值,郭鈞不可能知道的是房山與大興曾有與我在同一個團里當兵的二三百名戰(zhàn)友,三十八軍也有常年聚會的戰(zhàn)友會,這些戰(zhàn)友又都分別在各個政府機關中占有一定的位置……”這是兩種文化的沖突,萬科文化與華遠文化的沖突,任志強并不諱言。南方的方式無法在北京打開局面,王石也一貫批評北京的敬酒文化、老大文化。
任志強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對王石向來不客氣。不久前他談到王石哈佛歸來之“變”,大意是王石的微博,以前全是花花草草,但如今也敢批評一下有司了。
布爾喬亞范的王石,或許讓人想起“精致的利己主義”一詞。適時調整顏色,在有司和民眾之間拿捏好分寸,利益最大化……說法挺多。誅心之論帶來負面情緒,或許并不厚道,還是來點正能量吧。畢竟,好名之徒,頂多有時讓人懷疑,讓人生厭,而蔑視名教,和尚打傘,則可能成大奸大惡。清初理學家魏象樞說得不錯,“好名是學者病,是不學者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