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彤
李白對謝朓詩風的承與變
——以山水詩為考察中心
王旭彤
李白一向推崇謝朓山水詩的清新俊朗,所以受到謝朓的影響,其山水詩在風格、詩境營造上與謝朓有很多相似之處,同時也在繼承的基礎上變化發(fā)展了自己獨特的風格,造就一代盛唐氣象,從而體現(xiàn)了文學發(fā)展的漸進性。
一
山水詩,顧名思義是指歌詠山川風物的詩。詩人通過描繪山河湖海、花鳥蟲魚等自然事物的生動形象,把主觀感情和客觀物象相融合,以體現(xiàn)自己審美情趣的詩歌。早在《詩經(jīng)》和《楚辭》的時代詩中就開始出現(xiàn)山水景物,但都不作為獨立的審美對象。到了漢末建安時期,曹操的《觀滄?!凡潘愕谝皇淄暾纳剿姟T谠姼枋飞?,謝靈運是第一個大規(guī)模模山范水的詩人。但是因為時代的局限,謝靈運的山水詩存在諸多不足,如:說理繁復,景致奇險,玄之又玄。因而謝朓的山水詩在六朝文士的創(chuàng)作中便顯得尤為突出,從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山水詩在其筆下展現(xiàn)出一片更為廣闊的世界。
中國的山水詩興起于魏晉南北朝時期,成熟于唐代。兩朝之中,謝朓與李白的山水詩可算當之無愧的杰出代表。清人沈德潛對謝朓的評價是“齊人寥寥,玄暉獨有一代”。可見其山水詩藝術造詣之精。而李白是唐代杰出詩人,其詩風浪漫灑脫,桀驁不羈,一直被視為盛唐的最強音。他對六朝綺靡的文風很不滿,但卻“一生低首謝宣城”,如《三山望金陵寄殷淑》一詩中,李白直言“三山懷謝朓,水澹望長安。蕪沒河陽縣,秋江正北看”;又如《秋夜板橋浦泛月獨酌懷謝朓》中“獨酌板橋浦,古人誰可征?玄暉難再得,灑酒氣填膺”等等。由此可見李白山水行跡在一定程度上是追隨謝朓的。
謝朓在山水詩上的獨特造詣令李白折服外,懷謝朓同時也寄托著詩人李白渴望尋一知音的希冀。
謝朓是“竟陵八友”之一,曾追隨竟陵王蕭子良。一個以文學聚集起來的團體,蕭子良對他的器重不外乎是對他出眾才華的賞識。后追隨郡王蕭子隆,“朓以文才,尤被賞愛,流連晤對,不舍日夜”。甚至是最后收獄被殺,對謝朓的論罪也是“直以雕蟲薄技,見齒衣冠”,可見他以文入仕的人生經(jīng)歷。
同樣的,李白也是極富才情,希望以文入仕。他自負才華,“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足以看出他遠大的政治抱負。當面臨仕途不順,他懷謝朓,摹寫山水,除了表明自己才情堪比小謝,李白也希望自己的文才也能像他一樣被人賞識。在《獨坐敬亭山》一詩中,李白寫道:“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謝朓當年在宣城寫了大量與敬亭山有關的詩,所以敬亭山與謝朓早已合為一體。詩中一個“相”字,讀來更像是人與人之間彼此的惺惺相惜。所以李白在這里把山當作知己,不如說是引謝朓為自己的知己。
不光在以文入仕上,在隱逸出仕上,李白與謝朓也是有共鳴的。適逢政局混亂,謝朓一方面想在政治上有所作為,另一方面為了保全自我,他又不得不一次次逃離宦場?!伴L史王秀之以朓年少相動,欲以啟聞,朓知之,因事求還”。并言:“長空鷹隼擊,時菊委嚴霜。寄言罻羅者,寥廓已高翔?!痹娙擞铭楒辣扔麟U惡之人,用嚴霜喻指處境的艱難。表現(xiàn)其隱逸之心的詩句在《酬王晉安一首》中同樣可見“誰能久京絡,緇塵染素衣”,委婉向友人傾訴自己身在仕途的惆悵苦悶。外放宣城時,他更直言“囂塵自茲隔,賞心于此遇。雖無玄豹姿,終隱南山霧”,表現(xiàn)出謝朓想要逃出政治漩渦,隱于世外,規(guī)避禍患的思想。但是對俸祿的貪戀又使他不能像陶淵明那樣淳樸返自然,“既歡懷祿情,又協(xié)滄州趣”??梢钥闯?,謝朓既眷戀俸祿又對仕途充滿憂懼,想要歸隱超脫又割舍不下塵世種種,這就造成了詩人內(nèi)心在出仕與入仕態(tài)度上的矛盾:一方面想要在山水間遠離塵囂煩惱,另一方面又在仕途中難以徹底解脫。
這種處境和遭遇也發(fā)生在李白身上。起初李白因才氣被唐玄宗所賞識,而后因不被權貴所容,棄官而去。在《夢游天姥吟留別》中李白直言:“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表現(xiàn)的就是一種寧愿選擇歸隱山水,以追求自己想要的自由不羈。徜徉于山水間會讓人暫且忘記塵世紛擾,享受自然的放松愜意。但是李白也從未放棄仕途,即使前路難行,他也要說:“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背删痛髽I(yè)與精神追求都是李白詩歌的重要情感內(nèi)涵,所以在李白身上,仕與隱亦是相伴相生。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他推崇謝朓的隱逸詩,也是在時運不濟知音難求的高嶺上,給自己的入仕與歸隱態(tài)度找到一個靈魂的契合。
二
李白和謝朓在詩歌中的共通與契合,具體體現(xiàn)為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興象千古。唐代人殷璠在《河岳英靈集》中提出“興象”一詞,來表達詩歌中的情景交融。
謝朓山水詩景中含情,情中見思,相比謝靈運的山水詩少了一分玄理而多了一分意致。從事物中生發(fā),既能引起人們的審美愉悅,又能使原本看似平常無奇的事物多出一分意趣,散發(fā)一種象外之意,引起讀者的共鳴。謝朓意象深入挖掘,盡力點撥熟悉的景致,如《游東田一首》:
蹙蹙苦無棕,攜手共行樂。尋云陟累樹,隨山望菌閣。遠樹曖阡阡,生煙紛漠漠。魚戲新荷動,鳥散余花落。不對春芳酒,還望青山閣。
遠樹,樓閣,霧靄,魚,新荷,鳥,落花,都是大自然中的尋常之景。但通過謝朓深入細致的描繪,無不彰顯詩意之美,清新自然又意味深長,同時又把詩人苦于政治,迫切想要游于物外的主觀感情不著痕跡地寄托于客觀事物上,熟悉的山水自顯出另一番風味。
李白主張“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詩歌創(chuàng)作,而這種創(chuàng)作理念也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在他的山水詩歌創(chuàng)作中,這正是他與謝朓詩歌理想的一個契合點。如《峨眉山月歌》一詩: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fā)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詩人在寂靜的夜晚乘舟告別家鄉(xiāng),只見半輪明月,一江流水,卻把詩人的一腔相思婉轉淋漓表達出來。在山水意象中融入個人情思,從而使山水景觀與人文情懷結合,達到寓情于景的效果,整個詩篇情與景渾然一體,毫無斧鑿之跡。
第二,善于發(fā)端。崢嶸在《詩品》中,用一句“善自發(fā)詩端”來表達對謝朓詩歌的肯定。謝朓善于精心營造詩歌發(fā)端,開篇一二句便能營造出某種氣氛,使境界全出,如《觀朝雨一首》中有“朔風吹飛雨,蕭條江上來”,北風吹雨,斜撲而來,彌散在江上一派蕭條冷落。把“風吹雨”這個尋常之景,置于“蕭條江上”時,意象就由點到面頓時開闊,景中出情,似有蒼涼慨嘆,意境全出。李白對此二句推崇有加,曾有詩云:“我吟謝朓詩上語,朔風颯颯吹飛雨?!彼纳剿娫诎l(fā)端上同樣有謝朓的影子,即開篇就營造一個浩大的聲勢,寥寥幾筆卻能把讀者引入詩人建構出的天地里,如《望天門山》一詩:
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
開篇兩句寫山斷江開,東水回流。“斷”“開”“流”“回”四個動詞連用,頓時營造出浩大的聲勢,透過詩人的筆觸,天門山的雄壯和江水的浩蕩仿佛在眼前漫天鋪展開來。由此可見李白對詩歌開端的苦心經(jīng)營,也是深得小謝遺風的。
第三,詩畫一體。謝朓的山水詩畫面感極強,他詩筆如畫筆,自然山水風光在他筆下猶如鋪展的水墨畫卷,如“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日隱澗疑空,云聚岫如復”等句,千古如新,歷來被人稱道。在謝朓的詩中經(jīng)常會看到遠景近景相互輝映所營造出的空間層次感,如《游東田》一句“遠樹曖阡阡,生煙紛漠漠。魚戲新荷動,鳥散余花落”,近處落筆寫魚戲荷動,鳥散花落;遠處落筆寫遠樹阡阡、霧靄漠漠。近處的靈動與遠處的靜謐同時至于一個空間中,動靜結合,使得畫面更加立體和開闊。
李白的山水詩也具備這一特點,如《荊門浮舟望蜀江》:
江色綠且明,茫茫與天平。逶迤巴山盡,搖曳楚云行。雪照聚沙雁,花飛出谷鶯。芳洲卻已轉,碧樹森森迎。
詩人行舟而過,放眼且望一江綠水漫至天邊,高山逶迤宛如行云中。遠處沙雁棲近處花鳥飛,在詩人筆下皆生動無比。緊接著詩人的行跡繞轉過芳洲,筆端也緊跟著忽轉,視野頓時呈現(xiàn)一片碧樹郁郁蔥蔥。隨著詩人的一路前行,由遠及近山水風光盡收,猶如緩緩展開一幅水墨畫卷,這與小謝詩畫一體的山水詩風如出一轍。
三
李白在山水詩方面對謝朓的推崇是毋庸置疑的,他也曾多次吟詩懷謝公。但是李白在對謝朓繼承的同時,又能融入自己的特色,能在前代摹寫山水的基礎上,形成自己獨特的詩歌風格。
謝朓的山水詩雖然與齊梁山水詩的綺靡之風有了明顯不同,但終究難以徹底擺脫齊梁文風的弊病。相比之下便可窺見李白山水詩的過人之處,即在情景交融的同時,做到“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例如在描寫同一處風光山水時,李白筆下的敬亭山是“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詩中寥寥數(shù)筆刻畫出三個意象“眾鳥”、“孤云”、“敬亭山”,卻將敬亭山的風光盡收筆下。一首短短的四言絕句,內(nèi)容卻并不單調(diào),有山光云景,有人有情。“意存筆先,話盡意在,所以全神氣也”,詩人沒有任何刻意雕琢的筆觸,卻把情景交融的境界全盤托出,因此更顯得難能可貴。
相比來看謝朓筆下的敬亭山則是另一番景致:
茲山亙百里,合沓與云齊。隱淪既已託,靈異俱然棲。上干蔽白日,下屬帶廻谿。交藤荒且蔓,樛枝聳復低。獨鶴方朝唳,饑鼠此夜啼。渫云已漫漫,多雨亦凄凄。我行雖紆阻,兼得尋幽蹊。緣源殊未極,歸徑窅如迷。要欲追奇趣,即此陵丹梯?;识骶挂岩樱澙硎鼰o睽。(謝朓《敬亭山》)
謝朓用了大半篇幅,對敬亭山的風貌以及相關景物進行細致地描寫,他筆下的山脈綿亙,云霧繚繞,藤枝叢生,鶴唳鼠啼,云雨凄凄。經(jīng)過層層渲染,敬亭山不但風光畢出而又能不落綺靡的窠臼,謝朓在山水詩風光景色的描寫上可謂獨具匠心,甚至可謂勝于李白。但是在抒情方面卻略遜一籌,這首詩在前半段僅描寫景物,后半部分則全在抒情,仿佛景物僅僅是觸發(fā)詩人的情愫,景與情已像個相互獨立的個體。由此看來謝朓終不似李白那般將筆下的山色人情渾融一體。
謝朓的山水詩重在模山范水,而發(fā)展到了唐代,李白則把握了山水的精魂。由此看來,正是有了前代文學巨匠的不斷開拓,后世文士的繼承與變革,才有了文學的代代繁榮。
作者單位:煙臺大學人文學院 264005
王旭彤(1991—),女,漢族,山東青島人,煙臺大學人文學院古代文學專業(yè)2014級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