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新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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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丟魂”時代下的吶喊
——《黃雀記》的文學價值與當代意義

梁新軍

一

蘇童的長篇小說《黃雀記》獲得第九屆茅盾文學獎顯然不是一件偶然的事。就其文學價值與社會意義來看，此次獲獎可謂實至名歸。《黃雀記》自二○一三年在《收獲》雜志第三期發(fā)表以來(同年八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關(guān)于它的討論便一直廣泛而熱烈。據(jù)搜集，兩年來至少已有二十篇以上文章分別從不同角度對這部作品進行了深入評析。而蘇童本人也屢次接受采訪，表達了自己對這部新作的重視。

《黃雀記》的故事背景被設(shè)定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中國南方小鎮(zhèn)，按作家自己的話說屬于“香椿樹街”系列小說之一。蘇童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我的一部分寫作行動，可以說是一場持續(xù)的‘造街’行動。造的當然是香椿樹街?！医琛饵S雀記》探索香椿樹街的魂靈”。*傅小平：《蘇童：充滿敬意地書寫“孤獨”》，《文學報》2013年7月25日?！饵S雀記》整體上作為一部寫實性的長篇小說，以其二十五萬字的篇幅，*依據(jù)作家出版社2013年8月發(fā)行的完整版統(tǒng)計，完整版《黃雀記》約25萬字，2013年《收獲》雜志第3期刊載的是由作家本人親自剪裁過的版本，刪減了約5萬字。講述了香椿樹街少年保潤、柳生與少女仙女三人間長達十余年的情感糾葛。故事以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社會變遷為時代背景，以“祖父”這一貫穿始終的核心功能人物為線索和“底色”，細膩生動地描摹了三個少年男女間懵懂青澀的情感狀態(tài)，及由此引發(fā)的莽撞沖動的青春期暴行。故事中的三個人物也都為其青春期的暴烈舉動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如果青春期的盲目、不可遏制的沖動意味著一種“原罪”的話，那么蘇童也以其精妙的敘事，曲折地表達了這種“原罪”的可怕后果——“罰”。事實上，關(guān)于此部小說的“罪與罰”的主題幾乎已成定論：不僅蘇童本人披露自己的創(chuàng)作意圖是“關(guān)乎罪與罰，關(guān)乎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的生存境遇”，*《蘇童長篇新作〈黃雀記〉在〈收獲〉首發(fā)》，《語文教學與研究》2013年第23期。有評論者更以“罪與罰”作為評論文章的標題。*陳逢玥：《罪與罰：論蘇童的〈黃雀記〉》，《南方文壇》2013年第6期。此外，其他涉及此部小說的不少評論文章也大多未能超出“罪與罰”主題的闡釋框架。*如王巖的《歷史盡頭處的人性迷失：蘇童新作〈黃雀記〉的啟示》，蘇沙麗《先鋒的當下：評長篇小說〈黃雀記〉——兼談蘇童的創(chuàng)作新變》等?？梢?，青春期酷烈的“原罪”行為及其后人生所要承擔的“受罰”代價，當是此部小說的表層主題無疑。*也有不少評論者認為《黃雀記》的主題是關(guān)于青少年的“成長”主題，如徐勇的《以象征的方式重新介入現(xiàn)實——論蘇童〈黃雀記〉的文學史意義》、劉新鎖的《時代的招魂者──〈黃雀記〉讀札》、丁文的《被中止的成長背后──讀蘇童的《黃雀記〉》等。事實上，這兩種主題歸納雖然有著不同的意指，但在內(nèi)質(zhì)上卻是基本相通的。

二

作為蘇童近年來最重要的長篇小說之一，《黃雀記》在蘇童本人的創(chuàng)作史上無疑是一部不可忽視的關(guān)鍵之作。如眾多評論者所指出的那樣，《黃雀記》不僅表明了蘇童關(guān)注當下、介入現(xiàn)實的可敬訴求，也意味著到了“知天命”之年的蘇童的文學創(chuàng)作觀的成熟和自覺。面對眾生喧嘩的褒揚和質(zhì)疑之聲，我們有必要仔細梳理一下《黃雀記》本身的文學價值和其在當代社會中的現(xiàn)實意義。

如果用心體察《黃雀記》文本，并將其置于蘇童本人的創(chuàng)作史和當代文學史的語境中，我們至少可發(fā)現(xiàn)《黃雀記》有如下的文學價值：(一)創(chuàng)作范式的成熟；(二)故事結(jié)構(gòu)的創(chuàng)新；(三)人物形象的豐滿有力；(四)主題意蘊的豐富多元。

(一)創(chuàng)作范式的成熟

《黃雀記》作為蘇童新近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在蘇童全部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史上大概是體量最大的一部了——他以前的長篇很少有超過二十萬字的。從體量上講，它可謂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紀錄。雖然這未必能說明什么，但對于寫慣了中短篇小說的蘇童來說無疑是一個相當大的挑戰(zhàn)。蘇童的中短篇小說在批評界好評度極高，其也因此一直被認為是當代中國最擅長寫短篇小說的作家(這一點甚至在許多著名作家那里都得到認可，如王安憶、莫言等)。然而關(guān)于其長篇小說則很少能有如此一致的好評，相反，其長篇常被認為是“短篇小說的連綴”——這一論斷雖非批評界主流，卻一直具有相當大的影響力?；蛟S也正因此，蘇童才一直躍躍欲試，意圖寫出幾部真正的能被普遍認可的長篇小說。*蘇童曾談道，“寫好的長篇小說一直是我的野心和夢想，也是煎熬我的非常大的痛苦?！币婈愃己?、王安憶、欒梅?。骸锻辍?0年代人·歷史記憶——蘇童作品學術(shù)研討會紀要》，《渤海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6期。這一點，從其一九九一年出版第一部長篇小說《米》以來，其以三四年一部的速度穩(wěn)步推出其長篇之作也可看出?？梢哉f，蘇童對長篇小說的抱負始終是堅定不移的。

縱觀蘇童這二十多年來的長篇之作，從其最早的《米》受到廣泛贊譽并被翻譯成多國文字，到被認為是“新歷史主義”代表之作的《我的帝王生涯》《武則天》(二者曾結(jié)集為《后宮》屢次出版)，到一九九四年推出的“香椿樹街”系列的首部長篇《城北地帶》，再到一九九九年的《菩薩蠻》，以及新世紀開始后的四部長篇《蛇為什么會飛》(二○○二年)、《碧奴》(二○○六年)、《河岸》(二○○九年)、《黃雀記》(二○一三年)，我們至少可發(fā)現(xiàn)這樣一個基本事實：蘇童越來越關(guān)注當下，并開始積極響應(yīng)某種社會責任感的號召。其二○○○年后的四部作品中有三部是關(guān)注“文革”及“文革”后的當代社會生活的。這反映出蘇童的文學意識越來越趨向于當下社會關(guān)懷——雖說其早期的“新歷史主義”之作也是從刻寫人性、思考人性的角度上來間接書寫當下社會人心的。蘇童的這一從小說題材、表現(xiàn)方式、主題關(guān)注上的轉(zhuǎn)向，無疑是值得肯定的。

如果說其二○○二年推出的《蛇為什么會飛》在題材上開始正式關(guān)注當下的社會現(xiàn)狀，那么在經(jīng)過《河岸》的短暫折返*2009年推出的《河岸》展現(xiàn)了20世紀中國六七十年代的社會變遷及其中的人世浮沉。和重述神話系列《碧奴》的插曲之后，十多年來，蘇童顯然對社會現(xiàn)實題材念念不忘——《黃雀記》展現(xiàn)了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社會變遷，并艱難探索了這其中的人性流變及人之命運與社會變遷的某種微妙關(guān)系?！饵S雀記》的推出顯然不是偶然的，它不像《碧奴》的寫作那樣。*《碧奴》(重慶出版社2006年)的寫作屬于“命題作文”，是作家應(yīng)邀參與的“重述神話”全球出版項目作品之一。在《黃雀記》中，其敘事的承繼與新變也是明顯的。這兩者的結(jié)合恰顯示了蘇童創(chuàng)作理念的明晰及創(chuàng)作范式的成熟。

蘇童在《黃雀記》中依然承繼了其慣常的“意象化”書寫方式，這也正是葛紅兵早年所指出的“意象主義寫作”。*參見葛紅兵：《蘇童的意象主義寫作》，《社會科學》2003年第2期。此外，亦如眾多批評家所指出，“蘇童是重視修辭的小說家，他的敘述話語與眾不同，充滿了隱喻和轉(zhuǎn)義”*程德培：《〈黃雀記〉及闡釋中的蘇童》，《上海文化》2014年第5期?！@里“隱喻和轉(zhuǎn)義”即指小說善用富于深意的意象來指涉故事象征層面上的豐富意蘊。在《黃雀記》中，魂、水塔、烏鴉、兔籠、兔子、老榆樹、工人文化宮、菩薩塑像、《圣經(jīng)》等意象(物象)反復出現(xiàn)，這顯然指涉著故事深刻的象征性喻義。

《黃雀記》不僅承繼了蘇童一貫善用的“意象化”書寫方式，還在敘事技法上有所突破。蘇童對整個故事情節(jié)展開時的敘事節(jié)奏的把控是相當嫻熟的，如傅小平所說“小說主題的展開、細節(jié)的呈現(xiàn)等都統(tǒng)攝在充滿懸念的連環(huán)結(jié)構(gòu)之中”。*蘇童、傅小平：《我堅信可以把整個世界搬到香椿樹街上》，《黃河文學》2013年第10期。除了此敘事技巧的嫻熟之外，蘇童在此部小說里的整體創(chuàng)作范式也體現(xiàn)出了其創(chuàng)作理念的成熟——大框架寫實主義下的局部“超現(xiàn)實”主義，既真實刻畫了轉(zhuǎn)型期的社會百態(tài)和人性演變，也深刻揭示出了特定階段的社會倫理和個人精神間的矛盾處境?？傊?，也許這一范式——大框架寫實主義下的局部“超現(xiàn)實”主義，確實比余華的“現(xiàn)實景觀”式的敘事實驗要好一些。余華的新作《第七天》被認為是“一種‘現(xiàn)實景觀’的表象方式，現(xiàn)實事件被以一種‘景觀’的方式植入或置入小說敘事進程。這是一種把現(xiàn)實變?yōu)椤笆录钡男问健爸踩搿毙≌f，而不是反映現(xiàn)實的方式”。*徐勇：《以象征的方式重新介入現(xiàn)實——論蘇童〈黃雀記〉的文學史意義》，《文學評論》2014年第2期。

(二)故事結(jié)構(gòu)的創(chuàng)新

《黃雀記》在故事結(jié)構(gòu)上的設(shè)計也是頗具匠心?！饵S雀記》中，故事被巧妙地分為三部分，即“保潤的春天”、“柳生的秋天”和“白小姐的夏天”。這三部分以不同的敘事視角圍繞著不同的核心人物展開敘事，即保潤、柳生、白小姐(仙女)他們各自的行動和心理活動。曾有評論者認為這種敘事方式類似于?？思{的《喧嘩與騷動》，然而其實兩者并不大相同：《黃雀記》是第三人稱敘事，雖然每一部分的敘事重點圍繞著一個人物，但故事情節(jié)整體上是始終推進的，線索也是單線展開的，而且基本符合亞里士多德的戲劇理論，即故事情節(jié)大體可分為開端、發(fā)展、高潮、結(jié)尾等四個階段。所以《黃雀記》顯然不同于?？思{《喧嘩與騷動》這部帶有強烈現(xiàn)代主義敘事實驗色彩的意識流小說。如蘇童所說，“我想象《黃雀記》的結(jié)構(gòu)是三段體的，如果說形狀，很像一個三角形。保潤、柳生和白小姐是三個角，當然是銳角，失魂的祖父，則是這三角形的中心，或者底色。如果這三角形確實架構(gòu)成功了，它理應(yīng)是對立而統(tǒng)一的?！?傅小平：《蘇童：充滿敬意地書寫“孤獨”》，《文學報》2013年7月25日?！饵S雀記》的故事架構(gòu)某種程度上確實是相當成功的。故事首先由祖父住進井亭醫(yī)院這一情節(jié)引導，仙女成了保潤覬覦的對象，即保潤成了仙女的“黃雀”；在水塔上捆綁了仙女之后，柳生又做了保潤的“黃雀”——柳生強奸了仙女并隨后嫁禍于保潤；而在這之后，柳生載著仙女趕赴機場路過大榆樹下時，手提兔籠神秘出現(xiàn)的祖父又成了二人的“黃雀”；僥幸生還之后，仙女走投無路，遂又成了柳生駕馭的對象，于是柳生此時成了仙女的“黃雀”；最后，故事結(jié)尾時，醉酒后的保潤又成了柳生的“黃雀”——他于憤怒中殺死了柳生?？傊@四人之間的關(guān)系確實構(gòu)成了環(huán)套式的對立統(tǒng)一的關(guān)系，而祖父在故事中也確實充當了保潤、柳生、仙女這三人復雜關(guān)系中的紐帶，成為整個故事不可或缺的“底色”和見證者。

(三)人物形象的豐滿有力

《黃雀記》對幾個人物形象的刻畫無疑是極富于工力的。首先是“祖父”這一人物形象，他既寓指“舊時代”在“新時代”的殘留，暗示著“文革”暴政中“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的一類人在新時代的尷尬境遇，同時也意味著被閹割掉歷史意識的當代人的擺脫不掉的精神噩夢。某種程度上，仙女夢遇祖父索魂的情節(jié)便隱喻了當代人集體無意識中的歷史困擾。歷史雖然能被掩蓋，雖然能被冠冕堂皇地篡改和美化，但人們精神中的隱秘記憶卻是始終存在的，任何力量都難以消除或抹去這種記憶。

仙女這一人物形象也是極具典型性的，甚至具有原型分析的潛在特質(zhì)。她不僅出身不明，成長環(huán)境特殊，而且還詭異得美貌驚人，并且性格特征十分豐富?！饵S雀記》中，蘇童對少女期仙女的刻畫無疑是極為成功的。在短短的幾頁文字中，蘇童以相當嫻熟的手法生動、細膩地描摹出了一個可愛嫵媚、驕橫無禮、活潑好動、機靈狡猾的少女形象。作者既傳神地表現(xiàn)出了仙女的青春期少女特質(zhì)，又隱約揭示出了井亭醫(yī)院這種特殊的成長環(huán)境對仙女性格的深刻影響。*具體請參閱《黃雀記》(2013年8月，作家出版社)第46-59頁。這一小節(jié)被作者命名為“花匠的孫女”，主要介紹仙女的出身、成長及其與保潤約會的過程。這一節(jié)中，仙女性格的特質(zhì)幾乎全都呈現(xiàn)了出來，一個有著豐富性格特征的仙女形象被成功地展現(xiàn)。井亭醫(yī)院作為精神病院的特殊環(huán)境，對仙女“荊棘”般性格的形成當有著巨大的影響。某種程度上，仙女的傲慢無禮的性格，本質(zhì)上是一種自我保護，這實在是由井亭醫(yī)院特殊的人際環(huán)境所造成的。仙女后來的顛沛流離的命運，也當與其早年不健康的成長環(huán)境有著隱微的聯(lián)系。蘇童以此人物的悲劇性命運，有意無意地展示了環(huán)境對人的成長的強大制約性。某種程度上，與仙女有關(guān)的其他兩個人物保潤、柳生的命運也在根本上被其晦暗的成長環(huán)境所決定?？梢哉f，在這一點上，認為《黃雀記》的故事和人物與社會歷史背景相脫節(jié)的看法*王宏圖：《轉(zhuǎn)型后的回歸——從〈黃雀記〉想起的》，《南方文壇》2013年第6期。顯然很難成立。

另一個值得提及的人物就是柳生。柳生這一人物形象的刻畫也是可圈可點的。在整篇故事中，柳生可謂一個核心的主角(保潤由于坐牢在“柳生的秋天”一章中幾乎未正面出現(xiàn)過)。他不僅在全部三章故事中都充當著關(guān)鍵性的角色，他的在故事前后中的性格變化也是極富于深意的。甚至某種程度上，即使將這一人物形象置于蘇童小說的全部人物畫廊中，其鮮明獨特的個性也很難被遮蔽。柳生性格形象的第一次“突現(xiàn)”是烹煮仙女的兔子，這次的烹煮令人極度意外：不僅故事中的保潤倍感意外，連讀者也感到吃驚。柳生出身屠戶家庭，生活中自然不缺少肉食的供應(yīng)，何以如此嘴饞竟對仙女的兩只無辜的兔子下此殺手？更何況他還明知這是保潤用來要挾仙女還債的籌碼？如此做法，不僅殘忍，不僅直接傷害到仙女，而且還背叛了朋友——柳生何以如此冒失？細細想來，柳生的這種不仁不義的殘酷之舉，實在有著相當深刻的性格根源。第一，柳生作為家傳肉鋪的刀手，自小對屠殺動物習以為常，其對動物的憐愛之心早已盡失，只剩下赤裸裸的實用性訴求(把動物視為可食性物品)；第二，柳生因為跟仙女是一種較純粹的利益交換關(guān)系，他對她的喜歡是純粹生理上的欲望顯現(xiàn)，他并沒有真正愛上他(這與保潤對仙女的感情不同)，故沒有“愛烏及烏”的意識；第三，柳生跟保潤平時并沒有什么交往，他和保潤根本不熟，之所以拉下身價去請保潤捆綁姐姐，實是迫不得已——也即是說，他之所以承諾保潤為他邀約仙女，乃是出于純粹的功利目的，他對保潤的善意只是權(quán)宜之計，一旦實現(xiàn)了自己意圖，他便將道義和承諾迅速丟棄了。總之，柳生的這一復雜的性格特征在其第一次出場時便得到了如此豐富的呈現(xiàn)。作者表現(xiàn)柳生性格的這種“震驚化”手法，不僅令人佩服，也可謂“出乎情理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第一次性格“突現(xiàn)”之后，柳生性格的第二次“突現(xiàn)”便隨即出現(xiàn)，即強奸仙女。關(guān)于這一次的直接導致劇中三個人物命運轉(zhuǎn)折的偶發(fā)事件，故事中的保潤同樣大感震驚，讀者讀到此也是相當驚訝——柳生何以在烹煮了兔子之后，還能無愧地面對仙女，而且冒天下大不韙地強奸了她？仔細想來，這個問題實在是相當棘手。似乎只能這樣解釋：柳生的青春期性格是充滿難以預料的復雜性與不確定性的——這也正是蘇童一貫擅長并竭力表現(xiàn)的青春期人格及行為的不確定性、復雜性等人性特征。因此，第二次的突發(fā)事件，再一次折射了柳生性格的復雜性與變化性。除了這兩次由突發(fā)事件導致的性格“突現(xiàn)”之外，柳生還有第三次性格“突現(xiàn)”：這就是當幡然悔悟的仙女向柳生真情告白時，柳生表現(xiàn)出的委婉但卻冷酷的拒斥姿態(tài)——這一姿態(tài)同樣鮮明地揭示了柳生性格的成長與轉(zhuǎn)變：青春期的“柳生”已然不在，面對仙女告白時的“柳生”顯然已經(jīng)是一個有著世俗理性的紅塵中人了，他早年對仙女的青春期沖動早已消失殆盡。總之，柳生對仙女的情感原來始終是“情欲”而非“愛欲”，他并不像保潤那樣，甚至恰恰相反，當他經(jīng)過十年反思并且再一次與歸來后的仙女有過短暫瓜葛后，他已然超越了自己的青春期沖動——并不是向“愛欲”升華，而是轉(zhuǎn)向了“虛無”，他意識到自己對現(xiàn)實中的仙女并無“愛欲”。這一點從其靦腆地要做仙女情人而非老公的態(tài)度中深刻地反映了出來。總之，從以上三次性格“突現(xiàn)”中，柳生性格的復雜性盡顯無遺。作家蘇童可謂用嫻熟的“震驚”化手法展現(xiàn)了柳生性格的動態(tài)生成的復雜圖景，這一犀利的人性表現(xiàn)藝術(shù)不可謂不高明。

(四)主題意蘊的豐富多元

《黃雀記》因敘事范式的成熟，故事結(jié)構(gòu)的巧妙及人物形象的立體飽滿，必然在主題意旨上呈現(xiàn)出豐富的指向。如本文開篇所引，《黃雀記》故事的基本主題當是“罪與罰”及“人的自我救贖”，這一點既為蘇童本人所揭示，也為不少研究者所認同。此外，從“青少年成長”的角度上來理解全文主題，也是較為符合文本意涵的。故事中的三個主要人物保潤、柳生、仙女剛出場時都是青少年，保潤初次約會仙女時是十八歲，仙女十五歲，柳生比保潤稍大些，總之三人都是典型的青澀懵懂的青少年，其行為和心理都有著難以擺脫的青春期特征——或許這種青春期特征正是一種命運意義上的“黃雀”，保潤的粗鄙、魯莽、情愛沖動，柳生的趕時髦、性欲沖動，仙女的貪玩、愛美及少女幻想某種程度上都決定了其未來的結(jié)局。到了故事的第二個階段，即十年后，保潤從獄中出來，其艱難地與仙女完成了“清賬”，人性開始復歸，性格也變得理智而穩(wěn)重?？梢哉f，經(jīng)過十年的與世隔絕的思考，保潤顯然成長了很多*在這一點上，筆者顯然不能認同丁文的“被中止的成長”的觀點。參見丁文《被中止的成長背后──讀蘇童的《黃雀記〉》，《揚子江評論》2014年第6期?！霆z后對柳生的寬容便是明證。他或許在內(nèi)心深處已然理解了人性的自私，故而寬容了柳生當年的誣陷。*其最后殺死柳生的舉動，當然可以理解為一種復仇，但筆者更愿意把這次謀殺視為一次偶然事件，其直接誘因當然是柳生的出格行為——保潤內(nèi)心深處一直愛著仙女，不愿意仙女受到柳生的玷污。是在“為愛復仇”的角度上，保潤才做此殘酷之舉，而非為了報當年的欺騙和誣陷之仇。其次，柳生的精神成長也是極其顯著的，這一點從柳生的最后一次性格“突現(xiàn)”中便可看出。甚至，柳生這一人物的成長在整部故事中應(yīng)該是最為明顯的，其成長的軌跡被作者有意無意地表現(xiàn)得最為顯白和透徹。相比之下，仙女的成長則較為隱晦，甚至一度被認為是高度符號化的存在、缺乏豐滿的血肉支撐。*王宏圖：《轉(zhuǎn)型后的回歸——從〈黃雀記〉想起的》，《南方文壇》2013年第6期。事實上，仙女的成長也是實實在在的，其作為重大的文本事實不應(yīng)被忽視。仙女的成長主要體現(xiàn)為“恥辱感”的生成和最后的幡然悔悟——少女期仙女沒有“恥”感，只有青春期特質(zhì)的瘋狂顯現(xiàn)，即貪玩、追逐時髦和熱愛幻想。而成年后的仙女在浪跡天涯經(jīng)歷磨難之后，漸漸產(chǎn)生了恥感和罪感；其次，仙女的悔悟主要體現(xiàn)為兩點，一是對追逐虛幻愛情的悔悟，二是對墮落不潔的生活的悔悟。仙女最后的出走，某種程度上可被視為一種“新生”。因此，仙女在故事前后其實是有成長的，而且是切切實實的成長。

此外，除了表層的“罪與罰”或“成長”主題外，《黃雀記》的深層主題還可概括為“此在存在的墮落，及上升何以可能”。蘇童創(chuàng)作《黃雀記》的深層意圖，也許正在于以故事中人物的墮落為具體例證，來分析這個時代的根本性問題——普遍墮落的生存狀態(tài)，并進而探討“不墮落的、積極向上的生活是否可能”這一知識分子普遍關(guān)心的人文命題。當代中國社會，由于其處在劇烈的社會轉(zhuǎn)型期，物質(zhì)主義、消費主義、娛樂主義主導著大眾的生活方式，人們的精神生活也因此變得極度矮化、萎縮，生命中的奔頭仿佛全在物質(zhì)占有及感官享樂上?！饵S雀記》故事正以“丟魂”來隱喻當代人生存維度的單一化，即丟失了精神生存向度。小說以明確的姿態(tài)展示馬師傅家的時尚服裝店、成人藥店及楓林鎮(zhèn)的繁榮正是為了暗示此點。某種程度上，柳生的生活方式也是這一“墮落”生活的代表，他不僅買了馬師傅家的性藥，而且面對龐太太時又將自己的庸俗市儈思想徹底展現(xiàn)。

除了間接的、隱喻的方式，作家蘇童還以更具體的敘事方式來展現(xiàn)自己的社會關(guān)懷。具體到文本中，即指作家的化身即敘事者的敘事焦慮和敘事干預沖動。文本中的菩薩塑像、黑體字印刷的“如何向上帝贖回自己的靈魂”的書名、龐太太的《圣經(jīng)》等意象的頻繁出現(xiàn)絕不是偶然的，敘事者的焦慮和困惑在這幾個物象的反復、突出性的呈現(xiàn)中盡顯無遺。因此，從深層面上講，“展現(xiàn)人的墮落，追問不墮落的生活何以可能”正是《黃雀記》所要探討的深層命題。

《黃雀記》的這種對當代人生存困境的倫理關(guān)懷不僅體現(xiàn)了其主題意旨的嚴肅，也令人肅然起敬。蘇童的這一直指當下的倫理探討雖然未必取得了有意義的結(jié)果(故事中的敘事焦慮反映出作家蘇童并沒有為人物的命運想到好的出路，敘事者的意識也有明顯的“宿命論”色彩，書名“黃雀記”也同樣暗示了人世的無常、人之命運的不可控)，但作為當代中國為數(shù)不多的嚴肅作家之一，蘇童的這一嚴肅的志向無疑值得肯定。

三

也許從作為社會某一側(cè)面的真實記錄及時代精神摹本的角度上，我們可約略窺見《黃雀記》作為一部重要的新世紀長篇小說的當代性意義。概而言之，《黃雀記》以有意無意的方式，細微展現(xiàn)了當代中國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現(xiàn)代化進程展開以來的社會變遷，并以聚焦于幾個核心人物的方式，展現(xiàn)了現(xiàn)代化上升時期的時代性精神圖景——人為物役、感官至上的普遍“丟魂”狀態(tài)。

依文學發(fā)生學及文學社會學的視角來看，作家蘇童以頗為強烈的社會關(guān)懷意識，積極踐行知識分子的人文使命，試圖以文學的方式回應(yīng)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社會危機”——人情的冷漠(如保潤父母對祖父房間的處理)、人性的自私(如柳生的嫁禍、仙女向龐先生討債)，以及人心為物欲所遮蔽的冷酷現(xiàn)狀。在當代中國，隨著現(xiàn)代化進程的展開，社會倫理、個體精神、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都經(jīng)歷著史無前例的巨變，這其中的痛苦與焦灼、愛恨與憤懣、希望與絕望，都亟待優(yōu)秀的當代作家們?nèi)ケM情書寫，以為這個大變革大動蕩的時代留下真實的精神圖譜，也為我們集體性地反思當下，提供不可或缺的鏡鑒。在這個意義上，蘇童的《黃雀記》雖然還遠遠談不上對社會現(xiàn)實的全面展現(xiàn)，但其也盡其所能地折射出了當下社會的冰山一角。管中窺豹，可見一斑，《黃雀記》足以成為我們反思當下的有效切入口。

此外，《黃雀記》在揭示人性的層面上，也展現(xiàn)了作家的精湛功力。小說中的三個主要人物保潤、柳生、仙女，他們的性格在單向的時間流動中都發(fā)生了或明顯、或隱微的轉(zhuǎn)變。雖然，外在轉(zhuǎn)變的背后也潛伏著恒定的本然性因素——保潤出獄后性格雖變得較為穩(wěn)重理智，不再如青春期那般魯莽暴躁，但其深層心理其實一直未超出青春期的規(guī)定：他青春期的自卑與嫉妒再次控制了他的行動，甚至最終決定了他的命運。柳生雖然“夾著尾巴做人”長達十余年，其外在性格固然變化了不少，但他卻沒有如己所愿變成一個“好人”：他骨子里的庸俗市儈思想一直未曾改變，這一點在其面對仙女深情告白、及面對殘疾的龐太太時都暴露無遺。仙女性格中的恒定性因素也再明顯不過。雖然在經(jīng)過波折后她有過一定的懺悔和反思，其對自身命運也一度有過預判并隱隱感到恐懼，但由于本然性因素的制約——某種意義上的“黃雀”，她的命運也最終只能淪為悲劇?？傊?，《黃雀記》中的幾個人物都可謂血肉豐滿，立體真實，蘇童刻寫人性的工力在此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fā)揮。

可以說，《黃雀記》在記錄社會變遷、反映時代精神、揭示人性復雜的層面上，其直指當下的意義取向基本獲得了實現(xiàn)。也正因此，獲得第九屆茅盾文學獎對《黃雀記》來說，是實至名歸之事。

(責任編輯韓春燕)

梁新軍，上海外國語大學文學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