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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拼 圖

        2023-03-16 19:25:46米青
        野草 2023年2期
        關鍵詞:保潤

        米青

        保潤第一次認識到,她媽媽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婦人,是在父母離婚后的第二年。他的父親,帶著一個女人來接他出去吃飯。那是個不同的女人,和他見過的所有女人都不同,短發(fā),一身白色打扮,像個電影明星,不用做飯做家務,只是跳舞唱歌的那種。他急忙回頭去找珉之,隔著后玻璃,看見她的背影走出五六步,便被淹沒在路口的行人中,他找不到她,但又好像到處都是她。那些剛剛下了班往家趕的人,他們以為在這座城市的某個地方有一張辦公桌,在另一個地方有一個屋頂,他們就會屬于它了。保潤從小就沒有這種愚蠢的錯覺,他從小就很清醒,所以他很膽小,比其他男孩子都要膽小。他的清醒就是來自九歲時的那個黃昏,對于他母親的發(fā)現(xiàn)令他驚愕不已,他瞪大了眼睛,不斷地拍打著后窗,試圖將她從這座險惡的城市里搜尋出來,與此同時,他循著剛才的發(fā)現(xiàn)繼續(xù)往下摸索,由一個尋常乏味的母親,摸到了一個同樣尋常乏味的孩子——便是他——那令他更加恐懼。他終于哭起來了,哭著要媽媽,要停車,要去找媽媽回來。而他的爸爸,一向遵循嚴格要求兒子的教育理念,就是不許他找媽媽,連電話也不許他打。保潤哭著吃完了火鍋,哭著舔光一支冰激凌,跳著蹦床仍然勻出力氣來哭。他的哭毫不費力,好像鼻子上有個龍頭,一抽,就是擰開了開關,眼淚就嘩嘩地來了。他爸爸對于他的哭很生氣,大發(fā)一通脾氣,但那女人在一旁淡淡的幾句言語,就讓他冷靜下來——“由他吧?!彼τ卣f,“小孩子總要哭一哭的。”他爸爸也就聞聽了咒語般地,神奇地 “由他”了,從容地給他添菜,吃了飯帶他去游樂場。保潤立即感到了挫敗與威脅。威脅是來自于那個女人的,她不好對付,和珉之不一樣。有了這兩樣感受,他更有理由哭下去。況且,他同別的沒出息的孩子不同,他并不因為哭得毫無效果而打住,眼淚于他是取之不竭的,于是他像才藝表演一般直哭到十點鐘,到了最后,力氣用完了,他沒有忘記給他默片般的哭加上幾聲啜泣。

        等到十一點鐘終于送回來,他爸爸意味深長地對他說:“爸爸不在你身邊,你更加要做個男子漢,下不為例,爸爸永遠不要看見你哭鼻子。”

        保潤望見守在小區(qū)門口的珉之,跳下車,飛撲上去,將她撞了個趔趄,她夸張地大笑著,倒退了兩步。保潤用哭啞了的嗓子說:“媽媽,我害怕。”她立刻把他抱起來,嘴唇印在腫了的眼皮上。她是個小個子女人,保潤已到她胸口了。他完全遺傳了父親的體貌,只是瘦,像根竹竿挑著一套衣服。珉之兩只手托著他的屁股,他的兩只胳膊箍緊了她的脖子,兩條腿叉開來,耷拉在她的腰后,從后面看過去,像她身上多生出來一些奇怪的器官。珉之聽見前夫在身后按下車窗的聲音,他沖著連體母子的背影喊出來的話,她料想得一個字也不差:“你就慣他吧!”她如此地了解他,反過來,他也一樣地了解她,這大概就是他們的婚姻難以為繼的緣由。珉之昂首挺胸,一下也沒有回頭。她聽到引擎怒氣沖沖地發(fā)動了。他傍晚來接保潤時,珉之隱約看到副駕駛座上的人影。她與自己斗了一晚上,原本打算嫉妒這個人影,但現(xiàn)在完全沒有必要了。

        保潤在電梯里盹著,迷迷糊糊地說:“媽媽,不洗腳?!辩胫y得的好商量,連聲說:“不洗不洗?!辟M盡全力地把他弄到小床上,脫下鞋子,保潤立刻醒了,哭起來,說:“我害怕。”珉之在一旁躺下,枕著他的枕頭的一只角,手在他胸前拍著。保潤讓把吊燈臺燈全部打開,照得小屋通明,兩只胳膊箍住她,頭抵在她的下巴上,啜泣漸漸平了,珉之問道:“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了?”“我害怕你沒有了?!辩胫Γ骸拔以趺磿]有呢?”保潤問:“你今天陪我睡嗎?”珉之說好。保潤問:“你不回大床去嗎?”珉之說:“不回了?!北櫚蚕滦膩?,但并不閉上眼睛。珉之催道:“快睡吧?!北櫲缘芍笱劭此_@眼睛也是前夫的眼睛,保潤并沒有遺傳她一點點,她能同他離婚,把他從她的人生中剔出去,卻不能同保潤離婚,不能把保潤剔出去。不過下巴和鼻子細看之下,也許是她的,再等兩年也許會不同,小孩子總在變的。珉之猶豫一下,問道:“你爸爸帶了個阿姨?”保潤說:“嗯?!辩胫€沒有問出第二句,他搶先道:“她沒有你漂亮,沒有你白?!辩胫Φ溃骸罢l問你這個了。小孩子別學著以貌取人?!钡辉賳柫?,她放了心,困倦起來,“以后都不要見他了?!辩胫f出這句,先自睡過去。這一整晚她獨自坐在家里,卻比他還要辛苦,累得渾身酸痛。

        保潤眼皮直打架,努力撐著,總算在那張平凡的臉上發(fā)現(xiàn)了一點與眾不同的記號:珉之的左側鼻翼有一顆小小的紅色的痣,他懊悔以前竟都沒有發(fā)現(xiàn)過。于是終于放自己睡了。天快亮時他醒來,旁邊是空的,平展的床單摸上去冰涼,并無任何人曾經存在過的證據。保潤流著淚,抱著他的枕頭和被子,被子拖拉到地上,帶著長長的影子,他推開主臥的門,窗簾拉了一半,月光明晃晃,雨嘩嘩地響,雷聲此起彼伏,月光下的大床上有一個隆起的形狀,位于床的左側,余下的空白大得遼闊,襯得珉之很小很小。珉之背向他躺著,被子團成一團摟在懷中。她一定是睡著的,卻仿佛感知到了他似的,突然坐起來,問道:“做噩夢了?”保潤搖頭、點頭,又搖頭。珉之把他和他的行李拉上床,他像攀上了一列緩慢行進的火車。她用手背給他擦去眼淚,使他貼著自己,多睡了一個人的大床,像節(jié)納入了新乘客的車廂,滿了些。放在枕邊的手機兀自響著,循環(huán)播放雷雨天的白噪音。珉之關掉它,調到飛行模式,重新檢查了一遍鬧鈴。保潤把一只手放在珉之的鼻子上,另一只手熟練地從兩粒睡衣扣子中間鉆進去,馬上睡熟了。珉之嘆口氣,弓起雙腿,下頜抵在保潤的頭頂,把他環(huán)在里面,一大一小兩個身體,好像一對嵌扣。睡著之前,珉之將他的手從她的睡衣里取出來,但是第二天早上她醒來時,它仍在那里,握著她的胸,用一個老練的手勢。

        保潤一起床便朦朦朧朧地追進廚房,去她鼻子上找那顆痣,珉之側過身彎下腰,右手握著勺子在鍋里攪動??伤阉谋亲臃瓉砀踩サ乜矗也坏?,他哭起來,珉之的聲音夾在油煙機的隆隆聲里喊著,帶著點起床氣:“怎么了?又為什么哭?”保潤無望地坐在客廳里,油膩的熱騰騰的氣味,鍋鏟碰撞的聲音,樓下車流漲潮一般的聲音,使他逐漸醒來,他突然在自己手上看到了那顆痣,一個細小的紅點,他把它捏起來,認出它仿佛是紫米粥里的一點點皮。他把它貼在手心。那一天,他在學校里拒不洗手,處處小心,仍覺得不穩(wěn)妥,便把它放進了鉛筆盒。但到晚上放學時,它卻不見了。

        自那以后保潤格外地黏著珉之,唯恐一轉頭她就像一滴水蒸發(fā)在空氣里,就像他在車里看著她融在人群里似的。無數的背影都和她一樣,又都不是她。一到夜里保潤便爬上大床賴著不走,嘴里說著:“就這一回,你完整地陪我一晚上,不好嗎?”珉之聽了,又是笑又是搖頭,但是搖得不很堅決。保潤是最能探測到她的不堅決的,他說:“我在這里,你睡得不好嗎?”珉之摸著他的頭,用一種豐富的、充滿語氣詞的腔調特意地說:“睡得好很呀,媽媽喜歡和你睡?!北櫺⌒牡鼗我幌骂^,小心地甩開她的手,他不大喜歡她摸他的頭,不大喜歡這種嗲嗲的腔調,和她那熱情洋溢的、油光閃閃的母愛,但是為了今晚的目的,他要忍受著些。他繼續(xù)追問:“那為什么不讓我在這里睡?”珉之說:“這樣不好?!北檰枺骸坝惺裁床缓??”珉之說:“你大了?!彼f著就去親吻他,帶著歉意,她的嘴唇先落在他的頰上,那里還保留了一點嬰兒肥,還有一點嬰兒的氣味,她所熟悉的香甜的新生命的氣味。然后她的嘴唇碰了碰他的,作為親吻儀式的結束。她躺下了,預備著再努力勸說他回到小床上去。保潤卻抬起上半身,重又把嘴唇貼到她的上面,那親吻相較于他的年齡,未免過于嫻熟,幾乎是接吻的老手。珉之吃了一驚,推開他,但他噘著嘴又貼上來,珉之只好敷衍著他。他的嘴唇和他爸是一樣的,厚實濕潤,但更軟,更溫柔。他似乎有親吻的天賦。這樣的天賦他爸大概也并非沒有,或許只是后來失去了。保潤長大以后,勢必也要失去此刻的嘴唇、此刻的皮膚、此刻的耐性,他勢必會長滿粗大的毛孔和硬扎扎的汗毛,充滿汗臭和體味。珉之頓覺傷感,便再一次允許了他。保潤最善于捕捉到允許的氣息。不等她開口,他已經把他泥鰍似的小身體鉆進了她的被窩。珉之急忙推他:“睡在你自己的被子里?!钡櫻劭衾锪⒖掏糁鴥膳轀I,他的胳膊箍住她的脖子,他的一條光溜溜的、竹竿似的腿盤在她的腿上,珉之只好還由著他,也由著自己的心。有他在,她就用不著開著手機里的催眠節(jié)目了。一年前,珉之聽了她姐姐和弟弟的話,為著他的身心健康,下定決心和他分床睡,為此她付出了毫不輸于他的痛苦。每天晚上她都需要打開催眠節(jié)目,有時是音樂,有時是語音,有時是白噪音。他的溫熱的身體雖然小,但因為是嶄新的,其熱烈的程度并不比一個成年男人差,況且它多么潔凈,十年了,他完全代替了一個成年男人,從嬰兒到幼兒,一直睡在她的床上,占據著一個男人的地位,而那個男人——保潤的爸爸、她的前夫,不過是個多余的第三者。

        珉之不許保潤再去見他爸爸。離婚之前說好一周探視一次,這樣持續(xù)了兩年,如今珉之突然單方面斷了這個契約,她當然不肯承認那是因為前夫另尋新歡的緣故,因著這個緣故,她在他面前似乎變得低人一等,她像一封無人接收的舊信一樣,獨自常年地躺在郵局的櫥窗里。她的孤獨在那里展覽著,每一個來來去去的人都能看見她被歲月侵蝕的、被人遺棄了的身體。她當然有眾多的、表面性的理由來敷衍他們和她自己。諸如,被他送回來的保潤,總是這里那里的不妥——哭腫了眼皮,折了腿,感了冒,壞了肚子,起了膿包,以及沒有完成作業(yè)而被老師在班級群里艾特家長,凡此種種,總之,完璧歸趙是從未有過的事。珉之不許他們父子見面,當然僅僅是出于保護保潤的目的,不可能出于報復。報復——前夫在電話里惡狠狠地對她用了這個詞,他說:“你這是在報復我,劉珉之,你這不過是惡毒的報復!我再婚讓你不舒服了,是不是?”珉之不同他計較,富有涵養(yǎng)地說了聲“再見”便掛斷電話,開了靜音,由著他的號碼在屏幕上無聲地抗議。他是太過于了解她了,所以,他怎么還能愛她呢?但他的錯還不僅于此,而在于他總要自作聰明,把真話統(tǒng)統(tǒng)說出來。他的那些話對于珉之,常常起到醍醐灌頂的作用,讓她分外看清她自己——一個與她立志要成為的賢妻良母完全相悖的形象,所以她也就分外地恨他了。

        擱下電話,珉之立刻下定了決心。她翻著通訊錄,把過去熱心給她介紹對象的親戚朋友統(tǒng)統(tǒng)挖了出來。他們的熱情在她這里,本來早已是冷透的灰燼。她本來也是早就決定,再也不沾男人,這對于她是一件蓋棺定論的事,現(xiàn)在為著自尊心,她不得不撬開釘子,啟開棺蓋,讓那些死了的心思還有僵了的情欲還魂。

        她不愁找不到個適齡的男人來扳回這一局,因為她在“男人”這個詞的前面,并沒有加上什么限定語。她的親戚朋友們,親戚朋友的親戚朋友們,早在她協(xié)議離婚期間就已經盯上她,且比她更善于挑選男人。他們是一群強迫癥患者,譬如不能看到敞開的襯衫扣子,不能看到手機上的更新提示,不能讓顏色不一致的書立在書架上的同一排,類似此種的強迫癥患者,單單是她杵在那里,就是一種挑釁。他們最見不得成年的人類單著,尤其是單著的女人,這等同于一根筷子,一只鞋子,一條春聯(lián),見著了她,又仿佛是見著了有人敞著褲子拉鏈,露出底褲,不要臉地在大街上走來走去,嚴重損害市容市貌,扎著他們的眼和心。所以珉之一漏出口風,便從他們臉上見到了獨屬于勝利者的、高高在上的微笑。如果是微信或者電話聯(lián)系的,她也從手機屏幕上見到了這微笑。其實那不過是她自己的臉在屏幕上的反射,不過是她對她自己的嘲弄罷了。他們手里常年地握著幾枚拼圖,等待著合適的機會,好把兩個有同樣截面的單片卡到一起。所以珉之馬上被安排了幾次相親,經過一番鄭重的對比,她挑中了一個。

        在保潤這里,變化是突然的,家寬也是突然出現(xiàn)的,好像自己和珉之在湖里劃著船,在前方平靜的水面上冷不丁冒出一頭水怪。

        那天下午門鈴一響,珉之的臉好像一間暗屋子突然開了燈,由于她的變化太過于明顯,使得保潤立刻知道,門外的人一定不是外賣員。按他家門鈴最多的是外賣員和快遞員,然后是姥爺或者大姨,小舅和小舅媽通常不上樓,只在樓下打電話,但這些人只會讓珉之的臉色淡淡的,甚或更加暗下去。那應該就是爸爸了。保潤想到這里立即飛奔去開門。

        從他的角度望過去,只有一束艷俗的紅玫瑰?!鞍职郑 北櫉崆榈亟腥?。那束玫瑰長著兩條很長的褲管,褲管底下的兩只腳互相為對方踩掉了鞋跟,換上他家的拖鞋,但不似他父親的動作。保潤疑心他叫錯了。果然,玫瑰伸出一只手摸他的臉,一個陌生的聲音發(fā)出來,打著熟稔的哈哈:“太早了,太早了,哈哈,喊叔叔就好?!?/p>

        珉之接過花去,花把她的臉照得艷紅,發(fā)著光,保潤站在外面,像個客人似的,睜著眼看光明的屋里那兩個人。他是被騙了,瞞著他的必定有大段的情節(jié),不然結尾不會忽然就跳出來,跳到這樣一個階段。

        珉之說:“家寬,這是保潤,保潤,快叫人。”他倆并排站著,腳上穿著同樣的拖鞋,臉上已然形成了一式的笑容,頗有夫妻相。是了,她背叛了他?,F(xiàn)在,她在向他的男人介紹她的兒子。保潤黑暗中的眼睛向家寬瞪了一眼,他決定恨這個男人。

        保潤不叫人,自顧鉆到沙發(fā)里去,撿起他的拼圖。一只胳膊帶上門,是那個家寬的胳膊,他自然得,就好像那是他家的門。保潤的眼角里,珉之同家寬演著啞劇——“算了,不必叫了,來日方長?!薄斑@孩子沒有規(guī)矩。”“小孩子么,日后慢慢管教,來日方長?!薄闷磮D掩護著,翻了些白眼。珉之不知從哪里變出來一只花瓶,放了花,又去換了一身衣服,也是保潤沒有見過的,頭發(fā)解了,散在背后,站在鏡子前面,她臉上微笑著,他完全不認識她。他完全不認識那花瓶,那白裙子,那男人,那女人。

        珉之戴項鏈,家寬說:“我?guī)湍??!辩胫捅櫼煌阽R子里看見他走到她身后,伸出手來,珉之連忙說:“不用?!彼氖忠言诓鳖i后面輕易地找到了機關,撥開了小小的、牙齒似的鎖扣,家寬的手在鏡子里垂下來,像根折斷的樹枝。她的手忽然就生疏了,扣了幾下仍不得要領,她顯得很累,喘著氣笑道:“不行,還得你來幫忙?!彼难劬﹂W了一下,一張圓臉笑著,很明顯的左右不對稱,嘴巴是歪的,有一點孩子氣。他的動作很輕,表情莊重,手指很小心地不觸碰到她,最后才無意地蹭到她后頸上一點細絨毛。他走開了,去看保潤的拼圖。但那一點觸碰,如同一張小嘴,極快地吸吮了一口,珉之不由得一顫,牙根里涌起一陣酸楚,竟差點落下淚來,等她定了神,往鏡子里看,他已經替保潤安插好了最后一片。珉之問:“在家里吃吧?”家寬頭也不抬地道:“出去吃?!蹦强跉怆m是溫和的,卻也不是建議。珉之便去拿包。分明早已是一家人了。她喊保潤換衣服,他一下也沒有動。

        珉之的臉上撲了粉,涂了口紅,擺著笑——有第三個人在場的那種笑。她的態(tài)度有很多種,逢到一種場合便有適當的拿出來,擺在臉上,好像茶幾上給不同客人預備的不一樣的水果飲料。

        可是保潤抱定了對抗的決心。珉之臉上的笑漸漸變了形,仿佛烈日下的水果,撐不住高溫,馬上就要腐爛掉。保潤看見她的手指開始在小腿上搓動,神經質地把裙子邊緣卷起來,放下去,再卷起來,再放下去,薄薄的裙邊委屈地皺起。他很認得她的這個動作。上一次,她做完這個動作便抬起腳來,踹了他。他警惕地睜大眼,等著她的腳從長裙底下抬起來。他臉上淌下大滴的淚,為了抑制它們,他憋得頭暈了,但仍堅持著。后來好像是家寬把她勸開了,接著,保潤的大姨瓊之來了,他們在樓道里交接看護他的任務。珉之的高跟鞋和家寬的皮鞋邁進電梯,下去了,他追出去,在關閉的電梯門上踢了兩腳,沒有穿鞋,踢崴了腳。

        珉之再不許保潤去大床。保潤心知某個屬于他的時代過去了,所以沒有進行無謂的掙扎,只是順從了這安排。珉之只來他房里吻了晚安——淡然的、念故事般的晚安——便把燈關了,拋下他一個人在黑暗里,保潤把被子蒙住頭,用手指在眼前的墻上摳著,黑暗里他也看不見摳掉什么沒有,他的指甲是禿的,珉之見不得他長出一點點指甲,隔幾天便要抓過他的手腳來剪一遍。摳著摳著他睡著了。第二天夜里,他還在那個位置上摳,這次在指尖上感到一點紙屑,他把它塞進嘴里,嚼著嚼著睡了過去,早上,保潤的臉正對著的墻上出現(xiàn)了一個白點,他用枕頭堵上它。

        珉之一連半月沒有下廚,一日三餐地叫外賣。有時是兩餐。粥她是煮的,間或打個紫菜蝦皮湯,熘兩個饅頭,但決計不炒菜。廚房她是不大進去了,過去她一天到晚在廚房里,不是噼里啪啦煎炒炸,就是乒乒乓乓洗切擦。保潤起初很高興,快到飯點了,珉之把手機丟過去,漢堡薯條奶茶隨他點,只是不許喝可樂——從前這些都是被絕對禁止的。

        珉之自己認認真真減起肥來。保潤不知這是為什么。比起她的新男友,她并不是更胖的那個?;蛟S,正是因為在他身上瞧見了胖,她才發(fā)覺了自己的胖。隔幾分鐘她便踏到體重秤上去,仿佛呼吸也會對那數字有所影響。保潤幾乎見不到她吃東西,所以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瘦了下去。珉之胖了還好,白白凈凈,瘦了就顯得老且黑,法令紋明顯了,并且因為總要忍著餓,陷下去的臉頰上便有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家寬倒是更富態(tài)了,就仿佛他吃了珉之。他隔段時間來一趟,大約知道自己不受歡迎,他們的約會多半在外面進行。他來時必帶著花,紅色的居多,大紅或者粉紅,再或紫紅,珉之全當成寶貝,學著做了干花,把她臥室里的一張桌子騰出來,擺滿死去的紅花,遠望過去好像一大片干涸的血漬。

        一個中午,保潤獨自坐在桌前一口一口地啃著漢堡。餐桌上除了暖瓶水杯就只有一只包裝盒,既沒有上一頓吃剩的咸菜,也沒有碗碟筷子,十分整飭。保潤把薯條蘸著番茄醬,在盒底畫了一只老鼠,把剩下一半的漢堡扣到那只老鼠上,用力摁了兩下,摁成一塊餅,珉之走過來,穿戴整齊,化好了妝,眼皮涂成粉紅色,故意弄得好似哭過一般。保潤不明白這有什么好看。她以前吵架哭了,出門還要戴個墨鏡遮蓋,現(xiàn)在倒故意給人看一雙大紅眼皮。珉之把扁了的漢堡撿起來,撕成一條條吃下去,以免弄壞嘴上的口紅。她瘦得尖嘴猴腮,那樣子很像保潤剛畫的老鼠,但她仍覺得不夠?!翱烊ゴ┮路!彼咧浪秊槭裁炊咚?,故意不動,仍然玩著薯條。珉之不再說話,翹著嘴唇咀嚼著,保潤忽然覺得不認識她,這個沉默的、自以為是的女人,完全不是他認識了十年的那個珉之,他打算這就要哭,看她有什么反應,但一陣氣味飄來打斷了他的醞釀,那是清燉排骨的氣味,他很明白,不是紅燒的,紅燒的味道不會這么淡,沒有這么純粹的肉香,大概湯里還飄著幾根菠菜,沒有切斷,翠綠的,珉之總是這樣弄,最后滴兩滴米醋,為了去膩,好讓他多喝些湯,補鈣,讓骨頭長粗些。味道一股一股,一截一截,變幻著,珉之評論道:“這是肉絲炒青椒?!北櫟溃骸拔易畈粣鄢郧嘟??!辩胫f:“切成絲的話,你多少能吃些?!北櫿f:“也是。這是拍黃瓜,還有芝麻?!薄安皇侵ヂ椋锹橹?。”“有區(qū)別嗎?”“區(qū)別很大?!薄斑@是排骨了?!薄澳悴幌矚g排骨?!薄疤薜袅斯穷^我就喜歡。”他們就著樓上的——抑或是樓下的飯香,吃完了漢堡和薯條。珉之把他送到方家——他的同班同學家里。珉之不再把她的姐姐或者弟妹叫來了,因為那些包子。

        晚上是家寬開車來接,珉之坐在副駕駛,保潤坐后排中間,遙望著前面他倆偏過頭去聊天的側影,感覺前排的他們才是一家人,而他是搭車的。珉之說:“廚房里的排煙管道好像沒有堵上?!奔覍拞枺骸霸趺戳??”口氣很急切,巴不得參與到他們的生活里來,巴不得要幫他們一點什么忙,最好是不花錢的,不大費力氣的。珉之說:“老是聞到別家飯菜的氣味。今天中午我倆是就著排骨味吃的牛肉漢堡!”珉之被她自己的幽默感逗笑了,家寬也笑,說:“那很容易,我?guī)湍愣律?。”珉之說好。保潤說:“不堵上?!彼麄冇懻撝檬裁床牧希瑳]有聽見。保潤站起來探身過去,大聲說:“不堵上!”前座的兩人嚇了一跳,面面相覷,好像不明白車上怎么突然跳出來另外一個人似的。但家寬終于沒有上樓去,管道口也就那樣裸露著,透露著鄰居家一日三餐的信息。

        那天,他們去看姥爺,保潤決定把珉之不做飯的事張揚出去,要姥爺和姨媽、舅舅他們都知道。這樣直截了當的告狀是不明智的。保潤知道他日后遲早要為這告狀吃虧。但眼下,他急于報復珉之近來對他的忽視,報復她的和他無關的快樂。珉之一進門便踏進廚房。保潤想,她是不希望他們知道她的改變。她沒有信心同他們解釋,女人需要從廚房里走出來這樣的道理。她敢于同兒子講,卻不敢同她的爸爸、姐姐弟弟講。連這樣簡易的自我解放,必定也是她從家寬那里聽來的,家寬不知給了她什么言語上的刺激,讓她起了這樣的變化,可她雖然舍得不做一個好媽媽,卻舍不得不做一個好女兒,一個好姐妹,——大概率地,她也只是舍不得那個好名聲。保潤一想到要由他來把那個好戳破了,像戳破一個肥皂泡、一個氣球一樣,“啪”的一聲,讓它消失在空中,他便感到一陣興奮。不只是他,大姨和小舅也一定愛聽。他們樂于聽到她近來又有什么錯處,有什么窘迫,好驗證他們對于“離了婚的女人”的判斷。保潤也不是不知道,珉之的錯處就是他的錯處,她的笑話也就是他的笑話。但他們圍繞著他,看著他的臉聽他說,這時,他們的表情讓他覺得滿意。他仿佛同他們一起隱身在黑暗中,往路邊的一戶人家里窺伺,被監(jiān)視的窗戶里晃動的影子,正是他自己。這讓他感到一種奇異的快樂。

        因為對保潤的同情,大家在餐桌上格外照顧他,筷子紛紛夾著食物,放進他的盤子,他一口一口全吃了,撐得幾次想吐,但他們發(fā)出滿意的、果然如此的嘖嘖聲,所以他也就強忍著沒有吐出來。那一整晚,一大家子人前所未有和諧,齊心協(xié)力同情安慰保潤母子,要他們時?;貋沓?,并且,為了更穩(wěn)妥起見,他們研究了一套方案,輪流往珉之家送做好的飯菜。開始每兩天一次,但熱情很快減淡了,改為一周一次,半月一次,為了彌補頻率的不足他們加大了數量,甚至一次性地送來一大盆牛肉包子。珉之只是吃,間或叫兩次外賣作為調劑。保潤覺得她陪他吃剩包子時臉上帶著譏諷的笑。他立刻后悔了當初的多嘴。除了對包子的厭惡,他還需應付大姨和小舅媽,裝出笑臉來,極力說服她們相信包子的美味,以及讓她們相信他絕對沒有浪費她們的一點點勞動,一點點愛。他弄得自己兩面不是人。他投降了。除了日復一日的剩包子,日復一日的炸雞,他也厭倦了家里不動煙火的過分整飭。他終于告訴珉之說,想吃她做的飯。鮮的青菜,綠的,帶著超市售貨員用噴壺噴上去的水珠。豬肉,白白的,一炒,澆上醬油,變成粉紅色。鐵鍋里的花生油,清亮的金色,在爐火的加熱下散發(fā)出膩烘烘的味道,肉和菜倒進去,噼啪作響,好像燃起一串鞭炮。保潤現(xiàn)在常常去廚房逛逛,同病相憐般地摸摸那些久被拋棄的器具,水壺里清不掉的水垢,灶臺上陳年的污漬,瓷器表面的裂痕,他懷念它們。

        那樣要求了之后,保潤以為會從珉之臉上看到得意揚揚的表情。從前,她贏了他的時候,她總是這樣的,臉上不知哪里有一點點笑,隨時會漾出來。她該得意:你總之還是需要我。她有權這樣歸納。但是沒有,這次沒有,珉之隨意答應了,說明天就做給他吃,今天因為沒做準備,肉沒有化凍,很久沒買青菜和蔥姜。保潤同意了。他為她的隨意感到不安,又感到一種于他不利的預兆。到了第二天午飯時間,他又聽到了門鈴聲,也似乎聽到了“請給好評”的話。在這之前,他一直等著,等待廚房里的響動和氣味,水穿過青菜的聲響,菜刀和菜板的碰撞,黃瓜拍碎后的青草味,油煙機的隆隆聲,饅頭蒸熟過程中的麥香……他伏在作業(yè)本上想念這些,想著,珉之肯定不是在撕開塑料袋,不是在把紙質餐盒一個個地、整齊地取出來,擺放好,把一次性筷子掰開來,擺到餐桌的兩個角上,切好一盤西瓜,倒?jié)M兩杯白開水,他的那杯冷些,因為他總是喝冷水,她的那杯兌了熱水,因為她的胃不能受涼。然后,保潤就聽到她在叫他吃飯。他出來了,看見敞開的廚房門里,灶臺和碗池空空蕩蕩,陽光投射在上面,好像有一小片水域。出于強烈的失望和最后的反抗,保潤拒絕吃飯,就那樣把自己關在房里,餓了一整天。

        但珉之不生氣,她甚至沒去敲兒童房的門,沒有一趟趟地、軟硬兼施地勸他吃。保潤絕望地忍著餓,眼淚滴到作業(yè)上,字跡皺了,他都撕掉,揉成團重寫。他不要同學和老師看見那些皺巴巴的,比他自己還要委屈的紙。他要堅持,堅持著激起她的疼愛,或者憤怒,什么都好。他嚼著壁紙睡著了。夜里,饑餓的腸胃叫醒了他。他賭著氣,光腳下床,乒乒乓乓打開冰箱,找到兩個餐盒,是外賣的殘留,他乒乒乓乓放進微波爐。他故意大聲咀嚼,要把珉之吵醒,要她大吃一驚,要她懊悔和自責。風很大,客廳窗戶開著,風吹得咯吱響,保潤很怕。

        房門內沒有一點聲響。他豎著耳朵傾聽,有時仿佛聽到一聲長嘆、一聲喘息、一下碰撞,他知道她醒了,正要趿著拖鞋走進燈光里來,他準備好表情和眼神,好等門一開便朝她扔過去。但她的門紋絲未動,他漸漸慌了,有那么一會兒,他疑心她死了。這讓他淚流滿面,啜泣著,朝那扇門跑去,推開它。屋里沒有點燈,窗戶和窗簾開著,外面路燈的黃光、廣告牌的紅光煌煌地投進來,月亮的白光怯怯地擠進來,風把窗簾呼啦啦吹起來,送到保潤臉上,擦去他的眼淚。有一股酒臭味。保潤撥開臉上的窗簾,看見床上一截白花花的東西,中間嵌了一顆毛茸茸的黑色球形,白色的東西是不動的,黑色的東西在左右搖擺。保潤以為是鬼,他叫起來,他以為他叫了起來,實際只張大了嘴巴,發(fā)出不可聞的聲音。他不知被那鬼的妖術釘在原地多久,對方終于發(fā)覺了,同時抬起頭。六只眼睛灼灼對視,他看到熟識又陌生的兩張臉,它們給了他足夠的時間分辨形狀,原來白色的是珉之,她將中間的一段軀體向上拱起,只把頭與小腿向下折疊,家寬的頭嵌在她中間。

        保潤從此每夜夢到鬼,在夢里尖叫,珉之歉疚地留在他的小床上,把乳房給他摸。她是主動地,小心翼翼地問他:“要不要,摸著睡?”他嫌惡她的小心,把身子扭過去背對她,手指插進壁紙的洞里,沿著它一點點摳下來塞進嘴里。等到那個洞有臉盆那么大了,家寬還是沒再來。墻壁上的一片淺藍色之中,露出一個白色的洞,好像湖面上的一個漩渦。保潤每天夜里睡前的工作便是修整洞的邊緣,讓那個圓看起來更加規(guī)整。珉之竟沒有制止他。保潤知道,他可以長久地利用這份愧疚。她的臉上終日掛著一副欠了他的神色,不等他要求,她就把一切都奉上來,重新開始做飯和操持家務自不待說,她每晚都在兒童房陪睡,兩人擠在一張小床上,保潤不理睬她,他已經快要習慣一個人睡了,現(xiàn)在,他有墻上的那個洞陪著就不覺得害怕,他盯著它就能想象自己躲在洞里面,很安全,鬼也發(fā)現(xiàn)不了他。

        珉之做飯的時候,保潤坐在客廳沙發(fā)上,從廚房半敞的門里看她忙。他滿意地看著她的背影,圍裙的帶子緊緊地系在她的腰上,使她的屁股顯得很圓。小米粥的香氣溢出來,飄得滿屋子都是,熱氣把客廳的窗戶涂滿一層白霧,隔著霧氣,對面樓房的燈光氤氳著,保潤在窗上畫了個大大的圓圈,又在圓圈里畫了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只上翹的嘴巴,白霧馬上在他的指尖下融化了,兩只眼睛流下淚來,鼻子和嘴巴也流下淚來。透過這張臉,他看見下面的路燈,還有對面窗戶里晃動的人影。他把所有夠得著的玻璃都畫滿了臉。融化的水霧縱橫交錯,紛紛流過一張張臉。珉之端上菜來,三菜一湯,都是他愛吃的。她溫柔地笑著,不斷往他碗里夾菜,末了,她說:“媽媽一會帶你去找方子蕙玩,好不好?”

        珉之時常把他送到方家去,說晚上公司加班。但她夜里每每帶著一臉弄錯了時間的、朝氣蓬勃的紅潤,出現(xiàn)在方家門外。保潤和方子蕙從幼兒園起就在一個班,曾經很要好,午休時在同一張床上睡??伤缫训搅擞憛捙⒆拥哪挲g。他討厭方子蕙家的動畫片,也討厭她的嗲聲嗲氣。他知道為什么珉之喜歡方子蕙和方奶奶。因為她們家也沒有男人。方奶奶沒有丈夫,方子蕙更慘些,她連媽媽也沒有。

        珉之第十次從方家接他回來,他一上車,她照例柔聲問:“今天開心嗎?”他看著窗外答:“開心。”等了片刻,珉之又問:“發(fā)生什么事了嗎?”他答:“沒有?!币挥龅郊t燈,保潤就發(fā)現(xiàn)珉之從后視鏡里觀察他。

        保潤厭棄她的小心翼翼。他當然知道她是和家寬在一起。每當她露出這種虧欠的姿態(tài),他便知道她是和家寬在一起了。尤其當她發(fā)現(xiàn)保潤不開心,而她自己是開心的,她就會羞愧起來。保潤恨她的心虛。那你就不要開心了,永遠都不要開心。他恨恨地想。

        餐桌上有一串不知放了多久的干癟的葡萄,保潤捏下一粒嘗了嘗,沒壞,還很甜。他一路嚼著葡萄踱去廚房,每晚的這個時間,樓上的人家會做一頓飯,他想聞一聞,他們今天吃什么夜宵。沒有聞到,他抬頭看去,看見一片粘得白茫茫的膠帶。

        臨睡前的黑暗里,珉之蒼白的輪廓是半躺的,用一只肘支撐起身子。她是這種姿態(tài),隨時要離他而去的姿態(tài)。她這是又要分開睡?反反復復的,叫他怎么辦?他坐起來把她按平,說:“睡吧,就在這睡吧?!辩胫f:“我不能在這里睡?!北櫿f:“為什么?”珉之說:“你該自己睡了,和我一起睡不好,對你不好?!北檰枺骸罢l說的?”珉之不答。保潤說:“家寬說的?”珉之說:“你不好叫他家寬?!北櫿f:“我就叫他家寬,家寬家寬家寬?!?/p>

        珉之忽然坐直了,她的臉,看不見地拉長了,在保潤有所反應之前,她極快地跳下床,拉開房門跑出去,踢開她自己的房門,跳進去,像跳進一個洞里,門“砰”的一聲關了,別上,鎖舌發(fā)出一聲悶頓的“咔嚓”。保潤感到他的嘴笑起來。他無法不笑,這簡直像個游戲,兩個孩子在玩捉迷藏,輪到她藏,她玩得極好,反應很快,單單只是忘了事先提醒他一句“該我藏,你來找我”。他笑著,把被子蒙在頭上,壓著笑聲,笑出淚來,變成了哭,他嗚嗚咽咽,哭得很辛苦,但往臉上一抹,并沒有幾滴淚。他好像把眼淚哭完了。以前姥姥還在的時候提醒過他,要他省著點哭,說人一輩子的眼淚是一定的。還說他不知道是隨誰,反正不隨他媽,珉之小時候是從不哭的。

        珉之又打開了手機里的催眠節(jié)目,五十多萬人的收藏。世上有這么多需要被催眠的人。那都是些什么人?有沒有結婚?有沒有孩子?有沒有人睡在旁邊?但是,有沒有人睡在旁邊又有什么分別呢?她是知道的。沒離婚那些年,她照樣失眠得厲害。離了反而慢慢好了,用不著安眠藥,改用了較為健康的策略讓自己入睡,做瑜伽、冥想、聽催眠療愈課。那個女人的聲音從枕邊的手機里鉆出來,特別低的低音,帶著點回聲,簡直像從很深的地洞里傳來,沒有伴奏,單就只是赤條條的聲音,要她放松,從頭蓋骨開始,一個一個器官往下捋,一直關心到她的腳趾。然后,她要她什么都不要想,忘記她所有的角色,僅僅作為一個嬰兒存在。珉之覺得她是對的。她聽從了她,很快地睡過去。

        保潤夢見很多鬼來吃他,陡然醒來時,天已蒙蒙亮,在蕾絲窗簾的底下,透出毛茸茸的天光。他起身去拍珉之的門,衣服濕透了,一股寒氣包圍著他。珉之聽見他的哭叫,明白她的兒子是做噩夢了,她要起來,把他摟在懷里拍打他的背,但她的身體無動于衷,那好像不是她的身體,她的精神著急地浮起來,飄在空中俯瞰自己,沖她嚷,要她坐起來,兩股力量拼命較勁,又仿佛有另一個沉重的軀體壓在她上面,她看不清他,疑心是家寬,她對家寬說快停吧我兒子來了,但家寬自顧自享受著,他的模糊不清的臉上現(xiàn)出陶醉的微笑,珉之越發(fā)確定那是家寬,只有家寬有那樣的微笑,她以前從未在任何男人臉上見過,她的初戀男友沒有,她的前夫也沒有,他們壓在她身上時都是肅穆的,皺著眉,自顧自地,像在做一項女人參與不了的事業(yè)。

        保潤在門外哭了一會,發(fā)現(xiàn)臉上沒有任何液體流下來,他吃了一驚,忘了怕,向廚房走去,他不知道門里的珉之仍在進行靈與肉的對抗。他站在廚房門口聞了聞,聞到一線香氣,再聞又沒有什么,他盯著那一片透明膠帶,糊得鼓鼓囊囊整整齊齊的一大片,它們好像在齊心協(xié)力地捂住誰的嘴。他把一張椅子從餐桌旁拖過來,一陣格朗朗刺耳的聲響,就是這聲響讓珉之的精神終于贏了,等她聞聲趕去,恰巧看見保潤踮著腳尖站在灶臺上,伸長了手臂,聽見聲音,他扭過頭來,以一個奇怪的姿勢朝向她,她看著他的左腳動了一下,身體直愣愣地摔下來,像一截斷掉的樹枝,她在空中一抓,抓到一片飛舞的透明膠帶。

        保潤爸爸來醫(yī)院,說的第一句話是:“你等著法院的傳票吧。”保潤躺在病床上,一條腿和一條胳膊吊起來,艱難地扭動脖子看他,再看她,不明白自己何時變得搶手起來。他記得,他們離婚前,財產爭了一年,解決他只用兩句話——“保潤歸我?!彼f?!昂谩!彼f完,又補了一句:“撫養(yǎng)費我是沒有的,反正那些股票我不要了,你不虧?!?/p>

        出院那天,珉之把輪椅推到餐桌旁,桌子有一半被雜物占據了,一瓶腐乳、一碗辣椒醬、一碟干縮的咸菜、一串干癟的葡萄,他掐了幾顆放進嘴里,邊咀嚼邊四處打量他自己的家,覺得屋里似乎少了些什么。究竟少了什么卻是想不起來,他一味地想著,恍然覺察到嘴里的怪味,呸地吐到地上,是壞的。他拿起水杯要喝,一只手伸過來,替他端著放到口邊。他乖乖地讓珉之往他嘴里倒水。她倒得不徐不疾,恰到好處,不會使他嗆到一點點,這些年來,她都是這樣的恰到好處。

        保潤忽然記起來了,少了花,那些無處不在的花,它們死了之后尸體還被她保留著,擺滿臥室的桌子,后來桌子擺不下了,便蔓延到客廳。現(xiàn)在它們全消失了,連一片葉子也沒留下。

        珉之贏了官司。確定的答案是從瓊之那里得來的,但即便沒有人告訴他,他從種種蛛絲馬跡上也猜得到。作為勝利者,珉之寬宏大量地容許前夫每個周末將保潤接出去——仍像以前那樣。費了這些事,好像走了個圈,又回到原點。但前夫有他自己的圈——又生下了新的孩子,忙于他的新的生活,所以也就漸次把見面的頻率減少了。兩個圈的交點,在保潤身上,但這個點經了些日曬雨淋,墨跡越來越淡了,總有那么一日,不會太遠的一日,它徹底地從紙上隱去了,然后大家都不再記得它曾存在過。

        家寬來時,他們正要去醫(yī)院做最后一次復查。他不來,保潤已經忘了還有這么個人存在過。他又帶著一束花,白色的,比以前的都大,并且嬌嫩。珉之人站在屋內,臉上是錯愕的神情,家寬心里猶豫,但腳已經堅定地踏進來。保潤把輪椅開進客廳,他早已不需要它了,但他還是開著它,給家寬看。家寬訕訕的,找到了現(xiàn)成的話題,問保潤的腿怎么回事。母子對看了一眼,接著把目光投向他。商量好了似的,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他在這間陰暗的客廳里感到一種壓迫,幾乎以為那是他的責任,他的錯,他幾乎要說“對不起”了。來之前準備好的問題——為什么拉黑我?為什么不接我的電話?什么叫結束了?——全都氣短了。他聽人說了,珉之是為了孩子的撫養(yǎng)權,她只要再婚便沒有勝算。所以她犧牲了他,也犧牲了她自己的幸福。他這次來不見得一定要挽回什么,但要她知道,失去他是多么大的損失。

        家寬手里擎著那一大束花,像擎著一桿白旗,令人疲憊沮喪,他順手把它放在沙發(fā)上,又立即拿起來,怕把那些嬌嫩平展的花瓣壓壞了,他站起來,在屋子里搜羅一只能安置它們的容器,幾乎是同時,他的視線的余光里,坐在他近處的珉之伸出了手,保潤遠遠地投出了目光,珉之不認得那眼神,但她縮回手,等他回過頭來看他們,他們依然沒有任何動作,也沒有什么表情,讓他以為剛才的所見不過是他的臆想。

        他終于找到一只垃圾桶,高度寬度都合適,他自顧自地拾掇起來,蹲在地上,背負著背后投來的目光,兀自絮叨,白玫瑰的價格有多么高,多么難挑揀,他借此堅持著不讓自己跳起來跑出去。家寬聽見珉之沏了一杯茶,孩子的輪椅“格朗朗格朗朗”軋來軋去,珉之收拾散落的玻璃紙,從背后遞給他一把剪刀,他的手準確地接過來,并沒有回頭。輪椅仍在軋來軋去,珉之進了洗手間,隨手推了一把門,那門軸日久生澀,非要重力才能關上,保潤在外面問:“怎么不關門?”珉之歉疚地說:“關了,沒關上。”保潤重重地帶上了,隔著門低聲說:“閂上。”珉之兜著褲子去別鎖舌,別來別去,鎖舌咔嚓咔嚓亂響,響得家寬很不舒服,好像有一張生銹的鐵片在撥弄他的腎臟,輪椅的聲音停了,好像就為了能讓鎖舌安靜地響。保潤在盯住他。他沒有回頭,但他知道他一定在盯住他。家寬不知道她別了多久,像是很久很久,久得像要永遠響下去,等它終于停了,家寬從地上彈跳起來,太急了,他感到眩暈,踉蹌了一下。一只手扶住他,是保潤,他站在他的輪椅旁邊,家寬想說:“你的腿是好的?那為什么還要輪椅?”但他張了張嘴,按下了門把手,走出去之前,他回頭看了一眼,玄關處的那排射燈發(fā)出青綠的、老化的光,空照著一面白墻,黃白的墻上是一張青白的矩形印子。珉之臥室的床頭,也是同樣大的一張白印子。他記得的。走出一樓樓洞,他才感覺到疼,是一粒花刺扎在手心,扎得很深,他咬著牙捏緊了,用力拔出來,拋進花壇的雜草叢中,血隨著那根刺沖出來,噴出一道小小的弧線。

        保潤在門外催了幾次,說再不去醫(yī)生就要下班了,珉之才按下沖水鍵,出了洗手間。

        從醫(yī)院出來已是傍晚,下完了雨的黃昏,天是粉青的,街道在這粉色的天底下,顯得很溫柔。珉之開著車,故意貼著路邊走,駛過低洼處的積水,激起一道水浪,保潤按下車窗,尖叫起來。他們一路玩著這個游戲,很多臟水濺到他臉上,他一路尖叫,珉之沒有提醒他把車窗掀上來。

        之后,不記得是哪個晚上了,他們一起走進兒童房,保潤忽然說“媽媽晚安”,珉之愣愣的,保潤關了門,她走進洗手間,坐在馬桶上。保潤床頭的那個壁紙洞,她用一張海報糊住了,是她童年時喜歡的一個作家的海報,找了很久的,一天突然從舊相冊里掉出來,她認了半天才認出上面的人。海報的反面是淺藍色,和壁紙顏色相近,貼上不大容易看出來。珉之長久地坐在馬桶上,總覺得還有尿沒尿完。她聽到水管里的聲音,從樓上流下來的水,經過她的水管,下到她的樓下。她可以根據水流的聲音判斷樓上是在洗澡,還是在洗臉刷牙,或者上廁所。

        她終于決定她是尿完了,提著褲腰出來,繞到兒童房門外聽了聽,里面很安靜。她失落地獨自爬上她的床,聽見一個大大的哈欠聲,清晰得像在她的枕頭上似的,但是從墻的另一面?zhèn)鱽怼D莻€哈欠每天夜里準時響起,每天早上也準時響起。是一個男人的哈欠。他也許在銀行上班,或者在學校,也可能在一家國企,他是個自律的好人,準時,像他的哈欠一樣準時。珉之常常會這樣猜想一下。她數著樓下經過的車輛入睡,深夜行駛的車輛會發(fā)出潮水般的聲響。有時在兩個數字之間,會有長久的間隔,她就在等待下一個數字的過程中睡著了。

        【責任編輯 趙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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