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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坑

        2016-11-19 17:23:25尹馬
        滇池 2016年4期
        關鍵詞:大鍋

        尹馬

        1

        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會有很多不同的想法從一些人的腦子里進進出出,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會發(fā)生一些讓人無法想到的事,比如,一個名叫蘇陽的男人決定從一個城市“出走”。這個叫蘇陽的男人,是這個世界上眾多名字叫做蘇陽的其中一個。他有一個十八年的城市戶口,有一份穩(wěn)穩(wěn)當當而又清閑的工作,有一套房子,有一個妻子和一個讀初中的女兒。這個叫蘇陽的中年男人,在某一天的清晨,背了一個大大的旅行包,爬上一輛農村客運車,就走了。他背一個大大的旅行包,不是去某個地方旅行。他要去一個邊遠之地,他想把一座城市和這里的一切都甩在身后。他要去的地方,從方位上說,是在地底下。

        他坐了兩個小時的農村小卡,在一個叫“新寨”的地方停下。他拖著沉重的旅行包下車,準備徒步到一個叫“大鍋圈”的地方去。至少現(xiàn)在,蘇陽對自己所做的決定沒有感到后悔,強烈的出走愿望像一場大火烘烤著全身。此時,他已經(jīng)走到崖邊。往前是一條直插地底的路——實際上這不是路,是天梯,他此刻應該是站在云端,將要乘坐一級級腐爛的石階到世外去。是的,在這之前,他確定他要去的這個地方是世外。

        上午九點,陽光那么嫩,那么新鮮。陽光追趕著身后山地上零零星星的菜畦,帶來一股股熟悉的蔥花味兒。蘇陽想,這應該是人間煙火的味道吧,如此張狂的誘惑當然是一種挽留,一種霸道的提醒和勸告。那么,應不應該回頭,應不應該轉身往回跑呢?不能。就在十分鐘之前,他給妻子發(fā)了一條短信,然后關閉了手機。

        往前這一條直插地底的路,他只看見前兩級石階,因為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是一片大霧。陽光仿佛只打算陪他走到崖邊,就站在身后了。真是奇怪,他要去的地方,像一口巨大的鐵鍋,里面煮滿了熱氣騰騰的什么東西。大霧緩慢地移動著身軀,蒸騰著,壓根就不打算消退似的。大霧從蘇陽的腳下跑到褲腿邊上,再浸潤他的全身。如此曼妙的霧的身形,竟讓他感覺到巨大的惶恐,他要去的世外,現(xiàn)在連一寸泥土也看不見。于是,他開始緊張起來。

        他一度想折回身子,拔腿就跑,他的一只腳甚至已經(jīng)開始往后挪動了一下。但僅僅只是挪動了一下,他沒有折回身子,也沒有跑。他對自己說,現(xiàn)在不是有可能沒有退路,而是真的沒有退路了,不管前面怎么樣,也必須去。于是他開始往前走了一步,就一步,他看見大霧以更快的速度挾裹了他的全身,鼻尖有些冰冷,于是又停了下來。

        大霧從頭頂飄過,越來越稀,速度越來越快,徑直往身后去,在遠一些的地方形成一層薄薄的云。前面,他看見隱隱約約的山頭,看見山頭上黑乎乎的樹影,心情開始舒緩,沒有之前那么緊張了,所以他又向前邁了一小步。

        如果再走一步,就真的該往下了,因為出現(xiàn)在他腳下的是第一個石階。實際上,他現(xiàn)在看見的,是三個石階,比之前多了一個。不對啊,為什么只能看見三個石階?之前是大霧遮擋了一切,能見度不夠,而現(xiàn)在呢,他已經(jīng)看得見遠處的山頭和山頭上黑乎乎的樹影了,離自己最近的地方卻還是那么模糊。他故意將身子往左邊傾斜了一下,把腦袋往右邊扭了一下,再往前探了探頭,隱隱約約他看見第四個石階。哦,原來石階在拐彎處,這條路是轉著彎往下的。挺直了身子,用手往后扶了扶身上的旅行包,準備往下走,可當他再次睜大眼睛往前看的時候,嚇出了自己一身冷汗。

        白色的巖石,白得刺眼,一大壁,仿佛從地底鉆出來,看不見下半部分。巖石上有無數(shù)的斑紋和大大小小的孔,乍一看上去,就像一塊被弄臟的銀幕上鑲嵌著無數(shù)泛白的頭蓋骨,大一點的石洞還在散發(fā)著裊裊霧氣。一個踉蹌,蘇陽坐在了地上。他在公路上下車的時候,農村客運司機告訴他,大鍋圈是一個沒有人愿意去的地方,如果你沒有親戚住在那里,最好不要去。司機又說,你應該不會有親戚在那里吧,大鍋圈是麻風病人居住的地方,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親戚了。蘇陽當然明白,他去大鍋圈不是走親戚,他是把這個地方當成離自己最近的世外。一個還居住著人的地方,應該不至于這么可怕吧,他閉上了眼睛。三秒鐘之后,他睜開眼睛往前看,就沒有之前那么可怕了,他看見巖壁上有一些傾斜著身子的茅草,他甚至看見茅草在微風中搖晃著。此時,有一些陽光已經(jīng)爬到了巖壁上,和著剩下的還沒消散的霧氣,呈現(xiàn)出迷離的光影。哦,真美!他在內心贊嘆了一下他所看到的一切,實際上他是在給自己打氣。

        往下走一步?他問自己。是啊,應該走一步。他果斷地邁開了左腳,隨后右腳也挪了上去,雙腳停留在同一級石階上。路很窄,剛好能擺放一個人的身子,仿佛這條路壓根就不允許有兩個人擦肩而過。再看看兩個腳掌,也是剛好鋪滿了石階的平面。又往前探探頭,在靠右的方向,他又多看見了一級石階。每走一步,他的前面都只有三級石階,路總是隱藏在靠右的方向。蘇陽就這樣往下走,大約走了二十級石階,才敢扭頭往左面看看。左面,是一個巨大的缺口,就像被閃電劈斷的一截巖石。橢圓形的缺口,他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些好奇,只是這時候他無論如何也不敢多看,因為缺口的另一邊,是那面白森森的掛滿頭蓋骨的巖壁。缺口的底部還是緩慢移動著身軀的大霧,裊裊娜娜的,陽光停在霧的表面,好像要鑿出一個好看的人間來——他甚至聽到鐵錘打擊鐵锨的聲音。

        又走了幾步,他突然看不見石階了,一級也沒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莫不是自己走錯了?司機明明告訴他,出了公路就一個方向,下大鍋圈的路也只有一條,而且是一條由石階組成的很窄的路。他不得不停下來,等一等霧氣再散一些??纯词直?,九點四十。這該死的霧,怎么會這么多,無窮無盡的,又散得這樣晚,到底還散不散得了?這時候,眼前的霧又散掉了一些,他看見往下靠左的地方有一個石階,就在他的腳下。天啦,原來下一個石階隱藏在很深的地方,而且變換了方向。他不得不雙手撐在地上,將雙腳同時放下去,挺直了身子,他又看見前面出現(xiàn)了三級石階。如此反反復復,左拐右轉,他來到了一棵樹的面前。

        一棵苦楝樹,高度大概一丈左右,細細的腰肢撐起稀疏的枝干,樹葉都快要落光了。是啊,都深秋了,樹葉當然要落??墒堑厣峡床灰姌淙~,都去哪兒了?再往前看,左前方又是一面劍一樣立著的絕壁,同樣是白森森的,巖壁上同樣

        是頭蓋骨似的圖案,往右扭頭,右邊也是。蘇陽終于知道自己現(xiàn)在行走在一面絕壁上,他后腦勺呼的一下,手腳冰涼。

        這樣的路,是大風安放在巖壁上的一根頭發(fā)吧!一條只能站得住一個人的路,根本留不住一片落葉。如果風再大一些,人就會像一片落葉一樣被刮到谷底,被風干成一堆白骨。蘇陽覺得自己是在隨風而逝,只不過飄動的速度慢一些而已。好吧,就這樣往前走,什么也別想,因為我要去世外。

        2

        在“人間”,蘇陽有一個五臟俱全的家,和大多數(shù)奔忙于上下班齒輪之間的工薪族一樣,每一天都會有一些對這個世界的指望在消失,最后,感覺到自己一直是在靠巴結蕓蕓眾生而活著。蘇陽在這個城市生活了十八年,身邊有一個用了十八年的時間把他塑造得無比矮小而讓自己變得越來越高大的妻子,有一個把童年典當給上下課鈴聲的女兒。妻子是初中數(shù)學教師,雖然個頭矮小,但有一個勻稱的體型和一張擺放整齊的臉,還算漂亮。十八年,光陰按揭的是付給生活的利息,一個漂亮的女人在蘇陽眼里卻逐漸丑陋起來,丑陋得幾乎成了一個壞人。他總是在心底暗暗使勁,可十八年了,似乎也想不出一句最有力氣的話來作臨門一腳的反駁,只能是無數(shù)次還沒開始發(fā)作就苦笑著敗下陣來。有時候他想說,王曉靜你他媽的就是一個小人,你用無比下作的手段來維系這個家庭,讓一家三口真的像別人看到的一家三口一樣,你內心的幸福藏著你自己不愿意揭發(fā)的真相。有時候他想說,王曉靜你真的不配大模大樣地行走在人群中,你需要的一切,恰恰是別人不齒的;你假裝不在意的,恰恰是你最在意的。王曉靜你為什么一點也不覺得累?你每天在一個只有三個人的世界里咆哮,你每天都看見你的理想離你越來越遠,你每天都在伸出一雙手問這個世界索取你所需要的東西……王曉靜啊王曉靜,你為什么做不到真正的目空一切?

        王曉靜看他的時候,總是透著一種無比輕蔑的眼神,似乎在這個世界上,就是一只蒼蠅也比蘇陽值得世人關注。當然,蘇陽比不上一只蒼蠅,是十八年之后,之前并不是這樣。王曉靜再漂亮,也只不過是百里過半,哪能像當初的蘇陽,隨便往大街上一站,掏一根火柴點一支香煙,就有很多女生從眼睫毛里偷看,那是百里挑一?。∞r村孩子能把自己帶離羅圈腿、包谷嘴和少年白,真不容易。二十二歲的蘇陽站在文體局燈光球場的大門外,迎面走來二十二歲的王曉靜。二十二歲的蘇陽命犯桃花,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他覺得當時真的不該得罪跳舞跳得最好的肖若曦,也不該對唱歌唱得最好的陳可可惡語相向,他在人群中摸過王曉靜的頭,就被王曉靜賴上了。文化館館員同時又是鳳城籃球中鋒的蘇陽走到哪里,數(shù)學教師王曉靜就跟到哪里。爺爺說,這姑娘矮啊,你要想清楚。蘇陽笑了笑,說,這樣好啊,以后她要是不聽話,我就用一只手把她提起來,然后扔窗外去。王曉靜笑得風擺柳樹干,卻只見柳樹葉子動。爺爺趁王曉靜不在眼前的時候,對蘇陽說:“象鼻鷹嘴禿麻雕,曬背駝子莫相交;有話別對矮子說,矮子是個送話包。 ”最后兩句被剛好推門進來的王曉靜聽見了,她看了一眼坐在床沿上的蘇陽的爺爺,沒有說話。五年后,爺爺死了,王曉靜沒有陪蘇陽回老家奔喪。蘇陽問王曉靜,你什么意思?王曉靜說,我是個矮子,爺爺不喜歡我,如果我去了,說不定爺爺?shù)撵`魂見了我,會迷路的,就過不了奈何橋。蘇陽第一次想揍她,但還是沒有揍,后來的十幾年,蘇陽無數(shù)次想揍她,也還是沒有揍。

        王曉靜進門,對著躺在沙發(fā)上看一本文學雜志的蘇陽說,看看,看看,我才半天不在家,這家就成了這個樣子。蘇陽問,這家怎么了?王曉靜順手將沙發(fā)上的電視機遙控器拿起來,放在了茶幾上。蘇陽想,是不是移動一下遙控器,這家就比之前好了許多?那么,她不在家的這半天,除了遙控器被移動了一下位置,也并沒有發(fā)生什么吧!甚至,他壓根就沒有動過遙控器。蘇陽知道,這個家唯一發(fā)生變化的,是姓王名曉靜的這個女人。蘇陽打了一個下午的籃球回來,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的王曉靜說,你倒是活得滋潤,你是全鳳城的體育明星,文藝骨干,打了這么多年的籃球,排了這么多年的節(jié)目,自己卻連一個球都不如。蘇陽盯著她看了三秒鐘,洗澡去了,邊洗邊想,這女人到底需要我成為什么人物,我又能成為什么人物呢?當初我在球場上飛奔,你王曉靜不是屁顛屁顛球場四角轉,手掌都鼓出泡來嗎?蘇陽給上一年級的女兒蘇小扣輔導數(shù)學,王曉靜一把搶過女兒的身體,放在懷中,大聲地對她說,你爸是搞體育的,不懂數(shù)學。

        好吧,我就做一個生活的局外人,有什么不好?蘇陽只是在心里和自己開一個玩笑,沒想到這個玩笑真冷,他這個局外人就一直做到現(xiàn)在。王曉靜說,我要換一套房子。蘇陽剛要開口說點什么,王曉靜就惡狠狠地說:別說了,咱們這套房子我已經(jīng)找到買主了。王曉靜一個人去看房子,一個人去付首付,按揭貸款的時候,蘇陽去簽了字。王曉靜一個人守著工人裝修房屋,一個人給新房的門框貼上了大金字的對聯(lián)。王曉靜說,我們學校吳副校長的父親過世,多熱鬧啊,酒席擺了三百多桌,教育局長都親自趕往吊唁,人家收了五十幾萬的禮金呢。蘇陽剛要說話,被王曉靜搶過,說,要是攤上咱們,怕三十桌也擺不上,能收五萬塊就不錯了。蘇陽好想問她,咱們家到底是誰死了,你胡說八道些什么?但沒問。

        蘇陽和王曉靜、蘇小扣三個人走在大街上,迎面遇上穆興海和成芹兩口子帶著雙胞胎兒女走過來,王曉靜對蘇陽說,你看看人家。蘇陽和王曉靜躺在床上,王曉靜問:咱們?yōu)槭裁床毁I一輛車?蘇陽說,沒錢。王曉靜問:為什么沒錢?別人家的男人當鄉(xiāng)長當局長,光一年的收入都可以買幾輛車,你呢,倒好,當個球,一輩子連獎金是什么東西也沒見過。如果王曉靜非要拉著蘇陽和她一起去菜市場買菜,如果他們在路上遇到熟人,王曉靜肯定會對蘇陽說:你看看人家。有一回,他們在菜市場遇到丈夫剛被雙規(guī)的許平飛,沒等王曉靜開口,蘇陽就說:你看看人家。說完這句話,蘇陽內心一陣狂喜,臉上浮現(xiàn)出無比愜意的笑容?!肮材愠蔀橐粋€有娛樂精神的人!”蘇陽悄悄地對自己說。

        進城十八年的蘇陽,始終沒有給過自己一次發(fā)自內心的肯定。十八年后的今天,蘇陽仿佛已經(jīng)成為另一條好漢,提著一根藏在骨頭里的哨棒去深山打一只老虎。其實不是,此時的蘇陽要去的是一個他沒有見過的世外,此時他正行走在絕壁上,盡管大霧散盡,他也只能看見前面三個石階。

        走著走著就什么也不怕了,走著走著他就敢東張西望了。他看見白森森的巖壁下面,有一個很大很大的石縫,石縫里有幾所很舊的房子;他看見初秋的大鍋圈,有長著麥苗的田地,居然一壟一壟的;他看見放牧在斜坡地上的牛和馬,看見炊煙從茅草屋頂緩緩升起。

        一直往下走,抬頭往上看,天空突然變成一個藍色的鍋蓋,四面的絕壁就像即將合上的手掌,把白色的掛著頭蓋骨的身軀擠在一起。蘇陽覺得,自己真的走進了另一個世界,一個沒有怨言和冷眼的世界。這世界就像躲在外套里面的貼身小襖,像縫在內褲里側的口袋,令人想不到,就算想到了,也不愿意把手伸進去。再往下走,石階沒有了,路漸漸敞亮起來,可以看到更遠的路的身形,路的兩邊也稀稀疏疏地長了些低矮的灌木。就在這時,蘇陽看見前面的路上有一座小小的房子。

        說具體一點,應該是個窩棚。估計除了在大鍋圈,你絕對看不到這樣的房子。房子建在路上,房頂就是斜伸出來的巖石;外側的一壁,是兩棵活著的樹和一堆死去的樹枝架起來的,樹往上生長,干枯的樹枝就被抬起來,下面留下兩個橢圓形的孔,卻充當了窗戶;在進路的一頭,是用石頭壘起來的一堵墻,看得見石頭與石頭之間泥土的顏色。開始,蘇陽認為自己應該繞到其他地方尋找往下的路,但他實在是不知道該去哪里尋找,于是推開石墻上那道留著幾個窟窿的木門,走了進去。小房子呈長方形,長度不到一丈,寬度只有四五尺。在這狹窄的空間里,居然擺放了三張窄窄的課桌和九個木凳子。巖石上有一塊不到一平米大小的黑板,黑色幾乎快要褪完了,快要還原成石頭的顏色了。不會吧!原來這是一間教室。蘇陽弄不明白,三張課桌為什么要配九個凳子,九個凳子連起來的長度遠遠要比三張課桌長得多,怎么擺放呢?就算教課的老師用上一個,也應該多了兩個凳子出來。再一看,他明白了,原來地面被石頭擋住的地方,剛好生出一個平整的石頭臺面,剛好可以作為課桌,只是必須向靠右的方向擺放凳子,也就是說,有兩個孩子必須在上課的時候扭過頭來才能與其他孩子保持一致。石縫里生長出幾株細小的毛竹,葉片嫩嫩的,綠得還很耀眼,估計孩子們坐下來的時候,張開嘴就可以銜住一片竹葉。房子的另一頭,同樣是一扇留著窟窿的木門,推門出去,蘇陽就可以繼續(xù)行走。

        路不再像之前那么陡峭,蘇陽感覺到自己與大地的距離已經(jīng)不是那么遙遠了,于是松了口氣,回過頭來看看路上的小房子,心想,孩子們正在讀書的時候,如果有人要打此地經(jīng)過,得先把孩子們都叫出屋子,一個個貼在巖石上,人走過了以后才又讓他們回到屋子里繼續(xù)上課??捎窒?,誰又愿意從這條路上經(jīng)過呢?除了大鍋圈里居住著的人們,大概很少有其他人吧。當然,這是之前,或者說,這是要放在遙遠的從前才能成立的假設,因為就在前不久,這個地方曾經(jīng)因為一個小學校而名噪一時。前些日子,常有人三五成群地來大鍋圈,他們帶著相機和舊衣服來,帶著小袋包裝的大米來,也帶著無限的好奇和疑惑來,他們來的時候,大鍋圈絕壁上的石階上肯定響起了一陣陣驚懼的吼聲。

        3

        終于走到最底下,終于可以將身子停放在一塊石板上,把肩上沉重的旅行包卸下來。蘇陽從褲兜里掏出手機,其實手機已經(jīng)關閉了,他只是習慣性地掏出來,然后又放回去。底下真漂亮,連成一片的麥地頂著綠油油的麥苗,散發(fā)著秋天的味道。四面的斜坡上,秋草枯黃得惹眼,牛馬三三兩兩站在草地上,打量著一個突然造訪的陌生人。底下其實很寬闊,至少可以將十個足球場連在一起。蘇陽這時候真的把底下這一片寬闊的土地想象成一個空曠的足球場,把四面圍攏過來的白色的巖壁想象成碩大的看臺,看臺上坐滿了人,他們不知道已經(jīng)坐了好幾千年,已經(jīng)把自己坐成一尊枯骨,白色的頭蓋骨還保持著俯瞰的姿勢。

        白色的巖壁底下,石頭變換著身姿,成條狀、塊狀、球狀、桌椅狀、人形狀、樹根狀……白色的巖壁用巨大的手掌捧出一個個幽深的洞穴,在陽光恰好照射到它們的時候,有藍色的水氣向外噴發(fā),一圈一圈狀如煙花。真好看,莫非

        洞穴里住著仙人?在這樣一個相對短暫的時段里,蘇陽徹底忘卻了之前的生活,一個人坐在石板上浮想聯(lián)翩。

        啃著秋草的牛馬小心地經(jīng)過他的面前,不時轉過頭來瞟他一眼。肥胖的黃牛,身形高大的棗栗馬,多么親切的家伙們,好久不見,此時它們離自己那么近,仿佛一個慢悠悠的童年又回到身邊。蘇陽看見了鳥,在落了葉子的樹上,它們嘰嘰喳喳地說話;他甚至聽到秋蟲們在地底下竊竊私語,看見微風害羞地撫摸著地面的落葉,他確定這個地方就是他所尋找的世外。而此時,他突然想起四十公里之外的那座城市。

        城市里,蘇陽有一個妻子叫王曉靜,有一個女兒叫蘇小扣。今天是周一,蘇小扣在城郊的一所封閉式學校讀書,妻子在這個點上應該是站在講臺上很像那么回事地教課。他今天起了個大早,背起昨晚悄悄準備好的旅行包就去城南車站坐鄉(xiāng)村客運車到這個叫做“大鍋圈”的地方來。他每天都會去晨練,起得很早,王曉靜已經(jīng)習慣了。他出門的時候王曉靜還沒睡醒,當然醒來后也不會想到他去了別的地方。他坐車到了一個叫“新寨”的村莊,下了車,沿著司機指給他的方向往前走,走了幾步,他給妻子發(fā)了一條昨天晚上就編輯好的短信:“房子在你的腳下,女兒在你的手中,離婚協(xié)議書在梳妝臺第一個抽屜里。我走了,請不要打聽我在什么地方?!睕]有落款,他為這幾行文縐縐的文字感到羞愧,他第一次以這種方式與一個和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女人作一個“了斷”,他已經(jīng)不在意王曉靜看到這樣的文字以后罵他流氓式的酸臭,他迅速關閉了手機。

        底下陽光充沛,照得他全身癢癢。好久沒沐浴過這樣的陽光了,他甚至開始懷疑,這些年來自己有沒有見到過陽光,就算見到過,也應該是熱辣辣的日頭,讓皮膚紅一陣紫一陣的日頭,和王曉靜尖酸刻薄的語言一樣,叫人疼痛。底下一馬平川,沐浴著溫暖的陽光一天走上十幾個來回,應該也不會累。蘇陽重新背上旅行包,朝著前面巨大石縫里的人家走去,他此時想起陶淵明《歸園田居》里的詩句:“曖曖遠人村 ,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 ,雞鳴桑樹巔。”誤入塵網(wǎng)十八載,自己終去到一個如此精致而又詩意的世外,實在是榮幸之至。

        蘇陽穿過田埂,徑直走到石縫里的人家。房子一共四座,有兩座蓋著瓦,像是新的瓦片;另外兩座的房頂上,是用麥草堆上去的,仿佛常年在炊煙中浸染,炊煙一過,久而久之就是黑乎乎的一片。第一座房子的院壩里,一個老人坐在板凳上打盹,雙手捏著一根竹棍,竹棍的上端撐著下巴。蘇陽還沒開口說話,老人已經(jīng)睜開了眼睛,看了蘇陽一眼,又閉上了。轉角處,一個包頭巾的中年婦女正在一個篩子里翻找著什么,見了蘇陽,趕緊把頭扭向另一個方向。有幾扇門開著,其中一扇,有穿紅衣服的小女孩站在門框里,見了蘇陽,折身進了屋,不一會兒,屋內跑出來三個孩子。

        用竹棍撐著下巴打盹的老人穿一件長衫,看樣子原本是藍色的,但可能穿上身以后就沒有脫下來洗過,所以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黑色的了,還泛著油亮的光澤。蘇陽上前一步,和他打招呼。

        蘇陽說:“老人家,你好啊?!?/p>

        老人睜開眼睛,“啊”了一聲。

        幾個孩子格格地笑,穿紅衣服的小女孩說:“他聽不見你說話的。”

        包頭巾的中年婦女放下手中的篩子,走過來問:“你找誰?”

        蘇陽說:“我找成禮福。”

        “成禮福家在后面?!迸擞檬滞蕉瓷钐幹噶酥?。

        蘇陽踏上由石板砌成的臺階,往上面走,迎面看見一條狗堵在石梯的盡頭,有些心慌,一只腳往后退了一步。

        “不用怕,它老了,不會咬人的?!卑^巾的中年婦女說。

        成禮福正拿著一個手機在自家院壩里找信號,看樣子是想給某個人打電話。

        中年婦女指著他,對蘇陽說:“他就是成禮福?!?/p>

        蘇陽走過去,對成禮福說:“你好,兄弟?!?/p>

        “你是誰?你找我干什么?”

        這一問,還真問住了他。他找他干什么,自己也不清楚。他是在電視上認識成禮福的。前些日子,省臺新聞報道過大鍋圈,標題是《天坑里的人間》。電視新聞里的大鍋圈是一個被世人遺忘的村落,里面住著七十年前來到這里的一群麻風病人,他們憑借最艱難的意志在這里卑微地繁衍生息,將生活定格在一個與世隔絕的絕壁之下。在這個新聞片段里,記者始終以一個年輕人為采訪的中心,所有鏡頭里都有這個名叫成禮福的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在大鍋圈,成禮福是唯一一個出去打工回來的年輕人,他見過一些世面,基本讀懂了外面世界的精彩,也知道自己命運的無奈。他帶著記者在大鍋圈采訪,記者朋友們都稱他為兄弟,當然,蘇陽也稱他為兄弟。

        成禮??戳颂K陽一眼,又把目光返回手機屏幕,有些不高興地說:“你們倒是經(jīng)常來,可來了又怎么樣?我們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從這個鬼地方搬出去?!?/p>

        “搬出去?”蘇陽很是不解,“搬出去干什么?這好好的地方不住,卻要尋思搬出去?!?/p>

        這回成禮福真的給了蘇陽一個正臉,皺著眉頭看了蘇陽幾秒鐘,問他:“你不是上回那個記者派來的吧,他說過他回去以后會派人來,要對這里做一個全面的采訪。”

        “我不是記者,我也不做采訪,我只是來這個地方住一陣?!?/p>

        成禮福笑著說:“你是好日子過昏了頭了吧,來我們這里住一陣?你是說,你打算在這里住下,那我告訴你,你住不慣的,大鍋圈就是個窮得讓人發(fā)瘋的地方,你看我都快瘋了。”

        蘇陽不知道該怎么對成禮福說,他把背上的旅行包往石桌上一放,從上衣口袋里掏出香煙,遞給成禮福一支,自己也點上一支。成禮??戳丝礋熥焐系淖郑侄⒅K陽看了一會,說,“這煙挺貴吧,讓我打牙祭了?!庇謫枺骸澳闶悄膫€單位的領導?”

        “我不是領導,從今往后,我可能什么也不是了?!碧K陽說。

        “那你以前是什么?”成禮福問。

        “以前是文體局干部,干了十幾年,不想干了,想找個地方清靜清靜。”

        成禮福說:“你是打算在這里清凈嗎?那我告訴你,你就算有很多錢,在這個地方也沒什么

        用,你根本買不到你想要的東西,如果進城去買,很不方便,你今天從這天路上走過來,你應該曉得有多艱難?!?/p>

        蘇陽確實也沒帶多少錢,他身上只裝了一個月的工資,昨天剛好到賬,他取了出來,沒交給王曉靜。錢取出來以后,他把工資卡也放在梳妝臺的第一個抽屜里。

        蘇陽對成禮福說:“我其實也沒有錢,我來這里,就是想和你們一起過一過平凡人的生活?!?/p>

        成禮福聽完便笑,他笑的時候,嘴里露出兩排潔白而整齊的牙齒。

        成禮福說:“我還是第一次遇到跑窮地方來過日子的人,好奇怪,好奇怪?!?/p>

        成禮福從里屋搬出一條凳子讓蘇陽坐下,自己也搬了一條出來,在對面坐了,大口地吸著蘇陽給他的香煙,都燃到煙嘴了,還舍不得丟,又猛猛地吸了一口。成禮福對蘇陽說,“來了好幾撥人了,呆不了多大一會就要走的。最先來的是記者,他們一個勁地說大鍋圈是世外桃源,美得都讓他們心跳了,可是屁股都坐不熱就抬腿走人,我是不相信他們的?!背啥Y福把煙蒂扔到地上,用腳踩了踩,接著說:“先前,鎮(zhèn)里的領導來的時候,都沒有說過大鍋圈有多漂亮,每次他們從巖上走下來,嘴里都不干不凈地罵這條該死的路。哎,這么高,這么陡,想修也修不了,除非從天上搭一架梯子下來?!?/p>

        蘇陽問成禮福這幾天有沒有其他人來過,成禮福說:“每個星期都會有人來,有些是來照相的,有些是領導,反正來了就在這里轉上大半天,就像喝醉了酒似的說著胡話就走了?!?/p>

        “他們都說些什么?”蘇陽問。

        “都說這地方好。前幾天來給阮大奶送盒子的那幾個臺灣人,也說好,說是走遍全世界也看不到有幾處比這里好的。我就不明白了,人人都說好的地方,我為什么覺得是泡狗屎?!背啥Y福說。

        “臺灣人也來過這里?他們送什么盒子?阮大奶是誰?”蘇陽來了興致,追問著成禮福。

        “說了你也不明白的,我一時半會也給你講不清楚。反正你也打算住在這里了,有的是時間,以后我慢慢給你講吧!”

        4

        成禮福和妻子向夏瓊在屋里做飯。蘇陽看到向夏瓊的第一眼,就覺得這女人好像在哪里見過,但想了好一陣子還是想不起來,于是就否定了自己,心說,這地方的人何曾去過外面,又何曾讓他見到,充其量她只是見到一個和某人長得相像的人而已。蘇陽坐在院壩里抽煙,不時抬起頭看外面。從成禮福家的院壩往外看,很大一部分視線都被從山崖上生出來的巖石擋住了,呈現(xiàn)在蘇陽眼里的,是一個橢圓形的缺口。像隔著短焦鏡頭似的,他只看見一片橢圓形的麥田,麥田里的阡陌像幾根粗糙的棉線,將一小片綠色簡單地縫補在大地上。前面的瓦房斜伸著露出來的房梁,土瓦在房梁上堆出了一個尖尖的屋頂,看上去像一座破廟。在這巨大的石縫里,仿佛藏著說不完的秘密。此時,蘇陽在想,人們經(jīng)常說起的天堂和地獄,在庸常生活中的大多數(shù)時候,僅僅就是一個比喻,有誰真正看見或者去過,又有誰知道這天地之間,誰是神仙,誰又是魔鬼。蘇陽來大鍋圈,算是有預謀的。對他來說,已經(jīng)遠離了那座城市,遠離了十八年來那些不具體的生活帶給他的煩惱和痛苦,自己此時仿佛已置身于一個天然的大氧吧,就算只是一次很短暫的停留,也給自己帶來了莫大的興奮和快樂??墒?,對于成禮福,這里就是一個牢籠,頭頂?shù)奶炜詹还苡卸嗨{,也是一個陰險的玻璃罩,它給大鍋圈里的人們帶來四時晴雨不定的魔咒,它永遠也不會從上面遞下來一架梯子,把他們與外面世界的距離縮短。當然,這樣的一群人,有著和別人不同的身份,他們是麻風病患者,他們就算偶爾攀著絕壁上的石階到外面的鄉(xiāng)場上去,也會用頭巾把腦袋包得嚴嚴實實,像蒙面行走在險惡的江湖。蘇陽也明白,沒有任何梯子可以搭建在他們卑微的內心,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這輩子恐怕是不可能走出這個地方了。

        成禮福和向夏瓊弄了好大半天,才把飯做好,招呼蘇陽進屋吃飯。蘇陽坐定,看見回風爐盤上擺了三個菜,油炒洋芋、豆豉臘肉、涼拌筍尖,一葷兩素,火口上煨著一鍋酸菜紅豆湯。菜都是用大碗裝的,都冒出了碗沿。豆豉臘肉顏色黑乎乎的,聞著卻很香,蘇陽不禁咽了一口唾液。成禮福在蘇陽身邊坐下,說:“飯倒是做好了,就是沒什么吃的,不知道大哥你愿不愿意吃。”

        蘇陽說:“禮福兄弟招待我,我還沒說聲謝謝,你這樣說,我就不好意思了?!?/p>

        成禮福說:“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那些來到大鍋圈的人,包括記者,都不愿意在我們這里吃飯。其實我不說你也知道,他們是怕傳染上麻風病?!?/p>

        “不會啊,你從小在這里長大,不是也沒有傳染上嗎?”蘇陽說。

        “其實,我們一家人自始至終都沒有麻風病。”成禮福接過向夏瓊手里的酒瓶,邊倒酒邊說:“我爹和我娘都沒有麻風病,阮大奶也沒有麻風病?!?/p>

        成禮福用一只碗給蘇陽倒酒,倒了將近半碗,蘇陽連忙用手擋住,說:“我一時忘了對你說,我不會喝酒的。不過,第一次打擾兄弟,不喝一點說不過去,就折掉一半吧,我倆分了就行。”

        倆人互相敬酒,蘇陽喝著喝著就流了眼淚,他突然想起自己的父母。

        蘇陽的父母現(xiàn)在也都七十多歲了,至今還和兩個弟弟一起住在老家。老家離縣城有六十多公里,是全縣最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蘇陽在家中排行老大,也是全家唯一一個靠讀書拿俸祿吃飯的人。兩個弟弟自幼頑劣,還沒到十八歲就出門打工,后來成了家,總是出去一陣又回來一陣,雖常年奔波勞累,日子倒也勉強糊得住。蘇陽還有兩個妹妹,都嫁在同村,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廣東和浙江的工廠里。父母有時會到城里,帶一些瓜瓜菜菜給他們家,稍作停留就又回去了,有時連飯也沒吃上一口。想到父母,就想到王曉靜,這個長著一張人臉的鬼,從結婚懷孕到孩子長到十幾歲,仿佛就從未脫離過妊娠期,可怕的公主后遺癥一直延續(xù)到今天,婚前曾經(jīng)可愛過的王曉靜現(xiàn)在變成了一個無比可怕的王曉靜。這么多年來,她總是像看笑話一樣的看蘇陽,總是先在雞蛋里放一根骨頭,然后再伺機挑出來,把太多的罪名扣在自己男人身上。蘇陽平日和同事們在一起聊天,女同事都在夸他找了一個清秀可愛又能干的老婆,她們總是像事先打好草稿似的,都會說:“你看你那媳婦兒,一張笑臉走天下,見了誰都樂呵呵的。”每每這時候,蘇陽都想一頭撞死在那人懷里。這些被蒙在鼓里的人,他都把她們當成了王曉靜異父異母的親姐妹,當成王曉靜安放在他身邊隨時都有可能把他炸死的一顆炸彈。蘇陽就和她們開玩笑,說:“我那女人就是個笑面虎,就是個把著門框當?shù)刂鞯娜?,哪比得上你,在我眼中,你才真正適合做我的妻子。”女人“切”了一聲,揚長而去。

        王曉靜仿佛迷上了朋友和同事們那些永遠也不會結束的大物小事,大部分時間都在事頭上幫忙。張家喬遷要收禮,她得送;李家生孩子要收禮,也得送。婚喪嫁娶就更不用說了,那叫紅白喜事,是大過王法的,必須送,還必須把大把大把的時間都搭上,要打盤整缽,洗碗抹桌。王曉靜每次從事頭上回到家,都會莫名其妙地發(fā)作,她高高興興地送出去的禮金馬上就會變成咒語,讓蘇陽難逃厄運。

        王曉靜說:“送送送,光知道送,不曉得收,家有萬貫也會送光?!?/p>

        蘇陽說:“那就別送了?!?/p>

        王曉靜說:“看你那點出息,你把腦袋放到褲襠里去吧。”

        “那,你既然愿意送,就別撒氣。”蘇陽說。

        “我撒誰的氣?我撒誰的氣?別人都知道收,就只有你一個人只知道送?!?/p>

        蘇陽想,就算要辦個事頭,想收禮,也總要有個理由吧!十年前住進新家收過一次,五年前搬第二次家,又收過一次?,F(xiàn)在孩子還小,離結婚還遙遠著;父母健在,估計活個十年八年沒有問題,拿什么去收呢?他想給王曉靜講道理,但卻不知道從何說起,面對一個無端喋喋不休的女人,他說不出一句話。

        王曉靜總是在家里埋怨自己為什么當初選擇做一個教書匠。王曉靜說,屁大點工資,送了禮金就沒有了。王曉靜問蘇陽:“你倒是說說,那些王八蛋,把孩子往教室一扔,巴不得你給他都培養(yǎng)成國家主席,自己卻一毛不拔,你說說他們還是人嗎?”

        王曉靜說:“那個姓姜的狗雜種,每天變著法子暗示學生,要求家長來談話,每一次談話都讓人家家長送禮?!碧K陽輕輕地說了一句:“你可別學人家,這樣不道德?!?/p>

        “嘖嘖嘖,你還上升到道德層面上去了,要我看,做一個迂腐窮酸的男人,那才叫不道德。 ”

        蘇陽就不敢說話了。

        蘇陽每次回老家,母親都會問他,孩子還好吧?你自己有沒有受你老婆的氣?

        蘇陽總是對母親說,一切都很好。蘇陽說,王曉靜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人。母親搖搖頭,嘆了嘆氣說,只要你好就行,我和你爹不會指望你什么的,有你兩個弟弟在身邊,你就別操心了。

        蘇陽聽出母親話里的意思。到現(xiàn)在,老太太也僅僅是認他這個兒子,卻全然沒有要求他盡多少贍養(yǎng)父母的責任了,母親對他的這個家庭,其實是很失望的。

        母親說,你看你兩個兄弟媳婦,做事雖然毛手毛腳的,但是人家吃得飯,挑得擔,心眼是好的,前家后家不分彼此,這書讀得少的女人啊,就不會變壞。

        有一回母親進城,來蘇陽的家里,卸了包就坐在沙發(fā)上休息。王曉靜拿一個拖把在母親面前拖地,還邊拖邊嚷嚷說:“蘇陽,你怎么不給媽找一雙鞋換換,看把地弄臟成啥樣了?弄臟了也還不是我一個人打掃。”蘇陽正在廚房里做飯,他手里拿著一把菜刀,聽見話音不對,連忙跑到客廳里來,這時母親已經(jīng)起身摔門而去。

        母親再也沒有來過他們家,父親偶爾來,也只是逢著下班時間站在樓下喊:“蘇陽,下樓來拿東西了。”

        這樣的日子過了十幾年,蘇陽完全成了一個毫無生活智慧的男人。

        5

        吃過早飯,蘇陽要成禮福陪他出去走走。

        成禮福說:“屁大點地方,撒泡尿的功夫就走完了。”

        蘇陽說:“越是小的地方,天地就越大?!彼蝗幌肫鹨痪淇谔?,叫做“方寸之地,大有作為”。什么意思呢,眼下他就身處一個方寸之地,難道自己真的來對了?不對,他來這個地方并不是為了實現(xiàn)什么理想和抱負,他僅僅是為了逃避。

        成禮福聽不懂他說什么,就對他說:“你們文化人老是喜歡說一些聽球不懂的話,前些日子有個記者也是這么說的?!?/p>

        在路上,成禮福問蘇陽:“大哥,你真的不

        是領導?”“真的不是?!薄澳阏娴牟皇怯浾??”“真的不是?!薄澳悴皇欠噶耸裁词铝税?,跑這里躲來了?”“我沒有犯法,但我的確是跑這里躲來了。”

        “你沒犯法,躲什么?我還從來沒有遇到過像你這樣的人,領那么高的工資,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跑這里來受罪。”

        蘇陽也不打算和成禮福說他內心的想法,他知道成禮福無論如何也弄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成禮福問蘇陽:“大哥,你有文化,你給我講講,這天坑是怎么形成的?!薄皯撌堑刭|構造發(fā)生變化吧!”“我沒有讀過書,不曉得什么是地質。我到外面去打工,我只學會寫自己的名字,還是我老婆教我的?!薄澳憷掀耪嫘?,她讀過書嗎?”“讀過幾年。她不是本地人,是牛場鎮(zhèn)田壩村的,我們一起在浙江打工認識,后來就結婚了。”

        “我聽說,大鍋圈的人想在外面討個媳婦很困難,你還真有本事,你看你老婆這么漂亮?!碧K陽對成禮福說。

        “漂亮個球!這女人心思多得很,成天尋思離開大鍋圈,像丟了什么東西似的?!薄八羞@種想法也不是不對,人往高處走嘛。”蘇陽說。

        成禮福抬頭看看天空,苦笑著說:“高處,很高啊,怎么走?也不知道哪天才能走得出去。大鍋圈是個屙屎不生蛆的地方,這么個大坑,也只有靠屙屎去填平了?!?/p>

        “對了,大哥,你倒是給我說說,這地質變化是怎么回事?!?/p>

        “這樣說吧,就是天空砸下一塊石頭,把底下砸了一個大坑?!碧K陽對成禮福說。

        “天空砸下一塊石頭,那石頭呢?”成禮福問。

        “力太大,鉆土里去了。”

        “我還是不明白。哎,沒讀過書的人,就是可憐,沒有知識,什么都聽不懂。我出門打工,認男女廁所都是看牌子上的圖畫。”

        “不過我聽老人們講,和你說的可不一樣?!背啥Y福接著說。

        “你說說看吧,到底老人們是怎樣講的。”

        “老人們說,這地方原本叫大火地。大火地你聽說過嗎?”

        “聽說過?!?/p>

        “很多年前,我們這里的天漏了,出現(xiàn)了一個大窟窿。有個女人叫女媧,她在這里采了很多石頭,想把天補上??赡苣莻€時候還沒有水泥,所以要把一些石頭燒成石灰,然后和著泥土攪拌成泥漿,像砌墻一樣把石頭砌到天上去。女媧采石也真不會采,就照著一個地方摳,就把這里摳成了一個大坑。”

        蘇陽聽得直想笑,但還是沒笑出來。他對成禮福說:“是不是女媧在這里架起一爐大火燒石頭,所以這里就叫大火地?”

        成禮福說:“是啊,看來你也聽說了。不過我還是不相信這事,女媧補完天上的窟窿,為什么不用泥土把天坑填平,而留下這么大的一個鍋圈?”

        “你不知道女媧有多忙啊,她補完這里的天,還要去補其他地方的天,那年頭,到處都天塌地陷的,你說一個女人,她能忙得過來嗎?”

        “原來是這么一回事。哦,對了,我們隔壁還有兩個天坑,一個比一個小,分別叫做二鍋圈和三鍋圈?!?/p>

        “那兩個鍋圈有人住在里面嗎?”蘇陽問。

        “沒有,那里面全是石頭,石頭下面有一條暗河,和大鍋圈是相通的,這條暗河可邪門了,水聲要秋天才能聽到,晚上你睡覺的時候就能聽到了?!?/p>

        蘇陽問:“這條河從這里經(jīng)過,又流到哪里去了呢?”

        “天生橋啊。五德的天生橋,出名得很,里面有一個很大的電站。”

        “天生橋我去過,一個很深的巖洞,電站建在絕壁上,河水綠茵茵的,機器沒有發(fā)出響聲的時候,人一開口說話,水上的波紋就會一圈一圈地蕩漾開來。那地方的確很神奇,但我有些害怕,陰森森的,電站里的工人說,河水會學人說話?!?/p>

        “學人說話算什么?我們家房子背后的溶洞里有一口井,那才叫神奇。”成禮福指了指自家房子,說:“明早我?guī)氵M去看看,里面的那口井,會和人對話呢?!?/p>

        “不會吧?”

        “我也沒遇到過,但老人們說了,你問它問題,它會回答你。我小時候跑到井邊,我問,水井水井你告訴我,我們?yōu)槭裁催@么窮。水井沒有說話。”

        他們徑直走到一處巖腳下,看見一個小一些的巖峰里,留著幾賭殘破的石墻。墻壁上還有幾道銹蝕的木門,門框里掛滿蛛網(wǎng)。地上有老去的磨盤,磨盤上有推磨用的單鉤,只是已經(jīng)從中間斷掉了。有繩子,一頭還系在從石縫里生長出來的一棵樹上。有碓窩,碓桿,有碓桿上脫落下來的鐵塊。蘇陽想起小時候,在老家,父母推磨,他就在后面拉著他們的衣服來來去去地搖擺,不看見這些東西,不會覺得記憶的美好?,F(xiàn)在,幾乎沒有人推磨了,但是日子,仍然前后左右搖擺不定。

        成禮福說:“這房子的主人五年前就死了,他們家沒有后人,我們就把他埋在屋里?!闭f著指了指墻角的一個土堆。

        蘇陽沉默了好一陣,在往回走的路上,他和成禮福都沒有說話。

        回到家,太陽已經(jīng)離開了大鍋圈。大鍋圈的天要比其他地方黑得早一些,只要日頭離開天空,一晃就到晚上了。成禮福和蘇陽進了屋,向夏瓊已經(jīng)做好晚飯,和中午的菜一模一樣,只是鍋里的湯變成了煮老南瓜。

        向夏瓊坐在床沿上打盹。兩個孩子已經(jīng)吃完飯了,吃的是中午的剩菜,他們進屋的時候,其中一個孩子還在舔著碗底。

        成禮福又叫向夏瓊到里屋取酒,蘇陽連忙止住,說中午喝得太多,現(xiàn)在頭還暈暈乎乎的,就不喝了。成禮福說:“大哥不是說我們家的酒是假的吧?咱們雖是窮人,酒卻是真的,去年小瓊從孩子外公他們家?guī)淼?,孩子外公釀了幾十年的酒了?!?/p>

        蘇陽連忙解釋說:“大哥我不勝酒力,再真的酒放到我肚子里去都難受?!?/p>

        “我聽說那些當官的酒量都好得很,一頓要喝兩三斤。我在浙江打工的時候,我們老板也能喝,常常一個人整兩瓶,只是每次喝酒回家,他老婆都會一腳把他踹出門去?!?/p>

        “那,你能喝嗎?”蘇陽問成禮福。

        “我也還行,喝一斤不會出事,可我沒有那個命,喝不起?!背啥Y福說。

        兩人就這樣說些閑話當酒,一會兒就吃完晚飯。蘇陽提議,讓成禮福帶他到隔壁鄰居家走走。蘇陽說:“我可能會在這里住上一段時間,往后的日子里,會打擾鄉(xiāng)親們,你得先讓我認識認識。”

        “你真打算住下來?”成禮福說,“我以為你是開玩笑的,前些日子那個穿馬甲的牛哄哄的記者也說他要來住一段時間,說是要做個什么片子,要在這里寫東西,但最終還是沒來。還有一次,一個端相機的老者和一個胖胖的中年男人讓我?guī)麄冊诖逯凶撸肿诱f他要來整什么生活,他說他是個作家?!?/p>

        “也沒來吧?”蘇陽問。

        “沒來。他們來個球,這荒山野嶺的,哪有城里安逸?!背啥Y福接著說:“那些人說話都不算數(shù)的。那個自稱是作家的胖子說了,回去一定要組織很多人來這里參觀,讓我們收門票。他留給我一個手機號碼,說有什么事情的話,盡管找他,只要是他能做到的,一定幫忙。”

        “你給他打電話了嗎?”

        “打,每天都在房子周圍找信號,可是我打通了,卻沒人接電話?!背啥Y福說到這里的時候,有些氣憤。

        “可能是他手機出問題了吧,要不然他怎么會不接你電話?”蘇陽說。

        “不可能。那個胖子油得很,他說話的時候擠眉弄眼的,一直和照相的老者打暗號,我猜他給了我一個沒有用的手機號,他是怕我打擾他?!?/p>

        “那你找他,打算讓他幫你干什么?”蘇陽問。

        “也沒什么事情。我只是想問他,這地方是不是像他們說的那樣,是一個風水寶地。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尋思著搬到外面去,要是我在外面能找到一個可以安身的地方,我早就搬出去了。不過,前些日子,大鍋圈上了電視,很多人都說這里是人間天堂,有個什么專家還說,要是能從大埡口上修一座鐵橋下來,每天會有成千上萬的人來這里參觀,我們都會變成富人。聽他們這么說,我又不想搬出去了。我就是沒有把握,到底大鍋圈能不能變成天堂,要是能,早一點多好?!背啥Y福說完,嘆了口氣。

        蘇陽沒有說話。蘇陽覺得,大鍋圈的確是天堂,特別是對于他來說,比天堂還漂亮。但他真不愿意這地方有一天突然變得熱鬧起來,如果那樣的話,人間就再也沒有別的干凈去處了。

        6

        夜晚的大鍋圈安靜得能聽到天上的星子在交談。蘇陽一個人坐在成禮福家的院壩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有燈光從窗玻璃內映出來,微弱得像指尖煙蒂上的火蟲,隨時都有可能在晃動中熄滅。這地方是三年前才拉通電的,盡管大鍋圈的人們用電不繳電費,人們還是早早地拉下墻上的開關,習慣性地回到他們長期以來所依賴的一片漆黑。

        十分鐘以前,在成禮福的陪同下,蘇陽拜訪了這個村莊里所有的人。老人,孩子,戴著氈帽的漢子,裹著頭巾的婦女。此地的人間,人口二三十,牛馬八九只;雞鳴犬吠,鳥語蟲啾。要說太平,卻也聽得見世外開山炸石的聲響;要說安寧,卻也有人不小心在某一個時節(jié)死去。蘇陽在這個村莊里的頭一天,馬上就要結束了,他感覺到,他的預謀好像不太站得住腳,一天下來和成禮福的所有對話,讓他意識到了某些隱患。如果真要在這個地方待下去,他需要給自己更加充分的理由。

        他覺得,他此時應該想一想身后那座城市,那個城市里的家,他的妻子——那個叫王曉靜的女人。王曉靜應該從今天中午開始感到日子出現(xiàn)了一丁點變化,她一定在放學回家打開房門時感到有些異樣,沒聽見廚房里鍋鏟和鐵鍋撕咬的聲音,沒聞到飯菜的味道。王曉靜一定打過他的手機,嘿嘿,不好意思,我關機了。王曉靜肯定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那條短信,而出于她長期以來養(yǎng)成的對蘇陽一舉一動不屑一顧的習慣,頂多是看了一眼就馬上刪除,并且惡狠狠地說,和我來這套,簡直是找死。王曉靜肯定會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嘴里喋喋不休地罵一個沒出息還不守規(guī)矩的男人,然后系了圍腰跑到廚房去弄她一個人的午餐。王曉靜,這個在家里稱帝的女人,這個中午,肯定在內心砍倒了一大片森林,等一個始終默認著自己的猥瑣的男人回來收拾枝椏。是的,王曉靜必須準備好一場葬禮,她一定要把他活埋在這個陽光明媚的中午。

        想到這里,蘇陽似乎就有新的理由了。王曉靜這種世間難遇的女人,完全沒有想到,在自己堅固的城池里,蘇陽居然能逃脫出去。蘇陽決定好好捋一捋這些年來她對他的生活施用的酷刑,以便讓自己的理由更加充分。王曉靜不孝敬父母,王曉靜勢力自私,王曉靜高高在上,王曉靜目空一切,王曉靜把婚姻當成帝國,王曉靜把丈夫當成奴隸,王曉靜把日子攪得稀巴爛,王曉靜把一個從農村進入城市的青年塑造成一個命運的瞎子、理想的瘸子、道德的聾子,王曉靜把一個活到四十歲的男人教唆成一個弱智、慫恿成一個加速愛情潰爛的幫兇……到這個點上,王曉靜應該是這個家的敗類,應該是俗世豢養(yǎng)的一條走狗。

        蘇陽為自己的逃離找了那么多論據(jù),照理應當換來片刻的愜意,然而并沒有,他控制不住自己繼續(xù)往下想。想想到了下午,王曉靜開門的那一瞬,斷不會料到他仍然沒有回家。“媽的,反了你了!”王曉靜肯定會破口大罵,肯定會掏出手機再一次撥打他的電話。嘿嘿,對不起,我關機了,我告訴你,我要永遠關機。此時,王曉靜一定會想起那條短信,王曉靜一定會流下憤怒的眼淚。

        一個不肯承認丈夫會揭竿而起的王曉靜,過了今天、明天,過了一個月、一年,她就會承認這個男人的勇氣。蘇陽越往深處想,思路就越發(fā)開闊。蘇陽像是在擬一個小說的提綱,起承轉合是那么自然。最初,一個叫蘇陽的男人在這座城市的一個球場里遇到王曉靜,他們相愛了。最初,王曉靜真的很愛蘇陽,她像一只小鳥,累了就棲在他的掌心,很優(yōu)雅地打盹。他們結婚,生孩子,買房子,他們有了來自生活的壓力,她變得焦躁不安,變得勢力,想在一個三口之家掌握絕對的權力,想無條件做一個貴族。她從小學教師變成中學教師,從科任教師變成班主任,從一線教職員工變成學校管理層干部,她還沒有來得及修成正果就開始痛訴革命前后的復雜經(jīng)歷。而蘇陽就是一灘死水,養(yǎng)不活泥鰍倒是養(yǎng)活了一叢水草,變得惡臭難當。蘇陽永遠是一個普通干部,連單位領導有針對性地發(fā)獎金的時候也不會想到他。蘇陽永遠是最初那個喜歡閱讀喜歡打籃球喜歡排練點小節(jié)目的蘇陽,喜歡默默無聞地走在人群中,喜歡遷就妻子遷就領導遷就風云變幻的天下,所以他們的日子爛掉了,他們的日子長滿了蛆,隱藏著毒素,甚至堆積著一點即燃的火藥。

        王曉靜從一個姑娘變成妻子,變成媽媽,從一個教師變成學生家長,她重視自己經(jīng)歷過的所有角色,她發(fā)誓要扮演好以后的自己。她當教師的時候,想收受學生家長的好處,可是沒有人給她;她當學生家長的時候,拼命地想給孩子老師的好處,人家卻不敢要。當然,他們之間的日子變得越發(fā)潰爛,還是從她做了學校管理層、成了學生家長之后開始的。為了在一個巴掌大的學校完成所謂職務的升遷,她不惜陪上難得的笑臉,在領導面前竭盡阿諛奉承之能事,把校長當成自己的祖宗。想到這里,蘇陽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個中學校長可惡的嘴臉,這個留著寸頭戴著眼鏡的五十歲左右的男人,總是背著手在學校大門外走來走去,見到年輕貌美的女教師就會抓住機會做耐心細致的思想工作。他以學校德育工作取得明顯成績?yōu)橛?,把功勞記在王曉靜頭上。作為一個有情商的校長,他請王曉靜吃飯,還反復叮囑一定要把蘇陽帶上。

        王曉靜給蘇陽打電話,說,蘇陽你給我聽好了,校長要慰勞我,請我吃飯,明確指出要你作陪,但我也要明確地告訴你,你不適合參加這樣的飯局,所以你不能來,你知道就行了。蘇陽不想猜測他們吃了飯以后會干什么,蘇陽也不敢猜測,于是他一個人走在大街上,迎面遇到文體局同事也就是當年唱歌唱得最好而且特別喜歡他的陳可可。陳可可問,蘇陽,你去哪里?蘇陽說,走走。就不再說話,各人往各人的方向去。

        王曉靜當了學生家長,在女兒念小學的六年里,沒有一個老師收過她的禮,這讓她很糾結。她認為,教師不收禮,是因為他們不想把她的孩子當回事,這對女兒成為一個品學兼優(yōu)的學生沒有保障。孩子讀到初中,王曉靜仿佛遇到了貴人,也就是那個叫陳大康的蘇小扣的班主任。陳大康是一個個頭矮小卻長了一個大肚子的男人,前年通過城區(qū)教師招考進了縣城二中。從鄉(xiāng)下進城,陳大康認為自己就不是鄉(xiāng)下人了,好像就當了縣長,不知從哪里學來一口官腔,每一句話都把尾音拖得很長。打官腔的縣城教師陳大康變著戲法讓學生家長送禮,想以此讓自己在這個城市安身立命,于是他給蘇小扣的母親王曉靜打電話。王曉靜像是得到皇上的臨幸,提著幾條香煙屁顛屁顛地趕往陳大康的宿舍。陳大康經(jīng)常給王曉靜打電話,王曉靜經(jīng)常請陳大康吃飯、唱歌,還陪他打麻將,經(jīng)常是深更半夜才回到家。蘇陽也深更半夜才回家,她怕聽見王曉靜把鑰匙插進鎖孔里的聲音,怕聽到她回到家就開始破口大罵陳大康的那些低俗的語言,他不想知道王曉靜的此地無銀三百兩,所以他一個人在街上溜達,遇到剛從電影院出來的文體局的同事也就是當年跳舞跳得最好而且特別喜歡他的肖若曦。肖若曦問,蘇陽,怎么大半夜了還在街上溜達?蘇陽說,走走。就不再說話,各人往各人的方向去。

        直到有一天,蘇陽送孩子去學校,見到了把自己當成縣長的陳大康老師,他突然就莫名地惡心了起來?;氐郊?,他問王曉靜,那個陳大康有你說的那么可惡嗎?王曉靜當即“哇”的響了一聲干嘔,差點吐了出來,她說,別提那個雜種,他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有時,蘇陽會懷疑自己的判斷,他對自己說:也許不是這樣的,生活有太多的假象。他又對自己說:但愿是假象。

        7

        清晨,蘇陽醒來。他用手抹了抹眼皮,在床上伸了個懶腰,看見窗外透進來檸檬色的陽光。大鍋圈清晨的陽光是檸檬色的,很奇怪。他想問成禮福,但睡在里屋的成禮福和向夏瓊夫婦還沒有起床。昨天晚上,蘇陽要求成禮福給他一床被褥,他想睡到院子里去。成禮福說,地方窄是窄了點,也能給你擠出個窩來的,眼下霜重露白,睡在院子里還不把你凍死?蘇陽說,阮大奶不也是睡在房子外面嗎?成禮福說,阮大奶和你不一樣,阮大奶自從打了那具拿不進屋的棺材,她就把床搬到房角棺材旁邊,守著它睡,已經(jīng)睡了二十多年了。蘇陽問,她為什么要這樣做?成禮福說,怕是擔心有人死在她前面吧,怕自己辛辛苦苦打制的棺材臨了裝進了別人的尸體。

        蘇陽睡的那張床已經(jīng)很舊,他一躺下,床就發(fā)出“咕嘎咕嘎”響聲。他開始擔心里屋成禮福夫婦睡的那張床是不是也是這樣,要是今晚他失眠,他一定會受不了的。不過蘇陽轉念一想,他們應該不會,因為孩子們也睡在里屋的另一張床上。蘇陽伸手去拉被褥,掌心所觸之處,濕漉漉油膩膩的一片,拉到脖頸,一股酸臭的味兒直刺進他的鼻孔。天哪,這怎么睡得著?就算僥幸睡著了,也會被嗆醒過來的。蘇陽終于明白,一個不需要查驗身份證的地方,肯定不會為你準備一間上好的房屋。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出走是多么倉促。是啊,出走和出差是有區(qū)別的,前者需要付出一定的代價。

        他慶幸自己很快就睡著了,而且沒有在半夜里醒來。借著清晨檸檬色的陽光,蘇陽仔細看了看身上的被褥,發(fā)現(xiàn)被面上全是縱橫交錯的尿斑,當即喉嚨發(fā)癢,一陣干嘔隨之而來,旋即起身穿鞋,推門出去。

        大鍋圈的陽光真好。檸檬色的陽光像一層輕紗,籠罩著整個村莊,似一幅水墨。大霧站在天空,扯著衣角,捋著裙擺,優(yōu)雅而安詳。陽光穿過層層霧水,來到麥苗上,來到房頂上,來到院壩里的缸缸桶桶上,來到被煙火熏黑的門楣上,來到蘇陽深灰色的夾克上……這一切像是神仙撫摸著大地的頭,和一個小小的村莊心平氣和地交談。干凈的、安詳?shù)纳裣桑利惖纳裣?,到底還是被一個從城市出走的男人碰見了,這難道不是他要尋找的世外?蘇陽沉浸在眼前無比曼妙的畫卷里,全然忘記被褥上橫七豎八的尿斑,也忘記了身后的一切,他邁開腳步,朝著麥苗生長的方向走去。

        麥田一小塊一小塊連在一起,像綠茵場上被哨聲隔開的草皮。淺綠色的麥苗只有巴掌那么高,在天坑底下的土地上直立著身子,在清晨的陽光中晶瑩著身上的露珠。陽光穿過大霧瀉下來,在頭頂氤氳著;陽光把田野上的樹的影子刻在地上,把那些破舊的柵欄一分為二,成為檸檬黃的一半和金黃的一半;陽光遮蔽了四面峭立的絕壁猙獰的臉,讓整座天坑成為人間一個最溫暖的平地。

        蘇陽沐浴在底下的陽光里,無比激動地向大自然作弊似的非凡創(chuàng)造力投降,他想徹底放棄一直在心口上搖晃的那座城市,從今天起,鄙視它的高樓大廈和車水馬龍,鄙視他所有盲目的信徒,同時也鄙視自己進入城市的十八年,鄙視那些看上去無比平坦而實際上隱藏著無數(shù)坑洼的街道,鄙視街道上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在這里,生活有種撓癢似的舒服,日子有種小心慌似的愜意,不像之前的十八年,他的人生到處都是大坑。

        霧漸漸散去,漸漸往高處的地方搬動著身子,陽光變得有些刺眼,從先前的檸檬黃變成金黃,變成有些泥土顏色摻雜進去的橙黃,變成白,變成紫,變成不同顏色攪在一起的彩虹圈,變成一綹一綹的絲帶。陽光喚醒了墻角打盹的黃狗,驚擾著圈里打呵欠的牛馬;陽光鼓動著鳥兒張開翅膀,催促著蟲子打開喉嚨。蘇陽順著田埂一直往前走,直到大霧散盡,天坑變成一個裝滿藍色的木桶,太陽像一個快遞員一樣在高處的石崖上打開引擎。蘇陽在陽光肆意的照耀下,走向一排從地底下生出來的石頭面前,此時,他看見一座明亮的城堡。

        在石頭上,泥土被塑造成古老的城墻,回廊乍現(xiàn),石柱林立。這是一座驚艷于世外的城堡,筒形拱頂,封閉拱廊,橢圓的城門和半圓的窗子,鋪著落葉的舊了的街道,盤旋在斜坡上的狹長的道路。一座只有在電影里才能看到的城堡,只有在浪漫的國度才能瞻仰的建筑,卻讓蘇陽在這里看到了。想想吧,你們都說,從前是回不去的,記憶就是一個小偷,他拿走了時間,讓你站在現(xiàn)實的風中手足無措,可是,你們居然沒有料到,我會是那個無比幸運的人,在一座故意捏造得無比破舊的城堡面前,我看見泥土本身的顏色,看見人性在邊緣之地的可愛綻放,看見童年在招手讓我回去。在我們緊湊的腳步聲中,我們不齒的,就是我們必須馬上忘掉的;我們追逐的,其實沒有一樣可以真正屬于我們自己。可是,當我們在俗世的悲歡中漸行漸遠,就忘掉了不該忘掉的一切,比如,一座用泥土壘起來的小小的城堡。

        只屬于我們童年的城堡,只屬于我們這代人的城堡。那些年,這只是我們用以憑吊可怕的貧窮的無聊創(chuàng)造,用以和大把大把的光陰對抗的指上游戲。我們離開故鄉(xiāng),離開變著法子讓我們長大的泥土,誰也不愿意回頭去看看。我們來到躲在鋼筋混凝土中的城市,在高樓的屋頂上生兒育女,把心底的祈禱抵押給不測的風云,讓歲月慢慢變成一張畫皮。我們把理想寄存在一副空虛的皮囊里,為的是給我們剛出生的孩子買一輛玩具坦克和飛機,教會他辨認一條通往游樂場的道路,讓他在塑膠跑道上完成成長的蛻變,在充斥著鐵和電商吶喊的另一座城堡里承認自己的渺小。再沒有人肯讓一捧泥土去到它熱愛的水中,也沒有人愿意用笨拙的手指去和內心的荒蕪對話。是的,沒有人愿意在一排石頭上用泥土壘一個城堡,沒有人敢擁有這樣的智慧……這一切,除了站在天坑底下的蘇陽,誰也沒有想到。

        蘇陽淚流滿面,他想起了自己的孩子,他曾經(jīng)去那個封閉式的中學給女兒開過家長會。他坐在女兒的座位上,聽那些學習成績良好的學生的家長交流教育孩子的經(jīng)驗,看每一個科任教師給孩子們頒獎。他的女兒蘇小扣像一根孱弱的稻草,趴在教室外面的窗玻璃上,偷看教室里此刻上演的故事。頒獎的時候,每一位老師都面帶微笑,每一位走上講臺的學生都洋溢著一臉的自信。最佳成績獎,明顯進步獎,優(yōu)秀班干部獎,助人為樂獎,尊老愛幼獎,各科尖子獎……各種獎足足頒了一個多小時,各種授獎評語光芒四射,讓蘇陽感覺到心慌。一個多小時里,他始終沒有聽到蘇小扣的名字,仿佛這個家長會與他無關。女兒從小學讀到初中,他看到的只是那小小的身子背負著沉重的書包,無窮無盡的作業(yè)以及一張惶惑的臉。女兒從幼兒園讀到初中二年級,也從來沒有得到過一張獎狀,當然,也沒有從學校里帶回來過任何老師的指責和不滿,她注定是一個和父親一樣平庸的人,從來不想拔尖,不想當優(yōu)等生。從小到大,女兒也愿意做自己的小冤家,愿意和他發(fā)自肺腑地交談,這讓他感到無比欣慰。有時候,他甚至把和女兒在一起打鬧作為故意冷落妻子的一種手段。當然他也知道,女兒需要的,就是他這樣的愛,女兒不需要的,恰恰是王曉靜那種霸道的情感侵略和死纏爛打的滿貫注射。

        不知什么時候,女兒的玩具就擺在墻角了,像一些孤獨的折了翅膀的鳥。女兒不再留念那些剛剛從身邊溜走的快樂時光,不再用手去觸碰玩具。那些坦克、飛機、弓箭,那些布藝軟飾、芭比娃娃、錄音小熊,落滿了灰塵,蘇陽每收拾一次,心底都會劃過一絲感傷。

        蘇陽站在小小的泥土城堡前,看那些用泥土捏成的古老的造型,他對天坑里的孩子們產生了無限的敬意。

        8

        蘇陽在回成禮福家的途中,突然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響。這聲音像狼嚎,像舊火車綿長而又蒼涼的汽笛聲,更像遠古戰(zhàn)爭中奪命的號角。這聲音仿佛來自云端,在這小小的山谷里回旋。第一聲響起的時候,蘇陽下意識地用雙手蒙住了耳朵,他剛一放開,第二聲又響了起來。他的耳膜在這巨大的震顫里迅速收緊,仿佛要躲到脖子里去。在這連綿不斷的聲響里,他看到四面猙獰的絕壁暴漲著凸起的筋絡,似乎有一萬只老鼠從巖縫里奔跑,有一萬個獵人面對一只蒼鷹拉弓搭箭。那聲音仿佛裹挾著泥沙的喑啞,像棉布卷起一千頭牛羊,讓它們到屠宰場去。蘇陽想起一部舊電影,想起一場壯烈的廝殺,想起一個人被馬蹄退回水邊,想起和一個女人的訣別。他想起一種古老的樂器,叫做塤。是啊,應該是塤,只有塤才配得上在這荒涼之地演奏世間的孤獨,只有塤的聲音才有可能抵擋這些巨石的反擊??墒?,在這荒蕪之地,何人會拿一只塤來接受泥土的嘲笑?一定沒有。那可能就是幻覺吧!蘇陽開始感到害怕,他懷疑少年時期的偏頭疼會在這個時候卷土重來,他擔心可怕的幻聽又開始在頭顱里長出嫩芽,他使勁地蒙住耳朵,搖搖晃晃地往前走,他看見前面有一朵紅色的火焰,他看見曾經(jīng)在夢中遇到過的那只可怕的妖精,他撐不住自己的身子,倒在了麥地里。

        醒來,蘇陽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成禮福的家的床上,那床布滿尿斑的被褥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厣w在他的身上。他使勁地閉上眼睛,左右搖晃著腦袋,讓自己最大限度地處于清醒之中。幾分鐘后,他再次睜開眼睛,朝四周瞧了瞧,發(fā)現(xiàn)他睡的這間屋子里根本沒人,但他聽到里屋有人小聲地說話。

        “這個姓蘇的,肯定是干了壞事,跑到咱們這里避禍來了?!蹦腥苏f。

        “我看他就是患上了絕癥,臨死了,來訛咱們的。”女人的聲音里透著一股子憤怒。

        “要是這樣就好了?!蹦腥苏f。

        女人“切”了一聲,很生氣地說:“我看你是嚇傻了,他要是死在這里,咱們是要坐牢的?!?/p>

        “坐你個頭,你個憨婆娘,什么都不懂。他要是真有絕癥,死了就是正常死亡,與我們有何相干。反而,他帶來的東西不就都是咱們的了!”

        蘇陽再也不敢往下聽,他沒有想到這對面相和善的小夫妻內心竟如此險惡。他剛從一場戰(zhàn)爭中逃出來,卻又掉進了一口陷阱。他原本以為,他從一陣眩暈中醒過來,算是逃過了一劫,可以繼續(xù)待在天坑里,完成命運的過度,可現(xiàn)在,他感到無比的害怕,他不知道在接下來的哪一個瞬間會把自己徹底丟掉,而且是丟在一個遠離所有親人的世界。

        他故意從喉嚨里發(fā)出一個聲響,接近于一聲咳嗽。這時候,里面的談話馬上就停了下來,整個世界隨即悄無聲息。他又復制了剛才的動作,而且把聲音拖得更長一些,還做了個反復的動作。他用這樣的方式提醒里面的兩個人快速掐斷他們的密謀,為彼此爭取時間。果然,成禮福馬上就從屋里走出來,奔到他的床邊,笑著說:“大哥,你可醒了,嚇死你兄弟了?!?/p>

        “真對不起,我讓你們受累了,給你們添了麻煩?!碧K陽笑著說。

        “你是身體不舒服吧,你這種情況,真不應該來這里的,這讓家里人很不放心?!背啥Y福說。

        蘇陽擺頭笑笑,盡量讓情緒變得自然一些。他對成禮福說:“我身體沒事,只是昨天喝了酒,晚上又沒休息好,今天早上感覺到自己似乎是著涼了,喝水不夠,就出現(xiàn)了這種情況?!?/p>

        “對了,你有沒有聽說過‘低血糖反應?”蘇陽一邊問成禮福,一邊從床上爬起來。

        “沒聽說過?!背啥Y福說。

        “低血糖反應就是水沒喝夠,突然受到驚嚇,就昏過去了。我就是低血糖反應?!碧K陽故意給自己找一個聽上去純屬正常的昏厥的理由,以此影響成禮福對他身體情況的判斷。

        “你受到什么驚嚇了?”成禮福問。

        “我從那邊回來的時候,本來就很口渴——我是說,我是回來喝水的——可我在回來的路上,突然聽見身后有野狼在吼叫,瞬間就受了驚嚇,所以昏過去了。”

        成禮福哈哈大笑,拍了拍蘇陽的肩膀,對他說:“大哥,哪來的野狼啊,你聽見的,分明是孩子們吹響山洞的聲音?!?/p>

        “山洞也能吹響?”蘇陽不解。

        “當然了。我們背后的巖石上,有很多山洞,山洞很深,從這邊的巖石連接到那邊的巖石,四面都是連通的?!背啥Y福用手在空中比劃著方位。

        “可是山洞這么大,怎么吹呢?”

        “山洞雖然很深,可它們露在外面的洞口,卻是一些像燈芯管那么大的小孔,人只要把嘴放在小孔上面一吹,就會發(fā)出很大的聲音。我們這里的人,都管這種聲音叫做‘山吼,意思就是你動了它的血管,它就會喊疼?!?/p>

        “原來是這樣,好神奇的山洞,我要親自去試試?!碧K陽說。

        “你得學上半個月?!背啥Y福說,“就算你學上半個月,把嘴吹破了,也不一定能吹響。其實,吹山洞是有技巧的,你不能卯足了勁使勁吹氣,你越是使勁,它越是不響?!?/p>

        兩人正說著山洞的事情,成禮福的女人向夏瓊從里屋拉門出來,她穿一件紅色的衣服。

        蘇陽心口又是一陣顫栗。他看見了麥地里的那朵火焰,看見了他多年前在夢里遇到過的那只妖精。

        多年前,蘇陽大學還未畢業(yè),假期,他曾經(jīng)昏厥在老家的放馬場上。他做了一個夢,一個穿著紅衣服的女人向他敞開潔白的肉身,正當他準備迎頭痛擊的時候,女人好看的臉突然變成魔鬼的利爪。在那個夢里,他被那個女人用牙齒咬碎,一小塊一小塊地掛在樹上。他被妖精咬得醒了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塊杉樹皮上,家中已有一個木匠在為他打制一口簡單的棺材,母親已經(jīng)哭啞了嗓子。

        多年后,他在另一個地方,突然遭遇了夢里的妖精,可怕的是,這一次,妖精披掛著可怕的山吼而來,讓他猝不及防。

        妖精此時就站在他跟前。她有一張清秀的臉,臉上還有一個明顯的酒窩。妖精紅著臉,很不自然地說:“大哥,我給你弄點吃的吧?!迸宿D身的一瞬間,那身形、面容和舉止,和夢里所見簡直一模一樣,蘇陽又顫栗了一次。

        蘇陽才想起來,怪不得昨天見到了向夏瓊,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原來是在夢里見過。不過他現(xiàn)在更加堅信:這絕對只是一種巧合,夢里的女人只是他多年前看到過的某個印象深刻的女人積攢下來的一個影像,本身就不具體,他現(xiàn)在看到的,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一個生活在天坑里的農村婦女,和那個妖精根本沒有關系——況且,那只是一個夢。

        吃完飯,蘇陽對成禮福說:“兄弟,把你老婆叫過來,我跟你們說點事?!?/p>

        成禮福兩口子坐在蘇陽的對面,穿紅衣服的向夏瓊顯得有些不太自然,她此時在猜想,蘇陽是不是聽到了他們先前在里屋的談話。

        蘇陽說:“我告訴你們我來這里的真正原因吧。其實,我沒有干過任何壞事,也沒有身患絕癥,我只是和我的妻子吵了一架,鬧了情緒,跑這里散心來了?!?/p>

        夫婦二人舒了一口氣,臉上掛著紅暈。

        蘇陽接著說:“前些日子看了電視上的報道,知道你們這個地方很安靜,很美,而且離縣城也近,所以就到你們這兒來了。我在電視上看見記者采訪你,知道你是好人,就想找你聊聊你們的生活,這不,一來就打擾你和兄弟媳婦?!?/p>

        蘇陽說完,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疊錢來,抽了幾張出來放回口袋,剩下的遞給成禮福,說:“我是要打擾你們好一陣子的,要吃在你家,住在你家,所以必須得給生活費?!?/p>

        成禮福一時手足無措,沒敢伸手拿錢,倒是妻子向夏瓊起身接過蘇陽手里的鈔票,還偷偷瞟了蘇陽一眼,那桃花飛濺的眼神,把她活脫脫寫成一個困在凡間太久的妖精。

        9

        這一夜蘇陽睡得非常踏實,沒有做夢,他所擔心的白天的一幕沒有在夢里重現(xiàn),多年前在昏厥中遭遇的青面獠牙的紅衣女人也沒有來打擾他。他一覺睡到九點鐘,起來,向夏瓊已經(jīng)準備在鍋里下面條。

        吃完面條,蘇陽提議成禮福和他走走。兩人就到周圍農戶家轉轉,和他們說一些天坑內的生活瑣事。大鍋圈大多數(shù)人都不愛說話,好像是沉默慣了,但有一個人,打開話匣后,就停不下來,她就是今年已經(jīng)九十一歲的阮大奶。

        阮大奶坐在院壩里的一條板凳上曬太陽,成禮福走到她跟前,對她說:“阮大奶,把你的故事給我大哥講講,讓他帶回城里去給那個愛眨眼睛的作家,給你寫成書,讓瘸子老師念給你聽?!?/p>

        阮大奶笑笑說:“有什么好講的,我一個糟老婆子,哪有什么故事??!”

        “咦,才不是,阮大奶的故事可好了,我在浙江打工的時候,講給那些有文化的老板聽,他們都說很神奇,還有些人說要來看你哩!”

        “那我從什么地方講起呢?”阮大奶捋了捋頭上的白發(fā)。

        “阮大奶,就從前些天臺灣人給你送來的盒子講起吧!”

        周圍那些坐在門口曬太陽的人都圍了過來,其中包括全身油亮、耳朵聽不到人說話的陳光友,整天用一塊頭巾裹住腦袋的中年婦女劉天珍,四十幾歲了還沒找到老婆的李開江,讀了四個一年級也寫不了自己名字成天滿手是泥的懵懂少年劉啟光……阮大奶家的沿坎上,幾乎聚集了整個村莊的人們,他們有的趴在桃樹的樹干上,有的坐在石頭上;有的抱著手,有的端著碗,還有的,手里擰著一串馬鈴鐺……

        “好吧,就從臺灣人送來的盒子講起。”阮大奶清了清嗓子,說,“那個盒子啊,我等了七十年?!?/p>

        “那年我二十一歲?!比畲竽虅傉f了這一句,就說不下去了,用手揩了揩眼睛。阮大奶的眼睛很有神,她看蘇陽的時候,眸子里似乎還透著清涼的光澤,完全沒有一絲渾濁的影子,真不像一個已經(jīng)九十一歲高齡的老人。阮大奶很干凈,身上的衣服不染一粒塵土,她露在手上的青筋也很干凈,幾乎可以看得見紅色的血液在緩慢地流淌。天坑里,大多數(shù)人都是臟兮兮的,包括劉天珍家那個二十歲的閨女。

        阮大奶緩了緩,接著講:“那天,是我和夫君結婚的大喜日子。我們行走在接親的路上,突然有一只穿黃狗皮的隊伍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為首的那人我認識,叫黃大元,是國軍的走狗,他身后的人們都叫他黃團長?!比畲竽陶f到這里,咳嗽了幾聲,又停下來揩眼淚。阮大奶全是皺紋的臉上,微微地悸動,她好像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

        “慢慢講,阮大奶,我們等你?!背啥Y福說。

        “哎呀,都七十年了,我還清楚得很,那個天殺的黃團長,搶走了我的夫君,和兩個背箱箱柜柜的男人,沒收了我所有的陪嫁。我那時已經(jīng)知道,他們要被抓去當兵去了。那一年抓丁抓得厲害,說什么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可我夫君家?guī)讉€哥哥都在打仗的時候死了,留了他一人續(xù)香火,到頭來還是沒留住,被他們抓走了。那一天,我以為我的夫君可能已經(jīng)死了。”

        “你怎么就能肯定他已經(jīng)死了呢?”成禮福問。

        其實這些日子,阮大奶已經(jīng)把這個故事講了很多遍,成禮福也知道所有的情節(jié),他為什么還是要問阮大奶這個問題,是因為他決定充當一個講述者的幫手,想讓蘇陽知道整個事件發(fā)生的過程中的所有懸念,讓阮大奶的故事更加精彩。臺灣人沒來大鍋圈之前,阮大奶的講述是另外的一種格調,蒼白、寒冷,因為那時候,她是在痛訴,在悼念,現(xiàn)在不同了,故事有了另外的結局,她的講述突然就多出了很多枝節(jié)和缺口,也生出了額外的感動。

        以前,阮大奶講到這里,不會用上“我以為”、“可能”這樣的字眼,而是說:“后來,我的夫君死了?!?/p>

        “后來,接親和送親的人都被黃大元的部隊捅散了,我在部隊后面追了一氣,追不上,我想找一面懸崖縱身跳下去,我想,反正我的夫君已經(jīng)要死了,我也死了算了?!比畲竽陶f。

        “但是他剛被抓走,還沒死呢?!背啥Y福說。

        “是啊,因為他剛被抓走,不可能死得這么快,所以我沒有跳下去。我在懸崖邊坐了兩天,又冷又餓,直到遇到光有的父親和開江的爺爺奶奶他們?!比畲竽陶f:“我沒有想到,光友的爺爺他們?yōu)槭裁幢淮彘L攆到這里來,不過我看見他們都帶著所有的家當?!敝v到這里,阮大奶又“哎”了一聲。

        “他們?yōu)槭裁磿淮彘L攆到懸崖邊上?”蘇陽問。

        “因為他們頭上長了癩?!比畲竽陶f,“那個鬼世道,不知道為啥子,人窮得吃不上飯,頭上還要長癩。周圍七里八鄉(xiāng),頭上長癩長得成風,到處都是拿頭巾包裹著腦袋的人。那時候沒有藥,人們都怕傳染,好多地方的癩子都被舊政府叫人悄悄把他們活埋了。我們村,還有個有人性的蘇村長,他趁人們不備,把那些癩子都攆到懸崖邊上來,讓他們摸著懸崖上的小路來到我們現(xiàn)在這個地方,讓他們聽天由命??墒?,懸崖上的路哪里是人可以走的,有些人還沒走到兩步,就從石梯子上摔下來,掉進萬丈深淵,有些連尸骨也沒有找到。”

        有關大鍋圈麻風病人的故事,蘇陽曾經(jīng)聽人講過,也就是電視新聞報道大鍋圈的那幾天。人們說,大鍋圈是癩子村,里面居住的全是麻風病人。但是蘇陽知道,那些在舊社會到大鍋圈來的麻風病患者,都在解放后接受了政府的救治,好多都痊愈了,當然,更多的人是剛去大鍋圈的頭兩年就被餓死了,剩下來的,都屬于年輕一些的,算是福大命大。

        聽到這里,蘇陽已經(jīng)知道,阮大奶是和麻風病患者一起來到這里的。成禮福給蘇陽講過,阮大奶來到大鍋圈,從沒有和誰說過話,也沒有跟過任何一個男人,她一閉口就是幾十年,直到后來有一個村干部來大鍋圈發(fā)救濟糧,對阮大奶說:“阮大奶,你當年的丈夫有可能還活著?!?/p>

        “那是二十年前,我還小?!背啥Y福是這樣對蘇陽說的?!拔衣犂先藗冋f,那一年,阮大奶得了一場大病,都快要死了。村干部來的時候,阮大奶已經(jīng)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但聽說她的丈夫還可能活著的時候,就慢慢好了起來,沒過幾日就下地干活了?!?/p>

        阮大奶好像講累了,她甚至小睡了一陣,過一會兒才睜開眼睛,接著講。

        “他被抓走的那些年,到處都兵荒馬亂的,我認為他是死了。你們想想,一個沒有打過仗的人突然被拉到戰(zhàn)場上去,能活下來嗎?”眾人搖搖頭。蘇陽問:“那為什么他又活下來了?”

        “我也不清楚。”阮大奶說,“反正后來,他和國民黨大軍一起去了臺灣,他叔叔也去了臺灣,那時他們在一個部隊。他叔叔讀過老學,聽說去臺灣以后還當了官,他們在那邊,應該過得不錯?!?/p>

        “后來呢?”蘇陽問。

        “后來什么?基本就沒有后來了?!背啥Y福說。

        “后來,他死了?!比畲竽痰暮眍^有些哽噎,她的眼角流下兩滴眼淚。這時候蘇陽看到,先前看到的阮大奶清亮的眸子,現(xiàn)在截然不同了,她流下的眼淚是那么渾濁。

        成禮福說:“就是因為死了,才變成一個盒子回來?!碧K陽還是不明白,去了臺灣的阮大奶的丈夫,他死了以后,他的骨灰是怎么找到阮大奶的。成禮福說,“他其實二十年前就已經(jīng)死了,也就是村干部來大鍋圈發(fā)救濟糧的時候。他死之前,通過政府打聽到阮大奶的下落??墒且呀?jīng)太遲了,他那時已經(jīng)病得不輕,臨死時,托堂弟的兒子也就是他的侄子把骨灰?guī)Щ貋??!?/p>

        “就這么簡單?!背啥Y福說。

        蘇陽說:“這太神奇了?!?/p>

        “是啊,這樣的故事,我在外面打工的時候從電視上看到過,沒想到在我們窮山溝里,居然也有這樣的事情?!?/p>

        蘇陽低聲問成禮福:“阮大奶的丈夫在臺灣這些年,沒結婚嗎?”

        “當然沒有,要不然他怎么會把骨灰送回來。哦,對了,剛送回來的時候,鄉(xiāng)里的領導不讓送進大鍋圈,說怕引起惶恐,就放在縣里殯儀館里,一放就是好多年,直到前段時間電視里報道大鍋圈,縣里才派人送過來的。”

        蘇陽想看看那個盒子。

        在阮大奶的屋子里,一張八仙桌上,擺放著一個靈位,蘇陽還沒看到靈牌后面的盒子,就被靈牌上的一行字嚇得昏了過去。

        那字是“先夫蘇陽之靈位?!?/p>

        10

        昏睡了差不多兩天,蘇陽到次日清晨才醒了過來。醒過來的蘇陽看見穿著紅衣服的成禮福的妻子向夏瓊坐在一條長凳上,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見蘇陽醒了,連忙從長凳上抬起屁股,走過來說:“大哥,你總算醒過來了?!?/p>

        成禮福好像沒在家里,蘇陽感覺到有些不踏實,忙問:“兄弟媳婦,我兄弟呢?”

        “他去五德鎮(zhèn)上給你找醫(yī)生去了?!?/p>

        蘇陽覺得有些對不住這兩口子,便說:“真是感謝我兄弟,我說過我沒有病的,只是受了驚嚇而已?!?/p>

        “你還說你沒病,才來了幾天,你就昏過去兩次,誰會相信你呀?”向夏瓊說著,從桌上給蘇陽端來一碗米湯。

        米湯還冒著一絲熱氣,但散發(fā)著一股糊味,好像已經(jīng)熱過很多次了。蘇陽的確感覺到有些饑餓,便慢慢喝了米湯,說:“這幾天,我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給你們添了這么多麻煩,看來我是不適應這個地方,等我兄弟回來,我和他道個別就回去,以后你們有什么用得著我的地方,給我打電話,我一定盡全力幫助你們。”

        蘇陽說到電話,便伸手從口袋里摸了摸。手機不在口袋里,他又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見手機躺在窗臺上,連忙拿過來,習慣性地按了一下按鍵,沒反應,才想起來手機已經(jīng)關機幾天了,突然感覺到心口一疼,差點掉了眼淚。原來,在世外的感覺是多么凄涼,他真想迅速啟動手機,給誰打個電話。打給誰呢?王曉靜?不可能,這一輩子都不給她打,哪有給一個十惡不赦的女人打電話的道理!打給朋友吧,朋友又有誰值得自己給他打電話?蘇陽想了想,覺得平時和自己一起上班的同事們都不能算做朋友,他們一般都不和自己說話,不,是自己不愿意和他們說話,因為他們總是拿不一樣的眼色看他,也許他們壓根就不想和一個被妻子管教著的男人說話。蘇陽覺得,在別人的眼里,他根本就不配做一個男人,所以自己一個朋友也沒有。想了半天,覺得自己應該給父母打個電話,但是,此時的他再也沒有任何勇氣,他知道,那個叫王曉靜的女人一定已經(jīng)把他失蹤的消息告訴了他們,此時他們是不是滿世界找他們的兒子呢?想到這里,他突然害怕起來,終于知道自己闖了大禍。蘇陽越想越害怕,以至于手腳顫抖,嚇得向夏瓊直往身后退,說:“大哥,你不是又犯病了吧,你兄弟馬上就回來了,你可別又昏過去了!”

        蘇陽定了定神,說:“沒事的,我只是太想家了,所以有些傷心,你別怕?!?/p>

        向夏瓊問他:“大哥,你為什么要和嫂子吵架,吵就吵了,為什么又要躲進這窮山溝里來呢?”

        “你不會懂的?!碧K陽說。

        “你為什么不離婚呢?”向夏瓊問。

        “沒有這個勇氣,因為我有孩子?!碧K陽說。

        “哎,我真不明白你們這些讀書人,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慪氣耍性子,要是我能像你們這樣,斷不會做出這等荒唐事來的?!?/p>

        蘇陽覺得眼前這女人仿佛不再是幾天前自己見到的那個不諳世事的窮山區(qū)里的女人,她好像什么都懂,說話一套一套的,這樣的一個女人,為什么要嫁到天坑里來呢?他決定試一試她,就說:“你其實不應該呆在這里的,你應該和我兄弟繼續(xù)出門去打工,多賺些錢,到外面的鎮(zhèn)上去買個房子,好好把娃娃撫養(yǎng)長大,讓他們讀書成才,以后過好日子?!?/p>

        向夏瓊搖搖頭說:“我也想的,可是我沒那種命,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和你兄弟來到這里的?!?/p>

        蘇陽來了興趣,問:“為什么這樣說?”

        向夏瓊說:“我其實是兩年前才嫁給他的。”說到這里,女人真正顯露了傷感,眼里有淚花在打轉。

        “四年前,我的男人在浙江的工地上出了事,留下我和兩個孩子。”

        “出什么事了?”蘇陽問。

        “也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反正突然就不見了。”

        “為什么突然不見了?你沒有找他嗎?”

        “這世界那么大,到哪里去找?”女人抽泣了起來。

        “到底出了什么事?”

        “這個沒良心的,在外打工不好好工作,還說我是母夜叉,對老人沒孝道,留兩個娃娃給我,自己就跑了?!?/p>

        簡直就是在說自己,蘇陽覺得這世界真荒誕。他突然不想再問下去,此時他不再懷疑前些日子一個心理咨詢專家對他說的話了。那個心理專家,是單位請來專門對職工坐診的。當時,單位上所有的職工都不愿意接受他的診斷,倒是蘇陽很勇敢地站上前去,他說:“給我瞧瞧吧!”

        “你患了嚴重的抑郁癥?!睂<艺f。

        所有的人都在笑,有人說:“是的,他有精神病?!?/p>

        蘇陽默默地走開了。以后的日子,他總是聽王曉靜在他身邊對他說:“像是誰欠了你錢似的,你就不會笑一笑嗎?”

        我為什么要笑呢?蘇陽反復地問自己。這樣的生活,誰能笑得出來!蘇陽也認真地反思過,自己的確好幾年沒有開心地笑過了。蘇陽也想認真地笑一笑,可臉上的肉已經(jīng)不服從自己的指揮,老是笑不出來,那就別笑,反正也沒有什么好笑的。心理專家說自己得了抑郁癥,著實嚇了他一跳,但他還是懷疑,因為他對生活還充滿著無盡的向往,他一直在尋找一個能讓自己安靜下來的世外,說明自己還有理想。

        “你們才是精神病。”蘇陽走在路上,惡狠狠地對那些人說。身邊走過一個他不認識的女人,走過去了才回過頭看了看他,那眼神有些奇怪。

        他此時又聽見向夏瓊在旁邊說話,說:“我寧愿相信他已經(jīng)死了。是的,他已經(jīng)死了,死在荒郊野外,我趁他尸骨未寒,我得先嫁了?!?/p>

        沒有理由不嫁。他想。但是,他立刻想到自己的妻子王曉靜,這個不可一世的女人,不會也嫁了吧。當然不會,自己才出來幾天,沒這么快的。但也說不定,她也許就在知道他出走的那一刻,嫁給了那個戴眼鏡的校長或者打官腔的城區(qū)教師。他想到這里,又否定了自己,因為那兩個在他眼里無比丑陋的男人是有妻子的,說不定他們的妻子也是一個無比可怕的母老虎。對了,要是他們的家里都有一頭母老虎,他們的內心肯定也無比痛苦,這樣的話,他們應該都想從生活里逃出去,他們極有可能渴望有別的女人,說不定他們之中的一個早就和王曉靜謀劃了一場變故,就是讓他出走,然后理直氣壯地在一起。他越想越亂,越想越可怕,越想越覺得一切都是圈套,他的腦袋像被注入了很多很多的二氧化碳,眼睛都快要睜不開了,他使勁地搖搖頭,感覺面前又出現(xiàn)了夢中的那個女妖。

        這一次他強迫自己不要再次昏厥過去,果然他挺了過來。

        11

        成禮福沒有找到醫(yī)生,他回來的時候,手里拿著一包藥。成禮福說:“狗日的許平賢,硬是不來。”

        蘇陽說,“真的麻煩兄弟了,過兩天我就回去?!贝藭r他聽見門外有人嚷嚷著說話,好像有人喊成禮福的名字,其中有人說:“他家就在這里?!?/p>

        成禮福說:“又是那些記者,我看見他們在我身后,我甩開了他們,他們一直在后面叫我,我就是不答應他們。這些說話不算話的家伙,一個錢也不給,不像你這么大方?!?/p>

        蘇陽向成禮福使了個顏色,自己躲到里屋去,剛站定,就聽見有人推門進來。

        有人對成禮福說:“兄弟,帶我們好好看看后山溶洞,這是天下奇觀啊,有大老板要來這里投資?!?/p>

        “是開酒吧嗎?”成禮福問。

        “不止是開酒吧,用處多了,你帶我們好好看看,要是真的有價值,老板來投資了,你們就發(fā)財了。”

        成禮福說:“你們都來好幾回了,還沒看夠嗎?要看你們自己去看,我不想發(fā)財?!?/p>

        那人反復央求,其他人也在不停地幫腔,成禮福還是帶他們出去了。蘇陽從里屋出來,向夏瓊還是一個人坐在長凳上發(fā)呆。

        見蘇陽出來,向夏瓊緩過神,良久,對他說:“大哥,你也去看看吧?!?/p>

        “我不想看,再說也沒有他們說的那樣神奇?!?/p>

        “可神奇了,里面有許多你沒有看見過的東西。”向夏瓊說。

        “要看也等他們走了再看,等他們走了,我讓我兄弟陪我看?!?/p>

        那些人看完回來,又在屋外向成禮福許諾,說有事打電話,我們準能幫助你們,把這里變成世外桃源。

        蘇陽聽見成禮福和他們打哈哈,說:“你們也和那個眨眼睛的作家一樣的,光打雷不下雨,回去就關手機,像躲債似的,下次來,我一定罵他不地道。”

        那些人也打哈哈。有人吹口哨,有人哼著小曲,有人還在回味后山溶洞的神奇,都在說,真是人間天堂。

        第二天一早,成禮福帶蘇陽進了溶洞。成禮福帶了一根手電筒,邊劃拉邊說:“這幫畜生,昨天把我手電筒的電都耗完了,還不想走?!?/p>

        “真的很漂亮嗎?”蘇陽問。

        “你看了就知道了?!?/p>

        他們在溶洞里轉了整整一個下午,蘇陽看到了他之前沒有看到過的東西:倒立著的石頭,流淌著巖漿的柱子,畫著鬼臉的石壁,長著胡須的植物,披著長袍的蝙蝠,端著燈籠的山鼠……蘇陽眼花繚亂,覺得這一切并不是真的,而且也突然就覺得并非自己所向往。走著走著,他循著成禮福的手電看過去,一口井橫在不遠處,水面上閃耀著五顏六色的光澤。成禮福說:“這口井里的水就是我們天坑人家醫(yī)治百病的良藥,你昏過去的時候,我就是用這里面的水把你弄醒過來的。”

        蘇陽感覺到井里的寒氣逼向自己的全身,不覺打了一個冷噤,全身直哆嗦。成禮福鼓勵他,叫他別怕,說:“這口井里的水永遠也不會漫出來,但常年都能聽到咕咚咕咚冒出來的聲音,你聽聽,你聽到了嗎?”

        蘇陽側了側身,還真聽到了,他好像聽到井里有敲鑼打鼓的聲音,甚至聽到有人在里面說話。

        成禮福說:“以前我爹還沒死的時候,有一次他在這里取水,聽見有人在水底唱歌,仔細一聽,是做道場?!彼戳颂K陽一眼,問,“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做道場?”

        “知道,就是人死了,請端公做法事,挺熱鬧的?!?/p>

        “城里人也興這個?”

        “興大了,排場可不一般,很多人的老人過世,都會請端公做大齋,富裕一點的,做正晝夜、三晝夜,一般人家就做個三天道場,年輕人死了一般就做個早起晚散?!?/p>

        “哦,原來是這樣,在我們天坑,人死了,請不來先生,都是只做個棺材埋了就完事的?!背啥Y福說。

        “其實,做不做都一樣,人死了,做這些沒用。在城里,很多人做大齋,是為了講排場,收禮金,有些有權勢的人,老人離世做大齋,能收幾十萬呢。”蘇陽說。

        蘇陽又想起妻子王曉靜經(jīng)常在他耳邊羨慕地講誰家誰家喪事多熱鬧,收了多少錢,恨不得自己家也趕快死個人好收一大筆禮金似的。蘇陽想,王曉靜會不會認為自己已經(jīng)死了,會不會現(xiàn)在已經(jīng)支起爐灶大擺筵席,假惺惺地給他做一個三天道場。別再往更壞的地方去想了!他提醒自己,王曉靜不會那么早就認為他已經(jīng)死掉了的,也不會這么早就忙著收禮金,當然,也不會那么早就嫁給戴眼鏡的校長和城區(qū)教師其中的誰。蘇陽突然想趕快走出這個溶洞,想悄悄問向夏瓊,她是丈夫失蹤多久才嫁給成禮福的。

        出了溶洞,回到成禮福的家,他對成禮福說:“兄弟,明天我就走了,我現(xiàn)在想麻煩你給我做件事?!?/p>

        成禮福說:“大哥只管安排,我做就是了?!?/p>

        蘇陽要成禮福折回后山的溶洞里為自己取一塊鐘乳石,說拿回去做個紀念,其實他是想支開他,他要問向夏瓊剛才想問的那個問題。

        成禮福走后,他就問:“你男人走了多久你才嫁給我兄弟的?”

        向夏瓊說:“一年吧,我實在無路可走了,我娃娃沒有了爹,我們也沒有錢,生活沒有著落。成禮福和我在一個工廠做工,對我很照顧,于是我就和他好上了。”

        蘇陽再也沒有說話,他點燃一支煙,慢慢地吐著煙圈。

        良久,向夏瓊先開口說話,他問:“大哥,你真的決定明天就離開這里?”

        “是的,明天一早?!?/p>

        “可不可以幫我辦件事?”

        “你說吧?!碧K陽滅了煙蒂。

        “你認識的人多,幫我打聽打聽,看還能不能找到他?!毕蛳沫傉f這話時,竟然有些羞澀。

        “世界那么大,到哪里去找?”他說完,才意識到這句話曾經(jīng)是向夏瓊說過的,她說的時候,也是那么無奈。

        “不過,我可以盡量幫忙打聽,有了線索就給你打電話。”

        “我沒有用電話,你要是有了線索,麻煩你親自來這里一趟?!?/p>

        蘇陽哪里還想著再來這里,他現(xiàn)在巴不得馬上就離開這里,且永遠不會再來。不過,他還是答應了向夏瓊。

        “他叫什么名字?”蘇陽問。

        向夏瓊從里屋拿出一張身份證遞給蘇陽,他接過來一看,差點又昏厥過去,他看見一個再次讓他不敢相信的名字:蘇陽。

        這個叫蘇陽的男人,五官端正,卻有一張憂郁的臉,真像自己十八歲時的樣子。天啦,這世界為什么這么奇怪,在一個小得一眼便可看穿的地方,一個仿佛被銅墻鐵壁鎖住的牢籠似的地方,居然有兩個和自己名字相同的人,而且他們已經(jīng)不同程度的死去了,難道自己也會遭遇別樣的不測?但他此時卻已經(jīng)不再害怕,他不想再昏厥過去,他要做一個和他們不一樣的蘇陽。他看著向夏瓊,嘿嘿嘿地笑了起來,不過,他聽到自己的笑聲是多么恐怖。

        “你看到過阮大奶的那個盒子嗎?”蘇陽問向夏瓊。

        “看到過的,盒子前面還有一個靈牌呢,上面寫著她丈夫的名字。”

        “那你看清楚她丈夫叫什么名字了嗎?”蘇陽接著問。

        “看見了,他叫李凡?!?/p>

        “不會吧,我那天親自看到的,阮大奶的亡夫叫蘇陽?!?/p>

        向夏瓊一臉的不解,說:“我看過很多次,他們送來的那天我就看到了,就叫李凡,后來那些記者每來一次都會看一次,我也跟著看,是叫李凡,我還知道,我娘家那個地方也有一個人叫李凡,十年前出車禍死了?!?/p>

        蘇陽簡直不敢相信,那天他昏厥之前看到的,明明就叫蘇陽,蠟黃色的字,深深地刻在一塊黑色的木板上,難道自己真的中了邪了?他又看了看手里的身份證,卡片上黑體的名字著實沒錯,也叫蘇陽,難道也不是這個名字?他問向夏瓊,你前夫叫什么名字?

        向夏瓊說:“身份證就在你手里,你不是看過了嗎?他叫曾一,一二三的一?!?/p>

        “那么,我的確病的不輕,我看到的,仍然是蘇陽。”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始終在盯著身份證。

        “大哥,回去吧,好好請醫(yī)生瞧瞧,必要的時候,請先生給你看一看,你可能中了什么邪了?!?/p>

        “是的,是應該看一看了?!?/p>

        此時,成禮福拿著一塊鐘乳石走進來,說:“實在拿不下來,像粘了膠似的,好不容易弄了一塊,形狀也不好,你帶回去吧,做個紀念?!?/p>

        他接過成禮福手中的石頭,像接過一塊靈牌。

        12

        早上,蘇陽整理自己的旅行包,從側面的口袋里發(fā)現(xiàn)他留給妻子王曉靜的離婚協(xié)議書,很是納悶,明明自己親自放在梳妝臺的第一個抽屜里的東西,怎么會在旅行包里?莫不是自己根本就沒有放進去,而是順手就丟進口袋里了。他是有這樣的毛病,有一次,他去醫(yī)院里拿自己的抽血化驗報告單,看了看上面的各項指標,確信自己無大礙,就準備裝進自己的上衣口袋,他明明記得自己是將它裝進了自己的口袋,可對面的老奶奶卻親眼看到他把報告單裝進他旁邊另一個男人的口袋里,并跑過來提醒他說:“小伙子,你怎么像一個做賊的,難道你自己的病可以轉讓給他人?”他才將手縮回來,迅速地講報告單放進自己的口袋。有很多次,他甚至記不得他剛剛做過的事。他出門的時候,將鑰匙放進鎖孔里扭三轉,確定門已經(jīng)被自己反鎖了,而且提醒自己:反鎖了,反鎖了,反鎖了。對,重要的事情說三遍。他從四樓走到三樓,就開始懷疑自己,門有可能沒有反鎖,或者,開始是反鎖了,后來是不是又朝相反的方向扭了三轉?不行,還得回去瞧瞧,又將鑰匙插進鑰匙,朝相反的方向扭三轉,門打開,這次,他要給自己留一個深刻的印象,就是關上門,鑰匙扭三轉,然后抽出鑰匙,對自己說,這次真的反鎖了,于是朝樓道的天花板上看一眼,看見一塊裸露出來的水泥底子。他說,“請你為我作證,我的門已經(jīng)反鎖了?!弊呦聵?,剛到院壩里,他又記不得門到底有沒有反鎖了,但他記得天花板上的那個疤痕,那個疤痕,是提醒自己把門反鎖了呢,還是沒反鎖?他終于又忍不住再次迅速跑上四樓,把鑰匙插進鎖孔。

        這樣,他的妻子王曉靜應該是認為他已經(jīng)失蹤了,他想。更可怕的是,他翻遍了整個旅行包,也沒有找到手機充電器和身份證,可能自己根本就沒有裝進去,那么,王曉靜更是很容易斷定他已經(jīng)出了事,一個沒帶身份證和手機充電器出門的人,一定是遭遇了意外。這樣一來,王曉靜肯定會把這件事告訴他的父母,告訴他的單位領導和同事,人們肯定滿世界找他,整個鳳城的電線桿子上一定貼滿了尋人啟事,上面一定寫著一個叫“蘇陽”的名字;這樣一來,肯定整個鳳城認識他的人都在議論他,他的家庭和他的抑郁癥肯定成為那些人茶余飯后的談資,他的女兒肯定已經(jīng)從封閉式學校的教室里走出來,站在街頭,站在冷風中叫著“爸爸”……說不定,教育局、老公園、供電公司、煙草家屬房、農村信用社旁邊的墻上已經(jīng)貼滿了關于他死去的訃告,他所居住的小區(qū)院壩里可能已經(jīng)搭起了帳篷,設置了靈堂,竹竿上撐起了白色的紙幡,大蒸籠里正在蒸著熱氣騰騰的飯菜,桌子上已經(jīng)擺好了收禮金的賬簿……他不敢想象,他要開啟手機,給家里人打電話。

        手機開啟,一直嗡嗡嗡地響著,來電提醒一個接著一個,他竟不知道要摁下哪一顆按鍵。終于,他打開手機信息,看見那天自己發(fā)送給妻子王曉靜的短信后面,有一排綠色的字:信息發(fā)送失??!

        他扔下旅行包,從成禮福家院壩里開始一路狂奔,一口氣跑到對面的山腳。他艱難地挪動著肢體,開始向第一級石階攀援,一級、兩級、三級,他艱難地數(shù)著,身后,成禮福氣喘吁吁地跟著,不停地喊著:“大哥,等等我,我送你回去。”

        他走到絕壁中央的小學校,推門進去,孩子們正在一本正經(jīng)地誦讀著美麗的秋天。腿瘸的老師見了他,笑了笑,孩子們也笑了笑,他使勁地從幾個孩子中間辨認誰是自己的女兒,但一個也不是。他聽到自己的手機在歌唱著“蒼茫的天涯是我的愛”,他按下接聽鍵,“喂”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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