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潔

雅趣與雅債從湖州市博物館藏文徵明《雨中訪友圖》談起

□ 沈潔

文徵明生于成化六年庚寅（1470年）。吳中長洲人。初名壁字徵明，又字徵仲。因祖籍衡山，故號衡山或衡山居士。①“吳門畫派”的代表人物?！皡侵小笔翘K州一帶的別稱，又稱“吳郡”“吳門”、“吳下”以及“蘇門”、“蘇臺”、“姑蘇”等。蘇州在明代是對外經(jīng)濟、文化交流的窗口。鄭和出使南洋、西洋進行對外友好往來就是從蘇州太倉縣劉家港出發(fā)的。②這里是中國最早出現(xiàn)資本主義萌芽的地區(qū)，因此，蘇州在當(dāng)時便是全國商品經(jīng)濟最發(fā)達也是最富庶的地區(qū)之一。而第一流的文人雅士亦大多集中在江浙一帶，蘇州更可算的上是文藝中心。當(dāng)時吳門有一大批與文徵明年紀(jì)相若，志趣相近，才氣橫溢，身名頗盛的文人藝術(shù)家，如唐寅（1470～1523年）、祝枝山（1460～1526年）徐禎卿（1479～1511年）、都穆（1458～1525年）、楊循吉（1456～1544年）等。可謂名家林立，盛極一時。他們或雅集結(jié)社，吟詠酬唱，或出游互訪、題詩跋畫。因彼此間又夾雜著諸多的姻親與師承關(guān)系，所以往來交集更是頻繁。

湖州市博物館藏文徵明《雨中訪友圖》（金箋，墨筆，紙本扇面描述的便是吳中文人往來酬唱的一番景象。該扇面縱18、橫50.8厘米。畫面春意深深，細雨綿綿，近景湖石聳立，長樹參天，整個庭院充滿著濃郁的生意。西齋中主人正在小榭窗前悠閑地準(zhǔn)備香茗，木榻上散置著一些書冊。不遠處友人正腳著高屐手撐雨傘行走在通往西齋之幽徑。所畫人物皆平和、淳樸、自得畫作中顯示的氛圍情調(diào)若疏若淡，蒼潤清新，充滿高雅、超脫、寧靜的魏晉風(fēng)味。簡約含蓄的傳達出文人名士超脫的風(fēng)貌與情調(diào)左空小楷自題詩跋如下：

“窮巷十日雨，泥深斷來客。西齋午夢破，跫然識高屐。啟戶延故人，一笑慰乖隔。閑窗設(shè)香茗，短榻散書冊。涉筆寫滄州居然見泉石。春山正沉沉，春雨猶脈霡。密竹曉低迷，弱云晚狼藉挾蓋緣高岡，貌子獨行跡。子跡良已奇，吾意無乃劇。吾生雅事此亦頗自珍惜。愿為知者畫，不受俗子迫。惟君鑒賞家，心嗜口不索吾終不君靳，不索翻自獲。君能用君法，吾自適吾適。當(dāng)吾得意時，知否初未擇。偶落好事手，謬謂能入格。余人惟和聲，遂使虛名嚇。雖得知己憐，頗為遺者責(zé)。誰云興致高，正坐能事厄。幾欲謝膠鉛，就中有深癖。我癖君更甚，收此顧何益。君言有妙理，意自不能釋。我畫惜如金，君藏慎如璧。好畫與好藏，同是為物役。遺齋冒雨過訪寫此為贈兼賦短句 乙丑三月十日文壁?！扁j“衡山”朱文方印。鈐鑒賞印：右上部朱文橢圓印“真賞”，右下角白文方印“遹聲私印”，左下角朱白文印“畸園秘笈”。

乙丑年為明弘治十八年（1505年），時年文徵明36歲。在此之前，文已于1495年、1498年、1504年三次赴應(yīng)天鄉(xiāng)試，皆不中。事實上，以考取功名進入仕途為自己人生的最大抱負的文徵明在1495～1522年期間共赴鄉(xiāng)試九次，皆不應(yīng)。而他的諸多好友也與他有著類似遭遇。如王寵“凡八試，試輒斥”，錢孔周“凡六試應(yīng)天，試輒不售”。文徵明在《三學(xué)上陸冢宰書》中分析了其中緣由。他說：“夫以往時人才鮮少，隘額舉之而有余，顧寬其額。祖宗之意，誠不欲以此塞進賢之路也。及今人才眾多，寬額舉之而不足，而又隘焉，幾何而不至于沉滯也？故有食廩三十年不得充貢，增附二十年不得升補者。其人豈皆庸劣駑下，不堪教養(yǎng)者哉？顧使白首青衫，覉窮潦倒，退無營業(yè)，進靡階梯，老死牗下，志業(yè)兩負，豈不誠可痛念哉！”③雖然仕途的不如意使其頗為苦悶，但是同道長者與友人之間的詩書唱和，交游往來讓他身心愉悅，自此文徵明便將其注意力自科舉轉(zhuǎn)為書法繪畫。除卻于1523～1526年曾短暫赴京任職以外，其漫長的一生均全身心地致力于詩文書畫，不再求仕進，以戲墨弄翰自遣。文徵明承家世之學(xué)，其父文林（1445～1499年）曾官永嘉、博平兩縣，補南京太仆寺丞，終溫州知府。父輩的交往圈中的好友、同僚使文徵明有機會幸獲良師。吳寬（1435～1504年）、李應(yīng)楨（1431～1493年）、沈周（1427～1509年）皆文林好友，徵明從之學(xué)文、學(xué)書、學(xué)畫，使其學(xué)問、技藝、人品皆有典范可循。④而此扇面可謂文徵明早年詩書畫合璧的佳作。因其畫極少題他人之詩，絕大部分是自作，所以往往一幅畫作上便能同時欣賞到他的詩、書、畫三絕。三者各全其美，相互映襯。扇面中的這一首被收錄在周道振輯校的《文徵明集》的詩中有云：“吾生雅事此，亦頗自珍惜。愿為知者畫，不受俗子迫。惟君鑒賞家，心嗜口不索。吾終不君靳，不索翻自獲?！睋?jù)此我們可知，時年36歲的文徵明在繪畫創(chuàng)作上有著極為認真的態(tài)度并且已頗有名氣，其書畫作品已得到藝術(shù)市場的認可和追捧，社會影響似乎也已不限于蘇州本地，所以向其索畫者應(yīng)不在少數(shù)。但對于索畫者，他的原則與態(tài)度卻是十分明確的。其子文嘉在《先君行略》中曾提到：“于是四方求請者紛至，公亦隨以應(yīng)之，未嘗厭倦。惟諸王府以幣交者，絕不與通；及豪貴人所請，多不能副其望。曰：吾老歸林下，聊自適耳，豈能供人耳目玩哉！”⑤史學(xué)家、收藏家王世貞晚生于文徵明50余年，與文徵明子侄、弟子輩多人相熟。王在其《文先生傳》中記載到：“先生歸，杜門不復(fù)興世事，以翰墨自娛。諸造請戶外履常滿，然先生所興從請，獨書生、故人子屬、為姻黨而窘者，雖強之，竟日不倦。其他即郡國守相連車騎，富商賈人珍寶填溢于里門外，不能博先生一赫蹏。而先生所最慎者藩邸，其所絕不肯往還者中貴人，曰:此國家法也?！雹迯奈募?、王世貞的記錄中我們可以看出擁有較高社會地位的文徵明把所從事的書畫創(chuàng)作作為一種個人的業(yè)余愛好。那么在社會的、社交的情境中的文徵明對待眾多的求其字畫者的態(tài)度又是怎樣的呢？首先，對皇族子弟、太監(jiān)、外國人這三類人，文徵明是拒絕出售或饋贈其作品的。其次，由于四方乞詩、文、書、畫者接踵于道。所謂文筆遍天下。⑦又由于文徵明“為人和而介”，對于姻親故友或文人士子，這位大藝術(shù)家卻能“竟日不倦”地作畫。在其90年的漫長一生中創(chuàng)作出了大量的藝術(shù)作品，而其大部分現(xiàn)存的藝術(shù)作品從題跋或詩詞中都可以推斷出是其在某個特殊的場合，為某個特定人物所作。因此從其書畫作品的題跋或詩文中往往就能顯現(xiàn)出其背后的種種人情關(guān)系和人情義務(wù)。它們都在了卻文徵明所謂的“雅債”或“清債”。⑧即使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文徵明依然在為人書寫墓志銘。最后置筆端坐而逝，悠悠若仙去。⑨

圖1.1

圖1.2

圖1.3

我們知道自明中葉后江南一帶經(jīng)濟的發(fā)展使原本就有較高文化素養(yǎng)的江南地主和一般市民對包括繪畫在內(nèi)的文藝需求大為提高。商品市場的發(fā)展使得蘇州的“吳門派”畫家大都開始面向市場，以出售書畫作品盈利。賣文、賣書畫成為不少文人生計的重要來源之一。文徵明出生世家，社會經(jīng)濟地位較高，文時常把他的作品贈給相識好友或姻親故舊而不在乎酬報，但應(yīng)該也并不全然拒絕索畫者所給與的報酬與饋贈。這一點似乎從他寫過的一首詩（《題畫寄道復(fù)戲需潤筆》）中得以部分體現(xiàn)，其中說到：“……幽窗弄筆入蒼茫，為寫云煙寄遐想。硯燥毫枯興索然，潤之非酒仍非錢。老饕有嗜嗜所偏，有約不到空垂涎。新鵝破掌豚蹄白，打破慳囊莫羞澀?！标惖缽?fù)也是明代著名畫家，曾從文徵明學(xué)畫，兩人關(guān)系在師友之間。文談及需潤筆一說，雖是幽默游戲之語，但也可以說明文并不拒收潤筆。事實上，文在經(jīng)營家庭產(chǎn)業(yè)之外，文章、書畫的潤筆也是其收入的重要來源。⑩文徵明的作品并非無償，但是也不代表付得起價錢的人便可以輕易獲得在黃佐所作的《將仕佐郎翰林院待詔衡山文公墓志》中便有能充分說明此種情況的記載：蓋公于書畫雖小事，未嘗茍且。或答人簡札，少不當(dāng)意，必再三易之不厭。故愈老而愈益精妙，有細入毫發(fā)者?；騽衿洳荽螒?yīng)酬，曰“吾以此自娛，非為人也。閑則為之，忙則巳之，孰能強余耶？”有商人以十金求作畫者，公面斥之曰“仆非畫工，汝勿以此污我”，其人大慚而去。凡富貴者來求，多靳不與，貧交往往持以獲厚利。

所以文人畫作的饋贈或報酬似乎必須要遵循某些特定的文人規(guī)則。一般而言獲取一幅畫作的方式通常有以下幾種：

1.預(yù)訂—收取—付款

就職業(yè)畫家而言，求取畫作的過程相對簡單明了。求取者通常以書信的形式提出要求，一旦得到畫家同意，便遣人直接去畫家處預(yù)訂畫作。在被告知作品完成后，領(lǐng)取畫作并支付金錢作為報酬。

圖1.4

2.顧主—中間人—畫家

在顧主欠缺直接接觸到畫家的情況時，特別是在向文人業(yè)余畫家求畫時，也許是因為文人畫家同時也是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人，許多情況下顧主與畫家并不直接接洽，而是通過中間人來完成交易。中間人通常是雙方都認識并信得過的親友或行家。各種形色的中介人，以各不相同的名義從畫家那里獲取畫作。他們有中間人、代理人、關(guān)心畫家生計的朋友、徹頭徹尾的畫商，以及有意將其作品作為禮物贈予他人的收藏家。

通常情況下，當(dāng)顧主為商人或其朋友圈之外的人士時，文人畫家可能會直接接受錢兩。但是對于親朋好友或是他們特別尊重的人士向他們索畫時，作為人情往來的禮物式的交換還是被認為是最恰當(dāng)?shù)男问?。有相?dāng)社會地位的畫家還是會避免直截了當(dāng)?shù)纳虡I(yè)性交易。那么，最常見的替代方式便是以物品形式支付。此種交易方式看似無拘束的交換禮物，從而不致受到商業(yè)性交易的玷污，依據(jù)禮尚往來的中國人際關(guān)系模式在恩惠與服務(wù)間做交換。

但是也有足夠多的文獻事例記錄了顧主直接支付畫家現(xiàn)金報酬，或是畫家收下金錢后依據(jù)要求繪制畫作的情況。這樣直接的商業(yè)化交易在以后的幾個世紀(jì)中越加普遍，也越為人們所接受。討論報酬已不再是一種禁忌。最為著名的事例便是18世紀(jì)中葉曾做過知縣的揚州畫家鄭燮（1693～1765年）在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為自己的書畫公開定下了價格，并明確表達了要求銀貨兩訖的意愿：大幅六兩，中幅四兩，小幅二兩，條幅對聯(lián)一兩，扇子斗方五錢。凡送禮物食物，總不如白銀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銀則心中喜樂，書畫皆佳。禮物既屬糾纏，賒欠尤為賴賬。年老體倦，亦不能陪諸君子作無益語言也。鄭燮此舉在當(dāng)時確有驚世駭俗的意味，但也反映了書畫藝術(shù)家們?nèi)找嬖鰪姷纳虡I(yè)化意識，以及售賣字畫已成為一種生計的趨勢。如文徵明般的文人業(yè)余畫家雖不能等同于唐寅、鄭燮等專職畫家以書畫謀生，但是也不能完全的截然二分。

以往對文徵明等文人畫家的描述往往如下：過著寧靜淡泊的生活，不問世俗事物，只埋首學(xué)問，閑暇只為怡情而習(xí)字作畫。但是此種標(biāo)榜隱逸，脫離周遭社會環(huán)境的標(biāo)準(zhǔn)文人模式是否是真實確鑿的呢？我們是否過分的強調(diào)了其非職業(yè)性與非功利性的特征呢？在文徵明流傳于世的書畫及信札中，我們常常能找到類似“小詩拙畫，聊為行李之贈”、“向委寫除夕詩，因稿薄失去，不及具上。旦晚尋得，即錄奉也”。這樣的字眼。由此我們從人情往來與禮物交換的角度重新審視了社交情境下的文徵明。當(dāng)藝術(shù)品作為禮物參與到所有的真實而復(fù)雜的人際網(wǎng)絡(luò)中時，同時兼具了禮品與商品的雙重意涵的藝術(shù)家的作品也就成為了文徵明所謂的“雅債”。而藝術(shù)的商品化雖為文人畫家們極力回避的問題，但亦不再被認為是一種不名譽的謀生方式。藝術(shù)家的作品不再只是簡單的傳遞其細膩的情感與理想，也在其社會人情網(wǎng)絡(luò)中具有重要的價值與位置。

注釋：

①《明史卷》一八七，《疑年錄》卷三。

②《論吳門書派》葛鴻楨，榮寶齋出版社，2005年版，第5頁。

③《文徵明集》文徵明著，周道振輯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卷第二十五，第585頁。

④《論吳門書派》葛鴻楨，榮寶齋出版社，2005年版，第133頁。

圖1.5

⑤《文徵明集》文徵明著，周道振輯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附錄二 文嘉：《先君行略》第1621頁。

⑥《文徵明集》文徵明著，周道振輯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附錄二 王世貞：《文先生傳》，第1627頁。

⑦《文徵明集》文徵明著，周道振輯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附錄二《明史?文苑三》第1616頁。

⑧《雅債》柯律格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版第11頁。

⑨《文徵明集》文徵明著，周道振輯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附錄二文嘉：《先君行略》第1622頁。

⑩《文徵明》劉綱紀(jì)，吉林美術(shù)出版社，1996年版，第23頁。

?《文徵明集》文徵明著 ，周道振輯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附錄二 黃佐：《將仕佐郎翰林院待詔衡山文公墓志》第1632頁。

?《畫家生涯—傳統(tǒng)中國畫家的生活與工作》高居翰，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版，第50頁。

?《畫家生涯—傳統(tǒng)中國畫家的生活與工作》高居翰，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版，第56頁。

?《鄭板橋集》鄭燮，香港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95頁。

?《文徵明集》文徵明著，周道振輯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致繼之》第1463頁。

?《文徵明集》文徵明著，周道振輯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致啟之》第1477頁。

圖1.6

（責(zé)任編輯：郭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