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媛媛??
先秦儒家之“慎思”作為道德理性之思,是儒家認識論的重要組成部分;孔子之“思”重在檢省身心,思孟之“思”重在盡性至誠,荀子之“思”重在理性思慮;三者共同之處在于認識向度的內傾性、認識原則的道德性、認識內容的倫理性、認識目的的形上性;先秦儒家認識論之“慎思”有助于形成完整的道德理性認知模式,塑造具有圓融生命精神的認識主體,為西方傳統(tǒng)認識論注入了人文精神的內涵。
慎思;先秦;儒家;道德認識論B222A0138-05
〔作者簡介〕劉媛媛,南京大學哲學系博士研究生,江蘇南京210093。
認識論因為研究人類認識的來源、本質及其發(fā)展規(guī)律,而成為哲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哲學發(fā)展體系內,中國儒家形成了不同于西方智性思考的道德理性認識,一個重要的途徑就是“思”,即通過“思”“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啊贾匾?,是由于倫理道德意識和行為極其復雜,其把握和運用更為復雜。不但有直接的,還有間接的;不但有現(xiàn)象,而且有本質。真正把握和運用倫理道德必須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由近及遠,去粗取精,去偽存真,而這就需要‘思”?!?〕道德修養(yǎng)的過程中面臨著諸多認識上的困惑和實踐中的困境,因此,“思”作為一種理性的思維模式,成為道德修養(yǎng)的必要方式,這是儒家的共識。但諸子們對于“思”的向度有著不同的理解。
一、先秦儒家之“思”
(一)學思結合、內省不疚
“學而不思,則罔”(《論語·為政》),孔子在“學”“思”結合中闡述“思”。從廣義上而言,“思”作為一種思維活動存在于“學”之中,但在孔子處,“學”“思”因各有其思維特性而成為道德修養(yǎng)工夫中的兩個重要環(huán)節(jié)。在學而優(yōu)則仕的文化傳統(tǒng)中,孔子認為“學”有著更重要的地位,是“思”的前提?!吧撸弦?。學而知之者,次也。”(《論語·季氏》)“學”是成人成德、通達人倫社會、上達天道的根本。所以“終日不食,終日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論語·衛(wèi)靈公》)不建基在“學”基礎上的“思”是徒勞的,甚至會步入歧途。但“學而不思,則罔”,學習沒有思考,就不會有任何收獲。 “學”是仿效、學習,而對宇宙、社會、人生規(guī)律的習得,需要“思”的理解和批判,將學得的知識進行理性加工、消融和內化,“適當且有意義地應用到自我獨特境遇中”〔2〕,從而真正內化為人的德性品質?!八肌睂τ凇皩W”的彌補和豐富,使孔子突破了反映的直觀性,進入到了更深的認識論層次,在這種理性思考的修養(yǎng)實踐中,人既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通過對人的道德認識的主動性和道德實踐的能動性的認可,完整地確立了儒家的認識論主體,進而進入“通”與“明”的境界。
“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保ā墩撜Z·里仁》)“自省”是孔子之“思”的重要維度,“見善如不及,見不善如探湯。”(《論語·季氏》)孔子所謂“思”是在“善”的道德原則指導下而進行的自省?!吧啤痹诳鬃佣允紫仁莻惱淼赖轮?,是身處人倫社會的為人處世之善,其最高境界在于“仁愛”;同時也是個體道德人格修養(yǎng)之善,具體表現(xiàn)為對道義準則的體認和遵守。如何自省,孔子認為應該以“仁善”“道義”為標準在見聞、思想 、言行、舉止、態(tài)度、情感等方面時刻檢查自己,不斷使自身修養(yǎng)趨于完善。所以,孔子的“自省”過程,就是道德修養(yǎng)的過程。“所謂‘修,就是修飭、修理、整治的意思,即把不美、不潔或損壞的東西,經過加工修整后,使之變美、變好;而‘養(yǎng)就是撫養(yǎng)小的東西,少的成分,使之長大、增多。無論是修,還是養(yǎng),都是為了改善和提高自己的道德水平?!?〔3〕“修”“養(yǎng)”結合,對錯誤和不足進行自我評判和自我糾正,即“見其過而內自訟”(《論語·公冶長》)、“過則勿憚改”(《論語·季氏》),是孔子論“思”的著重點。所以,孔子“自省”的修養(yǎng)方法就是不斷超越自我,向善去惡的主觀努力,通過自我認知、自我評價、自我審視、自我控制達到 “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保ā墩撜Z·季氏》)孔子之所以在其思想中看中“思”的作用,就在于自省的過程中,保證了主體所持仁善的有效性,強化了主體在實踐中對善的執(zhí)行力。
(二)思誠盡善、反身內求
“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論語·子張》),孔子為其“慎思”奠定了“為學”的基礎。所謂“學”是對外在事物的認知,對倫理知識的求索,對天道規(guī)律的覺解,所以,在其基礎上成形的“思”首先立足于人與外在相異的兩個世界,“學”則是由外而內的過程,然而,“不學而思,終卒不得”〔4〕,孔子奠定了儒家之“思”的兩種基本模式,一方面通過理性活動求得外在知識,轉而內化為德性修養(yǎng),一方面通過發(fā)明本心,實現(xiàn)內在自覺,不斷提升道德境界。荀子繼承了前者,思孟學派則繼承了后者,強調對人本身所具有的善性反身內求?!罢\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孟子·離婁上》)。在中國哲學的視野中,“誠”并不是純粹意義的形上本體,而是貫通天人的始終之性,在子思和孟子看來,“誠”之天道內在于人,作為人的本有之性成為人之為人的根本,即“誠者自成也……性之德也……”(《禮記·中庸》)。而“誠”之性具體化為人之內在就是“四端”之心,其不斷的生成與完善就是仁義禮智四德。即“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孟子·告子上》),“思”的作用就在于使人原本擁有的善性能夠不斷地顯現(xiàn),并轉化為人穩(wěn)定的道德品質。但“四端”之心從潛在轉化為實在,是極其艱難的,因為人作為主體是復雜的,多面向的,既有“心官”之思使人澄明的可能性,也有因耳目之欲而使誠善之性隱匿。二者此消彼長,正是思孟一派修養(yǎng)工夫的著力所在?!罢\”之本身德性圓滿、先天具足,“不勉而中,不思而得”(《禮記·中庸》),然而由于個體差異的存在,“誠”之善性不能完全彰顯甚至被惡蒙蔽幾近喪失, 所以,人之完成需要“誠身有道”,不斷進行“反身而誠”“盡心養(yǎng)性”的修養(yǎng)工夫,這番向內用力的修養(yǎng)工夫便是“思誠”。“思誠”的修養(yǎng)過程具體為“明善”,意識到自身本有的善性,再“擇善”“執(zhí)善”行善,其中根本則在于“心”之思的作為,通過“心”之自省、自訟,還原人之善性。
作為認識論的儒家之“思”主張內向性的自省、自訟,其發(fā)生作用的維度是橫向的,但并不意味著人只能沉浸在個體之內進行孤獨的思考,其諸多的修養(yǎng)方法如“居靜”“持敬”雖看似在抵御外在世界的侵擾,然而,外在與內在的隔絕,本源自人自身的缺陷。“人與天地本一體,只緣渣滓未去,所以有間隔。若無渣滓,便于天地同體”(《朱子語類》),所以,從縱向之維而言,儒家之“思”又完成了天地人的溝通圓融,即“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保ā墩撜Z·中庸》)其中,與天地合一的意義世界以成己成物的現(xiàn)實世界為前提,前者的實現(xiàn)意味著道德修養(yǎng)的高度與境界,后者意味著自身、他人、外物的同在與和諧,前者以后者為前提,后者以前者為目的,由此形成了立體、豐富、深刻的人的存在方式。“思誠”便是“與天地參”的實踐方式,人通過盡心知性走入了人與世界關系的塑造當中。如果說,孟子的“存心”之思是在肯定人之性的基礎上,對人之性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保有,那么,《中庸》的盡心之思則是對人的主體性和道德修養(yǎng)能力的確信無疑,如此,人與天地便不是二元的自然性關系,人參與到天地的人化過程,“通過人的活動使對象世界(天地)由本然的存在(‘天之天)轉化為打上了人的印記的存在(‘人之天),從而合乎人的合理需要并獲得價值的意義?!薄?〕
(三)心之思慮、化性起偽
子思、孟子與《中庸》對“思”的詮釋與界定,是德性之思,是與善性相連的道德理性,是對內在德性的道德體認,荀子并沒有改變儒家德性之“思”的基本理路。荀子也強調“誠心”:“君子養(yǎng)心莫善于誠”(《荀子·不茍》),但荀子之“誠”是認知心的發(fā)揮,孟子之“誠”則是道德本心的涵養(yǎng),在此基礎上進行的“思”之修養(yǎng)工夫,在孟子,是“人心自證、自立與自我立法” 〔6〕,從自身內在尋找道德的依據。荀子之“思”則更接近認識論范疇,注重對外在世界、禮義之統(tǒng)的理性認識過程,即“思慮”?!靶灾?、惡、喜、怒、哀、樂謂之情。情然而心為之擇,謂之慮。心慮而能為之動,謂之偽。慮積焉能習焉而德成,謂之偽?!保ā盾髯印ふ罚┟献訌娜酥畠仍趯ふ业赖聭坏膩碓矗髯觿t從外在尋找道德應然的依據。對于孟子和荀子而言,人之為人皆在于有“心”,然而孟子之心即性,其內涵的人性是完整的,心之思就是對人之善性的展現(xiàn)。荀子之心也是積極的,但其與性卻是對立的,原因就在于他發(fā)現(xiàn)了人性的不完美和不確定性,“心”的作用與發(fā)揮就是“思慮”,就是對性進行節(jié)制和規(guī)范的理性思維過程。故“圣人積思慮、習偽故,以生禮義而起法度,然則禮義法度者,是生于圣人之偽,非故生于人之性也?!保ā盾髯印ば詯骸罚┸髯影讯Y義制度的生成,人對禮義規(guī)范的遵守都歸功于心之思慮作用,圣人與小人的區(qū)別不在于先天之性的區(qū)別,而在于后天“心”之思慮工夫。
孟子所謂“思”是“道德本心”的外顯和流露,而荀子所言“思”則是認知心的運作過程?!胺惨灾?,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荀子·解蔽》),荀子在承認認識對象的客觀性前提下,肯定人的主觀認識能力。人的認識的獲得有“知”和“智”的區(qū)分,“知”是感覺器官(“天官”)發(fā)揮作用的產物,“目辨白黑美惡,耳辨音聲清濁,口辨酸咸甘苦,鼻辨芬芳腥臊,骨體膚理辨寒暑疾養(yǎng)?!保ā盾髯印s辱》)“智”則是思維器官(“天君”),即“心”發(fā)揮作用的結果。在荀子看來,一切認識的基礎都在于“緣天官”(《荀子·正名》),感官所獲得的信息是認識的來源。但認識并沒有就此結束,還需要“心”之“征知”,即驗證感官經驗的正確與否,“對感官得來的認識進行分類、辨別、取舍?!?〔7〕“征知”使直觀性的感覺認知轉化為歸納、推理、分析、綜合的理性思維方式,“思”的理性作用得以發(fā)揮。“心”在荀子處,不同于孟子之心是完備的,荀子之心可能“蔽于一曲”(《荀子·解蔽》),由此,荀子提出“解蔽”,去除成見、偏見對認知的遮蔽,虛心、專一而冷靜地觀察事物,思考事物之理,即“虛壹而靜”的“大清明”境界。需要說明的是,學界通常認為,荀子的認識論之“思”是建立在“天人相分”的基礎上的,但并不意味著人與事物和世界是二元的,進而通過理性而傲然存在,“解蔽”的目的在于化人性遵人偽,“虛壹而靜”是為了“通于神明 ,參于天地”(《性惡》),化己心容納天地之心。
二、先秦儒家道德認識論之共性
先秦儒家諸子分別從各自的人性論觀點出發(fā)闡述自己的理性之“思”。孔子強調學而思,認識到了“思”的能動性,但也發(fā)現(xiàn)了無學之思的不足,孟子強調發(fā)自道德本心之思,為“思”確立人之本性根源;荀子重視理性思維之思,為“思”尋找外在的認識對象。雖各有側重,有所不同,但三者相互補充,共同使先秦儒家認識論蔚為大觀,并且在某種程度上表現(xiàn)出了先秦儒家認識論的共通性。
(一)認識向度的內傾性
所謂,“認識向度的內傾性”是解釋人的認識是指向外在世界,還是指向內在世界的問題,在這一點上,孔子、孟子、荀子三者表現(xiàn)出了共同性,即三者都立足于人本身的不足為起點,以道德境界的不斷完善為目的??鬃诱J為“非生而知之者”(《論語·季氏》)是絕大多數(shù)人的狀態(tài),人性并不是完美的、無缺陷的,所以“見賢思齊,見不賢則自省”是解決人性不足的道德反思方法,其作用的向度是向內的,“見過自訟”“內省不疚”“三省吾身”“薄責于人”,都說明孔子強調內向的道德省察?!盀槿视杉骸保ā墩撜Z·顏淵》),可以說孔子對人的道德自我反思能力給予了高度的認可,但其并沒有解釋人可以具有內向性的道德認識能力,其根源何在,也就是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內省的方向和動力問題,內省的修養(yǎng)工夫最終還是對外在準則的被動遵守。而思孟學派“思誠”的內省方法則從人自身尋找動力,確定了內省的方向和根本法則,使“內省”由被動遵從成為主動的修養(yǎng)意愿,從而表現(xiàn)出“萬物皆備于我”(《孟子·盡心上》),“天之所與我者”,“仁義理智,……我固有之”(《孟子·告子上》)的大氣派,使“思”成為人性潛在的巨大力量,“思而后得”就是人的還原與成就,從而使道德修為的內在路向得以通達?!叭酥詯?,其善者偽也”(《荀子·性惡篇》),人之本性之惡,讓荀子無法相信道德完善的自為性,所以必須從社會、從人之外在世界尋找道德的依據,經由外而內的內化過程,完成德性修養(yǎng)。所以,“見不善,愀然必以自省也”(《荀子·修身》),荀子之“思” 看似走了一個向外求索的路徑,但卻是在否定內在世界的基礎上對內在世界的重構。
(二)認識原則的道德性
先秦儒家的“慎思”是德性之思,雖然荀子的“慎思”表現(xiàn)出一定程度的理性特點,但仍然符合儒家主張道德至上,以德為中心的原則?!暗赖率且环N理性的生活事實”,“蘊涵了人應該怎樣生活的準則和如何這樣生活的方法”,“是一種關于生活實踐的智慧和方法”?!?〕道德本身就蘊含著“理性之思”,既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認知與反思,也是對應然生活價值的探索和實踐,其與純粹的“理智之思”的區(qū)別在于“道德是人運用善惡觀念來把握世界和把握自己的一種實踐精神方式?!?〔9〕先秦儒家的“善”具有德性內容,而這些內容就是儒家之思一以貫之的道德原則。“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論語·述而》),孔子以“仁”為善,“仁”是孔子全部思想的核心,既是與義、禮、智、信相并列的具體道德,也是包含各種具體道德的全德,不僅是“愛人”的道德情感,也是“盡己利人”的行為準則,所以,在孔子而言,人的任何思想和行為,包括人的思維活動“思”都要符合“仁”。孟子將“善”視為人的根本,孟子所言“善”,源于四個善端,“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善端的擴充,并在實踐中不斷踐行就成為德性品質,所以,孟子所謂“思”就是對原本的善性、善端,思則得之的過程。
荀子則認為:“凡古今天下之所謂善者,正理平治也;所為惡者,偏險悖亂也。是善惡之分也?!保ā盾髯印ば詯骸罚┤伺c人之間和諧有序就是“善”,反之就是“惡”?!叭四苋海瞬荒苋阂病保ā盾髯印ね踔啤罚?,荀子對人的本質的認知,使得其將視角置于破壞秩序的原因,即人性之惡,最后訴諸的治理方式就是禮義之統(tǒng)治,其關鍵在于通過化性起偽,依靠人的道德理性之思塑造其德性品質。三者對“善”的理解,雖各有不同,但對“思”要遵守道德原則,是成德之路的重要方式的觀點卻是一致的。
(三)認識內容的倫理性
所謂倫理就是“關系”的存在狀態(tài)以及處理“關系”的原則。中國傳統(tǒng)社會是以倫理為本位的社會,而在先秦儒家思想中,倫理是狹義的,一般是指“處理不同輩份和類別的人際關系的應然之理和規(guī)則規(guī)范”〔10〕,所以先秦儒家所“思”的內容也具有極其濃厚的倫理特征,主要致力于思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以及在處理不同人際關系時所應遵循的道德規(guī)范、堅持的道德原則,以及在此基礎上所形成的人格修養(yǎng)境界。傳統(tǒng)社會主要的、基本的人際關系類型是“五倫”,即“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每一“倫”中都確定了相互對偶的人倫角色,即“君”“臣”“父”“子”“夫”“婦”“兄”“弟”,而每一種角色內涵著特定的義務和責任,即“君明”“臣忠”“父慈”“子孝”“夫義”“婦賢”“兄友”“弟恭”,這種角色的擔當對于個體而言是必須的、不可選擇的,由此,履行角色義務、承擔角色責任則是必然的、毋庸置疑的,所以,傳統(tǒng)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不是建立在權利之上的,而是由人們相互之間的義務關系而組成的社會?!?1〕所以,在這樣的倫理社會的背景下,先秦儒家之“思”所求索的應該是人與人的親愛之情、對人倫之別的明晰、對人倫義務的自覺、對人倫規(guī)范的遵守和對人倫和諧的構建。
(四)認識目的的形上性
先秦儒家的認識論具有深刻的倫理性,并不意味著其將全部的視閾都放在現(xiàn)實的人倫社會,不關心意義的、形上世界的生成??鬃雍毖孕耘c天道,也并不說明儒家將形上世界置于不顧,不去思索和追問。在其眼中,形上世界不僅僅是本然的存在,是與人自身、人類社會、現(xiàn)實世界相貫通的,人的道德修為都是為了與形上世界相通達而進行的。在儒家的思想中,這個形上的意義世界就是“道”,“道不遠人”(《中庸·第十三章》),“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中庸·第一章》),“道”不是純粹的認知和思辨的對象,不僅在于現(xiàn)實生活的指向,更具有精神、理想和道德層面的意義,使人們必須在日用倫常中思考形上之道,體認形上之道,而與“道”的合一則使道德的成就具有了無限的期待性和可能性,由此,儒家之思,在一定維度上可以稱為形上之思,即以通達形上世界、意義世界為旨歸的倫理道德之思考,其特點在于以“對人的存在意義的領悟和理解” 〔12〕為主要內容?!熬又\道不謀食”“憂道不憂貧”(《論語·衛(wèi)靈公》),孔子日夜思索的是“道”的應然性以及為實現(xiàn)“道”的應然性人所應具有的存在方式和價值取向;“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有道”(《孟子·離婁上》),孟子之道成為人置于社會中成己成人、安邦治國的普遍化法則;“君子壹于道”(《荀子·解蔽》),荀子則從肯定道本身的普遍性、 統(tǒng)一性出發(fā),將人的知行、修養(yǎng)活動統(tǒng)歸于道。
三、先秦儒家之思對構建認識論體系的價值
中國哲學中的認識論是否具有合理性,曾經是諸多學者討論和爭議的問題。對此觀點莫衷一是的原因在于西方傳統(tǒng)的認識論是在與本體論絕然劃分基礎上界定的,正因為如此,中國哲學中不具備也不可能具備西方哲學認識論的概念系統(tǒng)、思維方式和解釋系統(tǒng)。金岳霖先生認為中國哲學中“沒有一種發(fā)達的認識論意識和邏輯意識” 〔13〕,這是在西方傳統(tǒng)認識論的視野中去解釋中國哲學中的認識論,但這并不意味著中國沒有認識論,中國哲學從來就不乏對認識的來源、認識的可能性、認識主體的認知能力的思考,并以中國哲學的獨有方式詮釋著“中國的認識論”,其中先秦儒家的認識論形成并奠定了中國哲學中認識論的基本模式,通過“思”展現(xiàn)了中國古代認識論的獨有道德特質,為突破原有自然認識論的狹隘視閾,構建全面的認識論體系具有重要的作用和意義。
首先,有助于形成完整的道德理性認知模式。
“中國傳統(tǒng)哲學認識論的主流是道德認識論,而西方傳統(tǒng)哲學認識論的典型形式是自然認識論” 〔14〕,自然認識論成立的前提在于人與自然、內在與外在的劃分與對立,注重邏輯分析的思考。中國哲學中的道德認識論則是把人類、自然、社會作為整體進行直覺性的感悟和體驗?!安W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禮記·中庸》),認識本來就是融“學”“問”“思”“辨”“行”為一體的整體過程,而“思”的作用在于實現(xiàn)知識由外而內的轉化,人應該細察于外物,拷問于內心,不斷求索和思量的根本目的都在于通過理性的思考使對人生、社會、自然的符合道德之善的認知化于心、化于行。“舉一反三”,“切磋琢磨”,“困于心,衡于慮,而后作”(《孟子·告子下》),“兼權之,孰計之”(《荀子·不茍》),先秦儒家的道德認識論突出認識的主體性,認識到主體的理性考察與自覺,也就是“思”的重要性。但儒家卻始終未將“思”從整體的思維方式中抽離,作為人的一種至高的思維能力而大加闡揚,而是強調不建立在向外求知基礎上的內心審視,容易陷入怠惰;不將審思之結果置于行為中,實踐和檢驗也只能是徒勞。誠然,中國傳統(tǒng)哲學道德認識論沒有提出精確的、豐富的邏輯思維方法,因而具有模糊性和直觀性。然而它以學、知、思、行的整體、有機、和諧運作為基本特征,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決西方傳統(tǒng)思維方式所帶來的認識主體的突兀、人自身的解構以及人與世界的分離等問題。
其次,有助于塑造具有圓融生命精神的認識主體。
認識主體的確立使認識論的產生得以可能,“人”區(qū)別于動物的本質是什么?靠什么挺立于世界?在此基礎上產生了中西方哲學認識論的差異。西方近代哲學家將人從本體論的獨斷中解放出來,發(fā)現(xiàn)了理性,確立了人在世界上的主體地位。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康德的“先驗主體”卻將人獨立于客觀世界,而作為抽象的、封閉的存在來理解。認識就成為先驗的、自明的觀念,因此脫離生活實踐,而去追求固定的、永恒的、不變的真理。對生活世界整體的解構和忽視,使人與世界(精神與物質、理性與道德、人與自然、人與他人、人與社會)成為二元化的關系狀態(tài),而人本身則因為理性的存在而成為孤立的、片面的、異化的個體。先秦儒家認識論的前提也是認識主體“人”的確立??鬃拥摹叭省睂W即為人學,所謂“人”應該是在人倫關系、社會關系中具有道德情感、道德理性、道德良知的圓融的存在,這才是“人禽之辨”的根本,也就是說“人”不是因為擁有“理性”而傲立于世,而是因為有“道德”融于大千世界。道德的涵養(yǎng)在儒家是人性建構的基本要求,“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論語·述而》)是孔子之憂,“尊德性而道問學”是中庸之智,儒家通過“道德”使認識主體得以通達,“外無愧于人,內有得于心”, 仁民愛物、民胞物與,用心體道、合于天地,“知”融入“德”之中,自然、社會、形上世界在人的德性修養(yǎng)中融合,認識的主體“人”也得以成為圓融的、“體用不二”的道德主體。
最后,為西方傳統(tǒng)認識論注入了人文精神的內涵。
近代認識論是對自然科學的抽象化反思。自然科學及其在工業(yè)生產中的運用給人類世界帶來的巨大改變,使人們崇尚自然科學、信奉科學知識,形成了“科學就是力量”的信念,進而出現(xiàn)“科學主義”極端化,即“唯科學主義”,關注科學所產生的結果,并主張科學的無限正確性,從而將不具備人文科學特征的人文知識諸如文學、藝術、宗教、道德等排除在外。由此,科學不再是人的創(chuàng)造,而是高于人、統(tǒng)治人的異化力量,人的完整性、深刻性、人文性被化解,使得人們的生存面臨著新一重的精神世界的困境。所謂“人文”就是以人為本、以人為中心,關注人、關愛人,人文精神在西方哲學傳統(tǒng)中是時顯時隱的,人文精神曾經因為人的理性創(chuàng)造而被遮蔽。然而,儒家認識論的視野從未離開過人,對現(xiàn)世的人和人生的關注是儒學的本質特征,其提供的不是認識對象本身的客觀知識,而是對人的本質、人性、人的價值和人生理想等人文意義的理解和了悟 。孔子將“人”從天命思想中解放出來,重視人格和內在修養(yǎng),關注與人自身相關的生活世界,并在此基礎上建構了一個與人相關的意義世界。孟子的人之性善,則表現(xiàn)了先秦儒家對人的極大信任,并賦予了意義世界構建的一種可能性,這種可能性就在于“人”本身的修為和努力。荀子則為“人”的實現(xiàn)尋找外在意義,提升了認知能力的重要性,為“人”的德性塑造提供了新的途徑。先秦儒家強調對生活意義的追求,關心人的精神生活,尊重人作為精神存在的價值,有助于將認識論從純粹的科學認知轉向生活的面向,從而使人的發(fā)展實現(xiàn)由異化到復歸,由片面到全面,由絕對到自由。
〔參考文獻〕
〔1〕〔3〕陳瑛.中國倫理思想史〔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4:169,162-167.
〔2〕〔美〕郝大維,安樂哲.通過孔子而思〔M〕. 何金俐,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51.
〔4〕程樹德.論語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90:103.
〔5〕孫齊魯.孔、孟、荀學思觀辨略〔J〕.浙江學刊,2004(4):77.
〔6〕周與沉.身體:思想與修行〔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166.
〔7〕任繼愈.中國哲學史:第1冊〔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225.
〔8〕唐代興.生存與幸?!獋惱順嫿ǖ闹R論原理〔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27.
〔9〕肖群忠.道德與人性〔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3:16.
〔10〕肖群忠.倫理與傳統(tǒng)〔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9.
〔11〕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95.
〔12〕冷天吉.孔子的認識論〔J〕.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3):15.
〔13〕金岳霖.論道〔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6.
〔14〕廖小平.試論中西方傳統(tǒng)哲學認識論的基本判別〔J〕.晉陽學刊,1994(2):38.
(責任編輯:顏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