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芹 黃錢欣

我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模式選擇

林秀芹 黃錢欣

內(nèi)容提要：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到底應當采用競爭模式還是壟斷模式，理論上眾說紛紜，實踐上各國做法不一，至今尚無定論。時下正值《著作權集體管理條例》修訂之際，我國當選擇何種模式？這是無可回避的問題。競爭將增加交易成本、阻礙作品的傳播與使用；而法定壟斷則將導致管理效率低下、濫用壟斷地位等問題。從域外經(jīng)驗而言，日本曾在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競爭與壟斷問題上與我國情況極其類似，其道路值得我國反思。因此，作為該問題的立法對策，應刪除《著作權集體管理條例》第7條第2款第2項的規(guī)定，取消法定壟斷，引入競爭，并新增一條，控制競爭規(guī)模，建立有限競爭、相對集中的著作權集體管理模式。

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 競爭 壟斷

前 言

近年來，我國社會上針對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頗有微詞，a可參見李欣：《音著協(xié)自定標準收版權費涉嫌壟斷？》，http：//ip.people.com.cn/GB/8573419.html，最后訪問日期：2015年6月29日；王小韋：《音著協(xié)你要干啥？KTV業(yè)主對音著協(xié)征收版權費不滿》，http：//media.people.com.cn/GB/8515482.html，最后訪問日期：2015年6月29日；毛予倩：《揭秘神秘組織音著協(xié)：收費不透明維權不給力》，http：//ent.qq.com/a/20140519/043223.htm，最后訪問日期：2015年6月29日。其中，有不少“火力”都集中在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法定壟斷地位上。如有音樂界人士認為，音樂著作權協(xié)會（以下簡稱音著協(xié)）濫用壟斷地位、收費不合理、維權不到位等。b參見新浪娛樂：《宋柯劉歡提著作權法修改意見 打破音著協(xié)壟斷》，http：//ent.sina.com.cn/c/2012-04-16/17563607059.shtml，最后訪問日期：2015年6月29日；小西：《著作權法草案引爭議 律師：音著協(xié)不應壟斷市場》，http：//ent.qq.com/a/20120407/000017.htm，最后訪問日期：2015年6月29日。而世界上至今仍然并存著法定壟斷與自由競爭兩種著作權集體管理模式，孰優(yōu)孰劣，尚無定論。于我國而言，宜采何種方式，應綜合域外經(jīng)驗、我國實際，選擇最適合我國的方案。目前，我國正在修訂《著作權法》與《著作權集體管理條例》，因此，探討我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壟斷與競爭問題，不僅必要，而且迫切。本文將從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自由競爭制度的弊端、我國著作權集體管理法定壟斷制度實施中的問題以及域外經(jīng)驗等角度進行探討，并借鑒南非和我國臺灣地區(qū)的立法模式，對《著作權集體管理條例》有關條文進行修改，實現(xiàn)有限競爭、相對集中的著作權集體管理模式。

一、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競爭與壟斷之爭

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應采用競爭模式抑或是壟斷模式，對此問題，從理論到實踐，都存有爭議。從理論上看，有學者認為，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應采競爭模式，理由主要有：法定壟斷將導致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濫用其市場支配地位，損害權利人和使用者利益，故應引入競爭；c崔國斌：《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反壟斷控制》，載《清華法學》2005年第2期，第113頁。引入競爭，可以提高許可效率和發(fā)揮市場機制的作用，d熊琦：《著作權集中許可機制的正當性與立法完善》，載《法學》2011年第8期，第109頁。還將有利于尊重權利人的自主選擇權，符合著作權私權自治的理念，e王慧：《我國音樂作品著作權維權困境的制度反思——以著作權集體管理制度為視角》，載《電子知識產(chǎn)權》2015年第4期，第47頁。等等。也有學者認為應采壟斷模式，主張以下幾點理由：壟斷可以降低交易成本；f常青：《論著作權集體管理制度：法經(jīng)濟學的視角》，載《法學雜志》2006年第6期，第104頁。壟斷是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實現(xiàn)成本控制、捍衛(wèi)作者根本利益、促進作品傳播與保存文化多樣性功能的前提和基礎；g李陶：《論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反壟斷規(guī)制》，載《知識產(chǎn)權》2015年第2期，第40頁。壟斷可以讓管理更加高效和具有權威性，h蔣萬來：《論我國著作權集體管理制度的完善》，載《電子知識產(chǎn)權》2003年第11期，第16頁。等等。從各國或地區(qū)立法情況來看，有的國家或地區(qū)規(guī)定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應以壟斷形式存在，比如匈牙利、i匈牙利2007年修訂的《版權法》第86條第2款規(guī)定：“關于以下每一種作品和制品的著作權和相關權，在全國范圍內(nèi)只允許有一個集體管理組織進行管理?！庇《?。j印度1957年頒布的《著作權法》第33條第3款規(guī)定：“中央政府通常不得登記一個以上的著作權協(xié)會處理同類作品的業(yè)務。”見《十二國著作權法》翻譯組譯：《十二國著作權法》，清華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版，第240頁。而有的國家或地區(qū)則未規(guī)定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應以壟斷形式存在，換言之，是允許競爭的，比如美國、加拿大、法國、德國、日本、保加利亞、k保加利亞2011年修訂的《著作權和相關權法》第40條第1款明確規(guī)定：“作者可以根據(jù)其自身意愿建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卑臀鱨巴西1998年頒布的《著作權法》第97條第1項規(guī)定：“作者和鄰接權權利人……不能同時加入多個對同一種類的權利進行集體管理的協(xié)會?！保ㄒ姟妒鳈喾ā贩g組譯：《十二國著作權法》，清華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版，第22頁。）這從側面反映出巴西是允許針對同一種類的權利存在多個集體管理組織的。等。

由此可見，關于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應采用法定壟斷模式，還是自由競爭模式，從理論到實踐都尚無定論。然而，就當下的中國而言，以上兩種模式均不理想，弊多利少，而應采用有限競爭、相對集中的模式。

二、自由競爭模式的負面影響

（一）理論層面自由競爭模式的弊端

第一，自由競爭模式將導致著作權集體管理效益的流失。當今存在著海量的權利人、使用者，以及需要被許可使用的作品或制品，而通過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許可交易雙方可以獲取許可交易信息，降低交易成本。而如果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采取自由競爭制，則有可能背離著作權集體管理制度的設計初衷。因為在自由競爭狀態(tài)下，存在多家集體管理機構，作品的使用者和權利人都要面對眾多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特別是對于使用者，需要在多家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中搜尋和取得許可，因此競爭的多家著作權集體管理機構不能解決交易成本問題。m常青：《論著作權集體管理制度：法經(jīng)濟學的視角》，載《法學雜志》2006年第6期，第104頁。而且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若出現(xiàn)惡意降價等惡性競爭情況，還將嚴重損害權利人的利益，從而有違著作權集體管理制度保護權利人的利益、方便使用者取得許可的初衷。

而從成本與收益的角度來說，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也天然地具有傾向壟斷、排除自由競爭的性質(zhì)（但不代表必須要實行法定壟斷）。因為著作權集體管理將產(chǎn)生較高的固定成本和相對較低的邊際成本，因此這種規(guī)模經(jīng)濟效應就將導致更大規(guī)模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能運行得更好。nJosef Drexl， Sylvie Nerisson， Felix Trumpke and Reto M. Hilty. Comments of the Max Planck Institute for Intellectual Property and Competition Law on the Proposal for a Directive of the European Parliament and of the Council on Collective Management of Copyright and Related Rights and Multiterritorial Licensing of Rights in Musical Works for Online Uses in the Internal Market COM（2012）372， International Review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and Competition Law， 2013， 44（3）， p. 325.更大規(guī)模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可以將固定成本分擔到更多的權利人身上，這樣每個權利人所需承擔的運行成本就會更低，從而其收入就相對得以提高。oMax Planck Institute for Intellectual Property and Competition Law， Copyright， Competition and Development， December 2013， p. 216.

第二，競爭模式導致的“疊床架屋”式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將不適應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時代海量作品的快速流通。版權集體管理組織建立在當今“碎片化”的權利基礎上，各個集體管理組織各自從傳統(tǒng)的權利碎片中分割屬于自己的部分，專司某個領域或某個權利的管理與許可。p羅向京：《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發(fā)展與變異》，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11年版。第196頁。于是，隨著權利“碎片化”的發(fā)展，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也漸呈“疊床架屋”之勢，各自業(yè)務范圍錯綜復雜。而在網(wǎng)絡環(huán)境下，信息流量極大、流速極快，數(shù)字化的版權作品形態(tài)呈現(xiàn)多樣性及碎片化。q陳鳳蘭：《CCC版權運營模式及啟示》，載《科技與出版》2014年第11期，第84頁。在這種情況下，面對“疊床架屋”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體系，作品的創(chuàng)作往往不得不尋求多家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許可，若有任何一家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拒絕許可，作品的創(chuàng)作都將可能受到阻礙。雖然“身為事實或法定壟斷者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通常不能拒絕許可”，rGervais， Daniel， Collective Management of Copyright： Theory and Practice in the Digital Age. Collective Management of Copyright and Related Rights， Kluwer Law International BV， The Netherlands （2010）： p. 13.但這至少存在被拒絕許可的風險，提高了使用和創(chuàng)作的難度。即使最終取得了所有許可，但使用者或創(chuàng)作者輾轉于各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進行逐個的許可談判，可能導致最終作品使用或創(chuàng)作累積成本過高。sEuropean Commission， Green Paper- Copyright and Related Rights in the Information Society， COM （95） 382 final， Brussels， 19 Jul. 1995， p. 71. Commission of the European Communities.

因此，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若可以自由設立，則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將有“疊床架屋”之虞，作品使用的許可往往需要輾轉于龐雜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體系，既增加成本，又影響效率，不利于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海量作品的高速流通。

（二）現(xiàn)實層面自由競爭模式的缺陷

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自由競爭制，不僅從理論上分析會出現(xiàn)上述問題，在現(xiàn)實運行中，也產(chǎn)生了不少問題。這里以法國和我國臺灣地區(qū)為例。

首先是法國。法國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實行自由競爭模式，其國內(nèi)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林立，如表1所示。

表1　法國主要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及業(yè)務范圍t內(nèi)容來源見：WIPO， Baker & McKenzie， Collecting Societies Handbook 2014， http：//t.im/11p4n，最后訪問日期：2015年8月16日。表中所用組織名稱為簡稱，由于該表主要目的是表明法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體系的復雜，所以就不對組織的全稱再進行翻譯。

表中”N”和”Y”分別表示相應組織未從事和從事表中對應業(yè)務活動。該表僅僅列舉了法國幾個主要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實際上法國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數(shù)量遠超此表中所列，多達26家。uSee Nathalie Piaskowski， Collective Management of Copyright in France， in： Daniel Gervais（ed.）， Collective Management of Copyright and Related Rights， Kluwer Law International， 2010， pp. 209-213.而僅就該表而言，就已十分復雜。在表中，橫向來看，同一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往往涉及多項業(yè)務活動；縱向來看，同一個業(yè)務活動，也往往涉及多個不同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舉例而言，若有使用者想進行音樂作品的廣播活動，那么首先他就應當先在音樂作品這一業(yè)務范圍內(nèi)尋找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從上表可知，有SCPP和SACEM；然后他還將在廣播這一業(yè)務范圍內(nèi)尋找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從上表可知，有SCAM、SPRE、SDRM、SACD和SACEM符合要求。而就音樂作品的許可這一環(huán)節(jié)而言，使用者就需要分別查詢SCPP和SACEM的數(shù)據(jù)庫，結果可能有部分音樂作品由SCPP管理，而部分音樂作品由SACEM管理，使用者需要分別找二者尋求許可；而在廣播這一環(huán)節(jié)，使用者也可能需要在查詢以上五家組織數(shù)據(jù)庫之后從中尋求若干家取得許可。這樣，僅僅一項日常的音樂作品廣播活動，就需要使用者做出如此巨大的搜尋努力，產(chǎn)生如此巨大的搜尋成本，勢必影響作品的使用和傳播。若再將表中未列的法國其他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考慮進來，搜尋成本將更大，嚴重減損了著作權集體管理的意義。Daniel Gervais形象的將這一系列權利列了一個復雜的“權利矩陣”，并將取得許可的過程生動地喻為“走迷宮”。vDaniel Gervais， Collective Management of Copyright： Theory and Practice in the Digital Age， in： Daniel Gervais（ed.）， Collective Management of Copyright and Related Rights， Kluwer Law International， 2010， pp.11-13.法國文學藝術財產(chǎn)委員會（Conseil supérieur de la propriété littéraire et artistique）也在一份報告中指出：現(xiàn)存的搜尋和確認權利人的復雜體系，導致有必要建立一個更為簡化的體系，以利于囊括更多樣和廣泛的作品及制品的使用。wNathalie Piaskowski， Collective Management of Copyright in France， in： Daniel Gervais（ed.）， Collective Management of Copyright and Related Rights， Kluwer Law International， 2010， pp.209-213.

再看我國臺灣地區(qū)。在臺灣地區(qū)，曾同時存在七家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x它們是社團法人臺灣音樂著作權人聯(lián)合總會（MCAT）、社團法人中華音樂著作權協(xié)會（MUST）（原名為社團法人中華音樂著作權中介協(xié)會）、社團法人臺灣音樂著作權協(xié)會（TMCS）、社團法人中華有聲出版錄音著作權管理協(xié)會（RPAT）、社團法人中華音樂視聽著作中介協(xié)會（AMCO）及社團法人中華語文著作權中介協(xié)會（COLCIA）等。分別管理音樂著作、錄音著作、視聽著作及語文著作，y章忠信：《99年新修正著作權集體管理團體條例簡析》，載《智慧財產(chǎn)權月刊》總第137期，第39頁。各組織間業(yè)務范圍的重疊，給實踐帶來了許多問題，比如在音樂作品的場合，因為音樂詞曲著作者的中介單位就有3家，所擁有的歌曲著作權也不同，民眾須先各自上這3家的網(wǎng)站，才能確認想播的歌曲是否須付費。z江昭青：《七家中介團體，音樂詞曲三家授權》，http：//www.ymtea.url.tw/easymusic/news_product_info.php？newsid=15&Twesid=cd02dc 647c7a701adeb5d2db89dbf605，最后訪問日期：2015年10月9日。還有批評認為，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自由競爭導致授權協(xié)商曠日廢時、“概括授權”之總費用過高、網(wǎng)絡數(shù)字環(huán)境下未能提供one-stop shop之授權便利等。@7葉茂林：《如何推動著作權中介團體單一窗口》委托研究案期末報告，http：//dwz.cn/2gQQCG，最后訪問日期：2015年10月9日。這種競爭制將導致團體林立，浪費社會成本，不利使用人利用，亟須整合，@8章忠信：《99年新修正著作權集體管理團體條例簡析》，載《智慧財產(chǎn)權月刊》總第137期，第42頁。以致臺灣地區(qū)2010年修正公布“著作權集體管理團體條例”時，對自由競爭模式進行了修改，做出了既有集管團體之合并及否準重復新設團體的規(guī)定。@9同注釋@8，具體規(guī)定內(nèi)容見本文第五部分。

我國雖然暫時還未實行競爭制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模式，但可以想見，實行自由競爭制后，不僅上述域外存在的問題可能出現(xiàn)，而且由于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大量出現(xiàn)，將可能有兩家以上有權向同一使用人收取使用費，而從我國國情出發(fā)，集中管理機制容易被社會接受，分頭收費容易使人反感，#0許超：《多家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統(tǒng)一收費——由音像組織同卡拉OK廳糾紛引發(fā)的思考》，載《電子知識產(chǎn)權》2004年第11期，第60頁。給廣大使用人帶來困擾。

就著作權集體管理制度而言，世界上尚未有成熟的“最佳實踐”，各國均應根據(jù)自己的國情進行探索，尋求符合本國國情并能促進作品有效流通的橋梁。根據(jù)以上分析，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實行自由競爭，將與著作權集體管理所要求的規(guī)模經(jīng)濟效應相矛盾，也將產(chǎn)生較大的交易成本，同時也不適合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海量作品的高速流通，對于我國而言，自由競爭所導致的多頭收費甚至還將引起社會的普遍不滿。因此，在我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不宜采用自由競爭模式。

三、法定壟斷的缺陷

《著作權集體管理條例》第7條第2款第2項規(guī)定：“設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應當具備下列條件：……不與已經(jīng)依法登記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業(yè)務范圍交叉、重合……”該規(guī)定確立了我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法定壟斷地位。而法定壟斷，將可能導致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濫用市場支配地位，損害權利人和使用者的利益；#1崔國斌：《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反壟斷控制》，載《清華法學》2005年第2期，第113頁。熊琦認為，克服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壟斷地位的濫用，是實現(xiàn)著作權集中許可機制交易效率的保證，#2熊琦：《著作權集中許可機制的正當性與立法完善》，載《法學》2011年第8期，第101頁。因此也可以由此認為法定壟斷將對著作權的集中許可機制和交易效率產(chǎn)生負面作用；而王慧認為，實行競爭制，有利于尊重權利人的自主選擇權，符合著作權私權自治的理念，#3王慧：《我國音樂作品著作權維權困境的制度反思——以著作權集體管理制度為視角》，載《電子知識產(chǎn)權》2015年第4期，第47頁。這也就從反面可以看出法定壟斷會限制權利人（當然包括使用人）的自主選擇權，也不利于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自身管理水平的提高。而歐盟的競爭法也禁止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濫用市場支配地位，防止歧視會員和作為許可對象的商業(yè)性使用者。#4Dehin， Violaine. "The Future of Legal Online Music Services in the European Union： A Review of the EU Commission's Recent Initiatives in Cross-Border Copyright Management." European Intellectual Property Review 32.5 （2010）： 223.

具體而言，法定壟斷具有如下缺陷：

第一，從著作權集體管理的普遍原理來說，法定壟斷有可能導致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濫用市場支配地位，從而損害權利人和使用者的利益。濫用市場支配地位不僅是著作權集體管理領域的問題，而且是反壟斷法領域常見的問題，背后的原理在此便不贅述。由于法定壟斷是以法律的形式規(guī)定了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壟斷地位，所以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在缺乏競爭壓力的條件下，很可能濫用其市場支配地位，損害權利人和使用者的利益。具體損害權利人和使用者利益的做法主要有：限制會員退出、歧視會員、強迫接受一攬子許可、索要高額許可費以及其他行為。#5崔國斌：《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反壟斷控制》，載《清華法學》2005年第2期，第124-132頁。雖然可以依靠反壟斷相關法律法規(guī)進行規(guī)制，但我國反壟斷法律法規(guī)起步較晚，實踐尚不成熟，對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反壟斷規(guī)制效果尚有待觀察。

第二，就我國情況而言，法定壟斷還需注意到許可效率低下的問題。熊琦認為，由于我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實行法定壟斷制度，而有能力一次性在全國范圍內(nèi)取得代理權的，只有官方性機構，實際上排除了私人創(chuàng)制集體管理組織的可能，所以集體管理組織并非由權利人創(chuàng)制，而僅供權利人加入，導致其缺乏提高許可效率的經(jīng)濟誘因，因此既不會根據(jù)市場情勢為使用者提供最優(yōu)許可方案，也不會積極提高自身的運作效率，因此使用者在許可條件的設計和選擇上只能接受無效率的結果。#6熊琦：《論著作權集體管理中的私人自治》，載《法律科學》2013年第1期，第147頁。雖然將我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性質(zhì)歸為“官方機構”的說法有待商榷，但如本文開頭所述，我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常常受到來自權利人和使用者兩方的指責，這與其許可效率不高、收費定價難以反映權利人和使用者的需求是有很大關系的。

所以，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壟斷，容易導致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濫用市場支配地位，做出歧視會員和使用者、索要過高許可費等行為，損害權利人和使用者的利益，還會限制權利人和使用者的選擇權，同時導致許可和管理效率低下等問題。而法定壟斷以法律形式固定了壟斷地位，從法律上取消了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競爭的可能性，更加容易出現(xiàn)上述負面影響。

四、日本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競爭與壟斷的演變路徑及反思

相比于歐美國家，日本與我國同樣屬于著作權集體管理的后發(fā)國家，在著作權集體管理制度建立之初，情況也與我國類似，在同一業(yè)務范圍內(nèi)也只允許一家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7Koji Okumura， Collective Management of Copyright and Neighbouring Rights in Japan， in： Daniel Gervais（ed.）， Collective Management of Copyright and Related Rights， Kluwer Law International， 2010， pp.385～386.后來經(jīng)歷了修法，放開了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競爭，直至今日。其走過的道路，既有值得肯定之處，也存在著一系列問題?？梢哉f，我國目前也正面臨日本當年類似的情況，因此，日本走過的道路對我國具有借鑒意義。

日本在2001年頒布了《著作權等管理事業(yè)法》（著作権等管理事業(yè)法），將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設立方式由“許可制”（許可制）#8許可制類似于我國的審批制，但由于兩國法律制度不同，所以此處還是采用日文名稱——“許可制”，直譯為許可制。改為了“登錄制”（登録制）。#9登錄制類似于我國的注冊制，但由于兩國法律制度不同，所以此處還是采用日本名稱——“登録制”，直譯為登錄制。根據(jù)其規(guī)定，只要符合注冊條件，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就可以設立，由此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設立轉為了競爭模式，其后日本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由許可制條件下的4家增加到如今的31家。$0詳見“著作権等管理事業(yè)者登録狀況一覧（平成27年5月1日現(xiàn)在）”，http：//www.bunka.go.jp/seisaku/chosakuken/seidokaisetsu/ kanrijigyoho/toroku_jokyo/pdf/toroku_jokyo.pdf，最后訪問日期，2015年8月16日。

這項改革給日本著作權集體管理帶來了一系列的改觀，如擴大了權利人的選擇面，潛在的競爭壓力促使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精簡管理費用、提高服務品質(zhì)、改善經(jīng)營等。$1《文化審議會著作権分科會報告書》，2006年，文化審議會著作権分科會，第193頁。

但同時也應看到，即使在自由競爭制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仍處事實壟斷的狀態(tài)。僅以2004年為例，日本音樂著作權協(xié)會所收取的使用費占所有音樂作品著作權集體管理所收取使用費的99.25%，而其他有關音樂作品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所收取的使用費僅占所有音樂作品著作權集體管理收取使用費的0.75%。$2《文化審議會著作権分科會報告書》，2006年，文化審議會著作権分科會，第178頁。在表演權的管理領域，由于需要很大的組織能力和管理成本，事實上只有日本音樂著作權協(xié)會在進行管理。$3《文化審議會著作権分科會報告書》，2006年，文化審議會著作権分科會，第183頁。

另外，日本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與法國一樣，也存在“疊床架屋”的問題，同一種作品類型，往往有多家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管理，僅以文字作品為例，就有多達15家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從事文字作品的管理業(yè)務；而同一家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也往往管理數(shù)種作品類型，如“教學圖書協(xié)會”、“出版物出租管理中心”等。權利人和使用者面對眾多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將產(chǎn)生較高的許可交易成本，不利于著作權集體管理制度目的的實現(xiàn)。日本許多團體對集體管理組織的種種弊端提出強烈的質(zhì)疑與批評，認為在同一業(yè)務范圍內(nèi)存在多家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帶來了許可手續(xù)復雜化、有些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信賴度低等問題，要求強化對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規(guī)制。$4《文化審議會著作権分科會報告書》，2006年，文化審議會著作権分科會，第193頁～194頁。另外，在2010年，日本存在37家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5Koji Okumura， Collective Management of Copyright and Neighbouring Rights in Japan， in： Daniel Gervais（ed.）， Collective Management of Copyright and Related Rights， Kluwer Law International， 2010， p. 391.而到了2015年，則降為了31家，說明其中有一些規(guī)模較小的組織被競爭所淘汰，這也體現(xiàn)了著作權集體管理所需的規(guī)模經(jīng)濟效應。

所以，縱覽日本著作權集體管理制度的發(fā)展路徑，應同時看到其優(yōu)缺點。一方面，其優(yōu)點當然很明顯，讓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自由競爭，經(jīng)過市場競爭淘汰后留下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應該是最符合權利人和使用者、社會公眾利益的，而且競爭的壓力始終存在，能夠督促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不斷改善自身管理水平。另一方面，也應看到該路徑的缺點，比如許可手續(xù)復雜化、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質(zhì)量參差不齊、社會資源浪費等，而且由于著作權集體管理的特殊性，導致即使實行自由競爭，也仍會出現(xiàn)事實壟斷，并不能期待依靠自由競爭模式擺脫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陰影。

對于競爭所帶來的問題，日本采取的是讓市場自行解決的做法，而非在法律上限制競爭，$6文化審議會著作權分科報告書中所提到的，“由于競爭的效果還未顯現(xiàn)”，所以才造成現(xiàn)實運行當中使用者所反映的問題，“沒必要對現(xiàn)行法律（指《著作權等管理事業(yè)法》——筆者注）進行修改，而應由文化廳加強指導監(jiān)督”。見《文化審議會著作権分科會報告書》，2006年，文化審議會著作権分科會，第194頁。然而，我國人口眾多，區(qū)域發(fā)展極不平衡，而且作為版權制度后發(fā)國家，歷史進程以數(shù)十倍于以往的速度在前進，是否還容許市場以十年磨一劍的功夫?qū)崿F(xiàn)自我調(diào)整，這確實令人深思。$7《文化審議會著作権分科會報告書》，2006年，文化審議會著作権分科會，第234頁。所以，我國不應再重蹈日本的覆轍，而應在立法上做出更為精妙的設計，一方面顧及著作權集體管理的自然壟斷性，采取相對集中的模式，減少或者避免完全放開競爭所帶來的弊端，另一方面又適當引入有限競爭，減少或者避免法定壟斷所致的積弊，在立法上體現(xiàn)出有限競爭、相對集中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設立制度。

五、我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有限競爭、相對集中的立法設計

我國取消法定壟斷，建立有限競爭、相對集中的著作權集體管理制度，具體而言，可做如下立法設計：首先，刪除現(xiàn)行《著作權集體管理條例》第7條第2款第2項的規(guī)定，并將該條作為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設立的積極條件；同時，新增一項作為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設立的消極條件：“申請設立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其業(yè)務范圍與已經(jīng)批準設立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業(yè)務范圍全部或部分重復的，如果經(jīng)批準設立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已能夠充分有效發(fā)揮著作權集體管理的作用，國務院著作權管理部門對該重復部分的申請，可以不予批準?！蓖ㄟ^上述修改，對有限競爭、相對集中的著作權集體管理將分為兩個方面理解。

首先，取消現(xiàn)行《著作權集體管理條例》第7條第2款第2項之規(guī)定，這就意味著在同一業(yè)務范圍內(nèi)，允許設立一家以上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從而取消法定壟斷的壁壘，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競爭就有了可能，現(xiàn)存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就有了潛在的競爭壓力，這將有利于克服壟斷所導致的弊端，促使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提升管理水平。

其次，新增一項作為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設立的消極條件。該規(guī)定參考了我國臺灣地區(qū)2010年修訂的“著作權集體管理團體條例”第8條第2款$8我國臺灣地區(qū)“著作權集體管理團體條例”第8條第2款規(guī)定：“申請管理之范圍與業(yè)經(jīng)許可之集管團體之管理著作類別及權利范圍有全部或一部重復者，如業(yè)經(jīng)許可之集管團體已足以發(fā)揮集體管理之功能，著作權專責機關就該重復之部分，得不予許可。”和南非2006年頒布的《關于在音樂產(chǎn)業(yè)建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規(guī)定》第3條第3款第g項。$9《南非關于在音樂產(chǎn)業(yè)建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規(guī)定》第3條第3款第g項規(guī)定：“除非申請者滿足下列條件，否則登記注冊將不被允許：……對申請者予以登記注冊，不會與業(yè)已存在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所進行的足夠的、有效的和有影響的集體管理活動產(chǎn)生沖突?！边@項設計提供了是否批準設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判斷標準，即“已經(jīng)批準設立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已能夠充分有效發(fā)揮著作權集體管理的作用”。這就將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設立的目的置于優(yōu)先地位，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設立，是為了能夠充分有效地發(fā)揮著作權集體管理的作用，若現(xiàn)存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已能實現(xiàn)該目的，國務院著作權管理部門就將可能不再批準設立新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采取有限競爭、相對集中的模式，目的就是為了實現(xiàn)上述目的，而非為了競爭而競爭。而國務院著作權管理部門也可以根據(jù)各業(yè)務范圍自然壟斷強度的不同，靈活判斷設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數(shù)量，壟斷性強的，則數(shù)量可能少一些，壟斷性弱的，則數(shù)量可能多一些，而并不只一家。所以，采用上述標準判斷批準設立與否，是較為合理的。

通過以上修改，從積極條件和消極條件兩方面，將設計出有限競爭、相對集中的著作權集體管理制度，既能夠引入有限競爭，克服法定壟斷帶來的弊端，又能將競爭限制在有限范圍內(nèi)，減少或避免過度競爭所可能導致的缺陷，因此，這對我國而言，可以說是一種比較理想的立法設計。

結 語

綜上所述，面對由來已久的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競爭與壟斷問題之爭，我國既不應實行完全自由競爭的模式，也不應繼續(xù)法定壟斷的道路，而應兼顧著作權集體管理的天然壟斷特性和競爭所具備的優(yōu)點，建立有限競爭、相對集中的著作權集體管理模式。當然，其中競爭和集中的界限應當劃在何處，則有待今后理論和實踐進一步探討。

What kind of business model should collective management organization adopt， competition or monopoly？ Different countries have different practices and relevant theories. Currently， China is revising the Regulations on Copyright Collective Management Organizations， and it is worthwhile to discuss the issue of model choice for CMOs. Competition may increase transaction cost and impede the use and distribution of works； while monopoly may lead to ineffi cient management and abusing monopolistic positions. Japan faced the same problems with China， and may provide us with some useful experiences. The paper suggests deleting Art. 7 （2） （ii） of the Regulations on Copyright Collective Management Organizations， abrogating monopoly and introducing competition； meanwhile establishing a relatively concentrated copyright collective management model， featured by limited competition.

CMOs； competition； monopoly

林秀芹，廈門大學法學院、知識產(chǎn)權研究院教授，法學博士

黃錢欣，廈門大學知識產(chǎn)權研究院博士研究生

2014年國家版權局政策法制司委托項目“《著作權集體管理條例》修訂設計”階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