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聞名
“‘脫歐會讓牛津大學與中國走得更近”。
2016年,路易絲·理查森教授(Prof Louise Richardson)被任命為英國牛津大學校長,成為這所世界頂尖學府800多年歷史上的首位女性領導者。
2016年8月末,路易絲·理查森教授在擔任牛津大學校長后首次訪問中國,在北京接受了本刊記者的獨家專訪,細述了牛津大學與中國長達400多年的歷史聯(lián)系,以及在“后脫歐時代”,這所世界頂尖學府對于未來與中國合作的期許。
中國學生是牛津第三大學生群體
《瞭望東方周刊》:對于牛津大學來說,中國在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各意味著什么?
理查森:牛津大學與中國的最早聯(lián)系,可以追溯到1604年——那一年,牛津大學的博德利安圖書館擁有了第一冊中國書籍。之后的1687年,第一位來自中國的訪問學者來到牛津。
1998年,牛津大學還只有89位來自中國大陸的學生,今天已經有超過1000人。中國學生已經是牛津大學的第三大學生來源群體,僅次于英國和美國。我們的教職人員里,也有200多位來自中國。此外,還有超過4000名牛津校友居住在中國,他們是牛津大學的第二大海外校友群體。
2014年揭幕的牛津大學中國中心,是西方世界研究中國最知名的中心之一,聚集了50多位從事中國研究的學者。
可以說,牛津大學對中國一直抱有濃厚的興趣,因為中國豐富的文化傳統(tǒng),也因為中國是世界上如此重要的一個國家。
《瞭望東方周刊》:目前牛津大學和中國的合作,主要集中在哪些領域?
理查森:在醫(yī)藥、數學、物理及生命科學領域,牛津大學和中國已經建立起了最緊密的合作。
從歷史來看,牛津大學似乎是以人文學科的成就著稱,生命科學好像不是我們的強項。但我想特別指出,現(xiàn)在的情況已經不是這樣了。牛津大學醫(yī)學院連續(xù)5年在全球醫(yī)學院中排名第一,是全世界最好的醫(yī)學研究機構之一。牛津大學和中國同行們正在緊密合作,應對這個世界上最棘手的醫(yī)藥和科學問題。
除此之外,因為我自己是社會科學學者,所以也非常期待牛津大學與中國學者在社會科學領域進行更多合作。
特別重視學生的專業(yè)激情
《瞭望東方周刊》:在中國,牛津大學給很多人的印象似乎是,教育一流,但有點“精英化”,非一般人所能企及。你怎么看這一點?
理查森:這其實是個不真實的印象。我認為很重要的一點,是把“精英”和“精英主義”或“精英至上”區(qū)分開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牛津人可以被稱為“精英”,因為進入牛津大學的門檻比較高。但“精英主義”則是指,能夠進入是因為非富即貴,這就完全不符合牛津大學的實際情況了。
我特別希望人們能夠把牛津大學與“精英主義”區(qū)分開來——這樣混為一談,不但是錯誤的,也讓我覺得很困擾。如果牛津真的是精英至上的話,我就不可能成為校長,因為我完全不是來自精英家庭。
路易絲·理查森
牛津大學之所以給人“精英主義”的錯誤印象,可能是因為我們有美麗的校園環(huán)境、歷史悠久的建筑和傳統(tǒng),并且曾經教育出26位英國首相及更多的國際社會領袖。實際上,只要你足夠優(yōu)秀,能夠進入牛津大學學習,這些建筑和傳統(tǒng)對你都是完全開放的。牛津走出去的很多領袖人物,本身并不是來自精英家庭,而是受益于教育,被教育改變了命運。
歸根到底,牛津大學所信奉的原則是“優(yōu)秀者至上”。我們一直如此,將來也還會如此,因為一所大學如果要保持競爭力,就一定要保持這樣的活力。
《瞭望東方周刊》:牛津大學希望從中國招收什么樣的學生?
理查森:聰明,同時又對自己所學專業(yè)有強烈熱忱的學生。
除智力外,我們對于學生的專業(yè)激情特別重視——我們希望,學生能夠“真心在乎”自己所學的專業(yè),而不是因為這個專業(yè)走俏、未來“錢景”好,或者因為父母的意愿而選擇學習它。
在面試學生的時候,我們想要辨識的,就是這種學術激情。原因在于,只有被這種激情所激勵的人,才會最努力,未來才會取得成就。
《瞭望東方周刊》:現(xiàn)在有很多中國學生希望去世界一流大學學習。你能給他們一些選擇學校方面的建議嗎,比如為什么選擇牛津而不是哈佛?
理查森:首先,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一流大學,在其中任何一所都可以得到很好的教育。
我的建議是,如果你還不太確定自己到底想從事什么專業(yè),可能去美國上大學比較好,因為美國的教育面更寬,你可以嘗試很多不同的學科。但如果你知道自己想學什么,英國的大學可能就更加適合你,因為英國一流大學的“深度”是美國所不及的。
我自己本科接受的是英式教育,后來又去美國讀研究生。我到了美國后發(fā)現(xiàn),我在本科階段所涉及的專業(yè)深度已經相當于美國同學的研究生階段。
去美國上大學的話,你會發(fā)現(xiàn)只有不到一半的課程是專業(yè)領域內的,英國的大學,則是所有課程都是專業(yè)領域內的。所以,如果你特別確定自己的專業(yè)方向,去美國的話可能就會有些失望。
“脫歐”讓牛津與中國走得更近
《瞭望東方周刊》:中國人對于英國“脫歐”非常關注。“脫歐”會對牛津大學的籌款能力、全球競爭力和中國政策產生影響嗎?
理查森:我先說中國政策吧。當“脫歐”程序完成,甚至在談判階段,英國就很可能在不少方面把政策重點從歐洲移開,轉向世界其他地區(qū)。從商業(yè)角度而言,中國是如此巨大的一個市場,英國有動力與中國進行更緊密的合作。從這個意義上說,“脫歐”會讓牛津大學與中國走得更近。
實話實說,“脫歐”并不是我本人和牛津大學很多人所期望的結果。但我同時也有信心,牛津大學會變得更加強大,因為“脫歐”也意味著新的機遇。
比如說,“脫歐”可能會導致英國的金融服務業(yè)、制造業(yè)和農業(yè)受到較大沖擊,政府因此不得不考慮“后脫歐時代”英國經濟的主要驅動行業(yè)是哪些。一個顯而易見的答案,是科學和創(chuàng)新。如果政府得出這個結論的話,他們就會對像牛津大學這樣的機構增加投資。
“脫歐”給我們帶來的負面影響主要來自三個方面。
首先,我們有大約15%的學生來自歐盟。我們擔心,英國“脫歐”會導致他們的學費上漲(目前英國是歐盟成員國,歐盟學生的學費遠低于其他國際學生——編者注),其中一部分學生會負擔不起。如果這樣的情況發(fā)生,我們希望可以籌款設立更多的獎學金來幫助這部分學生。
第二,我們有17%的教職人員是歐盟公民。我自己來到牛津時,使用的是愛爾蘭護照,也是以歐盟公民的身份在英國工作,因此對他們的境況感同身受——突然之間,就要開始擔心“我還能繼續(xù)留在英國工作嗎?”
我很有信心,也一再向他們保證,這樣的情況不會發(fā)生。但政府在談判沒有正式開始前不愿對此作官方保證。我希望可以盡快解決這個問題。
第三,是研究經費。牛津大學有12%的研究經費來自歐盟。由于研究實力強大,在各種經費競標中,牛津大學總是表現(xiàn)優(yōu)異,因此我們獲得的歐盟研究經費比任何大學都多。
英國政府已經口頭表態(tài),我們不會因為“脫歐”而失去經費,但我希望有一個更加正式的機制來保證這一點。與此同時,我們還會從其他地方以更有創(chuàng)意的方法籌措更多經費。
《瞭望東方周刊》:一個與此相關的問題是,今年發(fā)生的一些重大國際政治事件——比如英國“脫歐”和美國特朗普的崛起——給人的感覺是世界的不確定性越來越強。作為一名教育家和社會科學學者,如果要向學生解釋這些變化,你會怎么說?
牛津大學中國中心
理查森:首先,不管我們生活在哪個時代,都會在某些時候經歷我們自己所認為的困難時期。但其實這一代年輕人——不管他們來自中國、英國還是美國——已經非常幸運了,因為在有生之年他們大多不需要面對戰(zhàn)爭。
其實,英國“脫歐”和特朗普在美國受到歡迎這兩件事有個共同之處:就是支持“脫歐”和支持特朗普的人,大多是沒有受過良好教育、覺得自己在全球化時代是“輸家”的那些人。他們感到憤怒以及被時代拋棄,所以想借此報復“精英”,所造成的結果也是不幸的。
我覺得,這樣的現(xiàn)實也暗含著對像牛津大學這樣機構的批評。所以,我們應該更好地跟這部分人交流,告訴他們,好的教育并非遙不可及,他們和他們的孩子也有機會接受這樣的教育并從中受益。
至于世界的極端化傾向,教育是最好的解決之道。我自己做學者時,曾經花了大量時間研究那些發(fā)動殘暴恐怖主義襲擊的極端分子。這些人具有同樣一條特質:就是高度簡單化地看待世界,非黑即白,我善你惡。
這與我們所倡導的教育是背道而馳的。好的教育教人理解世界的微妙和不確定,幫助人以同理心面對與自己觀點不同的人,并且理解,“他們”之所以那么想,也一定是有道理的。
因此,我們需要讓更多的人接受好的教育。世界是復雜的,只有好的教育才能讓人擁有頭腦的靈活性和思維的批判性,從而最終享受世界的復雜性。
“教育是我改變命運的根本原因”
《瞭望東方周刊》:你是牛津大學800年歷史上第一位女性校長,可以說是創(chuàng)造了歷史。你希望借此給牛津大學帶來哪些變化?
理查森:我非常清楚自己對于年輕一代的示范性責任。年輕女孩看到女性擔任領導職務,會意識到自己將來也可以做到,這一點非常重要。對于男孩來說,從年輕時就知道領導不只是男性的工作,這一點也很重要。
現(xiàn)在,牛津大學餐廳里懸掛的,大多是男性前輩的畫像。我們正努力掛上更多女性前輩的畫像,讓女學生可以為前輩的成就感到自豪。
有很多因素阻礙女性在職場前進——這并不是因為性別歧視太廣泛,而是女性想要把快節(jié)奏的職場和家庭的責任相平衡,這非常困難。我自己剛在哈佛大學當教授的時候,有年幼的孩子,那時候我付給哈佛日托中心的錢比我的收入還要多。
在牛津大學,我們驕傲的一件事,就是托兒所的數量比英國任何其他大學都多。但即使這樣,仍然遠遠滿足不了需要。
不止是托兒所,我認為所有的社會機構都應該提供幫助,減輕女性在平衡事業(yè)和家庭方面的壓力。
變化并不會自動發(fā)生,需要通過努力來爭取。在我的職業(yè)生涯中,這不是第一次被稱為“首位女性校長”,我也是圣安德魯斯大學的首位女性校長。我剛去圣安德魯斯大學赴任的時候,當地的高爾夫俱樂部拒絕接納我為會員,因為我是女性。這件事在媒體上有很多報道。我也是當時學校高級領導層里唯一的女性。但是,當我離開那里的時候,高級領導層的男女比例已經是一比一。
我從這些挫折中,艱難地積累了經驗,這也是我的優(yōu)勢?,F(xiàn)在,我更加知道問題在哪里,也更有動力繼續(xù)向前。
《瞭望東方周刊》:是什么樣的內在動力,讓你從愛爾蘭小鎮(zhèn)七個孩子中的一個,走到今天,成為世界頂尖學府的領導者?
理查森:我有三個兄弟,三個姐妹。與三個兄弟一起成長的經歷讓我從小就知道,男人并不比女人優(yōu)越,他們能做的每件事我也能做。所以這是一種有益的經歷。
在大家庭里生活,也意味著你永遠需要爭取資源,這也是一項對日后有用的技能。
在很小的時候,我就讀了很多書。我的閱讀遠遠超出了我所在的那個小鎮(zhèn)。我從那時起就很有雄心。
我也抓住了機會,勇敢嘗試。我申請了都柏林的圣三一學院,那是愛爾蘭最好的大學,我這樣家庭背景的人一般是不會去那里讀書的??墒俏疫€是要去那里,因為那是最好的學校,而且我也成功了。
教育是我得以改變命運的根本原因。因此我特別相信教育改變人的力量。
我對年輕人的建議是,盡你所能接受最好的教育,盡量多讀書,這樣你才能了解外面更大的世界。抓住機會,有時候要敢于冒一點險。比如出國可能會更加辛苦,留在家附近也許更安全,但是探索更大的世界實在是一種精彩的人生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