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身份到書法
文人書法是書法史中的一個重要分支,當代語境中甚至一度將文人書法視為書法史正統(tǒng)的代名詞,這種看法帶有極強的“身份”視角,即文人的身份對書法創(chuàng)作有極大的決定作用。在這種“以人論書”的觀點下,種種概念褒貶錯綜復雜,在此暫且不論。只談蕭振鳴先生的身份為文人書法提供的注腳。
見蕭振鳴先生是一場酒之后又約在他的辦公室,酒是在改革開放后北京第一家工商注冊的個體飯館,辦公室是曾經的北大紅樓的會計室,兩次會面地遙相呼應,都有著由舊轉新的人文氣質。如果說文人書法的“文人”這個個體,真的能對書法起到作用,也一定不是舊書史上那種王右軍式的“舊文人”,而恰巧應該是蕭振鳴先生似的“工商注冊”過的“新文人”。
因為如果說文學的功力真能反作用于書法的創(chuàng)作,關鍵不在對二十四史,十三經多么的熟悉,而是對當下多熟悉。文人書法被推崇的內涵,是文人對時代的思考與看破后廣視角的見識所影響的個人氣質、個人視角,進而能做出新并且真的書法認識與實踐的取舍。文人書法的最大支撐,可能是千百年來中國人相信“書者,如也”,如其人、如其學,如人為腐儒,書自當不必再觀瞧。
蕭振鳴先生在研究魯迅之前熱衷古典文學,后來機緣巧合在魯迅研究中成就了大名。魯迅本身就是綜合新舊的新式文人,蕭振鳴在深入研究文學的同時攝取了真實的書法營養(yǎng),在書法臨摹取法上追求“古”,在書法品味上追求“味道”,在實踐上倡導“打通諸體”。這三點自我要求已經是一個專業(yè)書家的自我要求,遠遠不是一般的當代“文人”的“玩票”行為,其實書法哪有從學科上的專業(yè)不專業(yè)一說,專業(yè)不專業(yè)還是得歸于個人所有的見識和作品所有的深度,如果沒有見識沒有功夫,自詡書家也是業(yè)余。如果說書法史乃至當代一定要找到推崇“文人書法”這種帶有強烈身份化論斷的理由,只能是因為博學多識更能找到正確的方向而已。
其實從蕭振鳴先生交流的其學書敘述中,他的學書完全是自我啟迪式的,一個自我啟迪的學書者能找到“古”“味道”“打通諸體”的視角,并且做到精準的實踐,這個是很不可思議的。張懷瓘曾說,學書必有師授,將師放在學書的第一重要的點上,就是因為“師”是在自我認識與選擇取舍不成熟的時候一根重要的拐杖,如沒有這根拐杖,或者選錯了拐杖,一輩子就只能寸步不行或南轅北轍。蕭振鳴先生學書之所以無拐杖,又可以自我啟迪,完全因為其文學審美見識的深入。像剛才所說,文人書法的概念褒貶錯綜復雜,蕭先生為文人書法做了一個能夠成立的褒的注腳。
從多情到深入
多情和深入在書法上并不沖突,蕭振鳴對書法的多情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第一,不固執(zhí)于一種書體。第二,不固執(zhí)于一本字帖。第三,不固執(zhí)于一個時期。而這“三多情”又同時在“兩個深入”之下發(fā)生,即對書法趣味的深入探求、對書法古意的探求。
蕭書的根源,蕭先生自己說是文革家里書籍被沖擊后,在書架上偶爾發(fā)現(xiàn)的一本漏網之魚——顏真卿的字帖,這本字帖給蕭振鳴埋下了學書的種子。但是要說蕭先生的書法癡迷,要從85年調到魯博算起,從85年調到魯博,蕭振鳴先生一直在編書,90年代初蕭先生完成了《魯迅墨寶真跡》的編撰,請當時一位老先生題寫書名的時候,被這位老先生的隸書所吸引,從而喜歡上了隸書進而摹寫這位老先生的字,在一段階段之后蕭先生突然感到摹寫今人的無趣,轉而上求“古法”開始了曹全碑的學習,自此一發(fā)不可收拾,多情轉益的沉浸在乙瑛、禮器,張遷諸漢碑的求索中,以期從古中提取自己的面貌。隸書的追古思想必然影響到其他書體的審美創(chuàng)作,他行草書也就選取了以王羲之為根本的學習,來正自己書法的法脈。蕭先生說起來書法,常常說某某字體自己覺的有趣,他嘴里的有趣非同淺嘗輒止的“玩玩”,而是用他的視角發(fā)現(xiàn)的某種書法的關鍵內涵。在法古的基礎上,蕭振鳴因為工作原因,也發(fā)現(xiàn)了民國書法的“有趣的古意”。在研究魯迅時。蕭先生發(fā)現(xiàn)了錢玄同的書法。20世紀考古上敦煌的探索,對書法的實踐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大量手寫抄經體進入了文人的視野,錢玄同即為學習此種傳統(tǒng)的佼佼者。蕭振鳴的抄經體學習自錢玄同始,又摻加的自己的意味,抄經難在千篇一律中尋找一些細微的變化,而蕭振鳴先生雖然學習抄經體遠遠晚于其對隸書和行草書的學習,但是卻取得了抄經體的精髓,在一些收筆與起筆中看似相同,但細加觀瞧卻能看到自然地變化,筆筆精微又含有性情在內。
除了這幾種書法的實踐之外,魯迅的書法對蕭振鳴的書法探求自然而然的產生了表象與內里的雙重影響。所謂表象影響是指,蕭振鳴善仿魯迅,古人說觀千劍然后識器,蕭先生因工作之因,對魯迅手稿與書法的觀攬量在當代必定數(shù)一數(shù)二,而看在眼里必然表現(xiàn)在手上,蕭振鳴常常用魯迅書體抄魯迅詩,惟妙惟肖真假難辨之間博自己與朋友一個風雅趣。但是魯迅書對蕭振鳴產生更真實影響的是內里的。蕭振鳴總結魯迅書法為一個“簡”字,簡在書法中是一個高品格的審美判斷。古簡今繁,“簡”并非簡單,而是一種取舍的智慧,一種書法高度,看似簡單卻風韻游弋。魯迅取舍之間的智慧必然給蕭振鳴書法審美帶來領悟,這種領悟也讓其書多情的上下求索、左右勘探之間找到了統(tǒng)一深入的線索??梢宰尪嗲榕c深入同步。而這些選擇同樣又是文人書法的真實注腳。
作品《魯迅先生詩三首》,仿魯迅書體作品《水調歌頭》
從嚴肅到活潑
對蕭振鳴先生的書法書寫至此,話都有點太嚴肅了,這與他符合又不符合。不見蕭先生之時,總覺的編書做著等身之人如他,應該帶一枚老學究眼睛,談話一絲不茍。但是初見蕭先生一口酒下肚,面色緋紅煙卷在手談笑風生,復見蕭先生在紅樓門口下樓接我,又是著一個潮流的籃球LOGO的T恤,踏著一雙皮涼鞋將我?guī)胨霓k公室,“來,抽支煙,隨便聊聊”,手邊一個印有“辯冤白謗”的煙灰缸。紅樓辦公的學人本應如此吧。我們最后談到蕭先生的作品潤格,他說他的作品潤格有八個字:“不求不送,有求必應?!蹦弥约鹤髌匪筒粣圻@個的人就顯得自己太無趣,送愛這個的人一副,掛在他家里本身就是一件好事。你看,本來職業(yè)書法家該有的社會承擔,讓他這八個字給搶了。其實這八個字前四字正是“先生”風骨,后四字正為“先生”擔當。前四字嚴肅,后四字活潑。我突然就了解了為何從小楷的嚴謹,到草書的狂放他都喜歡,這正是古人那句“書者,如也”正確的佐證,他不正是一邊嚴謹?shù)闹鴷?,一邊隨性的飲酒嗎?
他的故事還有太多,比如如何成研究員的故事,又比如在魯迅文稿鑒定上的故事,再比如他家老宅子的故事,這些都一一放下先暫且不表,再回頭單說他書法,我問他“您現(xiàn)在一天寫書法6個小時,您是覺得您要把字寫成什么樣子才滿意?”答曰“寫成我自己覺得滿意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