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宏斐
張岱是晚明小品的代表作家,《西湖七月半》是他的代表作。張岱出生仕宦世家,少為富貴公子,精于茶藝鑒賞,明亡后不仕,入山著書以終。這篇文章選自《陶庵夢憶》,陶庵是張岱的號。“因想余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是他創(chuàng)作心理的真實寫照。張岱一生坎坷放蕩,不羈之中卻自有真性情,高格調。
《西湖七月半》是對杭州人游西湖習俗的追憶。撫今追昔,既再現(xiàn)了昔日杭州繁華的景象,又表達了國破家亡的無限悲涼之情。作者通過獨特的視角描繪了杭州人看月的熱鬧情景,文中寫景寫情,情景相生。明代祁佳彪評價張岱:“筆具化工,其所記游,有酈道元之博奧,有劉同人之生辣,有袁中道倩麗,有王季重之詼諧,無所不有?!薄段骱咴掳搿肥峭砻餍∑肺牡牡浞?,以其獨特的藝術品位得到后世作家的推崇和青睞。
這篇文章構思精巧,不落窠臼。農歷七月半,正當月圓之際,此時游湖,本應賞月觀景,文章一開頭卻說“一無可看”,先將題目正面一筆掃倒,接著說“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反面揭題,出語新奇,總領下文描寫的五類看月之人。文章不寫看月之景,而寫看月之人,好像游離了主題,實則是宕開筆墨,拓寬意境,橫生姿態(tài),引入入勝。文章巧妙之處就在于寫看月之人實則寫的還是看月:描寫了形形色色的看月之入,從寫看月之人出發(fā),最終回歸到看月。
張岱描寫人物富有生活化、個性化的情調,清新自然。歷盡世事滄桑的張岱對于各類看月之人的身份、情態(tài)、心理、格調了如指掌,揣摩透徹,刻畫的生動傳神,細致入微。
第一類是達官貴人:坐著樓船,奏著簫鼓,擺著筵席,燈火輝煌,奴仆侍奉,威風氣派。這類人“名為看月而實不見月”,有看月之名而無看月之實,目空一切,眼中無月,只為附庸風雅而已。
第二類是富家子弟:高坐樓船,攜帶家童,嬉笑玩樂,左顧右盼。這類人“身在月下而實不看月”,坐在露臺,沐浴著月華,實際并沒有看月的淡泊心境。借看月之名,行玩耍之實,無關乎風雅,無意于情趣。
第三類是名妓閑僧:船上有聲歌,淺斟低唱,竹肉相發(fā),頗有韻致?!耙啻嗦暩琛?、“亦在月下”且“亦看月”,較之“名為看月而實不見月”和“身在月下而實不看月”的前二類人,似乎要風雅一些。作者用了四個“亦”字,正是比較而言。但這一類入雖然“亦看月”,更重要的卻在于“欲人看其看月”,雖然閑靜則不免有些矯揉造作,難以超凡脫俗,由此可知這也不是真正的風雅。
第四類是市井之徒:不坐船,不乘車,衣衫不整,酒醉飯飽,大呼小叫,唱無腔調。此輩“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無所不看,而“實無一看”。他們以此為樂,不懂雅與俗之辨,湊的就是個熱鬧。作者運用傳神的白描,把這類人描寫的惟妙惟肖,形神畢現(xiàn)。
第五類是風雅之士:輕搖掛著細薄帷幢的小船,明凈的幾案,通紅的爐火,素瓷香茗,好友佳人,邀月同坐。他們淡泊而雅潔,情趣相投,以月為友,以月自喻。他們看月而不想被人看見,有的把小船隱蔽在樹蔭下,有的則悄悄地劃向里湖,躲避喧鬧的人群。他們在清靜處得以從容看月,他們看月純是興之所至,自然而然,并無做作之態(tài),蘊含著人性的本真和高雅。
作者描寫五類人,觀察細致,描繪生動,各色人等躍然紙上,而作者似乎不動聲色,五個“看之”,不僅是冷眼旁觀,而且是置身其中。從作者的描寫中,五類人的庸俗和高雅,品格和境界,高下立判。作者并不現(xiàn)身評點,卻于客觀的描寫中別雅俗、寓褒貶。
文中場面描寫寓諧于莊,雅俗結合。第二段描寫世俗之人看月的熱鬧場面,“杭人游湖,巳出酉歸,避月如仇”,用幽默的口吻寫出杭州人不懂得欣賞西湖的月景,如同躲避仇人一樣躲避月亮,今宵只為“好名”而來。作者運用“爭”“速”“急“趕”這樣的詞語,烘托出轎夫的急三火四,恪盡職守,反諷其主人實際只是“好名”而已。先從聽覺角度描寫:“如沸如撼,如魘如囈,如聾如啞”,僅十二個字就渲染出人聲鼎沸、鼓聲凌亂、震耳欲聾的嘈雜氣氛,不堪入耳。再從視覺角度描寫:“止見篙擊篙,舟觸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運用排比勾勒出擁擠混亂的場面,不堪入目。作者用筆凝練,生動傳神。夜深人散,又用“喝道”“簇擁”“逐隊”進一步點染俗人的虛張聲勢。在略帶調侃嘲諷三言兩語之中。作者用素淡的筆墨勾畫出這些人的庸俗。
第三段描繪風雅之士看月的恬靜場面?!拔彷吺寂溨劢?,斷橋石磴始涼”,兩個“始”字引出風雅之士的出場,世俗之人的離場。至此文章才切入看月的主題,西湖的月景才漸入佳境,作者運用擬人的修辭讓善解人意的明月、青山、西湖幻化出最美的容顏。素月生輝,“呼客縱飲”,盡情地享受清幽的西湖月色,興之所至,酣暢淋漓?!霸律n涼,東方將白,客方散去”,只有“吾輩”才能使看月達到極致:沐浴著月輝,浸染著荷香,一縷清夢,愜意至極。對于看月的描寫著墨不多,但清雋優(yōu)美,充滿詩情畫意。
兩段場面描寫對比鮮明:兩種氛圍,兩類情感,兩個境界。喧囂與恬靜;敷衍與鐘情;庸俗與高雅。清新的文筆,靜謐的意境,昔日的繁華,但也難以掩蓋亡國之民、破家之子發(fā)自心底的悲涼。
正如李敬澤所言:“張岱此時國破家亡,流離山野。所存者。唯破床一具,破桌子一張,折腿的古鼎,斷弦的琴,幾本殘書。還有夢。還有用禿筆蘸著缺硯寫下的字。字跡想來是枯淡的,但應是依然嫵媚,如當年舊事藏于白頭宮女眼角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