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華強(qiáng)
戰(zhàn)國楚文字從“黽”從“甘”之字新考*
宋華強(qiáng)
長臺關(guān)簡、包山簡、郭店簡、葛陵簡、清華簡等戰(zhàn)國楚文字資料中有“頛”字,包山簡和竹牘還有以“頛”爲(wèi)偏旁的“頜”字和“頝”字,*各材料出處如下: 長臺關(guān)簡、葛陵簡據(jù)武漢大學(xué)簡帛研究中心、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 《楚地出土戰(zhàn)國簡冊合集(二)》,文物出版社2013年。包山簡牘據(jù)湖北省荊沙鐵路考古隊編著: 《包山楚簡》,文物出版社1991年。天星觀簡據(jù)滕壬生: 《楚系簡帛文字編》,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郭店簡據(jù)武漢大學(xué)簡帛研究中心、荊門市博物館編著: 《楚地出土戰(zhàn)國簡冊合集(一)》,文物出版社2011年。左冢棋局文字據(jù)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荊門市博物館、襄荊高速公路考古隊編著: 《荊門左冢楚墓》,文物出版社2006年。清華簡據(jù)清華大學(xué)出土文獻(xiàn)與保護(hù)中心編,李學(xué)勤主編: 《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陸)》,中西書局2016年。這些字的形體如下:
各字形相關(guān)辭例如下:
(1) 臧頛
(包山172)
(2) 聖夫人之郬邑人頛
(包山179)
(3) 苛頝
(包山92)
(4) 一兩頟(鞔)屨,紫韋之納,紛(粉)純,紛(粉)頛。
(長臺關(guān)2-028)
(5) ……纓組之綏,二頛頠(鞁),靈光之帶。
(包山270)
(6) 一頡正車……其上載……繙芋結(jié)項,告頢,頜紴(鞁)。一周頣,緅頤之櫜。
(包山牘1)
(7) 一乘韋車。頥牛之革頦,縞純。頛發(fā)。頛韅鞅。頧韋櫜?;㈨o。
(包山273)
(8) 車,頛衡厄
(天星觀遣策)
(9) 頛惪
(左冢棋局)
(10) 百里轉(zhuǎn)鬻五羊,爲(wèi)伯牧牛,釋板頨而爲(wèi)頛卿,遇秦穆。
(郭店《窮達(dá)以時》7)
(11) 桓公又問於管仲曰:“仲父,頛天下之邦君,孰可以爲(wèi)君,孰不可以爲(wèi)君?”
(清華《管仲》16)
(葛陵乙一5)
(葛陵乙三49、乙二21+乙二8)
包山簡“頛頠”之“頛”整理者釋爲(wèi)“頩”,注云:“鼂字異體。借作貈?!?湖北省荊沙鐵路考古隊: 《包山楚簡》第66頁注釋639。郭店簡《窮達(dá)以時》“頛卿”,整理者釋作“頩(朝)卿”,*荊門市博物館: 《郭店楚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45頁。雖然未加説明,但顯然也是把“頩”理解爲(wèi)“鼂”字異體的。劉釗先生《郭店楚簡校釋》説:“‘頩’即‘鼂’字異體,‘鼂’、‘朝’古音皆在定紐宵部,故可相通。”*劉釗: 《郭店楚簡校釋》,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72頁。劉信芳先生、何琳儀先生根據(jù)釋“頩”爲(wèi)“鼂”的意見,分別把包山簡的“頛”和“頜”讀爲(wèi)“草”或“皂”,把葛陵簡的“頛”讀爲(wèi)“朝”。*劉信芳: 《楚簡釋字四則》,《古文字研究》第二十四輯,中華書局2002年,第375頁;何琳儀: 《新蔡竹簡選釋》,《安徽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4年第3期,第4頁。裘錫圭先生指出把郭店簡“頛”字釋爲(wèi)“鼂”根據(jù)不足,*據(jù)裘先生“郭店楚墓竹書研究”課堂筆記,北京大學(xué),2004年。馮勝君先生也指出“頛”與“鼂”字形迥異。*馮勝君: 《戰(zhàn)國楚文字“黽”字用作“龜”字補議》,《漢字研究》第一輯,學(xué)苑出版社2005年,第478頁。白於藍(lán)先生很早就指出包山簡“頛”字下部從“甘”,應(yīng)該隸定爲(wèi)“頛”,*白於藍(lán): 《〈包山楚簡文字編〉校訂》,《中國文字》新25期,藝文印書館1999年,第201頁。其説可從。
李家浩先生指出:“古文字‘黽’、‘龜’二字形近,所以在古文字中,或把‘龜’寫作‘黽’?!?李家浩: 《楚墓竹簡中的“昆”字及從“昆”之字》,《中國文字》新25期,第141頁注釋6。另參看劉釗: 《古文字構(gòu)形學(xué)》,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47—148頁。馮勝君先生進(jìn)而揭示出戰(zhàn)國楚文字經(jīng)常以“黽”爲(wèi)“龜”的現(xiàn)象。*馮勝君: 《戰(zhàn)國楚文字“黽”字用作“龜”字補議》,《漢字研究》第一輯。所以單純從字形上看,戰(zhàn)國楚文字中任何一個“黽”都有兩種可能: 或者是蛙屬的“黽”(下文稱“黽1”),或者是由“龜”變來的“黽”(下文稱“黽2”)?!邦L”字上部所從既有可能是“黽1”,也有可能是“黽2”?!陡F達(dá)以時》的“頛卿”,裘錫圭先生讀爲(wèi)“名卿”,*據(jù)裘先生“郭店楚墓竹書研究”課堂筆記。是把“頛”字上部所從看作“黽1”;馮勝君先生讀爲(wèi)“軍卿”,*馮勝君: 《戰(zhàn)國楚文字“黽”字用作“龜”字補議》,《漢字研究》第一輯。是把“頛”字上部所從看作“黽2”。但是問題的複雜還不止於此,因爲(wèi)“黽”這個形體並非只有“黽1”和“黽2”兩個來源?!包~”、“鼄”、“蠅”等表示昆蟲的字也寫作從“黽”,這個“黽”顯然既不會是“黽1”,也不會是“黽2”,下文稱之爲(wèi)“黽3”。段玉裁《説文解字注》“蠅”字下説“此蟲大腹,故其字從‘黽’、‘蟲’會意,謂腹大如黽之蟲也”,解釋甚爲(wèi)牽強(qiáng)。另外,“繩”、“蠅”、“澠(齊地水名)”等字上古音屬舌音蒸部,而“黽1”屬脣音耕部,*關(guān)於蛙屬“黽”字的讀音,參看麥耘: 《“黽”字上古音歸部説》,《華學(xué)》第五輯,中山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二者也明顯相隔。根據(jù)這些情況,麥耘先生曾推測“黽3”可能“初像蠅虻形”,*麥耘: 《“黽”字上古音歸部説》,《華學(xué)》第五輯。本文所説“黽1”、“黽2”、“黽3”,相當(dāng)於麥文“三”的“黽a”、“黽c”、“黽b”。這個推斷是有道理的。
李家浩先生《信陽楚簡“樂人之器”研究》一文曾引用包山簡270和竹牘的釋文,把“頛”字、“頜”字皆讀爲(wèi)“繩”,*李家浩: 《信陽楚簡“樂人之器”研究》,李學(xué)勤、謝桂華主編: 《簡帛研究》第三輯,廣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0頁。包山竹牘,李先生文中稱爲(wèi)“竹觚”。但是並未加以説明?!稇?zhàn)國文字編》和《楚文字編》也把“頜”字釋爲(wèi)“繩”,卻又把“頜”字所從的“頛”字釋爲(wèi)“鼂”,把從“頛”的“頝”釋爲(wèi)從“頩”或“鼂”,*湯餘惠主編: 《戰(zhàn)國文字編》,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850、875、299頁;李守奎: 《楚文字編》,華東師範(fàn)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第736、757、290頁。可謂自相矛盾。我認(rèn)爲(wèi)把“頜”字釋爲(wèi)“繩”是值得重視的意見,下面試作闡述。“頜”字若可釋爲(wèi)繩索之“繩”,則其聲旁“頛”必與“蠅”讀音相近?!墩h文》説“繩”字從“蠅”省聲,從現(xiàn)代古文字學(xué)的研究成果來看,《説文》所謂“省聲”很多是有問題的。*參看唐蘭: 《中國文字學(xu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86頁;姚孝遂: 《許慎與説文解字》,中華書局1983年,第29—31頁;裘錫圭: 《文字學(xué)概要(修訂本)》,商務(wù)印書館2013年,第159—160頁。“繩”字可能就是以由“蠅”的象形初文演變而來的“黽3”爲(wèi)聲旁的。疑上揭楚文字資料中的“頛”字上部所從就是“蠅”的象形初文,因形體相類而演變爲(wèi)“黽”,這和“龜”寫作“黽”屬同一現(xiàn)象。蒼蠅自古就和人類關(guān)係密切,讀過《詩·齊風(fēng)·雞鳴》和《小雅·青蠅》的人相信對此都有深刻印象,所以先民很早就爲(wèi)“蠅”字造出象形初文實屬正常。當(dāng)“蠅”字的象形初文演變得與“黽”無別後,爲(wèi)了表義的需要,才又添加了義符“蟲”,這正是大量從“蟲”之字形成的一般途徑。又,“甘”旁很多是由“口”旁演變而來,而古文字從“口”與否往往無別,所以“頛”可能是由“蠅”字象形初文綴加“口”旁的異體演變而來。*上博簡《孔子詩論》28“青蠅”之“蠅”作“飹”,是專爲(wèi)蒼蠅之“蠅”造的形聲字,大概在“蠅”字通行之後就廢棄不用了。如此則“頛”字就是“蠅”字的異體,“頜”字就是“繩”字的異體。
下面對上揭文字資料中“蠅”、“繩”等字的用法試作討論。
簡文(1)(2)(3)屬於司法文書簡,其中“蠅”、“頝”都是人名,疑可讀爲(wèi)“繩”?!袄K”爲(wèi)人名自古就有,如《左傳》襄公二十八年有“慶繩”。
簡文(4)“一兩頟(鞔)屨”中的“頟”讀爲(wèi)“鞔”,從李家浩先生説。*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 《九店楚簡》,中華書局2000年,第146—147頁?!墩h文》革部:“鞔,履空也?!倍斡癫米⒃疲骸靶⌒煸唬骸目摘q履霫也。’按,‘空’、‘腔’古今字?!那弧缃袢搜浴P幫’也?!薄镑础笔切瑤?,也可以指一種帶鞋幫的鞋?!秴问洗呵铩ふ兕悺贰澳霞?,工人也,爲(wèi)鞔者也”,高誘注:“鞔,屨也?!眲鴦傧壬J(rèn)爲(wèi)簡文“鞔屨”“似屬一類有皮革鞋幫的鞋”。*劉國勝: 《楚喪葬簡牘集釋》,博士學(xué)位論文,武漢大學(xué)2003年,第44頁。按,劉先生這麼説可能是因爲(wèi)“鞔”字從“革”,但是《説文》、《呂氏春秋》都沒説“鞔”一定是革作的。有時候文字的義符並不一定表示該物品的屬性,如葛陵簡甲三215“頪蘦”之“蘦”從“艸”,表示的卻是卜龜。*參看宋華強(qiáng): 《新蔡葛陵楚簡初探》,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145頁。“鞔”大概只是一種帶幫的鞋名,“鞔屨”還是指“鞔”,就像“鞮”是革屨之名,而仰天湖簡“智屨”讀爲(wèi)“鞮屨”,還是指“鞮”,*朱德熙: 《朱德熙古文字論集》,中華書局1995年,第36—38頁。是其比?!凹娤墶笔菍凫丁镑磳铡钡囊环N東西?!凹姟睂W(xué)者皆讀爲(wèi)“粉”,可從。“粉”在古代本指白色,《尚書·皋陶謨》“藻火粉米”(僞古文入《益稷》),孔穎達(dá)疏引鄭玄注云:“粉米,白米也?!薄跋墶币僧?dāng)讀爲(wèi)“繩”,古人的鞋子一般都是用繩索繫緊在腳上的,*參看彭浩: 《楚人的紡織與服飾》,湖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79頁。“粉繩”大概是指白色的繫屨之繩。
(5)(6)(7)中的“蠅”和“繩”,劉信芳先生認(rèn)爲(wèi)是表示顔色的詞,*劉信芳: 《楚簡釋字四則》,《古文字研究》第二十四輯,第375頁??尚?。疑可讀爲(wèi)“纁”?!袄c”是曉母文部字。聲母方面,“蠅”和曉母字可以相通,如上博簡《孔子詩論》28號詩篇名《青蠅》寫作“青頫”,*馬承源主編: 《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58頁;李零: 《上博楚簡校讀記(之一)》,簡帛研究網(wǎng)(www.jianbo.org)2002年1月4日,收入李零: 《上博楚簡三篇校讀記》,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第22頁;周鳯五: 《〈孔子詩論〉新釋文及注解》,簡帛研究網(wǎng)2002年1月16日,收入朱淵青、廖名春主編: 《上博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研究》,上海書店2002年,第164頁;何琳儀: 《滬簡〈詩論〉選釋》,簡帛研究網(wǎng)2002年1月17日,收入朱淵青、廖名春主編: 《上博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研究》第256頁。“頫”字從“興”省聲,“興”屬曉母。韻母方面,蒸部和文部在先秦楚語中多有相通之例,例如從“灷”得聲的字多屬蒸部,而楚簡中“尊”、“遜”、“寸”等韻屬文部的詞卻都可以用從“灷”之字來表示。*參看沈培: 《上博簡〈緇衣〉篇“飺”字解》,《華學(xué)》第六輯,紫禁城出版社2003年。所以“蠅”和“繩”可以讀爲(wèi)“纁”?!墩h文》糸部:“纁,淺絳也。”《爾雅·釋器》:“三染謂之纁?!薄稄V雅·釋器》:“纁謂之絳?!庇郑骸袄c、絳,赤也?!崩c是紅色的一種。
(5)簡文“頠”整理者讀爲(wèi)“鞁”,*湖北省荊沙鐵路考古隊: 《包山楚簡》第66頁注釋639。(6)牘文“紴”李家浩先生讀爲(wèi)“鞁”,*李家浩: 《信陽楚簡“樂人之器”研究》,李學(xué)勤、謝桂華主編: 《簡帛研究》第三輯,第10頁。皆可從?!墩h文》革部:“鞁,車駕具也?!薄秶Z·晉語》“吾兩鞁將絶”,韋昭注云:“鞁,靷也。”段玉裁《説文解字注》云:“按,韋以《左傳》作‘靷’,故以‘靷’釋之。其實鞁所包者多,靷其大者?!卑矗胶嗆囻R器中有“紳”,亦見於望山簡和曾侯簡,學(xué)者讀爲(wèi)“靷”,*湖北省博物館: 《曾侯乙墓》,文物出版社1989年,第506頁注釋34;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編: 《望山楚簡》,中華書局1995年,第117頁。可信。如此則“鞁”不當(dāng)是靷,可見段氏指出鞁、靷不同是正確的。但是按照段氏所説,靷是鞁的一種。而從簡文看,“鞁”、“靷”各是一物,似不存在領(lǐng)屬關(guān)係。古代同一駕馬車上引車之帶不止一種,簡文“鞁”字所表示的可能是與靷不同的另一種駕具。
簡文(7)的“發(fā)”,整理者説:“讀如頬,字也作蔽。……即車後禦風(fēng)塵的圍屏。”*湖北省荊沙鐵路考古隊: 《包山楚簡》第64—65頁注釋613。劉國勝先生認(rèn)爲(wèi)“發(fā)”往往與“韅”、“鞅”記在一起,疑“發(fā)”亦是駕御用的馬韁之類,或可讀爲(wèi)“紼”。*劉國勝: 《楚喪葬簡牘集釋》第61頁。按,劉先生對簡文“發(fā)”的性質(zhì)的推斷是合理的,不過從讀音上考慮,“發(fā)”疑當(dāng)讀爲(wèi)“靽”?!鞍l(fā)”是幫母月部字,“靽”是幫母元部字,聲母相同,韻部有嚴(yán)格的對轉(zhuǎn)關(guān)係?!蹲髠鳌焚夜四辍皶x車七百乘,韅、靷、鞅、靽”,杜預(yù)注云:“在背曰韅,在胸曰靷,在腹曰鞅,在後曰靽。言駕乘修備。”孔穎達(dá)疏云:“驂馬挽車,有皮在背者,有約胸者,有在腹?fàn)?wèi)帶者,有縶絆其足者,從馬上而下,次之在後,正謂在足是也。”按杜注孔疏,靽是在後面約束馬足之用。*關(guān)於靽的形制和作用有一些不同説法,參看楊伯峻: 《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90年,第一冊第460頁;汪少華: 《中國古車輿名物考辨》,商務(wù)印書館2005年,第103—121頁。簡文所記車馬器中韅、鞅、靷都有,獨缺靽?!鞍j”與“韅”、“鞅”、“靷”記在一起,讀爲(wèi)“靽”是合適的。
簡文(8)“車,蠅衡、軛”的上下文不明,*釋文據(jù)滕壬生《楚系簡帛文字編》第950頁所引。只能作些推測。一種可能是,“蠅”表示顔色,讀爲(wèi)“纁”?!对姟ば⊙拧げ绍弧贰凹s軧錯衡”,《大雅·韓奕》“簟茀錯衡”,《采芑》毛傳云:“軧,長轂之軧也,朱而約之。錯衡,文衡也?!笨芍糯F族車衡上多有紋飾。簡文“纁衡、軛”可能是指有纁色紋飾的衡、軛。另一種可能是,“蠅”讀爲(wèi)“繩”,“繩衡軛”指有繩索纏束的衡、軛。車馬器中凡是受力吃重的部件常常需要用繩索纏繞多重以加固之,如《采芑》毛傳釋“約軧”所謂“朱而約之”,就是指這一道工序。*參看揚之水: 《詩經(jīng)名物新證》,北京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60—261頁。軛縛於衡上,而牽車之靷則連在軛上,可知衡軛也是受力相當(dāng)大的部件,所以衡軛上面有可能也像車軧一樣用繩索纏繞加固。
(9)左冢棋局的“蠅惪”,高佑仁先生讀爲(wèi)“繩德”,*高佑仁: 《〈荊門左塚楚墓〉漆棋局文字補釋》,簡帛網(wǎng)(www.bsm.org.cn)2007年11月24日。劉洪濤先生贊同這個意見,並認(rèn)爲(wèi)“頛德”也可以進(jìn)一步讀爲(wèi)“承德”。*劉洪濤: 《釋“蠅”及相關(guān)諸字》(未刊)。按,讀爲(wèi)“承德”可從。楚卜筮簡有筮具“承惪”(包山209、232、245)、“新承惪”(葛陵甲三193),李零先生讀“承惪”爲(wèi)“承德”。*李零: 《中國方術(shù)考(修訂本)》,東方出版社2001年,第281頁。疑“承惪”就是“蠅惪”。從“蠅”得聲的“繩”與“承”相通,*參看高亨纂著,董治安整理: 《古字通假會典》,齊魯書社1989年,第32頁“繩與承”條。故“承惪”又可以寫作“蠅惪”。
簡文(10)“蠅卿”之“蠅”疑可讀爲(wèi)“丞”,兩字韻部相同,聲母都是舌音,讀音相近。從“蠅”得聲的“繩”與“承”相通,而“承”與“丞”相通,*參看高亨纂著,董治安整理: 《古字通假會典》第32頁“繩與承”條,第38頁“丞與承”條。故“蠅”可讀爲(wèi)“丞”。清華簡《管仲》5~6號云:
桓公又問於管仲曰:“仲父,設(shè)丞如之何?立輔如之何?”*清華大學(xué)出土文獻(xiàn)與保護(hù)中心編,李學(xué)勤主編: 《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陸)》第41、112、114頁。
“丞”,簡文寫作“承”,整理者云:
一説“承”當(dāng)讀爲(wèi)“丞”,《呂氏春秋·介立》“爲(wèi)之丞輔”,高誘注:“丞,佐也;輔,相也?!?清華大學(xué)出土文獻(xiàn)與保護(hù)中心編,李學(xué)勤主編: 《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陸)》第114頁。
按,讀爲(wèi)“丞”可從?!洞蟠鞫Y記·千乘》:“國有四輔,輔卿也。”關(guān)於“輔卿也”,于鬯云:“此三字當(dāng)連讀,不當(dāng)以‘輔’字逗。四輔非卿而亦稱卿,故曰‘輔卿’?!o卿’者,猶副卿、陪卿、次卿、小卿之謂,非以‘卿’字釋‘輔’字也?!?〔清〕 于鬯: 《香草校書》,中華書局1984年,第709—710頁?!柏?、“輔”同義,皆佐相之意,是簡文“丞卿”猶《大戴禮記·千乘》之“輔卿”。《韓詩外傳》卷七:“百里奚自賣五羊之皮,爲(wèi)秦伯牧牛,舉爲(wèi)大夫,則遇秦繆公也?!笔前倮镛蔂?wèi)秦穆公大夫,位低於卿,爲(wèi)卿之輔佐,故稱“丞卿”。
簡文(11)“頛”字,整理者釋爲(wèi)從“龜”從“曰”,讀爲(wèi)“舊”。*清華大學(xué)出土文獻(xiàn)與保護(hù)中心編,李學(xué)勤主編: 《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陸)》第112頁。劉洪濤先生改釋爲(wèi)“頛”,即“蠅”字,其説云:
如果把“頛”釋爲(wèi)“蠅”,則其字在此應(yīng)讀爲(wèi)“繩”,意思是衡量。《禮記·學(xué)記》“省其文采,以繩德厚”,鄭玄注:“繩,猶度也?!?劉洪濤: 《〈釋“蠅”及相關(guān)諸字〉補證》,復(fù)旦大學(xué)出土文獻(xiàn)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www.gwz.fudan.edu.cn)2016年5月22日。
按,劉先生對文義的把握是有道理的,這裏試提出另一個思路。疑“蠅”可讀爲(wèi)“論”。上古音“論”屬來母文部。韻部方面,蒸部和文部的關(guān)係上文已經(jīng)説過。聲母方面,以母和來母同屬舌音,上博簡《容成氏》16以“剡”字表示“癘”,*參看馬承源主編: 《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62頁;季旭昇主編: 《〈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二)〉讀本》,萬卷樓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第150頁?!柏摺睂僖阅福鞍O”屬來母?!秶Z·齊語》“論比協(xié)材”,韋昭注:“論,擇也?!薄秴问洗呵铩ぎ?dāng)染》“勞於論人”,高誘注:“論,猶擇也。”《呂氏春秋·審應(yīng)》“而自以爲(wèi)能論天下之主乎?”楊樹達(dá)先生指出“論”讀爲(wèi)“掄”,亦當(dāng)訓(xùn)“擇”。*楊樹達(dá): 《積微居讀書記》,中華書局1962年,第264頁?!罢撎煜轮鳌迸c簡文“蠅(論)天下之邦君”正可對照。訓(xùn)“擇”的“論”是討論選擇的意思,《荀子·王霸》“若夫論一相以兼率之”,楊倞注:“論,謂討論選擇之也?!焙單闹旋R桓公問管仲“天下之邦君,孰可以爲(wèi)君?孰不可以爲(wèi)君”,正是討論選擇之意。
簡文(12)(13)“君蠅於笿”,我曾經(jīng)提出“於笿”可能就是見於葛陵簡甲三41的“嗚頭”,指一種用簬竹所做的黑色的筮具。簡文所記之事在平夜君成剛開始發(fā)病不久,病勢尚輕,此時他應(yīng)該還能夠親自主持卜筮,類似《左傳》哀公十七年的“公親筮之”,或上博四《柬大王泊旱》簡1的“王自臨卜”,推測“君蠅於笿”大概跟平夜君成親自蒞臨筮占有關(guān)。*宋華強(qiáng): 《新蔡葛陵楚簡初探》第80—82頁。在上述認(rèn)識的基礎(chǔ)上,疑“蠅”可讀爲(wèi)“繩”。《楚辭·離騷》:“索藑茅以筳篿兮,命靈氛爲(wèi)余占之?!蓖跻葑⒃疲骸八?,取也?!弊怨艑W(xué)者都無異議。我想提出另一種可能性:“索”可能是指用繩索施加在筮具上的一種行爲(wèi),如穿連或編次之類?!八魉}茅以筳篿兮,命靈氛爲(wèi)余占之”是説屈原用繩索對藑茅和筳篿這些筮具加以穿連或編次,然後命靈氛爲(wèi)他進(jìn)行筮占?!肚f子·外物》“曾不如早索我於枯魚之肆”,過去一般都認(rèn)爲(wèi)這裏的“索”也是“索取”之意。裘錫圭先生早已指出,這裏的“索”應(yīng)該是穿在繩索上掛起來的意思,屬於段玉裁所説的“體用同稱”(《説文解字注》“梳”字注),*裘錫圭: 《古代文史研究新探》,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49頁。其説確不可易。“索藑茅以筳篿”是筮占前施加於筮具的一種行爲(wèi),也許和筮儀中的“掛扐”有關(guān)?!吨芤住だM辭上》“故再扐而後掛”,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引京房《易》作“故再扐而後布卦”,這也許可以説明“掛扐”是筮占前的一道程式?!袄K”、“索”同義,《説文》:“繩,索也。”“索”字可以表示用繩索把東西穿、掛起來,“繩”字應(yīng)該也允許有類似用法的存在。按照楚卜筮簡的格式,“君繩烏簬”應(yīng)該屬於前辭。葛陵卜筮簡的前辭通常都有“某貞人用某工具爲(wèi)君貞”之語,例如:
(乙一26、2+零169)
還有一種格式稍微複雜一點: 貞人前面還記有具體傳達(dá)占卜命令之人,即“某人命某貞人以某工具爲(wèi)君貞”。例如與上揭簡文貞問事項相同的另一條簡文説:
(乙一16+甲一12)
又如:
(甲一25)
(甲二5)
(甲三133)
所以“君繩烏簬”下面殘掉的部分應(yīng)該就是“命某貞人貞”一類的話,與《離騷》“索藑茅以筳篿兮,命靈氛爲(wèi)余占之”類似。平夜君成的病情大概很快就加重惡化,不能再“自臨卜”了,所以夏夕己丑之後卜筮簡中的前辭也就只有“某貞人以某工具爲(wèi)君貞”這樣的記録了。
“繩”字整理者隸作“頷”,讀爲(wèi)“龜”。*馬承源主編: 《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九)》第187、188頁。高佑仁提出應(yīng)改釋作“繩”,*見“youren”(高佑仁): 《〈陳公治兵〉初讀》10樓,簡帛網(wǎng)簡帛論壇2013年1月5日。林清源先生從之,疑指陣名或陣形。*林清源: 《上博九·陳公治兵通釋》,李宗焜主編: 《古文字與古代史》第四輯,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15年,第412頁注87。劉洪濤先生説:“該字可能因有‘糸’旁的限制而不用加區(qū)別符號‘甘’?!?劉洪濤: 《釋“蠅”及相關(guān)諸字》(未刊)。我認(rèn)爲(wèi)釋爲(wèi)“繩”是有道理的,該字所從“黽”旁右上部分存在共用筆畫現(xiàn)象:
《荀子·彊國》“西壤之不絶若繩”,“若繩”可與簡文“如繩”對照。楊倞注:“若繩,言細(xì)也。”簡文此處當(dāng)如林先生説,指陣形的後部不絶如繩。
附記: 本文初稿以《楚簡中從“黽”從“甘”之字新考》爲(wèi)題發(fā)表於簡帛網(wǎng)2006年12月30日。其後雖續(xù)有修訂,因不自信,逡巡未敢投出,倏忽已近十年。近讀劉洪濤先生《〈釋“蠅”及相關(guān)諸字〉補證》,頗感鼓舞。又蒙劉先生惠賜大作《釋“蠅”及相關(guān)諸字》,對拙稿匡謬正誤,惠我實多。遂撿出舊稿,略事增刪,聊爲(wèi)劉文補充。
2016年6月30日
*本文得到2015年度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項目“秦漢簡帛疑難語句通釋”(15BYY114)的資助,是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湖北出土未刊布楚簡(五種)集成研究”(10&ZD089)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