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駿炎
七寶閣書院特約刊出
在江蘇無錫城區(qū)東門內,有一片古建筑群,石坊高聳,碧池曲廊,黛瓦粉墻,屋宇鱗比顯得格外幽靜,這片占地面積近二十畝的古建筑群,就是聞名遐邇的著名歷史文化古跡——東林書院。依庸堂那副名聯(lián)“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曾激勵過無數學人志士,對我國傳統(tǒng)文化思想發(fā)展促進極大,有“天下言書院者首東林”之贊譽。東林書院從北宋政和元年(1111年)創(chuàng)建以來,至今約近千年,一直聞名海內,長盛不衰,并且受到歷代人們的普遍關注與仰慕。究其原因,主要與書院創(chuàng)建人楊時以及顧憲成、高攀龍等東林學者所倡導的文化傳統(tǒng)有關。
洛閩中樞
楊時,字中立,號龜山,北宋熙寧九年(1076年)進士。楊時一生不求聞達,主要活動就是探求并傳播理學。他先后拜程顥、程頤兄弟為師,因楊時學業(yè)優(yōu)異出眾,深得程顥器重稱賞。一次南歸,程顥親自目送之曰:“吾道南矣”,意思就是說自己的學問思想將要被楊時傳到南方。這也是“道南”一詞的來歷。楊時與當時常州知名學者鄒浩及曾任過北宋宰相的無錫李綱交情匪淺,因此楊時學成南歸,首先就來到常州、無錫地區(qū)講學,并于北宋政和元年(1111年)創(chuàng)設東林書院進行講學、傳播洛學。至建炎三年(1129年)楊時離開常州、無錫,還將樂故里,前后在常州、無錫講學達18年之久,約占他一生講學時間的三分之一以上。東林書院成為宋代理學南傳第一要地。東林書院儀門后門上方至今還嵌置有清代所遺磚雕門額“洛閩中樞”,這也是對楊時將河南二程洛學傳至朱熹閩學過程中所起到的“中樞”大梁作用的充分肯定。楊時受業(yè)門人幾乎遍及江蘇、浙江、福建、江西、安徽、湖南、湖北等我國東南地區(qū)各地。而且門人高足眾多,不乏理學大家,如羅從彥、李侗。據不完全統(tǒng)計,楊時受業(yè)門人學生多達“千余人”,史上有“龜山弟子遍天下”之說。
楊時在常州、無錫等地的嫡傳高弟也不乏其人。據明歐陽東鳳《晉陵先賢傳》云:“先生一傳而得鄒德久、喻子才(樗)。再傳而得尤延之(袤)。三傳而得李元德(祥)、蔣良貴(重珍)。至今紹延學脈,代不乏人,先生之功大矣?!?從此處可以清晰地看到楊時在無錫的學脈傳承,其中提及的“喻子才”即為喻樗,他是楊時在無錫的一傳高弟。他當年長期居于東林書院就學于楊時,對程門理學在無錫地區(qū)的繼承、傳播及進一步深化發(fā)展均有卓越貢獻,是無錫地區(qū)延續(xù)楊時學脈思想承前啟后的主要傳承人。東林書院自楊時離去后,他成為繼楊時后第二位山長。喻樗對北宋二程理學思想傳播還有一段特殊貢獻。楊時為了更好地傳授推廣程顥、程頤的理學思想,曾與同道一起討論編纂伊川(程頤)語錄一書,并試圖將門人各自親身接觸所有問答,分門別類,編錄成書,但可惜門人這類記錄已全部散佚。羅從彥原來保存有一本此類書稿,但當時羅從彥“已死于道途,行李亦遭賊火”,楊時后來還請人專門去羅家代為尋訪查找也沒有結果。編輯之事于是陷于困境,難以進行。喻樗知道此事后,立即告知老師楊時,說他保存有此類語錄稿本甚多,并表示愿意從速寄達。后來喻樗的確如此辦理了。據楊時《答胡康侯》書“其十四”云:“《語錄》子才所寄已到,方編集諸公所錄,以類相從,有異同,當一一考正,然后可以漸次刪潤,非旬月可了也。俟書成即納去。”由此可見,當時如沒有喻樗及時提供稿本協(xié)助,伊川語錄編成及傳以后人,是不可能順利完成的。由此可見,喻樗對理學傳播及東林書院的延續(xù)發(fā)展均有卓越貢獻。
宋元鼎革之際,社會動蕩,戰(zhàn)事頻繁,當時東林書院僅存遺址,其余建筑均不復存在。元貞年間,無錫人虞薦發(fā)接受士人之請,主動肩負起振興“無錫州學”,教授士子的繁重任務。他大力弘揚程氏之學,大力宣傳強調楊時在無錫講學之教,強調要以楊時先師等先賢之道為宗旨,并且重建先賢祠堂,中立楊時神位,左右兩旁配以楊時學脈傳人無錫喻樗、尤袤、李祥、蔣重珍四位先生木主,春秋祭祀,并整日與士子們推演闡述儒學經旨,考論德業(yè),務求實效,并行之有成。虞薦發(fā)出任無錫學宮教授士子,完全是主動盡義務的,對地方廣大諸生分文不取,而且盡心盡責,任勞任怨,一直堅持達十數年之久。無錫地方數百名士子中,在他的諄諄教導下,都是各有所成,他為楊時之學傳承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繼往開來
到了明代,無錫人文之盛,可謂稱重江南,文會、詩社等遍布城鄉(xiāng)各地,義學、書院這些民間私人所設講所聲名亦著于他邑。明萬歷二十二年(1594年)顧憲成被罷官回到家鄉(xiāng)無錫涇里,設“同人堂”講學。當時他因患有頭眩病,體質很弱,一年多常與病痛為伍,即使身體健康狀況很差,他對前來問學求教之人,仍振作精神,熱情接待,有的就留在家中私塾。同時,他還想方設法為前來問學者提供種種方便。眾多門人弟子濟濟一堂,夜以繼日奮發(fā)攻讀。一些名彥士子皆慕名負笈涇里,爭相前往求教,一時盛況空前。當時學生中不乏后來成名者,如繆昌期、馬世奇、錢士升、錢謙益等人。
顧憲成在家鄉(xiāng)講學影響越來越大,涇里在明代雖為鄉(xiāng)村一個小的市鎮(zhèn),但此時這里已成為江南地區(qū)遠近聞名的傳授儒家傳統(tǒng)學術文化的活動中心。顧憲成講學急需一所書院,更為有效地聯(lián)絡同道,而當時常州知府歐陽東鳳又是積極主張并支持私人講學的地方官員,加上無錫城東有東林書院遺址,顧憲成感到條件成熟了,一心想修復東林書院。萬歷三十二年(1604年)四月,顧憲成正式向無錫知縣、常州知府上呈《請復東林書院公啟》,請求修復東林書院。與此同時,高攀龍也給常州知府歐陽東鳳及無錫知縣林宰分別寫了一書。在顧憲成、高攀龍等人一再懇請下,在原址修復東林書院一事,正式得到地方官府的批準。東林書院修復工程從萬歷三十二年(1604年)四月十一日正式開始動工。在各方大力支持配合下,進展比較順利,僅用了五個月時間,到同年九月九日全部修復竣工。
東林書院修復后即于當年十月正式舉行首次大會,會后顧憲成認為,東林講學“是一最重的擔子”,要肩負擔當起來,決不辜負人們的期待。于是他參閱古今,在朱熹《白鹿洞書院學規(guī)》的基礎上,根據明代東林講學的實際需要,加以適當引申,較為慎重地親自審定了《東林會約》,即為東林講學規(guī)條。要求東林學者遵照朱熹白鹿洞學規(guī)要旨,胸懷大志,誠意從學,要破除世人卑視講學的陳舊觀念,做到講與行一致起來,使講學不圖虛名,而為國家社會育人,并廣泛聯(lián)系同志,從嚴要求,互相探討,達到增加聞見、整肅風習的作用。要求摒去那些浮躁妄談等不良做法?!稏|林會約》較《白鹿洞學規(guī)》更為具體、詳備,是目前所見古代書院所擬會規(guī)中較為完備的。
按此規(guī)矩,東林書院開展講學。東林講學,除由主講者先說《四書》一章外,以后有問題就進行集體討論研究,采取答辯方式。學人中除提問有關《大學》《論語》《中庸》《孟子》中有關章節(jié)內容外,還兼有以往一些先哲、賢儒、君王、名臣等人的事跡、懿行、語錄、學術見解等方面的問題,大多圍繞并針對東林學者所關心的學術理論進行釋疑辨難。東林講會被反復強調的儒家經典著作有《周易》《大學》等。顧憲成是位精通《周易》學的大家。他曾將《周易》一書從頭到尾批注幾遍,認識深刻,極有見地。其他如高攀龍、錢一本、吳桂森等人都是東林學者中擅長《周易》學的著名學者。顧憲成還曾經延請多位《周易》學大家到東林書院專門執(zhí)講《周易》。其中有桐城方學漸、常州錢一本等人。錢一本在東林講《周易》時間最長,有時一連兩個多月。而且,其他地方有擅長《周易》的學者,東林講會都要邀請前來講學。萬歷三十三年(1605年),靳州姜汝一前來東林參加會講,當時正好論及《周易》。姜汝一主動介紹推薦,說他武昌的同鄉(xiāng)人劉筠橋這位70多歲的老先生深明《周易》之道。顧憲成聽說后馬上親筆寫信,囑門人丁元甫專門前往邀請劉筠橋先生到東林來講學。
明代東林書院正式開講之后,全國各地“同志會集”,盛況空前,影響很大。《東林會約儀式》中在談到書院舉行會講禮儀時,凡臨會嘉賓排列順序是“先各郡,各縣。次本郡,次本縣,次會主”。這也說明參加東林講會的不僅僅是無錫本鄉(xiāng)本土人士。其他地區(qū),特別是江浙一帶有許多人參加,當時人概括說:“吳越同志聯(lián)翩來集?!逼渲腥藗儽容^熟悉的主要有修復并主持東林講學的顧憲成、顧允成、高攀龍、安希范、劉元珍、葉茂才、錢一本和薛敷教,這八位學者在朝中為清議領袖,在地方講學為至交同人,名聲稱重朝野,被當時稱為“東林八君子”。另據不完全統(tǒng)計,與顧憲成、高攀龍等人同期參加東林講學的常州府學者還有吳桂森、繆昌期、李應升、華允誠等三十余人。江南其他鄰郡、鄰縣、鄰地先后前至東林參加講學的主要官員學者有楊漣、魏大中、文震孟等近二十人。東林講學除了本地學者外,還經常聘請一些學有專長的國內各地知名學者到東林講學,像朱國禎、劉宗周等許多人都曾至東林講學。既請觀點相同學者,還請不同學派學者,使學人能從不同角度加深理學的認識理解,更好地充實自己,并堅定自己的學術信念。
東林講會,傾動各地。人們紛紛前往東林書院臨會受教,有的是個人,有的是師徒同往,還有的甚至是舉家赴會。北京韓參夫,名位,原籍河北真定人。因北方當時講習風氣不及南方,他十分欽慕東林之學,所以攜全家從北方來無錫,長年客居東林書院旁舍,臨會聽講。有的官員在京任上,因政務繁忙,無暇到無錫參加講會,但內心非常向往關心,自己來不了,就熱情介紹其他人到東林聽講受教。如工部屯田司郎中萬燝,字元旦,江西新建人,萬歷四十四年(1616年)進士,做官時很有聲望,并與東林在朝諸人交往密切。他當時有位好友劉鐸任揚州知府,萬燝直接寫信催勸他到東林書院參加會講。劉鐸得信后,當即請假趕赴無錫,與東林諸人一起論學,并對其門人說:“讀書以求圣賢至道為上事。否則,追求功名科第,縱使富貴致將相,亦為事之末者。”根據接觸材料與書院規(guī)模,當時東林講學每年每月大小會,大約有二三百人或多至四五百人參加。而且會講三日過后,各地學人也并非馬上離去,不少人是繼續(xù)留在院內講論,有時停留半月甚至二三月才離開東林。
以顧憲成、高攀龍等人為首的東林學派,他們在講學中批判王陽明心學流弊的同時,還提出愛國,關心社會,以天下為己任的思想,主張實際有用之學,反對空泛玄虛之論。東林講學,期以樹立一代嶄新學風,最終達到振興吏治,維護國家長治久安的目的。在東林學者的不懈努力宣傳下,明末學風有重大明顯轉變。實學有用、拯時救世等愛國思想更加深入人心。東林書院也由此成為國內推行程朱學脈思想,樹立學人風范的一面旗幟。東林學者們在講習之際,往往間或議及朝政,裁量人物。當時朝野之士欽慕其風,多遙相應和。因此,東林名聲大著,也因此成為江南地區(qū)人文薈萃一大區(qū)會和全國學人探討理學傳統(tǒng)文化思想以利經邦治世的重要輿論活動中心,享有“天下言正學者首東林”之美譽。
天啟年間,一些主要東林人士都被重新起用,在朝中擔任重要職務,他們認真秉公執(zhí)法,著意振興吏治,革除朝野積弊,直接導致與魏忠賢閹黨集團之間的斗爭越來越尖銳激烈。明天啟五年(1625年)閹黨矯旨毀天下書院,東林首罹其難;第二年朝廷再下嚴旨,限期拆毀東林書院,不準存留寸椽片瓦,書院除道南祠外被夷為一片瓦礫。
書院被拆毀后,東林人士并沒有屈服于閹黨的壓力。高攀龍好友,自稱“東林素衣”的無錫吳桂森曾率領本邑以往一同長期參加東林會講的學者儲恕行、華認庵等人,親往東林廢墟遺址上進行瞻仰憑吊,寄托內心的無限深情。崇禎二年(1629年),吳桂森捐資重建麗澤堂及來復齋,重新審定東林會約,并與同道主持講習其中?!捌涞芄疠嘁囝A東林講席,先桂森卒”。另外,還有錢振先,崇禎四年(1631年)進士,在東林書院與馬世奇、龔延祥等人以學問名節(jié)相砥礪。吳桂森與諸友人同好講習其中,使書院橫遭劫難后講事又很快得以恢復繼續(xù),其延續(xù)東林學脈之功是令后人敬佩稱道的。
明末清初,就在地方官佐士紳認真集議并籌措錢銀準備對東林書院進行全面修復之際,高攀龍之侄高世泰從湖廣任上辭官返里,對書院建筑修復與講學等均起到重要推動作用。清順治十二年(1655年)春,高世泰捐資筑燕居廟及典籍、祭器二室。又于燕居廟西側建三公祠,以祭祀原常州知府歐陽東鳳、曾櫻及無錫知縣林宰三人。又于燕居廟東側建再得草廬四楹,同時修葺道南祠與麗澤堂。經高世泰此次整修復建,書院內除依庸堂外其他建筑大體修繕完成。在此基礎上,高世泰又重新審定東林講會規(guī)則,親自入主講席,集遠近同志,恪遵高攀龍遺訓遺規(guī),堅持春秋會講,長期進行。當時在江南乃至國內影響較大的“四方學者相率造廬問道”,從各地前來東林書院探討切磋學問。休寧人施虹玉,號誠齋,曾主講徽州紫陽、還古兩書院,以理學著稱于世,四方學者都非常尊崇他。當時,無錫高世泰主持東林書院,對遠近學者更有吸引力。施虹玉于清康熙十一年(1672年)負笈來游錫山,對高世泰執(zhí)贄行師事禮。高世泰亦十分借重他,東林每次講會,均推他為祭酒,即位尊司祭禮者。施虹玉也直任不辭。他與東林高世泰等人之間關系極為融洽。比如,施虹玉參與東林講會,每次臨別時,高世泰總要相約以后某年月日必赴講。每至約期將臨之時,高世泰總設榻以待。而施虹玉也一定如約而至東林,足見高世泰與施虹玉之間取信程度之深。高世泰是清初重建書院并長期居中主持講學第一人,也是確立講學規(guī)條使東林講會能長期延續(xù)傳承下去的重要山長,對保護這一文化古跡立有卓著功績。
清乾隆年間,東林書院屬金匱縣管轄。當時,金匱知縣王允謙到任后,首先捐資修葺書院依庸堂,其次再修道南祠。乾隆四年(1739年),王允謙在東林書院內增建兩處建筑。一處位于依庸堂之左,名曰時雨齋,另一處位于依庸堂之右,名曰尋樂處。這兩處新增建筑功用,即“用以課士肄業(yè)焉”,東林書院教習舉業(yè)也從此時正式開始。
清末,新的教育思潮與模式發(fā)展變化,對各地原有書院教育及講學產生了很大的影響。當時執(zhí)教東林書院多年并充任山長者為陶云組先生。清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五月,陶云組因受舉辦新學思潮影響啟示,主動呈報上級官府批準,正式改東林書院為東林學堂,由陶云組任東林學堂總董。陶云組去世后由其次子陶世鳳擔任東林學堂總董,他將自己的主要精力都用在課士育人上,陶世鳳一生推崇服膺東林前賢高攀龍的學問人品。陶云組、陶世鳳父子繼承弘揚了東林書院歷來的愛國務實的講學遺風,以東林先賢關心社會,志在世道為榜樣,精心組織學校教育,認真培養(yǎng)社會人才,他們確定的教學宗旨與思想堪稱后人楷模。他們的革新教育之舉與開創(chuàng)學校之風是永遠值得人們懷念景仰的。
2002年無錫市政府全面修復東林書院,延續(xù)了近千年學脈的東林書院恢復了明清時期的布局形制與鼎盛時期的風貌,這座明清學子爭相踏訪的學府再現盛貌,成為現代無錫的文化坐標和文脈象征。很多人來到書院都會情不自禁地在依庸堂駐足良久,因為在這里懸掛著東林領袖顧憲成所撰的那副天下聞名的對聯(lián):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這副對聯(lián)正是東林學者們讀書講學而不忘國家安危之愛國精神的真實寫照,東林先賢倡“實學以救世”、視“天下為己任”的東林精神必將綿延不息,萬世流芳。千年學府東林書院作為中國文化史上一個醒目的坐標,也必將薪盡火傳,璀璨依然。
(作者單位:無錫市東林書院管理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