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將傅鐳作品中肥胖的人體造型作為一個對其作品觀看的起點,便會發(fā)現(xiàn),這一形象在其創(chuàng)作的不斷推進中逐漸褪去了表現(xiàn)的主體性,從而演變?yōu)橐环N帶有象征意義的視覺符號。隨著這一視覺符號自身所產生的變化,以及圍繞其所構建出的畫面語境,肥胖的軀體已然在不知不覺中消融在了一個由畫者編織的整體性結構之中。在《天堂》系列中,人物與動物、植物、器物共同構成了一個荒誕的表象,而這背后所呈現(xiàn)的正是一個被重塑了的現(xiàn)實。
夸張的人體造型是傅鐳作品中頗為顯著的一個視覺符號。事實上,在其早期作品中,肥胖的人物形象就已出現(xiàn)。只不過,這一標志性的符號在形成初期是以一種幽默式的卡通形象呈現(xiàn)。畫中人物滑稽的面部表情及肢體動作更多流露出的是畫者略帶嘲諷的調侃。隨著創(chuàng)作的不斷深入,傅鐳前期作品中所顯現(xiàn)出的玩世不恭被逐漸增強的嚴肅態(tài)度所取代。在延續(xù)某種諷刺性的同時,其創(chuàng)作愈發(fā)呈現(xiàn)出一種對問題性的影射。雖然畫面的氣質及內容發(fā)生了轉變,但肥胖的人體造型卻被畫者保留下來,盡管這一形象的后期內核已全然不同于往昔。如果說傅鐳前期作品中夸張的人物造型更像是對真實人性的一種冷嘲熱諷,那么,這一形象在其現(xiàn)今的作品中則褪去了表現(xiàn)的主體性,從而演變?yōu)橐环N帶有象征意義的視覺符號。
或許,我們可以將傅鐳作品中肥胖的人物造型作為一個對其作品觀看的起點,但卻顯然不能將其作為對傅鐳作品理解的終點。我們不妨將其作品中夸張的人物造型視為進入其藝術理念的一個有效通道。沿著這一線索的導引便會發(fā)現(xiàn),隨著這一視覺符號自身所產生的變化,以及圍繞其所構建出的畫面語境,肥胖的軀體已然在不知不覺中消融在了一個由畫者編織的整體性結構之中。
事實上,傅鐳對軀體造型本身的興趣是顯而易見的。除卻大量的人體手稿習作,這種對體感本身的研究在傅鐳以素描形式創(chuàng)作的紙上作品B系列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在該系列最初的幾幅作品中,傅鐳以寫實手法對客觀形體進行刻畫,并通過人物的姿態(tài)設定及畫面構造顯示出一種有別于純粹習作的創(chuàng)作意圖。
而B系列隨后的畫面則逐漸顯現(xiàn)出其對刻畫形體這一單純動機的偏離。畫中的人體開始變形,臃腫的軀體逐漸演變?yōu)槌錆M褶皺的物體。這條創(chuàng)作線索現(xiàn)今甚至已經完全蛻變?yōu)橐环N帶有極簡主義風格的作品樣式。在不具明確辨識性的同時,卻又在視覺感受上隱約勾連著某種具體形象。一種抽象的、超現(xiàn)實的語言形態(tài)在其畫面中生成,對人體的表現(xiàn)已經完全轉變?yōu)橐环N對體感本身的提取。
當然,傅鐳并沒有將他對軀體的表現(xiàn)局限于一種對本體語言的塑造上?;蛘哒f,B系列所體現(xiàn)出的僅是傅鐳在創(chuàng)作上的另一個興趣點。相比于這種對體感的純粹表現(xiàn),在傅鐳的創(chuàng)作主線中,人體造型往往作為一種帶有表意性質的載體,盡管它未必始終作為這一載體的主體。
我們可以將創(chuàng)作于2009年的A系列視作傅鐳整體創(chuàng)作中的一次重要建立。正是這一系列的創(chuàng)作奠定了傅鐳現(xiàn)今作品基本面貌的形成及結構方式的確立。在A系列中,肥胖的人物依舊可以被視為畫面表現(xiàn)的主體。不同的是,畫中人物已被藝術家有意隱去了面部,在暖昧不清的體態(tài)塑造中,觀者甚至無從明辨畫中人物的真實性別。而出現(xiàn)在畫面一角的兔爺形象,又仿佛在有意無意地傳遞著某種不言自明的信息。
在遮蔽了易于帶來指向性的面部之后,純粹的肉體得以突顯。肥碩的軀體仿佛暗喻著某種蓬勃而過盛的欲望。散落在畫面中的華麗器皿與豐富物什,加之纏繞在軀體之上的絲綢錦緞,共同強化了這種浮華之氣。然而,這種富麗奢華的場景卻不可遏止地散發(fā)著一種醉生夢死的靡靡之感。
無論是以素描形式創(chuàng)作的A系列,抑或是其后以油畫形式創(chuàng)作的《天堂》系列,畫中人物常常在某種程度上處于一種被束縛的狀態(tài)。被繩索或珠鏈捆綁的足部,仿佛象征了一種在釋放欲望的同時無法擺脫的被困狀態(tài),進而傳遞出一種心理層面上的虐感。事實上,畫面中的一切無不指向一種扭曲的病態(tài),而這種充滿病態(tài)的語境又何嘗不是當下社會的真實寫照。
在《天堂》系列中,傅鐳在A系列的基礎上賦予了畫面更多的元素,這不僅體現(xiàn)在形式上,亦體現(xiàn)在內容上。作品呈現(xiàn)出更為強烈的視覺沖擊力。值得注意的是,隨著這個系列創(chuàng)作的不斷推進,越來越多的形象被填充到原本就已繁復的畫面之中,而肥碩的人體則逐漸不再是畫面中唯一的主體形象,他們與飛禽走獸、花烏魚蟲、時蔬鮮果、珠寶綢緞……共同構成了一個物欲橫流的世界。
此時,肥胖的軀體在傅鐳的視覺體系中已經脫離了其所具有的人物屬性,而完全作為一個“物”而存在?!叭恕辈辉俦灰曌髁桉{于萬物之上的高等生物,而是與動物,甚至植物有著同樣欲望的“物”。從這個意義上看來,傅鐳的《天堂》系列又似乎隱約包含著一種萬物平等的理念。
在傳統(tǒng)的觀看習慣中,觀者總是試圖對畫面內容進行解讀。這或許是因為古典繪畫或傳統(tǒng)繪畫總是帶有明確的敘事性或說明性,而這種特點在不經意中塑造了一種根深蒂固的理解模式。顯然,傅鐳在畫面中所營造出的撲朔迷離使這種期待獲取明確解讀的愿望變得異常難以實現(xiàn)。
從表面上來看,傅鐳所營造的畫面感無疑是荒誕的。懸浮于空中的人物、動物、植物、器物……失卻了具體的時空注釋,被毫無現(xiàn)實依據地并置于一處。畫面與所謂現(xiàn)實的關系存在著一種視覺形態(tài)上的分離,這也使其作品具有了一種超現(xiàn)實主義意味的傾向。而事實上,傅鐳的作品在荒誕的表象背后透露出的正是無比真實的現(xiàn)實,這是一種被重塑了的精神層面上的現(xiàn)實。
在傅鐳以寫實手法創(chuàng)作的《天堂》系列作品中,盡管觀者無法從直觀的畫面信息中讀取到任何明確的敘事,但這并不意味著其作品是脫離了現(xiàn)實文本的憑空臆造。事實上,畫面中看似無關的事物,以及沒有明確指向性的時空設置,在視覺層面上混淆了普遍意義上對現(xiàn)實的認知,并通過精神化的符號象征,將敘事性、情節(jié)性藏匿于畫者所編織的圖像謎語背后。
不難發(fā)現(xiàn),在《天堂》系列的創(chuàng)作中,傅鐳通過形式及內容上的不斷疊加使畫面呈現(xiàn)出一種愈發(fā)復雜化的趨勢。觀者仿佛落入了一個交織著多重信息的場域之中,盡管能夠感受到畫面所傳達出的多向性、多層面的表述,卻依舊無從獲取任何具有明確意圖的引導。最終,任何一種單一角度的解讀都似乎變得既有效又片面。或許,在觀看傅鐳作品時所產生的強烈的解讀愿望,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其創(chuàng)作所采用的古典形式的影響。而傅鐳對古典繪畫顯然有著無法割舍的個人情結。但與其說傅鐳熱衷于古典繪畫形式,不如說其真正留戀的是借由這種形式所體現(xiàn)出來的古典繪畫精神,那正是一種代表著穩(wěn)固感與永恒性的藝術精神,而這種精神足以容納傅鐳作品中那些來自古典之外的當代觀念。
傅鐳對古典樣式的借鑒首先源于這一樣式與其作品觀念在某種層面上的適宜與吻合。譬如,《天堂》系列作品在形式表征上所呈現(xiàn)出的輕快、精致、細膩、繁復即具有鮮明的洛可可風格傾向。在具體創(chuàng)作中,幾乎完全由曲線勾勒而成的畫面形態(tài)以及明麗的色彩設置本身即傳遞出一種外在的浮華之氣。而洛可可風格所顯現(xiàn)出的驕奢淫逸之風似乎正與傅鐳作品中所傳達出的當下時代中無限膨脹的欲望產生了本質上的契合。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傅鐳的作品可以被簡單歸入到某種既有風格之中。事實上,其畫面在特定語境的設置下呈現(xiàn)出的是一種雜糅的、異變的風格特質。
如同我們可以從某個具體視角對傅鐳的創(chuàng)作意圖進行揣測,卻仍然無法厘清其畫面中那些明顯帶有象征及暗喻意味的圖式及其所構成的整體語境所代表的具體含義那樣,即便我們可以從傅鐳的作品中看到一些代表著區(qū)域文化象征的符號,但以此為依據做出的對作品文本背景的判斷又往往被模糊的語境設置所混淆?;蛟S,這恰好從另一個層面印證了傅鐳對當代藝術本質的理解,即一種沖破限制的,完全自由、開放的理念與精神。(采訪/撰文:王薇 人物攝影:李紅強 圖片提供:傅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