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劇《雷雨》是曹禺的經典作品,故事發(fā)端于三十年前周樸園造下的那段孽緣。既然一切皆由此出,那在周樸園心中,他對侍萍有著怎樣的情愫呢?
雖然已經過了三十年,侍萍當年為他做的五件襯衣他依然留藏著,侍萍喜歡的家具他保留著,侍萍的生活習慣(關窗戶)他延續(xù)著,侍萍的生日他謹記著,就連侍萍的名字,他也悄悄地藏在大兒子的名字中……他對自己的初戀愛人似乎有著深深的抹不去的愛意。但當魯媽在他面前表明自己的身份后,他不僅沒有愛人久別重逢后的喜悅,相反是對魯媽進行了暴風驟雨般的質問:你來干什么?誰指使你來的?你現在要什么?
毫無疑問,周樸園前前后后的表現是矛盾的。通過這種矛盾的變現,很多人得出這樣結論:周樸園是一個唯利是圖、無情無義、寡廉鮮恥的資本家。那這一結論真的能描摹出周樸園內心的真實狀態(tài)嗎?
“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會老得連你都不認識了”,侍萍的這句話可能會給我們些許啟發(fā):周樸園對侍萍的不同反應本來就不是給同一個侍萍的。其實,此時周樸園的世界里,存在著兩個不同的侍萍:一個是當年年輕、漂亮、溫柔的初戀情人“侍萍”;一個是近三十年后找上門來,已經衰老的連自己都認不出來的婦人魯媽。初戀的“侍萍”雖然已經“死去”多年,卻已被周樸園小心翼翼地、鮮活地保藏在心底;魯媽現在卻活生生地、滿懷幽怨地站在周樸園的面前。
對于初戀“侍萍”,是一個他深深地懷念著溫柔、美麗的姑娘;而對面的魯媽,則是一個歷盡滄桑,心懷恨怨的老婦?!笆唐肌?魯媽的一切遭遇真真地見證著周樸園內心見不得人的悔與愧。在周樸園的心里,魯媽和“侍萍”不是合二為一的整體,她們之間隔著三十年的悲歡離合;魯媽和“侍萍”不能合二為一成為整體,她們之間包藏了周樸園三十年的心結。
心理學中的幻象理論可以幫助我們解決兩個侍萍的問題。在劇本中,那個年輕、漂亮、溫柔的“侍萍”早在多年前就已跳河而亡,她雖然被鮮活地銘記著,但僅僅是以幻象的精神形式存在于周樸園的內心。襯衫、臥室擺設、生日等等都是指向這個“夢中人”的,與現實中找上門來,滿臉皺紋滿心戾氣的魯媽毫無關系。面對兩個侍萍,周樸園更愿意采取“假作真時真亦假”回避策略:接納虛幻而真實的“侍萍”,逃避真實卻虛幻的魯媽。這也正是周樸園對侍萍的反應前后矛盾的深層動機。
那為什么“侍萍”在周樸園心中有如此高的地位,又對魯媽如此的排斥呢?當年,在周家老太太的操控下,侍萍在大年夜被趕出周家。周樸園也“被迫”娶了富家小姐,之后再娶繁漪。通過被迫娶親,我們可以看到周樸園在封建大家庭中尷尬身份:雖然高高在上,卻也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再娶繁漪的周樸園也并未得到幸福,劇情的發(fā)展使之一目了然。周樸園的兩次婚姻都不幸福。
人往往對逝去的、無法擁有的東西懷有莫名其妙的懷念?,F實婚姻的種種“不幸”,使得周樸園對當初失掉的初戀,對逝去的“侍萍”充滿了無限的、情真意切的懷念。這種懷念對周樸園意義重大:一可減輕因周家“逼死”侍萍而產生的負罪感,這一點在見到魯媽后表現了出來;二可為周樸園死水般婚姻生活注入一股輕盈的精神依托。周樸園愛著的“侍萍”是身體已亡,而精神永存的,即使近三十年的時光流逝,她依然那么年輕、美麗、溫柔,她是周樸園為自己“黯淡”的人生準備的自我撫慰,也是周樸園以假亂真的自欺欺人。正因這層原因,才有了周樸園見到魯媽后憤怒、咆哮的表演。當然,這種表現不排除周樸園心虛、內疚等道德因素,但更主要的是面對自己呵護了近三十年的精神愛人在瞬間灰飛煙滅了的痛苦、絕望和憤怒。魯媽的出現,使得“侍萍”這一幻象失去了其存在的必要條件——魯侍萍肉身的離場?!笆唐肌敝皇窍胂笮缘?、精神性的存在,而不是實實在在的。當“侍萍”一旦與那個衰老的、充滿幽怨的魯媽相遇,“侍萍”的獨立性瞬間消失,她與魯媽瞬間合二為一。這種合體不是平和的交融,而是魯媽在瞬間吞噬了想象性的幻象“侍萍”。那個年輕、漂亮、溫柔的“侍萍”在瞬間衰老成現在的魯媽。這對周樸園的沖擊是可以想象的,失去精神依托的他怎能不咆哮、憤怒呢?他想讓魯媽趕緊離開(以給錢的方式),以期在魯媽走后,自己趕緊重拾、修復那破碎的幻象,重新尋找支持自己的精神依托。如同破鏡,幻想在破碎后依然灰飛煙滅,難以重圓。
從這個層面來看周樸園,他并非那么唯利是圖、無情無義、寡廉鮮恥的高高在上,他雖然接受不了眼前這個活生生的魯媽魯侍萍,內心卻深深地愛著當年那個可愛的“侍萍”。他可不也是一個封建家長包辦婚姻下的受害者、可憐人,他光鮮亮麗的外表之下也藏著一個充滿苦澀、酸楚的人生。他有他的惡,也有無可奈何的不幸。而且,由此而發(fā)的一切結局,或者說報應,都由這個可憐的老人來承受了。
袁海鋒,教師,現居廣東中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