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楊
三種簡單卻極其強烈的情感主宰著我的生活:對愛的渴望、對知識的渴求、對人類痛苦難以承受的憐憫之心。
——伯蘭特·羅素
2016年2月,被稱為“史學奇才”的18歲高中生林某某跳樓自殺,新聞引爆了互聯(lián)網。
由于其遺書中提到同樣于2月自殺的某大學講師江某某,兩人并列的名字很快成為了搜索熱詞。
有人哀嘆哲人之死是高校評選制度之逼迫,是功利時代對知識分子的拋棄;有人拿兩人同患抑郁癥作為說辭,堅稱“是病就得治”,更有“什么都腐敗”的中國式憤青鄙稱:“知識分子能有什么困境,除非是學術腐敗搞不下去了?!?/p>
悲劇的是,真應了林某某遺書所言:“煩請所有得知我去世消息的人,如果你們覺得不能理解我,請給予我基本的尊重,不要拿我借題發(fā)揮,像對江某某一樣,那種行為挺卑劣、愚昧的?!?/p>
于我而言,兩人的舉動是步王國維、顧城、三毛、海子等人的后塵,并不是鮮為人知的“文人之自殺”。無論是已出版兩本學術著作的歷史天才少年還是政治系基督教信徒講師,都有比常人更為細膩深刻的精神家園。林某某“總是善于從貌似愉快的氛圍中發(fā)生的小小分歧里窺探出自己與別人的殊途。”而江某某也有許多精神世界的解析。精神解剖本是一把雙刃劍,在得到了敏感聰穎的靈氣后,往往使自己成為他人眼中的“異類”。獨善其身會引人走進不食人間煙火的精神深井,在陷入與外界格格不入之后,當事人容易進入愈加自我封鎖的惡性循環(huán)。
然而他們的自我斷言往往陷入極度悲觀的泥潭,林某某的遺書中有這樣的絕望之詞,說他已經“早早認清永遠不能超越的界限?!笔虑楣嫒绱藛幔?/p>
我的學識差此二人十萬八千里,卻對其敏感性情深有共鳴。然而在長期有此困惑之后,我看到了芝諾關于學習的名言:“知識就像是一個圓圈。你懂得越多,圓圈就大,其圓周接觸的無知面就越多。”它尤如門縫上一縷微弱的陽光,告訴我這個深居簡出之人,外面,有更廣闊的世界。走出自我封閉的困境才是我們這一代的出路。
羅素說:“我希望能理解人類的心靈,希望能知道為什么星星會發(fā)光。我了解了一點知識,但是不多?!绷痔寡裕骸熬心嘣谝婚T學問之中,那樣活著也是很庸俗的?!奔热绱?,為何他未走出成就了他卻也囚禁了他的歷史,嘗試踏上新的土地?達芬奇一手握畫筆,一手解剖人體;愛因斯坦有震驚世界的相對論,也可演奏出美妙的小提琴樂曲;而羅素本人既是哲學家,也是數(shù)學家。他們都在無限寬廣的內心世界和無比熱情的普世關懷。
人類的認知是有限性與無限性的統(tǒng)一。即使個人之力無法突破,誰又能輕易否決子孫后代的可能性?若“深”已不可求,“寬”又何嘗不能予人求知之樂?
即使在看似平淡往復的日常生活中也有常人很少發(fā)現(xiàn)的美與價值。我喜歡村上春樹,一大原因就是他書中對生活與自然的大量細節(jié)描寫:“我嗅著草香、聆聽鳥鳴,用肌膚感受著風?!豹q如法國貴婦人的進餐,優(yōu)雅緩慢,精致細膩。對日常生活細致入微地去感受,本身就意味著對生命的熱愛。《你好,小確幸》中有這么一段話:“今天,我吃了我最喜歡的芝士蛋糕,香香軟軟口感格外好,要出門的時候媽媽親了我一下,見到吵鬧的朋友,樂此不疲的開起了玩笑。”這些,在林、江二人眼中,是否仍是“庸俗”、“膚淺”?然而,對于熱愛生命,熱愛生活的人們卻無人能阻止他們奔向天堂的腳步。
我堅信愛的力量,再孤高的靈魂也需要陪伴。江老師曾引《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自殺的話:“無論是由靈魂還是情欲點燃,愛都是炫目的強光,它照亮一切,令人溫暖且目盲……愛火有多么熾烈,它燃盡時的灰燼世界就有多么寒冷。若信仰人的愛,失去時將何等頹廢。”這番話令我不由想起江某某遺照上的眼神:宛如孩子般迷惘,似在渴求,又似在驚恐。林某也有著對愛的向往與害怕,他曾在微博上多次流露出輕生之意,卻沒有幾個人真正關心他。反則在他去世以后,網友的留言熱鬧了許多。
這是一個眾生喧嘩的時代,人人都可以發(fā)表意見。然而在喧嘩背后,卻是個體無解的孤獨。世人并非沒有責任。面對自閉于精神死胡同的文人們,除了予以異樣眼光,或敬畏參半繞道而行,世人是否有向其伸出援手,用友善、理解、尊重,用多彩生活的暖與樂捂一捂他們冰冷的心?
我鐘情于復旦大學的民間校訓:自由而無用的靈魂。當許多偉大的靈魂因思索過多而困于精神沼澤失去自由時,它是一記醒腦丸:靈魂尤如美學,文學無用而有大用。
希望有一天所有文人能夠說出如羅素這般的話:“這就是我的生活。我覺得活一場是值得的。如果給我機會的話,我愿意開心地,再活一次?!?/p>
也許在另一個世界的林、江二人,當他們聆聽慧能大師的名偈之后會有另一番感悟:“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了悟本心,天高云淡。阮籍行至山窮處,“輒慟哭而返”,而王維則“行至山窮處,坐看云起時?!背H说男睦順O限在成功者眼中僅僅是起點。
世界上沒有“永遠不能超越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