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懷超
白 茅
“木葉一直在燃燒,在暗淡的背景中燒得那么耀眼,看著甚至有刺痛感”。偉大的牧神普里什文在內心的城堡里寫下無法熄滅的詩行。木葉,沒有樹在場的時刻,做一盞燈的角色。遠方。燃燒徹夜不息。我聽到了白茅在野火的瘋狂肆虐里,發(fā)出骨骼撕咬、疼痛的聲響。
白茅,為多年生的草本植物,生有線形鋸齒狀的柔軟葉子,邊緣有鋒棱,形狀如矛,這大概就是白茅的來歷吧,也有稱白茅為白茅草、地筋等。白茅開花,白色羽狀花瓣,“白花茸茸然,至秋而枯”。這就是她經(jīng)典的草根形象,貼著大地貼著村莊,和農人一樣素樸、野性。我見過白茅開花。她的孕育,就像女性十月懷胎分娩,令人充滿生命的質感和幻滅感,每一個鼓膨膨的茅芽里,都孕育著一撮奶白色的棉絨似的茅花。陽光一照,花穗就吐出來了,像棉花一樣,一種發(fā)自生命的溫暖彌漫著??墒沁@鉆石般的溫暖,承載在一棵風中隨時倒伏、性命隨時終止的野草身上,這不能不給人沮喪與絕望。茅花的最終,還是要面對虛無。生命本身就是充滿著巨大的虛無?我在一則資料上看到,白茅又稱完美雜草,被認為是世界上最惡毒的十種雜草之一,罪證就是她會侵占土地和森林,毀壞農作物,破壞本土植物,顛覆生態(tài)系統(tǒng),并且很難被殺死。就是這樣五毒俱全的雜草野草,居然在大地上生長著,號稱完美雜草?!对娊?jīng)》《召南·野有死麋》曰:“野有死麋,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边@卑賤至極的茅草,竟然是愛情的見證,男歡女愛,美好在那柔軟與純潔的情愫之中。《邶風·靜女》里:“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古人還用贈送白茅的方式,在至真至純的愛情畫冊上來表達愛意。
茅草,是卑微里的高貴。薩特說,存在就是合理的。是的,白茅,就是存在于薩特的哲學世界里。你看她喜陽耐旱,生于路旁、山坡、草地等,這些再平常不過的出生地,分明就是大地的野孩子,難登大雅之堂,天生就是卑微。她的形象也頗令人擔憂,莖葉細弱、遇風就倒??墒钦l能被她外表柔弱所迷惑?卑微里居然暗藏著禍患和風險。她只要一倒地就立馬變得剛強,每節(jié)草莖都能長出根須。無論多么干硬的土地,都能將根深扎進去。這就是她地筋名字的原因。柔軟無力卻暗藏著錚錚鐵骨。倒伏,是為了更好地生長。我們該為她的生命謳歌還是鄙夷她的深邃的城府?一棵小草都暗藏著機鋒與隱秘,那么,那些口蜜腹劍、明槍暗箭之類的詞語指向人類自身,已經(jīng)不足為過了。
這個白茅的筋骨,鋤頭是知道的。鋤草時,鋤頭口總是能感觸到根須與鐵器糾葛剝離的啪啪聲,它那緊抓土塊的根莖猶如混凝土中的鋼筋,將鋤頭磕碰得間或發(fā)出刺耳的聲響。這種抵抗使得我們看到了鋤頭的脆弱。每次鋤草后,父親總要在磨刀石上,把鋤頭細細磨礪一番,因為那口明顯地鈍了,甚至卷折。可氣的是,被鋤上來的茅草根,置于馬路上,居然可以起死回生。一場雨后,你再看,白茅已經(jīng)又吐出尖尖的芽。雖然一部分莖似乎還是那么枯黃,可就在這枯黃的保護色里,根系已經(jīng)悄悄地扎下。
多么善于偽裝的野草!更大的偽裝還在于她的名字。名字中的“白”,并不是指她那白皙的皮膚,而是來自霜后的色澤。白茅一旦進入秋天,就開始枯黃。只有經(jīng)霜后的茅草容顏才慘淡寡白,間或還有一些黃色黑色斑點。我猜測這是白茅生命最后的樣子。因為冬天的白茅,在大地上頹廢、坍塌,不堪一擊,就那么橫七豎八地倒下,雜亂無章,完全沒有那股堅強與挺拔,全然沒有了春夏之間的磅礴氣勢,這也不禁讓人感受到輪回的力量誰也無法抗拒。可是,如果我們要是被白茅這樣偽裝的可憐狀所悲憫,那就錯了。春天一到,你看她又茲茲地從地里冒出來,箭鏃般,鉆出堅硬的地面,綠得比誰都兇,都狠。更加怪異的是,無論白茅如何繁盛、碧綠,始終沒有一種動物愿意親近她,在大地上她是孤獨的,也是無人問津的。是味道苦澀還是難以消化其內部的堅硬?白茅唯一的伙伴,就是她的天生死敵,火?;饘τ谒齺碚f,是紀念碑,也是墓志銘。
燃燒。這是我解讀茅草的一種路徑或者通道,也只有從燃燒中才能走進白茅的世界。燒柴,茅草是上上之選。農人說,與其他野草相比,它個高,生長密集,受燒,火力旺。因此,經(jīng)年里,茅草們無法等到風掃落葉時分,總是在生命的半路上就夭折于農人手上,在青澀里被點燃。當茅草在升騰的火焰中時,發(fā)出呼嘯般的聲響。
人類與草類的關系,按照莊子所示,確是天人合一的關系。茅草,縱然在動物的目光之外,也總是要和人類發(fā)生各種各樣的聯(lián)系。豬馬牛羊們拒絕茅草,但人類沒有拒絕。在大地的野草鋪上,人類又拒絕多少野草們的獻身?直至滅絕。在鄉(xiāng)村生存冊頁上,這些草們,是神明,始終靠近和庇佑著民間的日月。生,如此卑微,死,卻鏗鏘、貞烈。
沿著饑饉的歲月小徑,我們抵達了狹長河岸的茅草地。這是一片無人問津、自生自滅的生命地帶。茅草們吮吸著日月風云、陽光雨露的精華,鉆破凍土發(fā)芽,抽葉,甚至會在無人的時分,像春蠶般,沖出層層綠葉的包裹,從大地深處吐出奶汁般的白色花絮,柔軟、鮮嫩,閃耀著生命的潤澤。鮮嫩的白茅,取名為“荑”, 就是我們童年時候常趴在河岸上尋找的所謂茅纓,可以食之。自古美人玉手便被稱為“柔荑”,這應該是取其又白又嫩之意吧,好一個“手如柔荑,膚如凝脂”的女子。剛長出的茅纓又嫩又甜,剝去裹在外面的葉子,送入口中,肉質的茅纓帶著清涼滑入胃部。 “荑”,在鄉(xiāng)村里是地地道道的家常便飯。物質匱乏的時代,茅草就是我們春天的守望,而茅草的河岸,是我們樂此不疲的天然超市。實際上大人們也不例外,也曾與我們一起趴在河岸邊的草地上享受春天的美味。
當然,更多的時刻,他們是在深秋的河岸上,用一把鐮刀,把這些白茅刈割回家,圍攏成生活的草垛,看護炊煙。我也曾于冬季的黃昏,在瑟瑟的秋風里點燃一陌茅草,一根小小的火柴,一下子就蜿蜒了整條阡陌,在瞬間騰起的火光和溫暖中,一股慌張與凌亂的溫度席卷過來,熾熱的火焰、超高的溫暖,疼痛、死亡還有蒼涼涌了過來。燃燒的火光里,惶恐不安,似乎有什么物什正離我而去,而我們卻不知道她是什么?燃燒后的阡陌,一條黑色的田疇,成為大地的罅隙。低垂的天幕下,白茅燃燒后的灰燼在風中四下翻飛。世間的事與物總是那么玄乎,白茅居然和唐朝里的那個叫杜甫的詩人糾纏不清。在成都,我特地拜謁了那座草堂。原來詩人的屋頂上茅草,居然就是岸邊生長的白茅?!熬砦椅萆先孛保@茅草居然還有庇佑天下寒士的溫暖?難怪,在詩人寫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詩句后,我看到了詩人閃現(xiàn)的那茅草般消瘦的身影,瘦弱里隱秘著鐵骨。那秋風里的詩句至今還在燃燒,還在溫暖著茅屋里寫著瘦瘦詩句的現(xiàn)代寒士們。
這就是在大地上生生死死的白茅!拔高的背影,似乎是一支顫栗的狼毫,在時間的稿子上記錄著村莊的命運簡史。每一棵白茅,都在緘默中記錄著一個人的生死,并將它們消融在經(jīng)年的風聲里,由枯萎到重生,從重生到葳蕤,生死輪回。
我們在《詩經(jīng)》驚喜地發(fā)現(xiàn),大地上不少卑賤的植物都在其中,甚至有些卑微的野草,在今天看似乎已經(jīng)到了銷聲匿跡的境地,然卻依舊在《詩經(jīng)》中鮮活。古人對植物的尊重與理喻,與我們似乎背道而馳,是野草長矮了還是我們現(xiàn)在的人拔高了?想千年的古人,與禽獸為伴,與植物同行,朝夕相隨,貼地生活。一切物事人情,都在枝枝葉葉花花朵朵的燈盞里,找到光芒與自我的鏡像,看到離別,悟到生死。不能想象的是,《詩經(jīng)》,一部關乎草木的化石或墓志銘,在前世里,早已把草木舉到了愛情、祭祀和生命的高度,萬千姣好,都在那風流的草叢里。
可誰又能小瞧這一根茅草呢?據(jù)歷史記載,公元前656年,古老中國大地上即將爆發(fā)一場大規(guī)模的南北戰(zhàn)爭。以齊國為首的軍隊,居然為了茅草,大動干戈,討伐楚國。發(fā)兵的理由是,楚國使壞,暗中限制出售自己國家的特產物資茅草,造成資源短缺,影響了聯(lián)合國的祭神儀式,弄得周朝每次舉行祭神大典,沒法過濾酒水(爾貢包茅不入,王祭不共,無以縮酒),國際威信一落千丈。今率大軍前來,就是要向楚國討回白茅,討回公道,以讓周朝能夠順利地舉行祭神儀式。管仲的這番話讓楚國蒙了,這不太雷人了嗎?不就是為了一根茅草嗎?這么興師動眾地犯得著嗎?不管這場戰(zhàn)爭打起來沒有,或者是莫須有的罪名姑且不論,但是,這場戰(zhàn)事卻讓白茅身價百倍。
一種草一旦上升到祭祀或宗教的位置,它就有了紀念碑的高度。原來,在古代,這普通不過的茅草,是圣潔的化身,據(jù)說可以抵達神靈。周朝王室祭祀神靈,必須要在祭臺前置一束茅草,隨后在其上面澆酒,酒慢慢地沿著葉子滲透、淋下,然后灑落到地上或者神壇上,這就是古代祭祀時所謂的“縮酒”。這一儀式,在虔誠者看來,意味著神明或者天地先人已經(jīng)喝下了自己祭獻的美酒,并聆聽到了他的祈禱與心愿。茅草,和我們的先人生活休戚相關?!渡胶=?jīng)》提到白茅草,說用白茅草來做神的坐席、神龕;典籍里講白茅草被人們用來隨葬,還用來蓋屋,謂之白屋;賈島的詩中有“白茅草苫重重密,愛此秋天夜雨淙” 。
茅草與我們的先民曾結下不解之緣,他們用茅根熬茶預防和治療疾病,用茅葉搭建棲身的草廬。不僅如此,我們的先民還把茅草寫進世界上最古老的經(jīng)書里?!鞍蚊┤?,以其匯,貞吉”,就是出自《易經(jīng)》之《否》卦初六爻辭。古人通過茅根的變化洞察自然界陰陽二氣的消長規(guī)律,暗喻社會與小人錯綜復雜的聯(lián)系與關系,君子與小人勢力處于消長變化之中,在否塞的小人當?shù)拉h(huán)境中君子應堅守正道,不與小人同流合污。古人認為白色是自然界最本真的顏色,無需裝飾,代表樸素真實之美,能傳達人與神、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茅穗兒還象征著婚姻的白頭偕老。《澤風大過》的二爻和五爻,都是借婚姻言事,借婚姻喻理,希望白頭偕老。茅草,樸素中蘊藏著諸多的隱語,像地面之下密密麻麻盤根錯節(jié)的根須,越深入就越會發(fā)現(xiàn)她的神秘。在這些神秘的背后,還藏有諸多不可通透的神諭。
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寫道,茅草根曬干后,夜晚可以看到根會發(fā)光,如果根腐爛后就會化作了螢火。植物肉身的消失,竟然化作一盞光亮。遺憾的是,當下,植物的燈盞再亮,能照多遠呢?人與茅草,對于生死的詮釋,我們惟有閉上嘴唇,俯身在茅草覆蓋的大地上,搖曳中靜待陽光的降臨。
苘 麻
苘麻,又名白麻(《綱目》),青麻、野苧麻、八角烏、孔麻。在蘇北地區(qū),更多地稱之為小苘。加一個小字,似乎與苘麻就多了一份親近,一種溫情。我估計現(xiàn)代的人對這些貼著地面生長的野草已經(jīng)很陌生了。即使見到苘麻也會不認識的。當代與苘麻之間,已經(jīng)挖掘了一條很深很深的溝壑了。苘麻早已從莊稼地轉移到野地、阡陌、溝畔處了,成為村莊荒蕪蒼涼的景致。
曾幾何時,苘麻是鄉(xiāng)村僅次于五谷之外的重要一族。固然不是糧食,可以承載饑餓,不是農具,可以刈割莊稼;但是它用纏繞和柔軟,把零落的鄉(xiāng)村日子整合起來,裝訂成年月日。
在鄉(xiāng)村,一年四季都離不開苘麻。扎口袋,抬糧食,做韁繩,拉大車,均需要麻繩的參與。但凡提到繩,則均來自苘麻的功勞。生產力落后的年代,麻繩是農人手中最靈活的工具。有的農人還把麻繩用到田中的稻草人身上,系一根麻繩,稻草人就有了農人的神采。鄉(xiāng)間的農人最質樸,他們喜歡把麻繩當作褲帶,來維持衣服對身體的遮蔽。有趣的是,有的人把麻繩的口子系死了,上茅廁怎么解也解不開,就發(fā)生了有人把小便尿到褲子里的事情。
苘麻的命運是與時代關聯(lián)的,曾經(jīng)是農人的心頭肉。物質貧乏時,農人會從莊稼地里辟出一塊,專門種植苘麻,滿足生活的需要。這些苘麻農家肥作營養(yǎng),過著水來張口的日子,個個枝繁葉茂,蓬蓬勃勃。幾場雨后,苘麻們更不可一世,闊大的葉子,吮吸著天地日月的靈氣,一夜之間,樹林般地呈現(xiàn)在眼前。風吹過處,葉舞翩翩,黃花燦燦,濃郁的生命拔節(jié)般的氣息彌漫開來。苘麻是我們童年的遮蔽所。摘幾片葉子,就可以在細雨中徜徉,就可以在陽光下納涼。苘麻的花朵更有韻味,居然是一副磨盤的模樣。農人磨盤下的日子,成為苘麻輕盈的花朵,熱鬧鬧地綻放著。這里似乎包含著對民間的隱喻?民間的日子就是那磨盤下的日子,沉重,艱澀。花落之后,種子就從磨盤的齒輪中暗生出,未成熟的種子是青色的,可以吃;成熟后的種子,是褐色的,大小如黑米樣,隨時準備著在烈日中隨著“啪”一聲,彈出生命的律動。仔細的農人在種子成熟時,則會不顧勞累,把苘麻的種子收集起來,明年再種。
是風的吹拂、鳥的呢喃,還是落生于頑皮的孩子隨手扔下的,記憶中更多的苘麻是野生的。野生的苘麻令我心動。沒有侍候的優(yōu)越,沒有關注的目光,依然故我地恪守生命的責任,不管何地,只要饋贈一縷陽光一滴露珠,她們就會頑強地綠出個蓬勃的生命來,忍著牛嚼,受著馬踩,甚至夭折的厄運,隨時等候村莊的召喚!在農人的鐮刀下伏下身子,從身內抽出溫暖的纖維還有光明的火焰。
我曾親眼目睹一批苘麻從植物到苘坯子到麻繩的儀式。這是一個很罕見還充滿著辛酸與蒼涼情愫的事件。這漚麻制麻的勞作似乎絕跡了,成為不可再現(xiàn)的農事。時間定格在我八歲那年,我親眼目睹著父親對苘麻制作的歷程,實際上那時農人對苘麻失去關注度了。這牽扯著貧窮與落后、沉重與艱難的植物,再次回憶或者相遇都是一種隱痛。更多的的繩索已經(jīng)在日子里漸漸解開。但父親依然沒有失去對苘麻的厚愛。這是村莊里已經(jīng)或缺的景致了。這種青睞,不是對往事的品味與打撈,是那段時光的延續(xù)。在父親看來,用力氣與大地搏斗,是殘忍與傷悲的歷程。血、汗、肌肉甚至骨骼,都是與大地搏斗的依靠。除此外,作為匍匐在田野上的父親們,還有什么可以與大地抗衡呢?從泥土里找食物,抬頭里看天氣。父親對土地的感情是我無法理喻的,一寸土地一寸血。盡管家里連一根苘坯子都沒有,父親仍不肯放棄一寸土地來種植苘麻。
我們家后來擁有了大量的苘坯子,多到了要拿到集市上糶賣的地步。我在回憶這段往事時異常傷感和心碎,為父親,也為自己。生活的貧困徹底使父親失去做人的尊嚴。父親經(jīng)常在稼檣之余,活躍在村里村外,在阡陌與野草叢生的荒野里,梭巡著野生苘麻的身影。我知道在他的身后,會生出許多鄙夷的眼神。野生苘麻比不得人工種植的苘麻。它棵小、矮,又彎曲不堪,甚至面黃肌瘦,制作成長長的繩索十足地麻煩。只有實在窮的人家才會撿拾起這細碎的物資,但對我們來說,惟有如此生活。
苘麻從青色到苘坯子,需要漚麻的過程。漚麻,就是把整理好的苘麻置于水溝中,上面覆蓋一層厚厚的爛泥。這個水溝是有講究的。清水活水的溝塘是不宜漚麻的,沒有足夠腐殖質,無法達到讓苘麻的脫落。只有那死水的溝渠才是最理想的漚麻歸宿。可是漚麻過的水會更加地腥臭。這是村莊的人不能容忍的。父親每天從野湖里搬運著一捆捆苘麻,削凈枝葉,用枯黃的稻草挽成繩索捆綁。我不知道當時的父親一個人孤獨地在鄉(xiāng)場上忙碌的感受。似乎一個男人的全部都赤裸在村莊的目光里。這種勞作,是一個男人撐起一個門楣的失敗之作。我似乎聽到父親的肉身在陽光下炙烤發(fā)出的吱吱聲響。他低著頭,沉浸在苘麻的打理中。
貧窮的人是可恥的。我終于理解了這句話的悲涼,以及父親。當一村人與漚麻漸行漸遠之際,父親再次操起漚麻的農事,鄙夷與嘲諷如那苘麻的池塘,夾著彌漫的瘟臭劈頭蓋臉地沖向他。父親如同一個卑微而無助的裸模,沉默地在眾人的森林里忍著,甚至不敢涌出任何一滴淚水。不只父親,就連他的孩子,在村子里,似乎也像個被人扔下的棄兒。
我們夾著尾巴做人。偶爾也有抬頭的片刻。那還是父親的緣故。在種植莊稼上,父親是村里的一等,同樣的土地,收成卻是撥頭等。在農歷的節(jié)氣里,清明干啥,谷雨干啥,父親就是大地的百科全書。村子里人都把父親看成一部農事的活字典。就拿漚麻這事來說,依然可見一斑。
漚麻看似是一種原始的農事活動,只是苘麻、水、泥土的集合,卻也一樣地隱藏著深邃。除了要讓苘麻沉浸在水域深處,身上覆蓋厚厚的騷泥,在樹葉腐爛的氣息,動物尸體的氣息、水的侵蝕和陽光的普照中分解,還與天氣有關,與溫度有關。氣溫的高低直接影響對苘麻的分解剝落過程。氣溫高時苘麻就漚得時間短些,低時就漚得長些。這尺度的把握都在經(jīng)驗與感悟之中,都在讀懂與對話之中。只有讀懂苘麻,才會聽到苘麻發(fā)出的呼喊。父親常在不經(jīng)意間對我們說,苘麻好了。漚好的苘麻從水與泥土的包裹中爬出來,隨手一撥,那苘坯子輕易地從苘桿上走下來,沾著脫落的褐色皮,裸露出雪白泛亮的光芒。如果苘麻要是沒漚好,那苘坯子則不宜脫落,即使生硬地剝下來,苘坯子則成色暗黑,外觀與質量會大打折扣。苘坯子洗滌曬干后,就可以制成各種各樣的麻繩,拴住散亂的日子。
童年我對苘坯子提不起多大的興趣,留戀的是她剝落后的存在:苘桿子。蛻去皮的苘麻,中空,渾身雪白,容易點燃,并能長時間地保持火種。鄉(xiāng)村的孩子常拿她折斷成一節(jié)節(jié)香煙,從灶間取來火種,模仿大人們的模樣,抽起“煙”來,頗具風范。中秋節(jié)之夜,我們還會把一些苘桿用草繩捆綁一起,點燃,奔跑在黑色的夜晚中,用熊熊火光照徹這個秋天的金黃。因那苘麻的惡臭,一旦染上,經(jīng)久不易散去。父親剝完苘麻后,好幾天不回家睡覺。一個人在鄉(xiāng)場上的草庵里,看守鄉(xiāng)場上的糧倉。
《老子》曰:“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避芘髯拥南乱徽荆褪锹槔K。這在鄉(xiāng)間帶著最樸素謙卑,面容粗糙的物什,原始與柔軟,或如飽經(jīng)滄桑的老者,亦如哲學家思想者、參悟世間最高玄機的哲人,藏身民間,與五谷、六畜還有大地上的勞作者們,一起在歲月里穿梭。小到衣針,大到太平車,無不有它的身影。別看這纏繞千道萬道的繩索,卻拴住鄉(xiāng)間生死的日子,關系著日子的緊慢與深淺。
走進民間,你一定會看到這樣的景象:斑駁的土墻上,砸入一木楔,那木楔上掛著折成彎曲的一大捆麻紕。這種場景在農村是常見的,這是生活細心、有經(jīng)驗的農人為日子準備的。鄉(xiāng)村的農人,土里刨食,刨生活。生命是泥性的,生存的密碼就是如何用生命與泥土交換的過程。農家的日子,就是泥土的日子,哪一樣不是麻繩擰成的?從田間到鄉(xiāng)場到人本身,栽秧,需要用麻繩栓系秧苗,搬運麥子需要榨成捆扛上大車再用麻繩剎緊,用蛇皮口袋灌裝糧食,需要用麻紕系袋口,養(yǎng)牲口栓牛羊需要麻繩……麻繩無法與農人的日子分離,也無法與生命乃至生存的世界分開。
我看到過把麻繩用到輕盈與沉重的極致景象:生存與死亡。穿梭在日子的風雨里,農人面對黃土,素面朝天,握著一把與自然抗爭、與命運搏斗的鋤,敲打曠野,那鏗鏘的鋤,在堅韌的揮動下,綻開了生活的果實。可是,可曾看看他們的身影?我見過一農人,在夏日的暴雨里勞作,農家多有斗笠與蓑衣,然而他身無礙物,惟一的裝束,就是那件寬大厚重、烙滿補丁的衣服,不少紐扣脫落了,還沒有來得及在夜晚里縫補,高大的身軀,僅僅用一根細細的麻紕或者麻繩圍繞著腰身,最輕輕地一系。樂觀?沉重?還是無暇顧及那頭頂上的煙雨,一切在生存的課題面前,生命以及其他都那么渺小了。寬敞的衣物,空蕩蕩的,能遮住風雨?能遮住苦澀?還是未來?生是一根麻繩的依靠,死,也是一根麻繩的送別。舊時初喪,常見主家孝子腳穿草鞋,頭系麻紕,在靈前回客人吊唁之禮,古曰披麻帶孝。這是鄉(xiāng)間親人離去最隆重的葬禮,也是把一根麻繩置于了生命的高處,無論生者還是逝者,拴住了悲痛,拴住了未來的歡樂。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守望與呵護的,居然是根輕盈的麻繩,其寄寓著多少無法言說的凝重與隱語?
苘麻或者麻繩,粗糙抑或原始的面龐,維系著村莊零亂的日月, 一端是生,一端是死。在村落大面積撤退至潰不成軍的當下,回望民間,我們會發(fā)現(xiàn)總有一些植物在廢墟上吐出碧綠;是對都市五光十色的欲望溝壑的恐懼?還是對鄉(xiāng)村田園的留戀與捍衛(wèi)?在一株苘麻之上,我看到一種繩索正從歷史滄桑的背影里凹凸出來,它用柔軟的姿勢裝訂著這脆弱而散落的時光。
蛇 莓
我在電腦上寫下“野草莓”之際,這本身就是個謬誤。因為在那個特定年代里,我們根本就不認識草莓,也從沒有吃過草莓。這個野草莓的名字,應該說是我現(xiàn)在對她的叫法。對比現(xiàn)在認識并吃到的水果草莓,我們賦予了她野草莓的名字。這個野草莓和草莓確實相似,如兩者出現(xiàn)在原野上,你定然無法分辨出的。貼地匍匐蔓延的鋸齒形葉子,緊貼著大地的胸膛。妖艷的紅果,是大地上驚心動魄的色彩,成為我不能忘記的歲月圖景。
我所說的野草莓,她真正的學名叫蛇莓。蛇莓,兼有妖嬈的蛇與誘人的草莓兩者之精華,來自伊甸園里的水果?還是有一條帶著神秘的巫氣,繞過這紅得布滿誘惑果實的蛇,在黑暗中潛行?她似乎與蛇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這個蛇字,在那妖艷的光亮里,總使人聯(lián)想到人首蛇身的女人,陰氣沉沉。也許這妖氣粘稠的名字里,包含著宿命的詭異。女人與蛇的組合,這本身就是很鬼魅的統(tǒng)一體,陰冷幽冥撲面而來,令人不寒而栗。
我對蛇莓的初次認知,源于那個饑餓的童年。那段時光似乎從一臺歷經(jīng)滄桑的老式收音機里播出的音樂,或者早已淪陷于歷史博物館里的黑白相機里的膠片。四季是沒有色彩的,村莊是沒有色彩的。一切都是土灰。大地是土灰的,樹木是土灰的,房屋是土灰的,就連日子也是土灰的。土灰的人群,土灰的臉,土灰的眼神,土灰的命運。到處充滿著饑饉、昏黃、頹廢、衰敗的氣息。整個大地上,村莊、原野、道路、煙囪以及草垛,都無情地裸露著傷口,這情景撕裂的狀態(tài),如我曾經(jīng)到過的西部河西走廊一帶,干旱,荒漠和無盡的風沙。曠野,千里無人。如果說要是還有點植被的話,那就是被卷入路中間的枯草,繡球狀,她有個好痛的名字,叫風滾草。隨風打碎,隨風遠行。那時的村莊,就是一座座沒有人煙的城堡,遠看分明就是將要坍塌的墳墓。村里的人,稀疏勞作在曠野里,面對著荒蕪的土地,必須以勞作的方式繼續(xù)揮動農具。黃的土,貧瘠的地,在泥土與農具的碰撞中,發(fā)出一絲呻吟。這是活下去的唯一方式,只要舉起農具,就意味著還有希冀存在。大地深處,誰也不知道隱藏著什么樣的春秋?黑白年代,人們已經(jīng)處于恍惚與麻木的境地,饑餓和絕望,已經(jīng)深入骨髓?;钪?,就是煎熬下去。這樣的日子,我們是無人看管的,就像一群流竄犯,在村東村西瘋跑,砍樹、放火、打麻雀、燒知了等等,我們成為大地上每一種事物的兇手,我們就是審判者,一群無知和狂妄的審判者。餓就是理由,填飽肚子就是最大的奢望。村里的人已無力過問,誰能活下去就是最充分的理由。我們吃樹皮、樹葉、野草,去老鼠洞里找糧食,甚至還想過到村莊不遠的后山上,掠奪廟或庵里進貢的供品與祭品。
我不知道蛇莓是如何落生在那片山坡草叢和樹林里的,以極其驚艷的方式,隱匿在灌木叢里,從大地的深處,捧出帶血的果實,向每一路人的眼睛里發(fā)出妖嬈和性感的紅唇誘惑。暗綠的細碎葉子,土灰的樹木和灰沉沉的天宇,這構成我們對這樣紅色果實的遲鈍與畏懼。紅,猩紅,充滿著血腥的紅。我記得當時我們都為之恐慌,誰也不敢下手。那種百般無奈的日子里,壓抑的灰,無邊的絕望,在這陌生的呈現(xiàn)著魔幻的蛇莓里,似乎冥冥之中存在著宿命般的定數(shù),造成我們與蛇莓的相遇。也許,這里還包含著人生的巨大隱喻?,F(xiàn)在,在那片童年的天空下,我們能記著的就是那顆顆血色蛇莓。
我們終于忍耐不住,即使在那猩紅的顏色面前,分明就是朱紅的血。我聽到胃部已經(jīng)掀起了排山倒海的巨浪聲響。我們瘋狂地撲向了這鬼魅般的蛇莓。那個夏天,我們就是在蛇莓的猩紅里挨過饑饉。填飽肚子,獲得生存,這就是大地最好的饋贈。
實際上我們內心是充滿恐懼的。我們并不知道蛇莓可不可以吃,但是不吃蛇莓還能吃什么呢?在那段吃蛇莓的日子,我們多次在村口碰到熟人,他們對我們面露驚恐神色,還神神叨叨地說,妖氣。他們說我們身上有一種妖氣,還勸告我們的大人帶到山上廟宇去磕頭祈禱,消災去邪。妖氣我們感覺不到,但是我們確實經(jīng)常做噩夢。夢中的那些蛇莓,從肚子里開始幻化成蛇頭、猩紅的信子以及惡臭的毒藥水,我們吐不出來,也呼救不得,感覺死亡在迫近我們。就是這樣提心吊膽的日子里,噩夢之外,我們繼續(xù)找尋蛇莓。要活下去,就必須吃蛇莓,即使馬上死掉。
如果當初我們要是知道蛇莓與草莓的天壤之別,估計就是餓死也不會摘吃的。這個長著猩紅舌頭的蛇莓,確實有著蛇的陰毒、寒冷和草莓的姿色。蛇莓本身就是一味中藥,民間里說可以治療吐血、燙傷等,但這不能意味著她與人類的關系親近。讓人始終不能接受的是,據(jù)說蛇喜歡在她葉子下休息,那種寒冷的氣息帶著軟體動物的扭動,繞著蛇莓然后無聲無息地離去,幽魂般,想來誰不毛骨悚然?據(jù)說大多數(shù)蛇莓下面都留有蛇的唾液,蛇的唾液有毒,唾液滋潤的蛇莓也就有毒。在蛇的陰森里,我們再審視蛇莓,紅色果實上,伸出的似乎是勾人心魂的紅舌。審視蛇莓表面,挨挨擠擠地長著一顆顆毫不相連的火柴頭狀的果實,每一顆都有隨時脫離母體的魔力,等待著迷惑人間。而草莓與蛇莓不同,她的表面是完整的圓潤潤的,似乎從一顆大果實里將要凸出珍珠般的晶瑩,害羞,內斂,溫潤和平和。據(jù)藥書記載,蛇莓吃多會中毒致人非命。萬幸的是,我們那時在邂逅蛇莓時,瘋狂中依然能保持著謙讓、民主的作風,我們已經(jīng)知道該如何分配那些蛇莓了。否則貪婪、自私或者野心將會導致我們一命嗚呼。至今想來后腦勺依舊寒氣逼人,膽戰(zhàn)心驚,似乎從鬼門關僥幸逃脫。在后山上,我曾聽到寺廟里傳遞過來這樣的箴言,活著就是修行,修他人生則自己生,修他人死則自己死。原來,修行,也能使人更好地活著。
我一直覺得家鄉(xiāng)后山那座廟宇,就是在冥冥中庇佑眾生的殿堂。她的存在,是給那些在紅塵中迷惘的人找不到出路的人一種安慰,現(xiàn)世的安慰。那些年里,偏隅窮鄉(xiāng)僻壤,于顛倒的年代里,這裊裊香火,縱然寂寥,也是一種依靠與支撐了。我記得那時村里的人,在饑餓面前,沒有癲狂、發(fā)瘋,沒有發(fā)生人吃人的事件。餓死人的事在村里時有發(fā)生,但是村里是安靜的,聽天由命,坦然而悲壯地面對災難與死亡,這是當時村莊的人一種生命狀態(tài)。這都是源于后山的那座廟宇所賜。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座教堂,供他們去遵守、虔誠地祭拜與守護。
那廟宇后來我們才知道,不是寺廟,是一座尼姑庵。多數(shù)時間里,她保持著沉默與蕭瑟,沉寂著,啞然著,與世隔絕。唯有與林中的月亮、山上的蟲子,存在于天地間,各自安好。廟里人不多,常見就一色衰的老尼姑和一清秀的小尼姑。后來那老尼姑也不見了,間或可見到那小尼姑,憂郁的臉,陰郁的氣息,一絲絲死亡的氣息逼迫而來。我去過那廟宇。對我們來說,諱莫如深,望而止步。對于這樣充滿著未知和神秘的地方,敬畏和恐懼油然而生。雕梁畫棟、暮鼓晨鐘以及廟宇案里的神像,讓我們都在人世間外,看到另外一個世界。我們不知道人居然還可以這么活,青燈黃卷,也可以安妥塵世喧囂與欲望。
我們經(jīng)常光顧后山,目的就是那猩紅的蛇莓,當然,也是一次次逼迫著自己離開。據(jù)村里人說,這座尼姑庵陰氣重。村里人意思是,蛇是陰氣的,這尼姑庵里的尼姑們也是陰氣的;另外一層意思是,在這尼姑庵里,曾經(jīng)有一位從大上海下放來的女知青命喪于此。男女之間的事我們當時是處于懵懂的狀態(tài),無從知曉,只是知道后來村里有人被逮捕槍斃了。
我們好奇這庵里神秘的尼姑。和尚、尼姑,對于我們來說,都是遙不可及或不可理喻的對象。在他們的世界里,除了念經(jīng)打坐,與經(jīng)書為伴,究竟在祈禱什么?誦讀什么經(jīng)書?那種對眾生憐憫的佛心讓我們感到無地自容。我們一度懷疑自己是邪惡的屠夫,多少動物生命死于我們殘忍的手上,然后進入我們的胃。我們把控不了饑餓和貪念,來尼姑庵摘蛇莓,這是我們必須要做的功課??上看挝覀兌紒硗砹恕I咻?,成熟的蛇莓被人提前摘了。我們有理由認定,是那小尼姑所為??伤秊槭裁匆陨咻兀颗伺c蛇,其本身就高深莫測,而尼姑則是女人中更具奇幻與神秘的那種了。蛇與尼姑,可謂都是黑暗中的修行者。
那年,后山的蛇莓我們一顆也沒有等到??偸怯腥嗽诔墒熘H,捷足先登??墒强粗@寂寥冷清的后山,會是何人呢?當然,青澀的蛇莓我們不愿意采摘。這不是采摘的問題。在成熟蛇莓前,我們都是公平的競爭者。否則,過早地采摘,對植物蛇莓來說,則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過。俗語說,吃了不疼舍了疼。也許還會運氣糟糕地碰上葉子下的蛇呢,唾液吐你一身。我們懷疑所有的蛇莓都進了那個小尼姑的籃子里??墒悄莻€年輕的小尼姑為什么要采摘蛇莓呢?猩紅的蛇莓,古舊的庵還有俊秀的尼姑,在這深山老林之中,會組合出什么樣的塵世與修行?村里的人說,那些找不到對象的人,才會稱之為和尚或者尼姑。這個小尼姑帶給我們無窮的想象。難道那個俊秀的尼姑是沒有找到男人?可是哪有俊俏的女人找不到男人的?村里打光棍的總是男人們。我們沒采到蛇莓,或者說沒有看到小尼姑,并不氣餒。畢竟她和蛇莓都是黑暗中的修行者。是的,我們有理由認為他們就是人間的布道者,以某種慈悲在解救眾生。否則也不會在這庵的四周,生長著猩紅的蛇莓。可是,這么多的蛇莓,難道都進入了尼姑的籃子里?
我們隱約覺得不安,琢磨不出,一種莫名的擔憂隱秘在眉宇間。當然,也只是瞬間的念想。人生與歲月,在那樣的年代,就是用來無情浪費的,除此我們還能做什么?我們只是一群村子里游手好閑的浪子,玩世不恭、頹廢甚至帶點絕望的陰暗心理。這樣死氣沉沉、枯燥不堪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意義?何時才是盡頭?好在后山有座廟,給我們這個絕望的生活帶來一絲漣漪。以至于我們對原本死水般的日子有了期待。每天的鐘聲,給了我們新生的早晨。每一個早晨都充滿著蛇莓的色澤。
擔心的事終將登場。我始終懷疑蛇莓是一種充滿著咒語和神符的野果。猩紅的色彩,似乎就是那勾人心魂的死亡之舌。果然小尼姑死了。整個村莊的人都很驚詫。出家之人,與世無爭,出家之人遭誰惹誰?怎么會突然死掉?好標致的姑娘,年輕輕的為啥要出家呢?有人說尼姑被村長看中了被糟蹋,有人說那尼姑都已經(jīng)懷孕四個月了,還有人說那尼姑是狐貍精變的……村里議論紛紛,激起的漣漪許久沒有恢復平靜。更多的人從那廟宇中獲得的安穩(wěn)被打碎,村里唯一的凈土也在塵世中玷污,有心無歸處、魂無歸處的恍惚之感。這是我們意料中的。因為后山上那妖艷的蛇莓。這些從地心深處鉆出來的果實,巫性十足的果實,她的糜爛之極的紅,分明就是生命的片尾曲。曲終人散。這是將要到來的魔咒。吃了蛇莓的人,注定是要中毒的。事后也證明了我們的預感。在小尼姑的床前,我們看到還遺留著為數(shù)不多的蛇莓,腐爛的果實,沿著古銅色的條桌,奢靡一地的殘紅。
后來,我在一本本草醫(yī)書里得到佐證,蛇莓,有微毒,食多可致命。哦,致命的蛇莓。不,致命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