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山
(龍巖學院教育科學學院,福建龍巖 364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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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70年代初臺大師生的“民主抗爭”運動
劉玉山
(龍巖學院教育科學學院,福建龍巖364000)
摘要:20世紀70年代初,一批左翼的臺大師生掀起了“民主抗爭”運動,他們通過組織座談會,如言論自由在臺大、民主生活在臺大、“中央民意代表”應否改選等對當時臺大乃至臺灣的言論自由、政治體制等問題進行了“問政”熱潮;他們還對臺灣左翼思想進行了追尋,最終為臺灣當局所鎮(zhèn)壓,以“臺大哲學系事件”而告終,但卻為未來臺灣島內(nèi)的“統(tǒng)派”組織作了思想和行動上的先試。
關鍵詞:臺大師生;“民主抗爭”運動;言論自由;問政
一、選題的初起
筆者在治臺灣保釣運動史研究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20世紀70年代初發(fā)生在臺大,圍繞保釣運動、繼而由學生社團主導下召開的一系列爭取校園民主的座談會、再到由這些師生共參襄的座談會而引發(fā)的一系列論戰(zhàn),其背后深刻的臺灣當局背景及其大時代世界左翼思潮的影響等襯托在一起,更由于臺大在當時整個臺灣教育思想界的地位,圍繞臺大而發(fā)生的這一系列事件就具有整個臺灣史的意義,因此厘清這一段歷史對窺探當時臺灣黨外運動興起前臺灣思想界的狀況就非常具有啟示意義。恰巧,當年臺大民主抗爭的幾個風云人物都出版了類似回憶錄的書籍,如洪三雄《烽火杜鵑城》、鄭鴻生《青春之歌——追憶1970年代臺灣左翼青年的一段如火年華》、王復蘇《傅鐘下的沉思》,洪三雄、陳玲玉伉儷甚至2015年又出版了《也追憶似水年華:永不中斷的追尋 從臺大到臺灣》,可見這段歷史的確對他們的人生產(chǎn)生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學界目前對這段歷史有較深研究的有韓毅勇《〈大學雜志〉與臺灣20世紀70年代初的革新與偏安之爭》(《臺灣研究集刊》2015年第2期),但他將研究的視角落實在“言論自由在臺大”、“民主生活在臺大”座談會上陳鼓應提倡的“開放學生運動”與“一個小市民的心聲”的論戰(zhàn)上,韓認為“論爭實際上是臺灣社會各群體在時代轉(zhuǎn)捩點上對處理改革、發(fā)展與穩(wěn)定之間關系的一次思想交鋒”,筆者不敢茍同。從韓文所占有的資料來看,尚不夠完整,從所論述的取向看,僅僅選取了整個校園民主抗爭的一個片段,更沒有從整個大的時代背景來看待這一系列的校園民主抗爭,因而論證的過程和結論都是有待進一步商榷的。目前筆者掌握的史料已經(jīng)可以對此一事件作出全面的論析。為進一步厘清事實真相,本文將整個20世紀70年代初臺大青年這段校園民主抗爭做了系統(tǒng)分析,不足之處尚祈方家指教!
二、“民主抗爭”運動發(fā)生的時代背景
(一)20世紀60年代世界左翼思潮的影響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以后,各國共產(chǎn)黨人在如何對待資本主義制度,如何看待從資本主義向共產(chǎn)主義社會過渡,對于世界戰(zhàn)爭與和平以及如何處理黨與黨、國與國等問題出現(xiàn)了分歧,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內(nèi)部的爭論也公開化。鑒于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政策和性質(zhì)變化的認識,毛澤東和中國共產(chǎn)黨認為,世界革命領導者的責任已經(jīng)落到了中國共產(chǎn)黨的身上。面對亞非拉民族解放運動和革命運動,毛澤東頻繁接見亞非拉各國來訪的朋友,并不斷對亞非拉革命發(fā)表聲明表示支持。與此同時,60年代西方資本主義國家中,一批不滿蘇共對外與美國既妥協(xié)又爭霸,不支持第三世界人民革命、國內(nèi)政策缺少社會主義民主、在黨與黨的關系上盛氣凌人,以“老子黨”自居指手畫腳的共產(chǎn)黨人,他們虔誠地擁護毛澤東思想,形成“毛派”或其他激進的左翼派別,他們對60年代西方各國學生運動中的一些激進分子產(chǎn)生了影響。
1966年中國“文化大革命”爆發(fā),它以“反修防修”、“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下繼續(xù)革命”和“打倒黨內(nèi)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為目標展開。在中國大、中學生中組織了紅衛(wèi)兵。“文革”的革命理論對西方各資本主義國家不滿于教育制度和資產(chǎn)階級文化和制度的學生產(chǎn)生了影響,引起了一種情緒的共鳴,加速了毛澤東“小紅書”和毛澤東思想在西方的傳播和影響。一些西方國家的學生,在學生運動中舉起了馬克思、列寧和毛澤東畫像,中國紅衛(wèi)兵小報上和滿街張貼的那種木刻的戴軍帽的毛澤東頭像,也出現(xiàn)在西方學生組織和左翼政黨發(fā)行的刊物上。[1]而且隨著中國原子彈、氫彈、地下核子、大氣核子的試爆成功,中國的國際威望也空前提高。這些對臺灣的青年學子都具有深刻的影響。以同一時期美國的臺灣保釣留學生為例,胡卜凱形容自己所在的天普大學有如陷入國際共產(chǎn)主義的陣營中,既緊張又好奇。[2]花俊雄認為他所就讀的匹茲堡大學算是比較保守的,但學生宿舍還可以看見毛澤東像的大Poster,這讓他感覺到“文革”后中國的地位提升了。[3]
臺灣的威權體制與世界的左翼思潮格格不入,但這很像心理學中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效應”,即外在的壓力越大,越會讓人產(chǎn)生反彈,越對被壓制的事物感興趣。被列為禁書的左翼文學作品如魯迅、巴金的作品,以至臺灣本土反映日據(jù)時期楊逵的《送報夫》、反映五六十年代臺灣社會轉(zhuǎn)型時期陳映真的《我的弟弟康雄》等作品都給當時年輕人以深刻影響。翻檢當代臺灣作家、海外保釣運動中的左派,他們很多都有在臺北牯嶺街淘“禁書”、在被窩里偷偷閱讀的經(jīng)歷,參加“校園民主抗爭”的這部分人也不例外。他們中有些人開始用“第三世界VS帝國主義”的觀點來解釋中國近現(xiàn)代史和臺灣的處境?!皩ξ覀兪且环N全新而令人震撼的視野……這個新視野很快讓我們超越了諸如‘二十一世紀是中國人的世紀’或‘臺灣人要獨立建國’這類觀念?!盵4]127-128
(二)20世紀50年代以來臺灣社會的政治環(huán)境
國民黨敗退臺灣后頒布《懲治叛亂條例》和《戡亂時期檢肅匪諜條例》,對臺灣實行軍事管制,嚴禁一切威脅其統(tǒng)治地位的言論、罷工和游行等活動,人民的結社和言論自由也受到限制。在戒嚴體制下,國民黨不能容忍任何反對國民黨和蔣氏王朝的行為、言論和思想,把在大陸實行過的白色恐怖移植到臺灣。50年代人們絕口不談國事,視政治為畏途。創(chuàng)刊之初受到蔣介石支持的《自由中國》以1960年發(fā)行人雷震的被捕而告終,繼之而起的《文星》也以李敖1971年3月的下獄而消聲,“臺灣唯一象征民主政治和自由文化的兩支民間輿論相繼淪亡,怎不益發(fā)令人心驚膽戰(zhàn)、噤若寒蟬?其實,這就是知識分子‘恐懼感’的由來”[5]5。
到了60年代末,國際局勢發(fā)生變化,美國出于拉攏中國對抗蘇聯(lián)的目的,逐漸緩和與中國的關系,中華人民共和國取代臺灣當局進入聯(lián)合國亦是時間問題。臺灣當局內(nèi)部,蔣介石已然老邁,蔣經(jīng)國“要用這個體制外的、年輕一代的力量,來沖擊老的一代的勢力”[6]。于是鼓勵年輕人關心國是,提拔青年才俊,“年輕人要講話,年輕人對‘國家’沒有希望,就是‘國家’沒有希望”。在王曉波看來,因為蔣經(jīng)國要接班,才形成了政治上的空隙[6],才有后來一系列校園民主抗爭,如保釣運動,“言論自由在臺大”、“民主生活在臺大”、“中央民意代表改選”、民族主義座談會等。
可以說,臺大師生“民主抗爭”運動發(fā)生的大背景是在50年代以來臺灣威權體制下,自由民主思想噤聲,恰到了60年代末,臺灣“外交”頓挫,蔣經(jīng)國接班,但蔣經(jīng)國對知識分子處于既想拉攏,同時又心里沒底的矛盾之中。但當蔣經(jīng)國勢力穩(wěn)固以后,又要強調(diào)秩序,因此又要加強對教育界的思想控制,以王昇為首的政工系統(tǒng)介入以臺大為首的高等教育界就不足為奇了。
(三)20世紀50年代以來臺大的傳統(tǒng)
從1949年1月到1950年12月傅斯年執(zhí)掌臺大,作為自由派知識群體的一員,傅斯年以其自由主義教育觀,深刻影響了臺大的教育轉(zhuǎn)型[7],為臺大樹立了“敦品勵學、愛國愛人”的自由民主校風。作為臺灣地區(qū)的文化、學術最高學府,臺大在社會中居于學術與社會思潮的引領地位,臺大人也以繼承北大遺風自許,“北大所表現(xiàn)的自由學風、學術研究及富有朝氣的學生課外活動,都在臺大植根,而成為臺大傳統(tǒng)的一部分”[8]。
與此同時,1949年以后不少原北大等著名高校教師受聘于臺大,臺大因而成為流亡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最為集中的地方,最為典型的是臺大哲學系教授殷海光。作為《自由中國》的主要撰稿人,他用自己的自由主義理想來反抗國民黨的專制統(tǒng)治,深刻影響了同一時代臺灣年輕人的思想。他的學生李敖、韋政通、張灝、陳鼓應、王曉波等就深受其影響,張、陳二人多年后就殷海光對臺大學生影響的評價幾近一致:張灝認為殷是臺大校園里的“一塊精神磁石”,他對學生的吸引力不僅限于教室,在教室以外,仍然有一群學生環(huán)繞著他,和他聊天,與他交游。[9]陳鼓應也說:“殷先生的孤傲之中有一份關懷現(xiàn)實的激情,這份激情,吸引著學生走近他。殷先生讓我們感覺到,不管遇到怎樣的困境,都要堅持原則。因此,在臺灣知識界中,實際上是殷海光取代了胡適的影響和地位。”[10]鄭鴻生也說:“殷海光為年輕人提供了獨立思考、不盲從于既定秩序與主流價值的一個大丈夫威武不屈的精神典范。”[4]10李敖可以說在《自由中國》湮沒之后,繼承了殷海光的批判思想,利用《文星》雜志發(fā)起“中西文化論戰(zhàn)”,在當年的臺大學生看來,“他不從政治層面,而從在文化與個體的層次來進攻威權體制,結果更有利地撼動了它的整個精神梁柱”[4]11。陳鼓應、王曉波在70年代初臺大師生的“民主抗爭”中貴為急先鋒,最終引發(fā)“臺大哲學系事件”??梢哉f,作為當時臺大思想中心所在地的哲學系,由于其過濃的自由主義色彩,引起臺灣當局的注意也在情理之中。
除了臺大哲學系的自由主義色彩,臺大學生的反思與批判精神也頗值得關注。1963年因“前駐德大使”俞叔平和一個曾在臺灣留學的外國人狄仁華寫文章認為臺灣人沒有公德心,激起了臺大學生的反省,“不要讓歷史批判我們是自私的一代”成為口號,臺大學生“自覺運動”隨即展開。為“自覺運動”專門開辦的學生刊物《新希望》也成為臺大學生宣傳社會公德與責任的平臺,后因“自覺運動”逐漸對全臺大中專院校產(chǎn)生了影響而受到臺大官方的壓制而煙消。歷史吊詭的是,參加“自覺運動”已經(jīng)從心理系畢業(yè)的鄧維楨將母親給他創(chuàng)業(yè)的錢在1968年創(chuàng)辦了《大學雜志》,《大學雜志》對70年代中前期臺灣思想界的啟蒙作用自不待言,這也算是“自覺運動”一個意外的“副產(chǎn)品”吧。不僅如此,八年后全球華人保釣運動的積極推動者中有很大部分是參加過“自覺運動”的干將,如劉容生、王曉波、劉源俊、張系國、林孝信、楊國樞、胡卜凱等?!安灰寶v史批判我們是自私的一代”又成為保釣運動期間的響亮口號??梢哉f,70年代初臺大師生的“民主抗爭”在臺大的思想譜系上是有其源頭的。
從總體上說,一直到70年代初前后,臺大學生經(jīng)常在學生刊物如《大學新聞》《大學論壇》《臺大青年》《臺大法言》《代聯(lián)會訊》《畢聯(lián)會訊》等撰文,針對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留學潮等話題展開討論與反思,比如批判臺大人失去了以北大精神繼承者自居的傳統(tǒng),認為今日的臺大人“從臺大到美國”已經(jīng)成為一貫大道,自私、不講公德心等,似乎“自覺運動”的余緒蕩然無存。在當時比較有影響的一篇文章是《大學新聞》的“社論”《臺大人的十字架》,文章直指臺大人應該肩負關心、同情和奮起的十字架[11],接納身外的廣闊天地,除了獎學金、成績單之外,看看所處的世界。后來《大學新聞》將相關的議題合集出版,書名就叫《臺大人的十字架》,亦可見臺大學生對自身所應肩負歷史責任的思考。
三、“民主抗爭”運動發(fā)生的直接背景
(一)1970—1972年美國及臺灣地區(qū)保釣運動的影響
20世紀70年代全球華人保釣運動全面發(fā)起,活動開展得如火如荼的是美國臺灣留美學生為主體的保釣群體。他們在1971年上半年發(fā)動了一系列的示威游行,全美華人科技文教界500余人致信尼克松總統(tǒng),呼吁尊重和維護中國釣魚島的領土主權,還盡自己所能進行了“參議院游說運動”*關于美國保釣運動的來龍去脈可以參看筆者的系列研究論文:《中國留美學生保釣統(tǒng)一運動幾個問題再探討》(《華僑華人歷史研究》2012年第1期)、《試析1970年代臺灣留美學生參加保釣運動的原因與影響》(《大家》2012年第18期)、《試論1970年代中國留美學生的保釣運動》(《中共貴州省委黨校學報》2012年第4期)、《臺灣留美學生保釣群體研究》(《當代青年研究》2013年第1期)、《試論20世紀70年代海外保釣人士對兩岸關系的貢獻》(《臺灣研究集刊》2013年第5期)、《20世紀70年代臺灣留美學生“中國統(tǒng)一運動”研究——以北京清華大學圖書館“保釣資料收藏研究中心”資料為中心》(《清華大學學報:哲社版》2013年第6期)、《論20世紀70年代臺灣留美學生保釣運動發(fā)生的國際背景》(《抗日戰(zhàn)爭研究》2013年第3期)、《20世紀70年代臺灣留美學生保釣統(tǒng)一運動刊物的出版與發(fā)行》(《現(xiàn)代出版》2014年第1期)、《論20世紀70年代保釣運動對參加者個人的影響》(《大連海事大學學報:社科版》2014年第4期)、《20世紀70年代臺灣保釣運動研究》(《中國海洋大學學報:社科版》2014年第3期)、《1970年代海內(nèi)外“學術保釣”活動述評》(《中國石油大學學報:社科版》2014年第5期)、《充分發(fā)揮臺灣老保釣在兩岸關系中的重要作用》(《湖北省社會主義學院學報》2014年第3期)、《中國民間保釣運動研究的學術史回顧及前瞻》(《樂山師范學院學報》2014年第11期)、《再論1970年代“保釣統(tǒng)一運動”中留學生編印的刊物》(《攀枝花學院學報》2015年第4期)、《20世紀70年代中期臺灣留美學生的“保沙運動”》(《晉中學院學報》2015年第4期)、《20世紀70年代臺灣留美學生的政治文化——以海外保釣運動為例》(《西南交通大學學報:社科版》2015年第4期)、《20世紀70年代初臺灣當局與美國政府就釣魚島問題的交涉》(《南昌航空大學學報:社科版》2015年第3期)等。。相較而言,臺灣的保釣運動要稍微晚一些開展,但激發(fā)起美國臺灣留學生義憤的是時任臺大哲學系研究生的王曉波以及臺大政治所研究生王順合寫的發(fā)表在1970年11月號《中華雜志》上的《保衛(wèi)釣魚臺!》,從這個意義上說,打起全球華人保釣第一槍的還要算在臺大人的頭上。
從學緣來看,臺灣留美學生基本上都是臺灣的大學本科畢業(yè),前往美國攻讀碩、博士學位,很多留美學生在臺灣讀本科期間即是校園的風云人物,如劉大任、郭松棻等,本科時期即以文學知名,擁有不少讀者。[4]127恰巧他們也都是臺大本科畢業(yè),他們在參加70年代初臺大“校園民主抗爭”的這撥師弟師妹眼中都是叱咤風云的英雄。比如美國保釣如火如荼之時,臺北的“《中央日報》”以匪來稱呼李我焱、劉大任、郭松棻、董敘霖等保釣干將,而且在他們的名字中間用“×”來表示,在鄭鴻生看來,“這些原來熟悉的名字被如此打了叉,對我們卻是一種強烈的暗示,暗示著一種企圖改變現(xiàn)狀的旗幟在遠方揭竿而起了”[4]127。雖然臺灣當時仍然處于戒嚴狀態(tài),但美國保釣的訊息和左翼書刊如《寂靜的春天》《馬克思傳》《矛盾論》《實踐論》《毛語錄》《新民主主義》等還是通過師兄弟關系從美國傳到臺灣,“它帶給我們的興奮緊張遠超過以前讀過的禁書,有著近乎偷情的快感”[4]131。
在美國保釣的帶動下,臺大的僑生率先“揭竿而起”,隨即1971年4月20日臺大成立了保釣會,但相較于美國寬松的政治環(huán)境,臺大保釣會步履維艱,但還是沖破重重阻力組織了“六·一七”大游行,是為臺大保釣的高潮,鑒于臺大的學術地位及影響力,也可以說這次示威游行是20世紀70年代臺灣地區(qū)保釣運動的高潮。此后保釣的聲浪漸少,“因為這時臺灣整個社會條件、政治需求與歷史進程都不能配合這一運動的進一步發(fā)展”[4]90。但保釣“一下子鼓動了久蟄的人心,把學生活動的參與熱潮激蕩了起來。學生社團的活動自此推陳出新、蓬勃生動,社團負責人的寶座也引起熱烈的問鼎爭霸,這都是立竿見影的效應”[5]53。保釣運動作為臺大“校園民主抗爭”的前身,它直接影響到了后來臺大校園一系列的民主抗爭活動。
(二)臺大學生社團組織為“民主抗爭”運動作了組織上的準備
這里所說的學生社團既包括各種學生會組織,也包括出版的各種學生刊物以及圍繞在社團、刊物周圍的編輯成員、撰稿人等形成的較為廣泛的群體。聯(lián)系到臺大,臺大的學生會組織有全校學生范圍性質(zhì)的“代聯(lián)會”(學生代表聯(lián)合會的簡稱),也有次一級的畢業(yè)生群體的“畢聯(lián)會”,有全校性質(zhì)的學生刊物《大學新聞》,剛才提到的“代聯(lián)會”也有它的刊物《代聯(lián)會訊》,“畢聯(lián)會”也有《畢聯(lián)會訊》。各個院系也有學生會組織,這跟今天高校的大學生組織架構并無二致,如臺大法學院有“法代會”(法學院學生代表聯(lián)合會的簡稱),它有所屬的刊物《臺大法言》。工學院“工代會”有《工代會務》,理學院“理代會”有《理代會訊》等。甚至連大一新生也有“一代會”及其所屬刊物《一代會訊》,各個院系圍繞自己學科的各類研究興趣團體根據(jù)筆者在臺大圖書館所查詢的不下于三四十個,當然它們大部分都有所屬刊物,更有不涉及學科性質(zhì)在學生中有廣泛影響的《大學論壇》等。
事實上,這些臺大學生除了學生會組織、社團以及刊物的聯(lián)系網(wǎng)外,它們很多早在高中時代即有參編刊物的經(jīng)驗,如鄭鴻生在臺南一中即編輯過《南一中通訊》,錢永祥在臺北建國中學編輯過著名的《建中青年》,甚至鄭鴻生當時即拜讀過錢的文章,對其甚為仰慕。鄭鴻生等在臺南一中即參加過“丹心會”這樣的讀書組織,錢永祥、郭譽孚等在高中時代即去臺南與鄭進行過會友。升入臺大后,鄭低錢一級在哲學系就讀,當時錢是《大學論壇》社長,鄭又與幾個原臺南一中同學(也入臺大)加入該社。臺大保釣中懸掛在農(nóng)推館墻壁上的著名橫幅“中國的土地可以征服,不可以斷送;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不可以低頭”即出自錢永祥的策劃。保釣高潮后,醫(yī)學院三年級學生王復蘇擊敗國民黨支持的學生傅崐成(下文還會提到)榮登“代聯(lián)會”主席,此時的“法代會”主席是洪三雄(其繼任者為其愛人同志陳玲玉),他們一起演繹了70年代初的臺大校園民主抗爭,不僅在臺灣教育史,而且在臺灣爭取民主的道路上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臺大校園民主抗爭的骨干及相互間關系如圖1所示。
圖1 臺大校園民主抗爭的骨干及相互間關系
四、臺大“民主抗爭”運動所關注的議題及臺灣當局的因應
我們大略可以將臺大校園民主抗爭的脈絡分為激進派和溫和派(具體見圖2),參與者既有老師,也有學生,而且哲學系在整個抗爭中處于相當顯眼的位置。激進派又分為三支:第一支是哲學系教師的參與,主要就是陳鼓應和王曉波。第二支是洪三雄、陳玲玉為首的“法代會”和《臺大法言》社,組織了“言論自由在臺大”、“民主生活在臺大”、“中央民意代表應否全面改選”等座談會,這就對國民黨所謂的“法統(tǒng)”提出了挑戰(zhàn),陳、王兩位老師積極支持和參與。第三支是錢永祥、鄭鴻生、黃道琳、郭譽孚等“左翼青年”的探尋,結局是錢、黃、郭被警局傳喚,郭譽孚自殺明志未遂。事件遠沒有結束,拋開學生,有官方背景的哲學系新任主任孫智燊借著“民族主義座談會”對陳、王兩位老師不放,最終釀成多位教師被解聘,史稱“臺大哲學系事件”。此一事件在筆者看來是師生校園民主抗爭的一個組成部分,當然此一事件本身也自有其脈絡,當另文撰出。
除了激進派,還有溫和派。溫和派又有兩支:一支是王復蘇的“代聯(lián)會”(也包括其后繼者謝復生)所組織的社會服務運動、“百萬小時奉獻運動”等,另一支是江炯聰、林圣芬以服務孤兒院為宗旨的“慈幼會”。溫和派也是對喑啞、苦悶威權時代的反抗,只不過其反抗采取的是較為溫和的與政府合作的方式,選題也是政府免為接受的,“到民間去”、“擁抱斯土斯民”,深入到民間,對農(nóng)村、都市貧民、警民關系、勞工問題等在實踐中做出調(diào)查供政府參考。即便如此,本來社會服務團叫“服務軍”,還是被校方改成了“服務團”,而且最終寒假期間的調(diào)查結果也沒有對外正式公布。筆者在臺大圖書館跟管理人員溝通,希望看到這部分調(diào)查報告,但他們也沒有找到,倒是找到了1980年臺大社會服務團的報告,有照片,有所做的事跡等,可見社會服務團作為一項學生社團傳統(tǒng),被沿襲了下來。限于篇幅和集中筆力,本文不對溫和派的做法再做過多闡述,重點落在激進派的解析上。
圖2 臺大校園民主抗爭的脈絡
保釣后臺大校園民主抗爭初試啼是“代聯(lián)會”主席改選中“黨外”學生王復蘇以150比37票大敗國民黨支持的傅崐成,當時《大學新聞》用這樣的標題來形容——“三雄火拼逐秦鹿,楚弓在握王復蘇”,鄭鴻生形容王的競選策略、宣傳造勢等已如“當今(臺灣)政治行銷術的先行者,也成了此后臺大學生政治選舉的樣板”[4]99-100。
1971年10月,此時的“法代會”主席是陳玲玉,洪三雄轉(zhuǎn)任《臺大法言》社長。陳、洪和錢永祥找到陳鼓應希望在保釣低潮后做些事情,陳鼓應提議召開座談會,為了避免當局的猜忌,題目帶上“在臺大”三字。所以才有1971年10月15日的“言論自由在臺大”、11月25日的“民主生活在臺大”,直至12月7日的“中央民意代表應否全面改選”座談會。從主辦者的用意來看,是有將論題逐步引向當時社會關切的政治問題的意圖在里面,當然手段是帶有試探性質(zhì)的逐步推進。反觀臺灣當局當時蔣經(jīng)國希望接班,但面臨國民黨內(nèi)老人的一定阻力,此時他對青年學生是抱有復雜矛盾心理的,所以他也在公開場合呼吁“青年人有希望,‘國家’才有希望”、“青年人有前途,‘國家’才有前途”、“讓青年人多說話”等。此時蔣經(jīng)國身邊也有宋時選、陳裕清等開明人士在蔣和學生之間斡旋。所以1971年暑假“國民黨革命實踐研究院”分別為大學和研究生代表舉辦了兩期“國家建設研討會”,請來“各部長”答復學生的問題,王曉波(當時哲學系研究生剛畢業(yè))也在邀請之列。蔣經(jīng)國也接見了學生代表,王曉波慷慨陳詞,還為“安定中求進步”還是“進步中求安定”辯論起來。[12]1910月份蔣經(jīng)國再次召見王曉波,王說:“我們青年人也許有些意見與政府不合,但是,我們的愛‘國’熱忱也絕不亞于政府官員,為什么政府老是用懷疑的眼光來看待青年?”蔣經(jīng)國告訴王,大家對政府有什么意見,可以寫出來供政府參考。[12]19-20可以說1971年4月底發(fā)軔的保釣運動到10月,這一時期為臺當局與學生的“蜜月期”,這段時間臺灣當局與學生有互動。
1971年10月15日,“言論自由在臺大”座談會邀請了金祖年、蘇俊雄、楊國樞、王文興、陳鼓應、王曉波、張德溥等教職工與會。除了幾位教授對自由從學理角度闡述外,最主要的內(nèi)容有兩方面:一個是陳鼓應提議臺大設立“民主墻”或“自由墻”,“如果覺得這個名稱太惹目,就叫‘臺大之音墻’。任何教職員和學生都可在這墻上將自己的意見張貼發(fā)表”[13]。另一個是圍繞學校的審稿制度進行了抨擊。作為被直接抨擊的對象、臺大審稿制度的直接負責人、政工工作者代訓導長張德溥談了八點,意在說審稿是規(guī)定,不是制度。在“國家”處于安危之際,文字易引起誤解,校方審稿是免除審稿人事后的責任。張德溥向大家介紹了他8月20日組織《臺大青年》《大學新聞》等負責人座談審稿問題。9月3日又組織《臺大法言》的洪三雄、哲學系的王曉波老師再度討論,并將討論所得請《臺大青年》《大學論壇》《大學新聞》及《臺大法言》四位負責人起草新的審稿辦法,最后提交上級審核。而且,在張看來,目前臺大的審稿范圍放寬了,如新聞稿、科學性專案文章、放映電影的影評、音樂、美術、校內(nèi)攝影及不含政治性的文學作品,都不送審。
實際上本次座談會之前對于學生反映強烈的審稿問題,張德溥已經(jīng)如上所述做了一些改觀,這與張本人的秉性有很大關系。自保釣以來,張對學生活動抱著開明的態(tài)度,這也直接促成了保釣“六·一七”大游行??梢哉f這是繼王復蘇當選“代聯(lián)會”主席后學生意志獲得一定滿足的又一次勝利,是“多年來臺大學生首度公開而集體地站出來爭取言論自由”。[4]105多年后陳鼓應也回憶道,“它不僅是臺大,更是臺灣劃歷史的創(chuàng)舉。青年人從來沒有發(fā)言權,也從來沒有這樣的一個發(fā)言機會,卻在二十幾個年頭后的七十年代,經(jīng)由臺大法代會的努力而實現(xiàn)了”[14]。
“法代會”再接再厲,同年11月25日又組織了“民主生活在臺大”座談會,邀請了國民黨知青黨部書記馬鶴凌(馬英九的父親)、張德溥以及陳鼓應、洪成完、林正弘等教師參加。會談中林正弘認為臺大自由雖很多,但民主則未必。馬鶴凌提出希望,希望青年學生到漁港、山地、礦場、鹽區(qū)去訪問貧苦的民眾,了解民間的疾苦和真相。陳鼓應提出開放學生運動,他認為學生運動是責任感和正義感的最高表現(xiàn)。會后陳鼓應將他的發(fā)言稿以《開放學生運動》為題發(fā)表在《大學雜志》第49期,更加完整地闡述了他的觀點。他建議學校開辟操場為“民主廣場”,讓學生在升旗臺上自由發(fā)言。[15]實際上“民主生活座談會”還是對言論自由問題的更加深入的探討,言論自由本身就是政治民主的表現(xiàn),這兩場座談會可以說觸及了臺灣威權體制陰影的核心——思想鉗制問題。而陳鼓應的言論從上一場的“民主墻”到這次的開放學生運動,在思想上也更進了一步,由“意見參與”上升到了“行動參與”層面。
自從保釣以來,臺大學生問政之風漸起,如果說審稿問題、學生的自由演講問題等尚包羅在象牙塔內(nèi),那么對于一些時弊熱點,學生在刊物里面也多有申發(fā)。比如“中央民意代表”問題。實際上國民政府1948年選出的第一屆國民大會代表、立法委員、監(jiān)察委員等中央民意代表到1970年前后已經(jīng)20多年沒有改選,蔣介石也以“戡亂時期”為名盤踞“總統(tǒng)”經(jīng)年,自然民意代表也成了“萬年民代”。又是“法代會”11月25日發(fā)表社論指出:“現(xiàn)階段最低限度應有的問題,當政者應該拿出大刀闊斧的精神,即刻召開‘國代’臨時會,根本重訂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在‘光復大陸’之前,先在自由地區(qū)實踐主義理想完成制憲目的而作一切銳意變革,毋庸老守不化制窠臼,方才不致憲法精神在政治招牌的掩飾下淪喪殆盡?!盵16]270時為法律系學生的馬英九也在11月29日《大學新聞》第356期第2版發(fā)表了《從法律觀點看中央民意代表的新陳代謝問題》。文章指出民意代表面臨人數(shù)遞減、年齡老邁、體力衰退等問題,增補選符合《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第5條的規(guī)定,問題的關鍵在于增補選的“方法”與“幅度”。而改選則找不到明文依據(jù),但法律是人制定的,要改選先要修改上述第五條條款。[17]
12月7日,“法代會”組織了“中央民意代表應否改選”辯論會,邀請到了《大學雜志》社長陳少廷和文化學院政治系教授周道濟展開辯論。陳少廷主張全面改選以推定政治的全面革新。周道濟認為為了維護“法統(tǒng)”,中央民意代表的新陳代謝是漸進的,不能一下子就要全面改選,為此他提出六種增補選或遴選方式。[16]296-297事實上,“中央民意代表”問題直至1990年的“野百合學運”才最終迫使臺當局修改“憲法”,于1991年將擔任了43年的565位“國大代表”全數(shù)優(yōu)遇退職,遴選新任國民大會代表。而這次座談會前后臺大學生對此問題的直刺時弊無疑具有“破冰”之功。
洪三雄、陳玲玉主導的上述一系列座談會,會議雖然開得熱烈,用他們的話說:“我們個個奮激昂揚,但回到家,內(nèi)心又有幾分莫名的緊張與焦慮,像驚弓之鳥般地等待著可能的事態(tài)的發(fā)生?!盵14]他們的擔心不是多余,半年后的1972年4月4日到9日,“《中央日報》”花了六天的時間開始連載署名“孤影”的文章《一個小市民的心聲》,據(jù)說原文洋洋灑灑四萬言,刪減為兩萬言。比如該文認為,“我們千千萬萬小老百姓所追求所珍視的,就是安定安全的生活,一家老少團聚的溫暖,工作余暇的小小娛樂……如此而已”[18]。從整個文章的行文筆力來看,一個“小市民”是不可能有這個能力的,其背后的臺當局背景無疑。陳鼓應也立即應戰(zhàn),他利用《大學論壇》組織的“存在主義”演講會、在《大學雜志》撰文《再論學生運動》(1971年5月第53期)進行反擊?!胺ù鷷币苍?月2日邀請王文興、黃默、陳鼓應、王曉波召開“對‘一個小市民的心聲’的看法”演講會,對“小市民的心聲”的欺騙性進行了批判。事發(fā)突然的是一個叫馮滬祥的學生強行要求發(fā)言,對陳、王進行攻擊。總體上說,除了趙少康的《畢聯(lián)會訊》,其余的社團輿論都是支持和同情陳鼓應的,臺大的民心向背可見一斑?!靶∈忻瘛碧羝鸬倪@個論戰(zhàn)也引起了美國保釣人士的參與,如署名“石溪”在保釣刊物《西雅圖通訊》發(fā)表《小市民的心聲?權貴的心聲?》認為:“孤影先生認為默默工作的大家比大聲疾呼更有貢獻,這正是當權者的愚民政策,希望人民只管自己的工作,不注意國家大事,對政治失掉興趣,甚至恐懼,這樣當權者就可以為所欲為,難道我們發(fā)現(xiàn)社會上的黑暗面后,應該置之不理而不該大聲疾呼以引起大家的注意嗎?”*石溪《小市民的心聲?權貴的心聲?》,《西雅圖通訊》1972年第14期,第12-13頁。文件編號:04-000-148,資料來源:北京清華大學圖書館“保釣資料收藏研究中心”。署名“明道”在保釣刊物《方向》第1期發(fā)表《瞻前顧后解決不了問題——“小市民的心聲”讀后》認為“小市民”是惰性行為作祟,且“亂戴帽子”。*明道《瞻前顧后解決不了問題——“小市民的心聲”讀后》,《方向》1972年第1期,第12頁。文件編號:04-000-110,資料來源:北京清華大學圖書館“保釣資料收藏研究中心”。
《大學論壇》社這時已經(jīng)由支持當局的孫慶余等接編,他們邀請了“海外工作會”主任陳裕清及一些自由派學者和陳鼓應在1972年12月4日召開“民族主義座談會”。孫的意圖很明顯是想“圍剿”陳鼓應,王曉波回憶道:“事前我們有消息,鼓應嫂反對出席,我也不贊成去,但鼓應堅持應戰(zhàn),我只好舍命陪君子?!盵12]22在會議尾聲的時候,又是馮滬祥站起來對陳鼓應進行攻擊,錢永祥終于按捺不住,呵斥馮為“職業(yè)學生”。12月11日,馮向臺大校長閻振興告狀,最后訓導處以“言論荒謬,中傷同學”為由給錢永祥“記大過一次”。馮滬祥到底有沒有當局的背景,據(jù)約20年后的1993年“臺大哲學系事件調(diào)查小組”*1993年,“立法院”翁金珠等多位委員向“行政院”質(zhì)詢,希望調(diào)查“臺大哲學系事件”的來龍去脈。臺大校務會議于1993年10月23日通過決議,決定調(diào)查“臺大哲學系事件”,并成立由歷史系李永熾、吳密察,外文系林耀福,經(jīng)濟系張清溪,中文系柯慶明,數(shù)學系楊維哲及法律系葉俊榮等七位校務會議代表組成的調(diào)查組?!芭_大哲學系事件”1997年獲得平反,陳鼓應、王曉波、趙天儀等人或復職回到臺大哲學系任教,或得到相應賠償。的訪談,馮本人“承認其曾為王昇將軍主持的‘心廬’撰稿,由此至少可以確定其于彼時并非一般單純的學生”[19]219。
此時鄭鴻生、黃道琳、瞿宛文、謝史朗等“左翼青年”發(fā)文反擊,支持錢永祥及陳、王兩位老師,黃道琳的《冷眼再看民族主義座談會》、謝史朗的《反對污蔑王曉波》、鄭鴻生的《民族主義的根基及其他》、瞿宛文的《義和團思想?——兼論貧血的臺大人》等發(fā)表在《畢聯(lián)會訊》《大學新聞》《臺大法言》等刊物。在鄭鴻生看來,這里的“左翼”包含了反美帝、反越戰(zhàn)、反殖民主義、反資本主義、支持社會主義、同情社會主義中國、同情第三世界等意涵。[5]244而與“左翼”對立的則包括了親美臺獨派、“自由民主”派、“黨國”右翼分子等。從鄭鴻生的回憶性著作《青春之歌》字里行間來看,鄭本人似并不認為他們的“左翼”思想來源于陳鼓應、王曉波,鄭由當時東海大學歷史系就讀的林載爵認識了日據(jù)時期坐過牢、以小說《送報夫》知名的左翼作家楊逵,當時他正在開墾東海大學對面荒地,自號“東海花園主人”。鄭等人與楊逵多所來往,“在左翼傳承幾乎完全斷裂的這時,楊逵的重現(xiàn)代表著與此傳承重新接軌的一絲希望”[5]151。與鄭鴻生等“左翼青年”交好的陳雪梨也在這時從美國寄來了一箱左翼書籍,殊不知正是這箱書籍讓黃道琳、郭譽孚、錢永祥、宋秩銘、周一回等被警總抓捕,不幾日在郭譽孚被釋放后,郭來到臺大門前自殺,血書“和平、統(tǒng)一、救中國”、“釋放愛國學生錢永祥、周一回”,鄭鴻生則僥幸得免。
與此同時,陳鼓應、王曉波也被警備司令部約談,罪名基本上都是“手里有共產(chǎn)黨的書籍”、“有共產(chǎn)黨的宣傳資料”[19]41。據(jù)當時臺大校長閻振興所說:“陳鼓應和王曉波被傳訊,是由于‘職業(yè)學生’問題的處理使有關方面不滿意所致?!盵19]40隨后秉承當局對哲學系進行整頓意旨的孫智燊繼任哲學系主任,一直到1973年7月,先后有陳鼓應、王曉波、趙天儀、楊斐華等十三位哲學系教師被解聘,哲學系研究所停招一年,是為“臺大哲學系事件”。但從解聘教師的處理來看,閻振興還為陳鼓應找到政大國關中心的職位,王曉波因工作未落實而延聘一年,似乎又帶有一點“人情味”,而其他解聘教師的“待遇”則沒有那么好,“臺大哲學系事件調(diào)查小組”對此問題也很納悶,但也找不到任何直接證據(jù)。筆者在這里試作一推論,認為這與蔣經(jīng)國有一定關系,因為保釣前后陳鼓應、王曉波與蔣經(jīng)國有互動,而且氣氛還算融洽,里面有沒有“照顧”的因素亦未可知。不過,從民族主義座談會到“臺大哲學系事件”,其背后有政工的背景則是確鑿無疑的。時任臺大總教官的張德溥在接受“臺大哲學系事件調(diào)查小組”訪談時就說:“蔣經(jīng)國找他說‘臺灣所有學校我都可以控制,但是只有臺灣大學沒有辦法掌握。而臺大自由色彩太濃,軍人都沒有地位,你去呢希望能打開一個局面’。”[19]24在張德溥擔任總教官的兩年多時間里,蔣經(jīng)國接見他達47次之多,臺大大小事情,蔣經(jīng)國都知道。負責政工系統(tǒng)的掌門人王昇也曾找張德溥跟他說:“臺灣思想界的混亂臺大哲學系是根源,我是代替蔣經(jīng)國來收復失土的?!盵19]24據(jù)此,調(diào)查小組判定“臺大哲學系事件也可以說是迫害殷海光的延伸!因為在政工的眼中,殷海光有三大門徒:李敖、陳鼓應及王曉波”[19]23,應該說是允當?shù)摹?梢哉f,蔣經(jīng)國一開始對青年學生是抱有拉攏意圖的,所以才有對陳、王等青年學人的接見,但隨著“左翼青年”洪三雄、陳玲玉主持的“法代會”一系列座談會的召開,終于觸怒了他,所以才有“小市民的心聲”、民族主義座談會、馮滬祥的攪局以及包括陳、王在內(nèi)的多位“左翼青年”的被抓。當然,順手借此整肅自由主義思想最濃的哲學系導致“哲學系事件”也就順理成章了。
五、臺大校園“民主抗爭”運動的歷史評價
現(xiàn)在再聯(lián)系到本文開篇所談“韓文”所認為的“法代會”一系列座談會所引起的論爭,實際上反映了臺灣社會各群體對處理改革、發(fā)展與穩(wěn)定的思想交鋒,很明顯,三者關系是就和平年代的合法政體下中央、地方或者團體個人對三者關系的看法與互動,在這個層面才可以說三者的關系。那么,威權體制下的臺灣政體對臺灣人民是不對稱的,個人雖然可以鼓噪一些“聲音”,但在威權體制下龐大的國家機器面前,這些異議都會毫無抵抗地歸于被鎮(zhèn)壓,何談“思想交鋒”?而且,經(jīng)過上文的爬梳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左翼青年”的出發(fā)點也不是為了探討改革、發(fā)展與穩(wěn)定,他們受到70年代初臺灣當局的“外交巨變”、保釣等事件的沖擊,問政的思潮越來越濃,在本文介紹的國際大背景下,他們試探著做了由淺入深的努力,最終還是沒有能夠“越雷池半步”,那么是不是說這批臺大師生的努力了無寸功,在臺灣史上就沒有意義了呢?下面簡要就其歷史意義做一評論。
首先,臺大“校園民主抗爭”的對象是臺灣當局,是對1949年以來臺灣“戒嚴”體制下蔣家獨尊,行所謂“反攻大陸”政治欺騙,對海峽對岸中國大陸所取得的建設成就視而不見,對島內(nèi)人民行獨裁、專斷之實在臺灣地區(qū)最高學府的一次反抗,是對20年來知識分子沉郁、壓抑政治氛圍的反抗,他們繼承了中國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憂國憂民、敢于直言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以至于臺灣80年代以后的學運的精神譜系都要從此時算起。
其次,當時臺大的校內(nèi)民主抗爭與校園外的《大學雜志》等社會輿論針砭時弊,他們的很多議題如言論自由、民意代表等訴求直接為黨外人士所繼承,如民意代表問題最終到了臺灣解嚴后的1990年才在學運的聲浪中得以解決,當時的臺大師生民主抗爭可以說是臺灣70年代末黨外運動興起前的“演習”,而且很多后來的黨外運動人士也直接參與了這場校園抗爭,如張俊宏、陳少廷等。
再次,難能可貴的是,當時的主要參與者如教師陳鼓應、王曉波,學生錢永祥、洪三雄、陳玲玉、鄭鴻生、郭譽孚等,他們都不是為了個人私利在做事,而純粹是以臺灣人民為出發(fā)點,也沒有為自己在國民黨中謀得一官半職而喪失知識分子本應該有的操守,多年來言行一致,這是筆者多次采訪王曉波時得到的非常深刻的印象,王曉波也經(jīng)常說:“這么多年來,我從來沒有后悔過?!边@種堅持社會公平正義“雖九死其猶未悔”的精神值得后輩學習!
最后,這場臺大師生發(fā)起的校園抗爭運動對臺灣左翼運動具有重要的開啟作用,當今臺灣“統(tǒng)派”的骨干陳鼓應、王曉波、蘇慶黎、林載爵、王津平、紀欣等都直接參與過這場抗爭,我們或可說為臺灣“統(tǒng)派”的形成作了干部上的集結和行動上的先行,直到今天臺灣“統(tǒng)派”人士仍然為促進兩岸和平統(tǒng)一、增進兩岸青年文化交流進行著積極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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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圖分類號:D432.858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1-7031(2016)02-0083-10
作者簡介:劉玉山(1979-),男,博士,講師;E-mail:liuyushan79@126.com
基金項目:福建省教育科學“十二五”規(guī)劃重點課題(FJJKCGZ15-001)
收稿日期:2015-1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