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法人》記者 武杰
法二代這一群人
文 《法人》記者 武杰
談起對“法二代”的印象,與他們常有接觸的清華大學法學院副教授陳新宇和《浮云遠志:口述老清華的政法學人》的作者謝喆平給出了相近的答案:嚴謹認真,儒雅謙遜。
謝喆平說,這大概是讀書人家孩子的共同特征之一。
新中國成立之時,能稱為學者大家的人鳳毛麟角。所以,這些從國外留學回來的法學家是如何教育下一代的,人們對此充滿了好奇。
面對這個問題,幾位“法二代”思考良久,給出的答案卻出乎意料,“父親好像并沒有怎么管過我們”。
王鐵崖的小女兒王亭回憶說:“父親并不會規(guī)定我們應(yīng)該做什么,不應(yīng)該做什么?!蓖跬ど踔林鲃右?,“爸爸,你能不能管管我”。
與其說有什么家規(guī),日常生活中的耳濡目染才是最好的教育。端木美說:“書房是我們從小最重要的課堂。”晚飯后,端木正往往會在書房工作到深夜,年幼的端木美半夜起來,會通過書房門縫透出的亮光,知道父親還在工作。端木美表示,看到他伏案的背影,這其中的觸動比語言的教育管束更有效。
平日里,父親不在家,端木美姐弟常常會好奇地溜進書房翻看父親的藏書和文稿,家里一幅巨大的俄文版世界地圖,是他們最初認識世界的窗口。樓秉哲也常常待在父親樓邦彥的書房里,更是在父親的書桌上,看到了20世紀60年代常人很難接觸到的《參考消息》。
1940年出生的樓秉哲至今還記得,高二那年在父親書房里看到一則關(guān)于美國總統(tǒng)的小故事,“書里寫著,美國總統(tǒng)今天卸任,晚上下班回家是最后一次乘坐公車,第二天這個待遇就沒有了,我當時感動得不得了,怎么會有這種事情,跟我想象的情況一點也不同”。
這也讓當時的樓秉哲有了一個信念:“有些東西是絕對不能碰,碰了就是違規(guī),這些年來這根弦一直在?!蓖诵萸霸窃本C械學院院長的樓秉哲,每次出現(xiàn)都提著一個藍色的帆布袋,勤儉樸素也是父輩們流傳下來的家風。
而低調(diào)則是他們的另一個共同特質(zhì)。接受采訪的過程中,幾位“法二代”最常提到的就是,“講講我父親就可以了”。
為了完成《浮云遠志:口述老清華的政法學人》,謝喆平接觸了多位法學家的子女,“印象中他們對人、對事都是很彬彬有禮的,給人的感覺很踏實,無論是父親在位時或是現(xiàn)在(退休或不在了),幾乎沒有人會打著父親的名義去做什么”。
2014年,商務(wù)印書館出版了吳恩裕的《馬克思的政治思想》,這是1939年他在英國倫敦政治經(jīng)濟學院學習時的博士論文。這篇論文被其導師、同時也是民主社會主義思潮奠基者的拉斯基教授稱為:“這是我迄今見到的最短的、最好的博士論文之一?!崩够蛔u為與羅素、林賽并列的英國三大思想領(lǐng)袖之一,他對民國思想界的影響超過了同時代的杜威和羅素。
吳恩裕的論文分為6個章節(jié),每一章后面的注釋平均多達百條,參考的文獻英文居多。如果有不同意見,吳恩裕還會在注釋中寫出自己的理解和想法。
拉斯基在美國任教期間,張奚若、蔣廷黻、金岳霖、曾炳鈞都曾聽過他的課。20世紀20年代,拉斯基到倫敦政治經(jīng)濟學院,吳恩裕、樓邦彥、龔祥瑞更是直接受教于他。一代學者做學問的脈絡(luò)和態(tài)度可以在其中窺見一二。
1998年王先生及夫人與早期學生、國際法學者端木正教授及夫人和馬駿教授合影
樓秉哲在大學寫課程設(shè)計時,多次被父親樓邦彥耳提面命:注釋必須完整,一個也不能少。樓邦彥以及同一代的學者認為,“引用別人的東西,只要不是你說的話,一定要把出處寫出來,否則別人會產(chǎn)生誤會”。
等課程設(shè)計寫完以后,樓秉哲發(fā)現(xiàn),參考的文獻很多,不得不列舉了一大堆的文章和人名,其中不僅有俄文的,還有英文的,以至于擔心老師是否會覺得,這是故意顯示自己外文懂得多。但是父親對寫注釋的問題卻很堅持,“那個禮拜講了若干次”。對樓秉哲來說,這已經(jīng)是父親非常嚴厲的教育了。
錢端升的次子錢仲興談到,上一代人做學問的風格都是這樣,井井有條,認真細致。在錢仲興記憶中,父親錢端升的資料總是整理得整整齊齊,他在《浮云遠志:口述老清華的政法學人》中說道,“父親甚至連某年某月某日收到誰的信、給誰寄了信都記在卡片上,記錄得清清楚楚”,這樣的卡片箱,錢端升有近十個,“我想我們兄弟3個人都養(yǎng)成了這樣一種做事的風格”。
錢仲興退休以后,因為退休待遇較低,又到一家外資企業(yè)工作,“也許是學了我父親認真負責的精神,對工作要求高,因為過度勞累,有了失眠的問題”。如同父親一樣,他也需要安眠藥才能入睡。
1978年,吳恩裕的兒子吳季松在準備赴法國訪學所用的工具書時,有一本小開本的《簡明英漢字典》已經(jīng)用得很舊,外觀比較臟,但這本詞典又不好買。69歲的吳恩裕雖然要夜以繼日地工作,但仍舊親自動手把兒子的字典修補好,把除書脊外的3個頁側(cè)都染成藍色,讓書從舊變新。這本字典也隨著吳季松走遍歐美。如今,在吳季松辦公室的書柜里,這本藍色的字典還靜靜地躺在那兒。
1946年,上小學三年級的錢仲興跟隨全家從昆明回到北京。當時父親錢端升把兄弟3人都送進了私立學?!挠W校和匯文中學。錢仲興已經(jīng)不太記得學費要花多少斤小米了,只記得,“比公立學校貴多了”。
不僅如此,錢端升還把錢大都(長子)和錢仲興兄弟倆送進英文學校,課余時間學習英文。每天早餐必須是黃油、面包、牛奶的錢端升,也為孩子們買了《論語》《詩經(jīng)》這些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典作品。
張奚若在歐美求學多年,生活方式、待人處事甚至思維方式都相當西化,但是對孩子們的教育,卻是堅決不能做“高等華人”,外文要學,但是傳統(tǒng)文化必須是第一位的,不能“胸無點墨”。
“法二代”中,很多人在上學期間經(jīng)歷了“文化大革命”,不得已中斷了學業(yè),但是父輩對于他們讀書的期望,從來沒有放下。
李浩培的小女兒、中國政法大學國際法學院教授凌巖在讀中學的時候,經(jīng)歷了“文化大革命”,與其他的中學生一樣下鄉(xiāng)插隊去了,等回到北京時已屆而立之年。但是父親卻勸她參加高考,凌巖覺得自己老大不小,去和一幫十幾歲的孩子競爭、讀書,實在提不起精神。
當時,凌巖的3個哥哥姐姐都已經(jīng)讀完了大學,李浩培對于小女兒不能上大學一直非常遺憾,因此特別希望小女兒也能繼續(xù)讀書。李浩培告訴孩子們,他沒有什么可以留給子女的,最主要也是最大的希望就是孩子們都能夠受到大學教育,能多學習,多掌握知識,他就滿足了,至于以后的路就由各人自己去走。
在凌巖的記憶中,小時候,父親并沒有對孩子們的學習有過專門的過問,但是當她準備研究生考試的時候,父親卻是十分的嚴格。
凌巖讀中學的時候?qū)W的是俄語,考試時外語卻是英語,父親就親自給她找練習冊、改練習題。有時候凌巖想偷偷溜到客廳看會兒電視,會被父親催促,“快快快,別浪費時間,好好讀書”。以至于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幾十年了,凌巖還是忍不住感嘆,“我記得很清楚,當時父親確實挺嚴格的,當然對我的幫助也是很大的”。
在“法二代”的記憶中,這些法學精英更多是父親的角色,慈祥、和藹、嚴肅或者寡言。如今許多“法二代”開始用做學問的態(tài)度研究、整理父親的資料、文集,也許通過這些,他們會對父親有不一樣的認識,當時沒來得及傳承的家學風范,會在子孫輩重新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