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佩
【摘要】 報刊是文化與文學的“活化石”,作為國民黨的中央黨報,《中央日報》從1928年至1949年在大陸發(fā)行22年之久,滲透到當時中國社會的方方面面。其中,自1929年2月至1937年底,《中央日報》在南京穩(wěn)定印刊九年。本文通過此九年間《中央日報》劇評這一窗口,由表及里,試圖還原歷史質感,窺探1929至1937年民國南京的戲劇生態(tài);并探索民國政府如何通過《中央日報》劇評影響現(xiàn)代民族藝術的發(fā)展,及其為構建民族國家做出的努力。
【關鍵詞】 《中央日報》;民國;南京;戲??;劇評
[中圖分類號]J80 [文獻標識碼]A
一、《中央日報》劇評在南京
《中央日報》是國民黨的中央直屬機關報,自1928年創(chuàng)辦于上海至1949年國民黨政府敗退臺灣,《中央日報》在大陸刊印的22年間,詳細記錄了民國時期的發(fā)展軌跡,滲透到當時中國社會的方方面面,具有極重要的學術研究和參考價值?!吨醒肴請蟆窇騽≡u論(簡稱“中央劇評”,下同)在本文中廣義覆蓋了發(fā)表在《中央日報》上所有與戲劇有關的評論、報導、通訊、學術研究等各種文章的統(tǒng)稱。
1929年2月,《中央日報》結束上海草創(chuàng)期遷往首都南京,由此直到1937年12月南京淪陷(后《中央日報》西遷至陪都重慶),《中央日報》在南京穩(wěn)定刊印九年之久。由于1945年后受時局影響《中央日報》戲劇相關版面寥寥,本文研究的即是《中央日報》1929年至1937年南京出版時期刊載的戲劇評論。
與1928年在上海初創(chuàng)時期的尷尬相比,回歸首都南京的《中央日報》總算煥發(fā)出了應有的活力。同樣,從中央劇評的發(fā)展中,便可以直接感受到南京戲劇氛圍的“驟漲”,劇評氛圍之濃烈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方面:
1.劇評篇目增長
根據(jù)筆者對1928年至1937年《中央日報》全部影印本文獻的翻閱,制作出各年份中央劇評數(shù)目柱狀圖。從此圖可明顯看出,1928年僅有33條的中央劇評,在1929年驟增到182條,其后除1932年有所回落(盡管如此仍比1928年多),便一路攀升至300條左右,可見30年代的中央劇評整體呈現(xiàn)出熱烈、豐富的形態(tài)。
2.劇評多樣化、系統(tǒng)化
此時期內(nèi)中央劇評的“多樣化”主要體現(xiàn)在戲劇創(chuàng)作、戲劇資訊、戲劇評論甚至戲劇類學術討論文章的全面開花。戲劇創(chuàng)作方面有《秦淮河畔》、《五三碧血》、《解脫》(歌?。?、《戰(zhàn)創(chuàng)》、《同學與仇》、《荊軻》、《半點鐘》等眾多作品(1),戲劇資訊分布在了《中央日報》除戲劇、文學之外的各個版面(如教育、娛樂、體育、兒童等),戲劇評論則包羅萬象,某些熱點甚至引發(fā)過幾次廣泛的社會討論。
至于“系統(tǒng)化”則體現(xiàn)在戲劇評論改變了原來的碎片式狀態(tài),除了開始系統(tǒng)化論述《談歌舞劇》《談兒童劇》《談學校劇》《談農(nóng)民劇》《談悲喜劇》《談宗教劇》《談啞劇》《談獨幕劇》《談歷史劇》等諸多戲劇范式,宏觀上拓展了對戲劇范型的研究,后幾年劇評角度更是逐漸轉向內(nèi)部微觀探討——戲劇的創(chuàng)作、編、導、演都被納入范疇之中,代表篇目如《道具和演戲》《躲在幕后的人們》《導演家》《從演劇說到導演》《創(chuàng)作劇本雜談》《論表現(xiàn)主義的戲劇》等等。
3.戲劇副刊的豐富
1929至1937年,《中央日報》南京出版期間開辦的戲劇相關的副刊就有《青白》《大道》《新聲》《文藝周刊》《戲劇運動》《兒童周刊》《橄欖周刊》《中央公園》《學風》《文學周刊》《戲劇周刊》《中央日報副刊》《戲劇副刊》《平明》等近15種副刊。《中央日報》幾乎高達95%的劇評都分布在這些文藝類副刊上,到后期更出現(xiàn)了《戲劇運動》和《戲劇周刊》等專門刊載戲劇文章的副刊,劇評的密度陡增。這些副刊積極介紹戲劇運動,刊載劇評與戲劇創(chuàng)作,對于30年代涌現(xiàn)出的眾多劇團,或刊載評論文章,或進行跟蹤報道,都進行了積極的介紹和展示。
當然,觀察到這些宏觀且表象的中央劇評形態(tài)的同時,我們不禁思考:為什么回到南京后的中央劇評如此“漲勢喜人”?而“漲勢喜人”的背后到底是切實的戲劇文藝發(fā)展,還是表面的熱鬧?只有挖掘南京劇壇的特點與熱點,才能窺探到民國南京在這九年間內(nèi)在的戲劇生態(tài)。
二、民國南京的戲劇生態(tài)
(一)蕭條下的國都文藝支點
不可否認的是,《中央日報》1929年遷至國都南京,從辦報角度是為了爭取讀者、擴大影響力和話語權,另一方面南京政府出于建立統(tǒng)一的民族國家的訴求,也需要《中央日報》在思想意識形態(tài)領域給予支持,尤其是在文藝上為其奠定基礎。
然而,此時的南京盡管已建都,但與北京、上海相比,不管從學院派、出版界還是文藝社團等重要力量,都有相當大的差距。1929年,楊晉豪在《中央日報》的《青白》副刊中發(fā)表《南京的文藝界》一文,直接指出南京與“五四新文化運動時的北京”以及“今此革命時代中的上?!毕啾龋瑢嵲谑恰疤珕握{(diào)、太寂寞、太慘淡”。(2)在這種“蕭條”的情況下,《中央日報》作為第一黨報,肩負文藝重擔。而戲劇由于其娛樂性、全民眾性和新文學性,理所當然成為中央“鼓勵首都的藝術空氣”的最強力支點。
因此,為提升首都的文藝氛圍(當然本質上還是為了國民黨文藝鋪路),政府當局以及官方文人開始極力關注首都戲劇界,在他們的積極推動下,1920年代末至1930年代的國都南京,劇社、劇演和戲劇運動蓬勃發(fā)展起來。
隨著首都戲劇氛圍的愈加濃烈,中央劇評在此期間篇幅驟增,自然也對當時的戲劇界有著非常及時的反饋,較完整地記錄了當時南京戲劇界的發(fā)展態(tài)勢。首先,廣泛覆蓋和參與了中國現(xiàn)代話劇的報道;其次,《中央日報》對中國話劇發(fā)展中的熱點問題、重要公演等,或組織文章與專刊進行深入剖析,或組織一些討論來展現(xiàn)各方戲劇意見;最后,針對中國現(xiàn)在戲劇缺乏經(jīng)驗的實踐需要,中央劇評還大量引介國際劇壇以滋養(yǎng)本土話劇,介紹如羅曼羅蘭、奧尼爾、易卜生等人的經(jīng)典劇作。從這一角度來說,為產(chǎn)生全民族范圍的影響,中央劇評緊密結合演劇實踐、有的放矢,是立足當下、貼近現(xiàn)實,有強烈現(xiàn)實性的,這在中央劇評關注的熱點、討論的話題、編輯的策略諸多方面得到體現(xiàn)。
(二)劇社、劇演、劇運、劇場的發(fā)展
劇社與戲劇運動如雨后春筍般出現(xiàn),就1929年就有狂飆社、金大劇社、櫻花劇社、南國社、革命劇社、金陵劇社等眾多劇社蓬勃發(fā)展。1929年11月24號的《青白》副刊上,主編王平陵撰文《歡迎江蘇民眾的劇社》,大力鼓勵民眾劇社運動,還邀請?zhí)餄h、歐陽予倩、陳大悲等劇作家參與到中央劇評中,把版面騰出給年輕的劇社,設立“劇訊”“戲劇界消息”欄,緊密關注各地的戲劇動態(tài),顯示出一種全局的眼光和關注的延續(xù)性。(3)
《中央日報》甚至還為幾大劇社的公演特別設立“特刊”。例如《上海聯(lián)合劇社旅京公演特刊》(1931年1月)、《中國文藝社戲劇組第一次公演特刊》(1931年6月)、《南鐘劇社第三次公演特刊》(1933年7月)等,公演特刊直接以某劇社或某次公演為主題,公演前為劇社公演宣傳造勢、公演后撰寫與刊載劇評,以擴大劇社公演的影響。篇幅之大,篇目之多,重視程度可見一斑。
在眾多劇社中,不得不提的便是中國文藝社。中國文藝社由國民黨中宣部直接領導、王平陵參與籌建。1931年6月,中國文藝社首次公演,劇目為小仲馬的《茶花女》。在中央政府的鼎力支持下,《茶花女》公演耗費巨資、反響熱烈,《中央日報》的《中國文藝社戲劇組第一次公演特刊》更是持續(xù)連發(fā)四期配合為此次公演宣傳造勢、多加贊譽。與民間劇社相比,中國文藝社的《茶花女》公演,成為政府直接(甚至過度)帶動首都藝術空氣的典型,不免漸漸顯出些許自娛自樂的苗頭。
隨著政府直接領導、支持劇社,對政府直接介入劇場及戲劇教育的呼吁也越來越多。如1930年1月中央劇評《建設省民眾劇場及演劇學校之三步計劃》、1931年7月《創(chuàng)辦戲劇學校,建設試驗劇場》和1934年9月《對于國劇設施之我見》等。劇場方面,隨著戲劇演出商業(yè)化、專業(yè)化進程,演出場所也逐漸形成了較為完備的組織結構和管理制度。劇場改良是民國時期戲劇改良的一部分,不僅意味著演劇場所的改進,特包含著制定新的管理制度、倡導良好的觀劇習慣。(4)除了新建劇場、改造實驗劇院等舉措在《中央日報》資訊中篇幅增加,受新思想影響的戲院收費改革,出現(xiàn)“學生證優(yōu)惠”之先河,包括禁止舊時戲院陋習惡習等劇場教育,在中央劇評中也均有所體現(xiàn)。至1936年,戲劇的“劇場性”正式進入劇評范疇,《論舞臺監(jiān)督》《劇場與舞臺建筑的原則》《小型舞臺的外景設備》《舞臺上的光與影》等文章均對此深入探討。
(三)學院派的戲劇烏托邦
當論及中央政府響應呼吁在戲劇教育上做出的努力,國立戲劇學校當屬戲劇教育的大本營。國立戲劇學校成立于1935年10月,由中央黨部與教育部合辦。1935年《中央日報》中,國立劇校出現(xiàn)的頻率高達29次。時任《中央日報》社長的程滄波更是邀請劇校出《戲劇副刊》(后易名為《戲劇周刊》和《戲劇》,由余上沅主持)?!稇騽「笨纷逭叨酁閲⌒熒?,它為劇校提供了交流、研討和自我展示的園地,劇校也以自己活躍的演劇豐富了《戲劇副刊》。
從創(chuàng)立到1937年由于時局危急而遷徙,劇校一共舉行了13屆正式公演,以劇校第五屆公演《群鴉》為例,我們可以看出該校的戲劇氛圍與風格?!度壶f》是自然主義戲劇最具代表性的劇作之一,作者為自然主義戲劇最重要的劇作家貝克。國立劇校公開演出《群鴉》也是中國人通過舞臺演出展現(xiàn)西方自然主義戲劇的首次嘗試。當時的《戲劇周刊》對《群鴉》公演做出了一些記錄:
前期的大力宣傳:1936年5月19日,國立劇校將演“群鴉”系社會悲劇;1936年5月23日,國立劇校,公演“群鴉”,廿九日起在公余社;1936年5月26日,國立劇校公演“群鴉”,廿九日起在公余社;1936年5月27日,國立劇校,昨招待記者,報告籌演“群鴉”經(jīng)過,兩劇團定期公演。
演出當天的劇評配合:5月29日 (《群鴉》演出當天)《中央日報》的《戲劇周刊》副刊刊載了三篇專題評論:《貝克與自然主義》(余上沅)、《〈群鴉〉之時代的意義》(王家齊)、《貝克的戲劇》(吳英年) 三篇專題評論,對《群鴉》、貝克和自然主義戲劇進行詳細介紹,配合即將開始的《群鴉》演出進行對南京劇界的自然主義戲劇掃盲。
公演后的論爭:1936年5月29日《群鴉之時代的意義》;1936年5月30日國立劇校特別班主演,群鴉演出記;1936年6月5日《群鴉》亂飛,燦星盈戶;1936年6月12日怎樣去認識《群鴉》?關于《群鴉》的提議?!度壶f》公演之后立刻掀起了一場大論爭,對《群鴉》的批評主要集中于:演出缺乏現(xiàn)實的民族主義的意義,不適合救亡圖存的國情需要。而劇校也就《群鴉》的現(xiàn)實意義進行了新的闡釋,在《戲劇周刊》上極力辯解,不應否認其戲劇藝術探索的意義。
由此不難看出,劇校公演劇本的選擇和《戲劇周刊》的重點,顯示出了極為濃厚的學院化傾向。一面是風雨飄搖的時局,抗日硝煙愈來愈彌漫;另一面,國立戲劇學校的師生忘情演出著西方古典主義、表現(xiàn)主義、自然主義、浪漫主義經(jīng)典劇作,沉醉于表演技巧、服裝、舞臺設計、燈光。這樣的一個藝術烏托邦,成為點綴國都劇壇的特殊風景。
三、黨治文藝的歸途
通過以上論述可以看出,當局在鼓勵戲劇藝術,提倡戲劇運動方面表現(xiàn)出了較大積極性,也貢獻了應有的力量。然而,現(xiàn)代政黨組織文學藝術生產(chǎn),是為了建構出想象的共同體,從而召喚國民主體的實踐,穩(wěn)固自身政權,這一點無論對共產(chǎn)黨還是國民黨都是一致的。那么1929-1937這近十年里,國民政府在戲劇藝術上做出的努力,在民族認同或是民族意識的形成中發(fā)揮了多大的作用?它是否輔助當局實現(xiàn)了建立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目標呢?答案卻是否定的。
盡管我們一直強調(diào)《中央日報》的黨報性質,中央劇評完全沒有呈現(xiàn)出想象中的專制與局限,反而體現(xiàn)出一種特殊的包容性——包容各類藝術創(chuàng)作形式,包容國內(nèi)外藝術思潮,甚至包容黨內(nèi)外各派文藝立場。誠然,副刊由于其文學藝術性呈現(xiàn)出一定的去政治化情有可原,但中央劇評的包容性背后,其實有更多復雜的因素。
如前文提到的,1929年,新生的國民黨政權還處在一種尷尬的邊緣位置,一面標榜為全民族利益的代表,一面又要引導當時歷史情形下雜草叢生、亂象紛呈的民族藝術,《中央日報》必須體現(xiàn)出執(zhí)政黨報紙應有的文化、藝術上的包容性。同時,為了團結更多普羅文藝之外的中間派作家,《中央日報》編者甚至不惜以包容性為策略——試圖以退為進,標榜純藝術理想,即用在藝術的名義下和平相處的模式,對抗普羅文學思潮。
這種藝術至上的包容性,一定程度上的確體現(xiàn)了中央劇評開闊的胸懷,是其現(xiàn)代性與進步性的重要表現(xiàn),也是它能對戲劇運動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原因;但這種以退為進,但其實步步退后的姿態(tài),在30年代強勢的左翼文學和普羅文學面前,卻顯得不堪一擊。
倪偉在《民族想象與國家統(tǒng)制》一書中,把南京政府文藝政策沒有收到預期效果的原因歸結為二點:一是“社會政治局面不穩(wěn)定”,二是“文藝界普遍不合作的態(tài)度”。(5)我認為前者否定的正是以中央劇評為代表的“為藝術而藝術”的不作為,國難當頭,歷史呼喚的是左翼文學這種站在時代風口浪尖的民族藝術;而后者否定的是國民黨文藝薄弱的意識形態(tài)號召力:認知上的僵化, 缺少對社會現(xiàn)存價值的整合能力,以及國民黨的威權主義和高壓統(tǒng)制 ,造成三民主義(包括后來的民族主義)不能在行使中樹立起權威。而相反,共產(chǎn)黨意識形態(tài)以及左翼思想有效回應了現(xiàn)實的政治狀況,提供了強大的精神吸引力為知識分子所甘愿認同, 最終奪取了文化上的領導權。
國民黨執(zhí)政的二十多年期間,對戲劇的探索其實一直都在持續(xù)。但遺憾的是,在文藝與政治之間,在文藝與民族國家建構之間,不管是國民黨當局,還是以中央劇評編作者為代表的文化官員,一直都未能找到一個平衡點,沒有開拓出一條真正的路。
注釋:
(1)以上分別刊載于《中央日報》1929年11月15日第9版、1929年3月11日第11版、1929年6月6日第12版、1931年4月30日第10版、1933年3月3日第8版、1934年8月7日第10版、1934年9月18日第10版。
(2)參見《中央日報》1929年3月24日第11版。
(3)參見趙麗華《民國官營體制與話語空間——中央日報副刊研究(1928-1949)》,中國傳媒出版社2012年,第58頁。
(4)參見金景芝《民國時期的文化產(chǎn)業(yè)——劇場觀念與劇場演出》,《河北大學學報》2015年第3期。
(5)參見倪偉《民族想象與國家統(tǒng)制(1928-1948年南京政府的文藝政策及文學運動)》,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97-29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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