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與歌伎相遇 早已在夢中
當潯陽江頭那一襲青衫挽別傾心的客人時,無邊的惆悵似江水般綿綿不絕,只有一輪清月與倒影在水中的愁緒互相憑吊?;叵雰赡甑目喽?,回鄉(xiāng)無望。白居易深陷惶恐,這一士子不可自拔。平素的壓抑和寂寞等百般情愫在此時此刻被此情此景渲染到了崩潰的邊緣。
送別的因素加速了音樂的出現,舉酒不成歡,只恨無管弦。兩年以來他不斷尋覓,可惜“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啁哳難為聽”,至于序言所說的“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覺有遷謫意”實屬掩蓋之辭。所以,琵琶女的出現是既定的緣分,只是時間的早晚。
上流社會歌伎高超的技藝和深厚的音樂功底,以及姣好的容貌,白居易在長安做諫官時應該時常聽聞。何況“十年之間,三登科第”,科舉考試的捷報頻傳,迎來了他人生中的巔峰體驗?!坝岵馈迸c“鐘子期”在沒到“荒山野嶺”之前,雖然相遇,但都只為世俗之音,僅僅是客人和主人的關系,也僅限于“彈奏”和“聽聞”。大家同在繁華的長安城,在煙花風流之地,是沒有交集的,因為彼此都在“人生的巔峰”,不可能引起白居易深沉的人生慨嘆和對人生的終極追問。
當境遇不再,白居易心中的“俞伯牙”就在逐漸發(fā)芽,與其說他在尋找知音,不如說他在找尋自己?!拔∥『踔驹诟呱剑笱蠛踔驹诹魉?,先秦經典也在他心中流淌?,F在他已好似樵夫,也許和樵夫沒什么區(qū)別,“荒山野嶺”中的“俞伯牙”的出現才有了命運的驚喜。音樂只是一種媒介,一種情感的載體。
白居易蝸居潯陽城(今江西)時,氣候潮濕,偏僻凄清,只聽杜鵑啼哭,飛猿哀鳴,終因貶謫郁郁寡歡,臥病在床。司馬是刺史的助手,在中唐時期這個職位專門安置“犯罪”官員,是變相發(fā)配到某地去接受監(jiān)督看管的。在望不見出路的宦海中,他飲盡孤獨。在無法排遣的苦悶中,“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春花與秋月如此美景,也難解心頭之恨。詩人自以為淡忘了紅塵中事,其實已是“痛徹心扉”,直至麻木。所以當“忽聞水上琵琶聲”時,“主人忘歸客不發(fā)”。音樂成為一團火,將作者心中的枯草燒了起來。
“詩歌是奏著音樂的哲學”,當詩歌與音樂相遇,白居易心中縈繞的模糊形象終于成為了現實,夢也因“琵琶”聲厚重而真實。所以自古當士子與歌伎相遇時,宦海的浮沉、生命的悲哀,全部融合為一體?!巴翘煅臏S落人”的感慨在當低沉悲咽的琵琶聲奏響的時候,音樂讓他們找到了互相傾訴的載體。他們的情緒已經找到了爆發(fā)點。
音樂元素——人生四季
白居易在用音樂來表現對人生價值的思考,對宦海沉浮的追問,如果僅僅用“比喻”“疊字”來變現,遠遠不夠。應該說,在形象可感中,白居易走完了人生四季。
大量比喻,將聽覺轉化成可感的視覺形象。作者選取了一組意象,“急雨”“私語”“大珠”“小珠”“玉盤”等,“急雨”急促而聲響大,“私語”窸窸窣窣但有呢喃細語之義,曲的節(jié)奏由激烈到輕柔,將大弦小弦的特點形象地表現出來。“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在“錯雜彈”中樂曲的旋律交替反復,宛如“山重水復”,大珠小珠本身就有“珠圓玉潤”之感,細膩通透,但只是可觀,要轉化為聲音,作者用了“落玉盤”三字,視覺與聽覺結合,急切愉悅,“大珠小珠”“玉盤”便立體呈現了琵琶大弦小弦獨有的音樂層次。
當音樂帶人走過四季之后,人的“幽愁暗恨”在第一樂段的宣泄之后一切進入了“無聲”的境界,“此時無聲勝有聲”。無聲的境界在《老子》中如此闡述“大音希聲”,即最大最美的聲音是無聲之音。錢鐘書對此句評價:“此時”二字最宜著眼,聆聽時每有聽無聲之境”。正如走過人生四季之后,人會去坦然接受并且會思考人生的意義。在樂曲中,琵琶女和作者的遭際已經被演繹,喜悅,悲傷,得意與失意盡在四季的意象里流淌。
如果音樂在此戛然而止,也算是給人以無窮的回味。但作者卻用另一個高潮,即音樂的頂點,來覆蓋前一樂章,來超越前面的“溫柔”?!般y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激越雄壯的聲音如黃河之水天上來,如千軍萬馬在奔騰,無數軍刀在廝殺,這一組意象給音樂注入了非常強大的力量,你仿佛聽到琵琶女和作者指天悲憤,號女怒濤的控訴,也有千刀萬刀撕心裂肺的吶喊,似乎要將一生所有的“屈辱”全部翻滾,傾瀉,那還不解恨哪!這一樂段達到了音樂的沸點,無可比擬?!皷|船西畫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卑褜σ魳返幕匚督唤o了一泓江水和一彎秋月。在“江”與“月”的意境中,在永恒的宇宙和渺小的人的對比中,人們讀出了多少不解和辛酸。
劉波濤,教師,現居湖北恩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