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

有一種人的內(nèi)心有一個銳感的詩心，像是一池春水，你只要向它投下一塊石頭，不需要多，只要打在水的中心，它水波一延蕩，一震動，也就是搖蕩性情，性情搖蕩的時候，自然就把它的境界推廣了。李后主屬于主觀詩人，主觀詩人不必多閱世，他雖然沒有到各種階層去生活過，但他所經(jīng)歷的國破家亡的悲劇，如同一塊巨石，打在他敏銳的詩人心靈中，他一下子就擴散出了這么深沉，悠遠(yuǎn)，把整個生命的悲哀都表達(dá)出來的意境。還有，王國維說后主之詞是“以血書者也”，于是有人就說這話不對，詞里邊很多只是寫流淚，很少是寫到血的。他說后主之詞也只說淚，不說血。王國維說“以血書”不是你刺破手指寫個血書，也不是說你寫的詞里邊都是血，不是的。我們說話常常嘴皮子一碰就說出來了，而文字呢？大家也是千古文章一大抄，都抄來了。你要用最真切最深摯的自己的心靈感情說出來自己的話。李后主一生中干了多少錯誤的事情，而作為一個文學(xué)家，作為一個詞人，他唯一的一大長處，就是說自己的話，而且他有敏銳的真切的深摯的心靈和感情。這是所謂“以血書者”。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要欣賞批評一首詞，每一句，每一個字，每一個結(jié)構(gòu)，每一個組織，一定都有它的作用。我們現(xiàn)在來看看他這六個字的作用。“林花”兩個字表現(xiàn)了整個一片的凋零。林花是什么樣的花？春，何等美好的季節(jié)。紅，何等美好的顏色。滿林這樣美好的花朵都凋謝了，怎么這樣好的春紅竟然就謝了?！爸x了”兩字有無窮的哀傷，悼念。他的感情不假掩飾，不加思索，他說了，是“太匆匆”，是他感情內(nèi)心最深處的流露。花，不只是僅有短暫的生命，還更有“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的打擊摧傷。我們的生命是有限的，人生之中必不可免地會遇到一些艱辛苦難的遭遇。他說有朝來的寒雨，晚來的寒風(fēng)。那風(fēng)雨是整個生命所遭受的挫傷，是整個生命的無常和苦難。

下面“胭脂淚，相留醉”兩句，從花過渡到人?；t得像胭脂，風(fēng)雨噴灑的雨點，是“胭脂淚”?！跋嗔糇怼保菍⒁蛄愕幕?，它紅色花瓣上的淚點，就留我再為它沉醉一次。“幾時重？”你什么時候再看見這樣的花朵呢？你說明年春天來了，明年的花就開了?？墒敲髂甑幕ú皇墙衲赀@朵花了。現(xiàn)在的時間消逝了，永遠(yuǎn)都不再回來了。因此他說我們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你看，李后主他從林花這么小的一個形象，寫到整個人生，整個有生命的，包括草木在內(nèi)，它的生命的短暫無常以及經(jīng)受摧殘和苦難的哀傷。

有人說，李后主的詞，亡國以后的作品意境才開闊博大了。他早年的作品內(nèi)容空泛，所以，應(yīng)該分別來看待。其實，我們認(rèn)識一個詞人，如果不是只從倫理道德的觀點來衡量他，真的以一個詞人，他的心靈，感情和感發(fā)的本質(zhì)來看他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人其實是不可以分割的。

我們也要看被大家批評為不好的，內(nèi)容空泛的他的淫靡的作品，要透過這個也找到他本質(zhì)上的特色。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鳳簫吹斷水云閑，重按霓裳歌遍徹。 臨風(fēng)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干情味切。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晚妝初了，“了”字表現(xiàn)了一個欣快的美好的完成?！懊骷⊙笔切稳菖拥拿利惞獠收杖恕＿@是寫南唐宮廷美麗的宮女?！皨宥稹?，是宮中各種等級各種身份的宮女，何止一個！“魚貫列”則是寫宮女排成一個行列走出來。她們出來是要表演歌舞的，是李后主目中所見的享樂?！傍P簫吹斷水云閑，重按霓裳歌遍徹?！彼順返耐瑫r還有耳中所聞?！傍P簫吹斷”有的版本是“笙簫聲斷”。對于詩詞，我們要用感受來判斷。個人以為“鳳簫吹斷”更好。鳳簫是一種排簫，那些參差不齊的竹管像鳳凰的翅膀張開一樣。在詩詞形象給人的感覺上，鳳簫是更精美的形象。還有，“笙簫吹”三個字都是平聲，“鳳簫吹斷”是仄平平仄，它就更增加了音調(diào)的抑揚。而且，笙簫并列，形象雖多，反而凌亂。說聲斷，它只是聲音斷而已。所謂“吹斷”是說付出最大的勞力，演唱出最好的最長的歌曲。因此我認(rèn)為“吹”字更有力量。

“水云閑”有的版本是“水云間”。這也未始不好，是說簫聲飄到天上云彩之中去了?？晌乙詾椤伴e”更好?！伴g”是一個死板的字，是指明兩者之間的空間。水云兩個名詞，加一個“閑”字的述語，是說水是悠閑的，云也是悠閑的。水之閑，是水的潺湲的流動。云之閑，是天上浮云柔緩而飄浮的姿態(tài)。所以，這形象就更加活潑了。這還不算，還要“重按霓裳歌遍徹”?！赌奚延鹨虑返那V在五代戰(zhàn)亂中散失了，據(jù)說南唐得到了殘譜。大周后精通音樂，他們就把殘譜重新整理完成。李后主是個沒有節(jié)制的人，如果是悲哀，就一直沉溺于悲哀之中；如果是享樂，也就一直沉溺于享樂之中。霓裳不只要按，還要重按。一遍一遍無休止地彈奏。還有“歌唱”，是“歌遍徹”?！氨閺亍庇袃蓪拥陌凳?。一個是大曲曲調(diào)的名目，一個是這兩個字的本義給讀者直接的感覺。“遍”者，是普遍。周遍的，完全包籠的?！皬亍蹦?？是從頭到尾，沒有一點點漏失。和“重按”兩字結(jié)合起來，表現(xiàn)了飽滿的力量。

李后主的享受只限于眼睛和耳朵嗎？不只如此，所以他下半首又說了“臨風(fēng)誰更飄香屑”。當(dāng)一陣微風(fēng)吹過的時候，就迎風(fēng)聞到了香氣。根據(jù)書上的記載，他宮中有主香宮女，可以焚在香爐之中，也可以制成香粉飄撒在各處，所以，能從不同的方法不同的來源聞到香氣。這是他鼻中的享受。“醉拍闌干情味切”，醉是什么？是他口中喝的酒，所以他還有口中的享受哪。當(dāng)他微醺半醉的時候，就拍打著欄桿。這種感受和滋味，多么深切動人?！扒槲肚小笔莾?nèi)心之中最深的享受。就算是酒闌人散，他享樂的心都沒有停止。他說：“歸時休放燭花紅”，我還要“待踏馬蹄清夜月”。他說我回去的時候，侍從不要點紅蠟燭，我欣賞了人間所有的歌舞，還要欣賞大自然天地之間那一片皎潔的月色。

李后主詞最大的特色，就是因為他沒有節(jié)制沒有反省的投注，才最富于感發(fā)的力量。他還不只是選擇了語匯的意義，它的聲音，待，踏，蹄都是舌尖音，把那種馬蹄嘚嘚的聲音都傳入耳中了。他是最能夠聲情合一的作者。

（阿里摘自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唐宋詞十七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