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鵠
按原定計劃,我本打算在剛剛過去的這個8月寫一篇林妙可與楊沛宜的故事。她們是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的兩個小女孩,一個穿著紅裙子站在舞臺中央,一個被安排在幕后默默演唱。8年過去了,小女孩都長成了少女。前者聲名大噪,被認為是幸運兒,是小明星,同時也飽受爭議,她的社交媒體甚至長期招惹著中傷和流言;后者——在她零星傳出的新聞里,則以一種清新的形象安然成長著,有一對懂得保護她的父母,從而度過了一個某種意義上更為健康的童年和青春期。
如果能寫出來,這幾乎是一個不可能不好看的故事,它包含的具有吸引力的要素簡直周全:有競爭,有矛盾,有對比,有落差,有今昔,更何況還有兩個少女,和她們無疑不平靜的成長。
我的記者生涯極少遭遇拒絕,當然會碰到第一時間遲疑的采訪對象,但憑著友善界面,幾乎都能說服對方?!拔覀兛梢韵瘸鰜砹牧模缓竽阍贈Q定接不接受采訪?!蔽彝ǔ_@么說,如果對方還堅持說“沒什么可聊的”,那就直接用一個無厘頭的問題打上去,聽的人會愣一下,繼而開始解釋,一般這樣我們就可以聊起來了。
但楊沛宜父親溫和而堅決地拒絕了我,并且是不留余地的。我抱著僥幸追問,沛宜現(xiàn)在對什么感興趣,她將來完全不考慮往音樂等方面發(fā)展嗎。這位父親說,他當然覺得女兒未來擁有無數(shù)的可能性,但現(xiàn)在她需要過她的15歲暑假。
對林妙可的約訪也失敗了,在最后關頭。一周前,我和林妙可母親長聊了一次,但在約定好采訪林妙可本人的前一晚,她母親告訴我,不行,妙可突然說不愿意。所有和8年前有關的事情她都不愿再回憶,任何方式的重復都是傷害。
兩個人之間要發(fā)生任何一種關系,都需要共同的立足點。采訪能夠發(fā)生的立足點在于被采訪者愿意打開他/她人生中的一部分,而采訪者需要有足夠的能力去理解這個故事?;蛟S幾年前,出于不愿意錯過一個好故事的職業(yè)本能,甚至為了保住自己采訪零被拒的不敗率,我會試圖運用一些小聰明更堅持地去說服林妙可?但這次我沒有,當我聽到那句“任何重復都是傷害”時,我已經(jīng)接受了這個故事的殘缺。
年初時采訪王嫣蕓,5年前她因為“大學生裸模”的身份紅極一時,那時她的名字還叫蘇紫紫。寫出來的稿子中規(guī)中矩,是那種沒有上升空間的中規(guī)中矩,很久之后我的編輯張卓跟我說,她跟我聊了一次就知道這篇稿子只能如此,從頭到尾我都只是用邏輯在寫,所有應該更有情感的部分我都略過了,回避了,干癟了,她認為我自始自終就沒有真正打算進入王嫣蕓的故事。我本想反駁,我采訪了王嫣蕓4天,有3天她都聊哭了—但還沒說出口我也意識到我的編輯是對的。
真正的交流發(fā)生的那一刻,你一定會感受得到,那是基于極其相通的生命體驗或共同價值觀帶來的強烈共振。這種感覺,我在和劉慈欣聊天時體會過,在聽張火丁的粉絲描述他們的偶像是宇宙中多么獨特的一種存在時體會過,在徹夜不睡地為辭世的馬爾克斯寫一篇漫長的訃文而毫不感覺疲勞時體會過。做了那么久記者,采訪了那么多人,我卻好像只學會了理解一種人,就是被我定義為所謂“真正創(chuàng)造者”的人。只要是“真正創(chuàng)造者”,那就是稀奇的、獨一無二的、開天辟地般的存在,他們自己定義了自己,在我這里擁有最高豁免權。
我沒有理解王嫣蕓。甚至不是意愿問題,而是我壓根不具備這個能力。有一次我看到喬納森·弗蘭岑的一篇采訪里說,寫作從來不應該是為了寫作者本人的“學習”,寫作是為了理解更多的生活。那一刻,我為自己從來沒有做到這一點而羞愧,我突然意識到我自以為擁有的“自由”是如此狹隘,其實完完全全受制于我那一點點生活、盲信,和那被我稱為“創(chuàng)造者迷信”,其實本質(zhì)上就是慕強的價值觀。每個采訪者無疑都帶著自身經(jīng)驗出場,當你的經(jīng)驗與采訪對象并無交集時,大部分對話很可能都充滿虛假—即使你貢獻出耐心、同情、眼淚,那也仍然虛假。只有極少數(shù)天賦異稟的采訪者,他們有著超越自身狹隘經(jīng)驗的同理心、敏感、善意與天生溫柔。他們會成為弗蘭岑所說的那種最終能夠理解更多生活的寫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