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璐

從病毒般爆發(fā)到嗡地一聲從互聯(lián)網世界消失，殺馬特群體的規(guī)?；嬖诮洑v了不到8年時間?！皻ⅠR特之父”羅福興今年22歲了，8年前他最大的夢想是出名，如今他的心愿是“心能像大海一樣寬廣”。

“殺馬特創(chuàng)始人”

在一眾成員叫作“丿弒神丶殤灬”的非主流QQ群里，羅福興的名字顯得尤其好認，他甚至沒有為自己取一個火星文名字。但這看似低調下掩藏了他最大的心事—想出名。最終，2008年當他的名字前綴以“殺馬特創(chuàng)始人”出現(xiàn)在互聯(lián)網時，這個心愿算是實現(xiàn)了。那年他14歲。

14歲的羅福興想出名，除了可以獲得關注以外，還可以順便賺點錢，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希望“人死了能留下點什么”。為此他曾在電腦上搜索過很多次“怎樣搞出影響力”。

在People雜志頒布的“1995—2005年世界十大鬼才音樂人”名單上，羅福興最喜歡的周杰倫僅排到第十名，位列榜首的是瑪麗蓮·曼森，第二名則是邁克爾·杰克遜。羅福興用蹩腳的英文發(fā)音向記者重復著這兩個名字，近10年之后他仍然深深記得榜單上這兩個人在當時帶給他的影響和震撼，“周杰倫這么厲害了都才排到第十”，他用一種驚訝的語氣說，前兩人的成就和高度是超越他的理解的。

在此之前，羅福興形容自己的人生是“自己長大的”。羅福興從來沒過過生日，很小的時候一個星期才有一頓豬肉吃，“因為我爸很少寄錢回家”。在深圳打工的父親，羅福興說他“為了錢什么都干過”，待過五金廠，干過工地，“出來混的，穿上西裝就是辦公室的”，當然，也愛賭博，為此欠了很多債。

羅福興在深圳龍崗的城中村

在老家廣東梅州，羅福興缺錢又沒人管，也“為了錢什么都干過”?！靶r候一天到晚搶別人的錢，家里面的錢也偷……很喜歡去上網嘛，網吧那些單車我也直接把它牽走了，像寶馬的話那些后視鏡你知道吧，我把它拆了，還能賣到一萬多塊錢……像家里面那狗的話，我們是很留心偷的，一條狗偷了能賣兩百塊錢，能上好幾天的網?！?/p>

2007年，羅福興上學上不下去了，和其他類似的農村少年一樣，父親帶著13歲的他來到深圳打工。

在深圳龍崗區(qū)坪地，羅福興和《人物》記者一起經過自己工作過的第一個理發(fā)店“文麗發(fā)社”，他猶猶豫豫不敢進去，老板李先生看見他，把他招呼過去抽煙。他們用客家話交流，羅福興告訴李老板，他父親前幾天去世了。

羅福興的父親之前常來這家理發(fā)店理發(fā)，和李老板聊天時發(fā)現(xiàn)原來大家是老鄉(xiāng)。再后來，父親就把羅福興帶到這家理發(fā)店來學手藝了，羅福興住在理發(fā)店樓上的宿舍里。這家和別的平價理發(fā)店毫無二致的店面，至今已經在坪地開了20年，老板一家有房有車，羅福興沒想到理發(fā)也能這么厲害。

羅福興認為，既然時尚意味著超越時代，那么必將收獲常人難以企及的影響力。據(jù)羅福興回憶，14歲的他在理發(fā)店旁邊的網吧電腦上輸入“時尚”兩個字，那時候用的還是谷歌，最先跳到他眼前的是“smart”這個單詞，他點擊了那個小喇叭狀的發(fā)音按鈕，快速思索幾秒過后，在心里寫下了“殺馬特”三個字，他決心用這個詞來超越非主流。

那時候羅福興身邊的同齡人都是非主流，他和另幾個后來也自稱為殺馬特創(chuàng)始人的在同一個群里玩非主流?！罢f難聽點，染個黃頭發(fā)就是非主流了”。羅福興覺得殺馬特應該是更夸張的非主流，走在街上要更引人注目。

現(xiàn)在，22歲的羅福興在曾經的美發(fā)培訓學校

在“文麗發(fā)社“30平方米的店面里，發(fā)蠟，啫喱水，夾板和吹風機，羅福興一個人擺弄他那頭留了一年的紅色長發(fā)。他用了半個小時完成了自己第一個殺馬特造型，擺脫了地球重力的頭發(fā)，被半瓶發(fā)蠟捏成了十幾個30度的角直直地往天上沖，靈感來源于日本動漫《七龍珠》里的孫悟空，用網友的話來說，“看起來像某種病毒的結構”。

因為是在美發(fā)行業(yè)，李老板對羅福興的造型并沒有什么意見，甚至敏感地將其看成一種行業(yè)流行趨勢。和《人物》記者見面時，外型質樸的老板娘文麗也非常熟練地對記者說：“今年流行奶奶灰，你要不要在我們這里染一個。”

當年的羅福興就頂著這顆頭在附近的街道上走來走去，惹人注目，他拍了很多照片，在照片上寫上“殺馬特”幾個字，再附上自己的QQ，上傳到網絡。按他的說法，他的造型和殺馬特這個概念，也就像病毒一樣擴散出去了。

那段時間羅福興的QQ一天到晚都有人加，“有的人就是上來踩一下你的空間，看一下照片，也有人上來罵的?！逼駷橹梗_福興的QQ空間訪問量超過17萬。

但那并不是羅福興期望中一夜成名的節(jié)奏，“都是慢慢的”。連羅福興也是有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中，殺馬特們就占據(jù)了網絡和城鄉(xiāng)結合部的大街。

殺馬特“商業(yè)帝國”

據(jù)華中師范大學社會學博士王斌統(tǒng)計，截至殺馬特活躍末期的2014年底，百度搜索以“殺馬特”為主題的網頁將近 1700 萬，殺馬特貼吧累積發(fā)帖近 150 萬，活躍的 QQ 群不下 200 余個 。

天涯有一位網友講述自己臥底殺馬特群一年的經歷，他所在的殺馬特群有嚴密的等級結構，不同層級的殺馬特各司其職，很多人爭相自稱自己是殺馬特創(chuàng)始人，但實際上是誰無從考證，包括他的群主安子軒。“基本上只要有一個群就可以說自己是殺馬特創(chuàng)始人。”羅福興說。

劉凱在工廠附近的街道

而想進入“殺馬特群”，必須先進入審核群，管理員會要求你拍攝自己殺馬特造型的照片，并上傳到 QQ 空間，在得到群組成員的認可和積累足夠的“點贊” 后才能進入“家族群”，成為正式家族成員，這是一個閉合又團結的群體。

媒體和學界認為殺馬特現(xiàn)象實質上反映了聚居在城市的農村青年移民們對“成人世界和主流精英文化的抵抗”，美國《外交政策》雜志評論 ：“殺馬特夸張的時尚選擇折射了更為深層的問題 ：集體性的疏離。這是中國大規(guī)模的民工潮和不斷擴大的階層差異所引起的副產品?！?/p>

網上對羅福興的描述多數(shù)表現(xiàn)出一種大而無當?shù)膶擂胃校骸傲_福興的出現(xiàn)打破了中國視覺潮流長年停滯不前的局面，為中國非主流翻開了新的一頁。”羅福興告訴《人物》記者他不知道這些是誰寫的，不過他對這些看不出是贊揚還是諷刺的描述都毫不在意。

被人注目的感覺讓他著迷，他仍然在這條路上探索。羅福興記得有句話叫“先紅必先瘋”，此時瑪麗蓮·曼森的形象浮現(xiàn)在眼前了。

他在網上搜索“日本搖滾”、“朋克”等關鍵詞。最終羅福興穿上了哥特風的衣服，畫上了黑色的眼線和口紅，手上戴著鉚釘（他至今仍將其讀為“柳釘”），打了一個鼻環(huán)和一個唇環(huán)，中間用一條金屬鏈子穿起來，他現(xiàn)在想起來會有點后怕，“如果那條鏈子被人一扯會怎么樣”，唇環(huán)給他留下了后遺癥，那個位置長年都會脫皮，現(xiàn)在還稍微有點爛。

羅福興身上的文身60%都模仿石原貴雅，這位日本視覺系搖滾樂手。他右手臂上的“天上人間唯我獨尊”以及“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字體和位置都和石原貴雅一模一樣。左手臂上，石原貴雅文了一個“俺”（男性用語，帶有自傲的語氣），羅福興將此擴展為了“俺羅福興”。包括自己的英文名“LFX”在內，羅福興總共在身上文了4個自己的名字。

父親對他這個造型沒有發(fā)表過于嚴厲的意見，但那段時間他們的關系是：“一年就見那么一兩次，有種談不來的感覺，你說什么我答什么?！眱扇硕计獗┰辏浉赣H命令羅福興做一件事情，羅福興不做，倆人就打起來，最后羅福興拿起菜刀追他爸，他覺得那時候自己雖然小，但已經有主見了，不過父親不知道。

在成長的大多數(shù)時間里，羅福興都是恨他爸的。羅福興外表清秀，有人說他長得像他爸，但他從來沒有談過戀愛，他對戀愛一點興趣也沒有，“因為我不想步我爸的后塵”，他爸有三個老婆，不回家也不給錢，這讓他媽很辛苦。小時候的經歷讓他更想通過賺錢來獲取安全感。

羅福興賺錢的方式最初很原始。一些人沖著他“殺馬特創(chuàng)始人”的名號想和他交朋友，羅福興說：“可以，那你先給我打1000塊?！?/p>

曾經有一位男同性戀在 QQ 上向羅福興表白，希望能和他在一起，看著對方比較有錢，羅福興耐著性子和他聊了3個月。

劉凱在爺爺墳前的自拍

他也曾經嘗試以自己為原型寫一部小說為自己造勢，叫《羅福興的殺馬特帝國》。在第一章《殺馬特商業(yè)帝國的落成》里，羅福興建立了第一個在 QQ 群之外可供殺馬特交流的網站，他這樣描述這個網站的興盛：“在搜狗的第一頁、360的第一頁，百度有時候第一頁?！?/p>

小說在寫到第1379個字時中斷了，這個網站在現(xiàn)實中卻是真實存在的。據(jù)羅福興回憶，這個域名為www.smart520.com 的網站在2009年，也就是羅福興15歲時，為他帶來了接近7萬元的收入?！昂芏鄽ⅠR特都會有想紅的思想，那你剛好可以抓住這些人的思想”，他為殺馬特們創(chuàng)辦了一個排行榜，想把自己的照片掛在網站上的殺馬特通過 QQ 和羅福興聯(lián)系，根據(jù)照片在網站上出現(xiàn)的位置和時間長短定價。羅福興沒有價目表，看情況而定，“基本收費是200，賺的大多數(shù)是平民錢”，拿著那7萬塊，羅福興最終也沒有統(tǒng)計出到底有多少人找他使用過這個平臺。做了3個月，羅福興把網站賣了，他向《人物》記者回憶原因是“沒錢賺！ 心又累！”，但記者通過百度快照和谷歌快照都沒有找到這個網站的痕跡。

作為創(chuàng)始人，羅福興也組織過自己的手下在微博為微商轉發(fā)廣告收取廣告費。他向《人物》記者回憶他的商業(yè)模式，先幫人轉發(fā)微博，根據(jù)轉發(fā)量多少來收取費用，一條轉發(fā)3000的微博，他大概收取200塊錢，“微博轉發(fā)賺了不多，不過也有幾萬”。那個曾經有20萬粉絲的微博賬號，羅福興告訴記者有10萬都是僵尸粉，現(xiàn)在也找不到那個微博賬號了。

但另一方面，錢也并不能完全讓羅福興有安全感。剛到深圳的時候，羅福興有一個兩千多塊的諾基亞，在商場門口，有個人找到他說自己是上海來的，出了車禍，想借他手機打個電話聯(lián)系家人，他想都沒想就說好，那個人要進商場打電話，羅福興還給了他50塊錢。自己剩10塊錢，買了支雪糕在街邊等他，一等就是3個小時，那人一直沒出來，羅福興才意識到自己被騙了。

即便是這樣，他說后來看到街邊衣服破一點或身體有傷的人，也仍然會想要給錢，給到自己沒有也可以。不過，深圳的寶馬車比較多，他每次看到寶馬車的后視鏡時，同樣會覺得手癢。

在其他殺馬特眼里，羅福興不是一個很活躍的人。他不是很愛遵守群里那些規(guī)則，對殺馬特這個標簽也不在乎?！拔也换卮?，不提問，聽不見，看不到，和死人有什么區(qū)別？久而久之，創(chuàng)始人又出現(xiàn)了其他的。目光不會太關注到我身上?！?/p>

羅福興后來給自己注冊了一個微信公眾號，仍然稱自己為殺馬特創(chuàng)始人，忘了smart怎么寫，寫成了smait。

李老板說羅福興：“三天打漁兩天曬網，想得太多?！彼芸炀桶彦X揮霍完了。在不同的理發(fā)店漂來漂去，做過徒弟，做過中工（說會又不會，說不會又會的狀態(tài)），也做過師傅，待的時間都不長—羅福興總是缺乏耐性。

殺馬特精神

無論是面對學界的理論分析還是城市網民的嘲笑，殺馬特們大多數(shù)時候都只能扮演一個沉默的客體形象。但青春對任何人來說都是殘酷而具體的，對殺馬特少年也一樣，雖然他們都頂著相似的爆炸頭，但心底又涌動著不同的暗流。

14歲的高永威來自湖南常德市下面的一個村，內向沒有朋友，“村里的哥哥姐姐們喜歡把頭發(fā)染成很多顏色，甚至是爆炸頭，他們常常聚在一起拍一些照片，我覺得很酷，也很羨慕，想加入他們”。

進縣城上初中過后，高永威省吃儉用節(jié)約下100塊，找了一家便宜的理發(fā)店給自己做了一個頭發(fā)。他記得那是一個藍紫色相間的頭發(fā)，“藍色給人憂郁的感覺，紫色帶有一絲神秘”，他很滿意?；氐綄W校，高永威卻形容自己像跌入了懸崖，“我只是想通過這樣醒目的發(fā)型引起他們的注意，和他們交朋友，但是他們越發(fā)遠離我，說我是殺馬特?！?/p>

如果可以交到朋友，做殺馬特也無妨。可另外一邊，殺馬特群也不接納他，殺馬特家族要求成員必須花一定的時間泡在網上，“我要讀書，沒時間和他們那么殺”。高永威加入了一些小殺馬特群，“里面還有些人不是真正的殺馬特，沒什么好聊的，我就沒事看看他們。”

高永威聽說過羅福興這個人，知道他是殺馬特，但不太認識。他覺得自己不可能駕馭羅福興的那種造型在街上走，他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覺得有些殺馬特造型從審美角度來講很丑，他不會學他們。

但青春期的敏感和驕傲讓高永威仍毫不猶豫地擁抱殺馬特這個“污名”：“殺馬特首先是一種標簽，用于辨別同類，此外是一種精神，一種個性，一種自由，就像搖滾一樣，都是面對現(xiàn)實中很多人的不理解，我們卻不妥協(xié)，不隨波逐流，我們敢反叛?！?/p>

羅福興對殺馬特則沒有這樣的理解，在將其作為一種成名手段的幾年過后，他早已不堪忍受自己的殺馬特造型，可高永威到現(xiàn)在仍然覺得村口那些哥哥姐姐的頭發(fā)很好看。

高永威最喜歡的電影是臺灣青春片《女朋友男朋友》，電影講1980年代末臺灣年輕人的學潮運動，三個主角處于一段三角戀中，其中包括同性。片子里的年輕人除了追求民主自由，更讓高永威向往的是他們一直在尋找“自己想要的東西”。

“你其實更像文藝青年?！庇浾哒f。

“我覺得不太沖突吧，并不是說我殺馬特過，就不能成為其他的樣子。”高永威回答，“殺馬特的內在核心是堅持自我和個性……我想把握到這一點，殺馬特精神就不會泯滅?！?/p>

江蘇蘇北，宿遷少年15歲的劉凱第一次在QQ空間看到羅福興們的照片時，是對這種殺馬特嗤之以鼻的。從此，他把自己的網名從“殺馬特鬼娘”改成了“中國鬼娘”，他不想和中國的殺馬特們玩，覺得自己在殺馬特造型上所能達到的成就可能代表的就是中國的最高水平。

桌上堆著粉底、腮紅、眉筆、各色眼影，抽屜里放著少量布料和針線包，輟學少年的夏日午后，房間里的鏡子有宇宙那么大。

劉凱做一個像羅福興那樣的刺猬頭只需要十幾分鐘，半徑達到28厘米，比羅福興伸展得更遠，足足像一個太陽。他不穿哥特裝，不戴鉚釘，不聽憂傷的歌，審美更傾向受自己本能的牽引。

如果說羅福興通過殺馬特來收獲社會化的名和利，劉凱則更愿意通過做一個造型把荷爾蒙散發(fā)出去，他享受的是在街頭被注視的瞬間感受。

在那個房間里，他用眉筆把自己的左臉畫成黑色網格狀，用眼影把右臉畫成彩色線條狀，披散著金黃色的頭發(fā)，等到天黑去做一件刺激的事情—走到爺爺墳前拍一張自拍。照片里劉凱留著長指甲的左手微微抬起，像在宣告某種勝利。

在劉凱看來，這種冒險是一個真正的殺馬特應該，同時也是出于本能去做的。他看過殺馬特家族群主安子軒以及元老鬼妖的照片，說：“都是P出來的，（戴的）頭發(fā)套，我不搞假的，那是自己騙自己”。

為了做到出眾，劉凱有事沒事就想象造型，感覺不錯就去實現(xiàn)。他喜歡買女裝，也嘗試過黑絲。他每次打扮好了傍晚的時候上街，穿一身白衣服，披散著頭發(fā)，鎮(zhèn)上的人說晚上看到一個女鬼，他說，那就是我啊。

劉凱的媽媽在外打工，老家很多人告訴她劉凱在家打扮不正常，她很擔心，卻也勸不住，她在接受《人物》記者采訪時說的第一句話是：“劉凱是個好孩子，在學校跑步第一名?！彼叵肫饛那斑^年劉凱愛買女裝的事情就哈哈大笑，繼而說道：“有很多女生追劉凱的?！?/p>

雖然在一起的時間不多，母子倆倒是有一個深刻的默契。母親從小教給劉凱不能偷不能搶，要做一個好人，這也是劉凱在搞殺馬特時最牢靠的精神支柱，他深信自己只是一個任性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的人，一個內心強大的好人。

縣城貼吧里很多人罵他，說他做這些都是為了出名，當?shù)仉娨暸_想采訪他，約他下午到電視臺見面，他走到樓下了又折返了回去，“我就想證明給他們看，我不是為了出名，我就是為了滿足我自己的心愿”。

劉凱不加入任何一個殺馬特QQ群，在其他殺馬特眼里QQ群是讓自己得到認可的最快捷方法，但劉凱從心底覺得這種集結會給他帶來約束，變得不自由。相比在網上獲得擁簇，劉凱更享受在街頭獲得的注目。

后來在上海打工，有一天下午，劉凱又上街了。他披著自己快齊腰的長發(fā)，臉上貼滿了創(chuàng)可貼，戴一個墨鏡，穿了一件自己改裝的女士西裝外套，上面寫滿“中國鬼娘”、“毛澤東”、“中國”這樣的字眼。走到外灘，劉凱舉起手機給自己拍視頻，旁邊經過的女生看到他嚇得尖叫起來，耳機開到最大聲的劉凱都聽到了。他外表鎮(zhèn)定，內心開心得要死。

消失的殺馬特

有人問為什么殺馬特不能成為新世紀的中國朋克，女歌手王麟（代表作《傷不起》、《QQ愛》為殺馬特所喜愛的歌曲）回答說：“如果殺馬特能成為新世紀的中國朋克，那中國大媽就能成為中國的少女時代?！?/p>

微博大 V “八卦 - 我實在是太 CJ 了”將網友關于殺馬特的對話和圖片整合后寫道 ：“在街上活捉一只殺馬特，疑似某種病毒的分子結構。”此語成為對殺馬特最廣泛的群嘲。

也有很多人說殺馬特土，都是農村來的，羅福興覺得“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

殺馬特好像是“嗡”的一聲從互聯(lián)網上消失的，沒有精神內核，沒有消費市場，瓦解得不聲不響。

高永威準備上大學，日常的裝扮是一件利落的藍色襯衣外面套一件深色針織衫。他仍然期待在大學里能碰到志同道合的殺馬特。

劉凱在常州的一家電子廠工作，每天工作12個小時，裝電腦屏幕，裝耳機。一個月3000—4000塊工資，他稱自己長大了，是一個很大男子主義的男人，但仍然喜歡穿花衣服和紅色的鞋子。

他現(xiàn)在比較煩惱的事情是在縣城買房還是鎮(zhèn)上買房，但大多數(shù)時候他能賺錢自己買衣服買手機買吃的，他就覺得很開心。

羅福興花了一萬多塊錢去一個美發(fā)學校進行培訓，老師李儒海讓已經在理發(fā)店工作過幾年的羅福興從基本功練起，每天在手指上吊著兩個水瓶給假人模特剪頭，練習穩(wěn)定地用剪刀和梳子。

李儒海知道羅福興是曾經的殺馬特創(chuàng)始人，就在他工作的深圳龍崗，這一片打工的年輕人前幾年都喜歡爆炸頭。而到了這兩年，美發(fā)行業(yè)又有一種返樸歸真的趨勢，年輕人或者找到了新的潮流方式。

羅福興喜歡聽李儒海講人生道理，也偶爾跑到公園和60歲的大爺下象棋，聽他們講道理，好像在補小時候缺失的教育。

李儒海也覺得，羅福興什么都會一點，什么都想做，但不堅持。他帶羅福興去街頭義剪，滿身文身的身體外套著深圳市統(tǒng)一發(fā)放的義工T恤，給街上的老頭老太太免費剪頭發(fā)，也順便練手藝，這讓羅福興覺得很開心。“我不想像我爸，他的心太窄了，為了錢什么都干?！?/p>

李儒海記得，羅福興的父親曾經說要給他開一家理發(fā)店。

和《人物》記者見面之前，羅福興的父親剛剛去世，他對父親的葬禮有些耿耿于懷。

因為死的時候太年輕，當?shù)仫L俗要求死人在去世當天就要火化，再找個陰涼地隨便一放，燒點紙就結束。

羅福興不懂，只能按別人的說法一個人把葬禮給操辦了，家里其他人都有些怕他父親，沒人下跪。過了兩天，沒事情可做，羅福興先去了一趟東莞他媽媽打工的地方，再就去了深圳，沒帶什么行李。

和《人物》記者見面那天，是父親的頭七，經記者提醒他才想起來。

大概是葬禮儀式過于簡單倉促，羅福興還有點回不過神來，站在雙龍的大街上，一有機會，他就開始找他—摩托車開過的時候，有半秒鐘，他想起他們從前在這里有過開車兜風的時光。

父親死后第七日，他好像才和父親從疏離中走出來，慢慢貼近。

羅福興轉身指著高架橋上剛發(fā)生的一起車禍， “比如這個，我爸以前負責把這些車拉走”。說話時他正和記者在公交車上共享一個耳機，耳機里播著網絡歌手本兮的歌。

羅福興和本兮同歲，分別出生于1994年6月的第一天和最后一天，但在羅福興印象里，本兮“好像是一個很老的歌手了”，這種久遠感大概來自幾年前的QQ空間，那時候他只要一點進殺馬特QQ空間，就到處都在放本兮的歌。

他沒有保留任何一個曾經殺馬特時期朋友的聯(lián)系方式，通訊錄里包括他媽只存了4個人的電話，微信好友20個人，“除了你每天唧唧歪歪的，沒人和我說話?！绷_福興對《人物》記者說。

他有一個認識了幾個月的朋友，劉昌，比他還小兩歲，和羅福興一樣之前在“文麗發(fā)社”工作，羅福興通常叫他六號（劉昌的工號）。他答應過劉昌帶他去海邊玩，后來因為父親的事情就不了了之了，他一直以為劉昌生氣了，“從脫離殺馬特以來，我做人的原則是不想欠人家的”，當他再回到坪地時，第一時間就把劉昌從網吧拉出來，說我們下午去海邊吧。

這是難得的一次他們有一個目的地，大多數(shù)時候，兩個沒有工作的年輕人就慢悠悠地把自己荒廢在被太陽烤得炙熱的街道上，不知道去哪兒，也根本不考慮去哪兒，迷茫零亂散落在心底各個角落，無可名狀。

大梅沙沙灘上的沖涼費，20塊一位，老板收了羅福興50塊，面目表情地說：“正好”，四周游泳的人興高采烈，羅福興沉默著沒敢多說什么。他看著附近山上新建的萬科樓盤，贊嘆不已，他想要的生活就是住在那樣一個豪華的房子里，眼前是海，山下就有鬧市和宵夜。

羅福興半條小腿踩在水里，對著沙灘上的劉昌大喊：“六號，和我一起下水啊?！?/p>

沒過幾天，他和劉昌吵架，劉昌把他拉黑了。因為他給劉昌介紹了一份進廠的工作，老板卻臨時說不要人了，劉昌生氣，羅福興很無奈。

“你知道我為什么不愿意被采訪嗎？被人采訪看到我如此落魄，我寧愿活在虛偽的網絡里，神話里……你們說我打算去工廠打工，又走到最底層打拼，我也覺得很搞笑?！绷_福興說，他想今年在工廠攢點錢，明年創(chuàng)業(yè)，“廠里實在累，沒事看看”，他拍了一張自己手寫的紙給記者看，上面大大地寫著“父親、努力、堅持、永不言棄”。

之前堂哥發(fā)短信告訴羅福興說：“你爸得了很重的病，快回來”，羅福興沒理他，堂哥又發(fā)了一條過來說：肝癌。羅福興看到短信時心里還在想：“干嘛發(fā)肝癌過來，發(fā)肝癌過來我就要回去了?！?/p>

他揣著理發(fā)店老板發(fā)給他的4000塊錢回家，又找大伯借了10萬給父親治病。

一年前羅福興花了30塊去算命，算命的說他們家沒有人可以讓他依靠，“我本來想我可以靠我爸，沒想到我爸今年掛了?！?/p>

他不知道為什么，每次父親在病床上痛得抓緊他的手時，他就覺得他好像是出于本能地愛他，“現(xiàn)在我想起和我爸放風箏的時候就很開心。”

羅福興本來覺得自己如果有足夠的錢，會讓父親死在醫(yī)院而不是家里，或者也可以嘗試買網上說的那種安樂死的藥讓他不那么痛苦。當那天四伯提出“放棄”的建議時，父親淚流滿面，羅福興看著父親躺下去，心如刀絞，覺得自己很失敗。

抬頭望了一眼天，天上真是什么都沒有，羅福興說：“我的心要是像大海一樣寬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