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初我到河南鞏義參加“杜甫詩會”,鞏義即唐代的鞏縣,地處洛陽和鄭州之間。那里是中華文明的發(fā)祥地之一,顯著的遺存尚有北魏石窟和北宋陵墓。打動我的是“破落”的宋陵,墳丘坐落在青青的麥田中間,石像寂然站立千年,人們忙著生活,對它們不管不顧,任其荒蕪。我覺得這才是本來意義上的“博物館”:與其地域、風土、氣候、人文固守,不是脫離語境地被抽離到莫名其妙的昏暗館室當中。
回京時順路到安陽殷墟殷陵,一個更適合于懷古的地方。2006年我曾去過西安郊外漢武帝茂陵,那里游人稀少,隔絕塵世,有“時間被封凍”的感覺。這次沒有那么強的時代穿越感,但洹水輪廓依舊,自東而北折,再往西流繞過王宮,卻和三千年前沒多大差別。安陽當?shù)厝说目谝簦嘤蒙{,聽去像在問話或者反問,令我想起讀研時同宿舍的一個安陽同學說話的調子。商周的都城,都建在大河支流的旁邊,如洹水、淇水、漆水、灃水,這么做的原因,大概是水災為害小而土壤肥沃,取水方便。三千年的殷商宮城王陵,人獸甲骨墓坑旁邊,楊柳吹春風,綿羊啃青草,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發(fā)生,一如這里成為商都之前??梢娡醭贿^是這一片天地里的匆匆過客。今天的洹水流經(jīng)安陽城,尚算清澈豐盈,在北方難得一見。在商朝那個時代,以當時的氣候條件,不知洹水是如何地秀麗。
我所說的“懷古”,中間經(jīng)過了許多朝代的隔閡,只有歷史的感嘆而無存在的切膚之痛,不比傳說中的箕子從朝鮮去朝周朝時,路經(jīng)故國廢墟時感受到的。無論《麥秀》還是《黍離》,根據(jù)傳統(tǒng)的闡釋,都只有懷了亡國之慟的詩人才有強烈的共鳴,因為情境的相似,才有“感同身受”。譬如杜甫《春望》“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卑惨輹r代的詩人多耽于歡樂,注重詞藻的修飾,對于亡國之慟的文字,只有“移情代入”的一途才能進入,但終究是隔了一層。
關于《麥秀》一詩,司馬遷《史記·宋微子世家》是這樣說的:“箕子朝周,過故殷墟,感宮室毀壞,生禾黍?;觽?,欲哭則不可,欲泣為其近婦人,乃作《麥秀之詩》以歌詠之。其詩曰:‘麥秀漸漸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與我好兮!’所謂狡童者,紂也。殷民聞之,皆為流涕?!薄尔溞阒姟分挥辛攘人男校置娲笠馐?,春天到了,麥子吐青,高粱抽穗,綠油油的一片,令我想起那個狡猾的少年,他不跟我相好。聽起來像是一位少女在哀怨寡情郎,傳統(tǒng)上卻解釋為這是箕子在責備“狡童”商紂,不聽忠臣勸諫,失道亡國,人民離散,都邑成為一片廢墟,不幾年便滿目青綠的麥黍(商亡發(fā)生于公元前1046年,其時都邑包括安陽和朝歌)。想起舊日的繁華,作為遺民詩人的箕子,不禁悲從中來,眼含熱淚。
同樣的命運三百多年后輪到滅商的周朝。周幽王因為愛美女褒姒而立褒姒之子為太子,廢申后并廢原太子宜臼,導致申后之父申侯聯(lián)系犬戎攻周,公元前771年,鎬京遭到蹂躪,戰(zhàn)火綿延。宜臼東遷洛陽,東周始興。據(jù)《毛詩·序》稱:“《黍離》,閔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過宗廟公室,盡為黍離。閔宗周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這位沒有留下名字的詩人,面對滿目黍稷,興起了浩嘆。詩里寫道: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
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
行邁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
行邁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他一定跟故周有著緊密的關系,因為這詩的往復回環(huán),有錐心之痛,太有存在感,是旁觀懷古者所難具備。(臺灣已故的李辰冬教授在《詩經(jīng)通釋》中認為,《詩經(jīng)》為尹吉甫一人所寫,那這首詩當是詩人到故都時有感而作。)
《麥秀》、《黍離》,開啟了中國詩歌史上的“悼國詩”。連箕子的以“狡童”喻紂王,也開啟了屈原的《離騷》的“美人”、“香草”隱喻體系。每次的朝代更替,都讓一代遺民詩人無法釋懷,而被“記憶女神”(詩神)所照拂,因此而有感人的詩篇。等他們的兒孫輩適應了新朝代,便“直把異鄉(xiāng)當故鄉(xiāng)”,全無他們父輩的“喜舊厭新”了。經(jīng)過一兩百年后再次朝代更迭,他們的后輩又有了“遺民心理”——無論那滅亡的朝代在他們祖先那里是如何的令人痛恨。比如元代金和宋,明代元,清代明,民代清,都有一批這樣的遺民詩人。作為“記憶”的詩歌女神特別寵眷這樣的詩人。因為詩跟“記憶”、“眷戀”、“懷舊”、“感傷”有著本質的親緣關系。
很多人將《黍離》、《麥秀》與圣經(jīng)舊約中的《詩篇》137相提并論,認為都是懷念故國、嘆息亡國之詩。其實里面還是有一些差異的。
《詩篇》137說:
我們曾在巴比倫的河邊坐下,一追想錫安就哭了。
我們把琴掛在那里的柳樹上,
因為在那里,擄掠我們的要我們唱歌;
搶奪我們的要我們作樂,說:
“給我們唱一首錫安歌吧!”
我們怎能在外邦唱耶和華的歌呢?
耶路撒冷啊,我若忘記你,情愿我的右手忘記技巧。
我若不記念你,若不看耶路撒冷過于我所最喜樂的,
情愿我的舌頭貼于上膛。
耶路撒冷遭難的日子,
以東人說:“拆毀,拆毀,直拆到根基!”
耶和華啊,求你記念這仇。
將要被滅的巴比倫城啊,
報復你像你待我們的,那人便為有福。
拿你的嬰孩摔在磐石上的,那人便為有福。
耶路撒冷是猶太國鼎盛時期大衛(wèi)王的都城,原先也是從別族手中搶來的。猶太人在此經(jīng)營二三百年,公元前586年被新巴比倫王國的尼布甲尼撒所滅,圣殿被毀,猶太王雙眼被剜,王公貴族和有用工匠被擄掠到巴比倫,史稱“巴比倫之囚”。慘烈如此,對加害者的痛恨是自然而然的。——特別類似于一千七百年后中國的“靖康恥”(1127年),北宋皇帝貴族和工匠都被金人擄掠到荒涼的北地,備受欺凌。如果那里面的宋人有詩流傳下來,一定會凄慘悲憤到令人不忍聽聞。幸虧有岳飛的《滿江紅》留了下來,它是對“靖康恥”的一個直接回應,也可被視為對《詩篇》137的一個遙遠呼應。
有的基督教解經(jīng)家從“愛”的理念出發(fā),說《詩篇》137并無報復之心,這種解釋與原文不合。因為猶太人的性格跟基督教不同,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正義優(yōu)先于仁愛,類似于孔子的“以直報怨”,而不是老子的“以德報怨”?!裉煲陨袊鴮{粹戰(zhàn)犯的窮追死查,就是這種民族性格的反映。《詩篇》137清清楚楚地表達了詩人對毀滅猶太國的以東人、巴比倫人的仇恨,如果條件允許,就要施行對等的報復(“報復你像你待我們的”)。在屈辱的情境中,猶太人竭力不跟巴比倫人合作,因為巴比倫人不尊重他們,輕慢他們的圣樂,因此他們把琴掛在柳樹上不彈了。在陌生的異鄉(xiāng)巴比倫河邊,他們想到家鄉(xiāng)的圣殿,想到上帝,就會痛哭。所以這里是在異鄉(xiāng)懷念故鄉(xiāng),并且由于一神論的原因,故鄉(xiāng)會逐漸地抽象化為理想的樂土或天國,猶太人之所以離散千年流亡千國而仍舊獨存,正是因為這種精神的天國和信仰的上帝,使他們能夠保持自己的文化“身份”。在一個敵對的環(huán)境中,“敵”、“我”和“彼”、“此”的“身份”都是挺立的、強硬的、僵化的,從族群身份到信仰身份,更由于一神論的排他論傳統(tǒng)(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而加強,這跟周滅商后對商遺民采取了包容的政策(立紂之子為商舊地國君、遷商人于宋國)是不同的,中國這種興亡繼絕和“滾雪球”的漸變模式,跟中東是有差異的。反映在文化上,就是出現(xiàn)了“渾一”大一統(tǒng)的包容性文化,發(fā)展到極致就是三教合一乃至莊子的混沌理論,對于“身份”差異不僅不加以放大,反而予以泯滅。在《麥秀》和《黍離》中,我們都看到詩人經(jīng)過故國廢墟,興發(fā)強烈的悲傷和哀痛,但我們看不出有仇恨之心。就《麥秀》一詩來說,也許是因為詩人(箕子)默認了紂王因為自身的過錯(如不聽忠臣的勸告)導致滅國,從而減去了對周朝的敵意。就《黍離》來說,詩人也許意識到是周幽王自身的過錯導致了豐鎬二京的毀滅,同時,東周作為周朝仍舊還是存在的,從而減緩了他的痛苦,消減了他的“受害人”仇恨意識?!坝朴粕n天”一句透露出詩人的宗教意識,認為天離我已遠,天命已棄我而去,因此沒有什么好報復可挽回的。兩首詩都符合孔子所說“哀而不怨”。
而《詩篇》137是猶太人在異國他鄉(xiāng)懷念已成廢墟的故鄉(xiāng),對加害者懷抱著強烈的仇恨。對于上帝耶和華的信仰,使他們堅信上帝離他們很近,一定會恢復他們的圣殿(后來也確實曾經(jīng)恢復過),一定會報復他們的仇敵。宗教感的差異導致了這三首詩的不同。仇恨意識加上一神論信仰,容易使仇恨固化,導致“冤冤相報何時了”的后果?,F(xiàn)在的中東各國各教打來打去,從文化心理上說也與此不無干系。youtube.com未封之前,我無意中曾看到一個mtv,唱示巴勒斯坦人被欺壓的情境,聽后令我悲愴落淚,恨不能馬上去扔石頭。由《詩篇》137前半段直接演繹出的名歌《巴比倫河》(By the rivers of Babylon)——因我聽歌不太關注歌詞,竟不知道兩者相關——現(xiàn)在一看歌詞,再認真聽,真能喚起悲愴感,甚至報復的沖動。這令我想起少年時代看過的《高山下的花環(huán)》、《花枝俏》一類電影小說,看完后也是產生報仇殺敵的沖動。這大概就是所謂“戰(zhàn)士的詩歌”了。這種“仇恨詩教”的來源是什么?可是問題的解決是這么簡單的嗎?文學的宗旨到底是什么?如果說“記憶”女神產生詩歌,那么“遺忘”是不是可以產生和解?
如果從詩藝來說,按傳統(tǒng)的“賦比興”,三首詩都是由強烈的“興”起頭——興的作用相當于打火機的點火——甚至全部是興,它跟感觸、感發(fā)、默示有關?!案小庇伞跋獭焙汀靶摹睒嫵?,“咸”是周易中最偉大的一卦,陰陽交感,天人合一,內外渾融,富于動作感?!案小本褪前l(fā)生在心里的發(fā)興,圣靈或詩神的手撫摸了詩人的心弦,產生顫動,無法自控地發(fā)出聲音。詩人看見麥苗青青,黍苗搖曳,河水漣漣,突然感受到故國降臨,聞到它的氣息,而同時又意識到它的不在,“得”、“失”并存,“今”、“昔”同在,“在場”即“缺席”,由此反差而產生巨大的悲慟,而有后面的賦比。如果說“興”是神奇,賦則是人力,而比介于二者之間。
“去年的白雪而今安在?”這是維庸《遺囑集》里的一首嘆息年華消逝的句子,它也適用于朝代的更替。在中國詩詞中,哀悼朝代的不少,《麥秀》、《黍離》形成了一個傳統(tǒng)。《詩篇》137在西方也是,如拜倫就有對它的復寫。就像濟慈的“夜鶯”穿越不同時空被弱女子路得和病詩人濟慈聽到,維庸的“命運”穿越不同時空令帝王們屈膝,文天祥的“正氣”穿越不同的時空澆灌到圣賢烈士身上一樣,“故國之悲”也穿越不同的時空擊中了遺民詩人們的心靈,使他們眼含熱淚,難以自控。東海西海,何止心同理同,人生遭逢,也有“身受感同”。洹水、灃水、長江、恒河、尼羅河與巴比倫河,人煙稠密的江河之旁,國家興衰有時,城市成毀不定,人民聚而又散,天命來了又去,對于廢墟慟哭者來說,這許多條不同名字的河流,其實是同一條河流,這許多種不同語言的悲傷,其實是同一種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