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來世的散文
——致一位友人
Ⅰ
也許,中國仍然保存在外省,
盡管那里的地平線上也已經(jīng)大樓成群,
商店用擴音器兜售歐洲品牌的尾單,
舊花園的最后一塊磚被孩子
攥在手中,樹葉銹蝕在窨井蓋上,
痰離垃圾箱的門只差半寸。
但是有一種被剝光的安寧
徘徊在裁縫鋪窗前,潮濕的床單
仍然在空地上和柳絮共存,茶館里
大鐵壺的嘴沖淡了現(xiàn)實的霾,
新茶照例兌老故事;方言的腭
仍然發(fā)達,為過境的潮流尋根問祖。
Ⅱ
梅雨為幔的窗,好過一把傘
撐開時齏粉四散,光禿的柄
栽種進天空,往事全都失重……
這里,慢是一種膠黏劑,也是??;
你苦澀的舌苔,早已養(yǎng)成
一種為拖延癥而道歉的習慣。
自我的羊角每扎進一小截籬笆,
后退一步就需要花費數(shù)年。
手指變得和父輩一樣焦黃,
內(nèi)心的火山兌換成一截截煙灰:
“語言,假如是一根柳枝,必須
栽在路邊生長,否則就只剩鞭子的功能?!?/p>
Ⅲ
書架上,過時的薩特緊挨??拢?/p>
弗洛伊德,忍受著對面的納博科夫
隨時發(fā)作的諷刺。薩義德來了,
一批吉卜林式的作家不得不遜位。
李煜的全集薄如蝶翅,繞過
沉郁的杜甫,飛入不同版本的莊子。
厭倦了從首都來的文化販子
在講臺或酒吧里高談最新的譯著,
但總會不放心地來到書店:萬一
其中有一句話是對的……盡管再沒有
一本書,能讓自己瞬間變回包法利夫人,
對著鏡子說:“我終于有了一個情人!”
Ⅳ
周末,鐵定地屬于女兒,聽憑她
將自己牽往另一種童年:鋼琴課,
冰淇淋店,過山車或演唱會;
晚餐后將她送還到前妻的別墅前,
讓小手留下的余溫陪伴歸程,
途中,一片廢棄的廠區(qū)里林立的煙囪
讓你想起自己被烏托邦一再地路過,
被當做播下的火種自生自滅;冥冥中
犯下的錯,就像少年時貪看
山中的棋攤,回家后發(fā)現(xiàn)父母不在,
兄弟已老,砍柴的斧頭已爛……
該怎樣相信神話中有過自己的位置?
Ⅴ
仍然會有人成為本地的象征,
經(jīng)歷漫長的漂泊后被葬禮迎回家,
悼詞不吝贊美,而且充滿訛詐——
只有那盒冷卻的骨灰知道
這身后追加的尊榮,從不曾
在生前給予過一縷火苗般的溫暖。
意志,如果再缺一點鈣,就可以
活得很自在。在偏僻的酒桌上久坐,
也會被動地成為官員和土豪的朋友。
多少史料在解禁后熱衷于表態(tài):
革命者和商人從來都走得那么近,
即使是被砍下的頭顱,也需要棺材。
Ⅵ
山尖修葺一新的寺院里香火
有多么旺盛,就意味著城中的
生活有多么空虛,華燈稠過了血
但每個人心底的那桿秤漂得比浮萍還要遠;
再沒有一場老友的聚會,不是在
相互取暖中滑向粗鄙與勢利。
一種思考的重,常令電梯多降一層,
就像書房里再添一本書,整幢公寓樓
就會垮塌。午夜,翻閱著青春期的
通信,你的眼眶里濺出這一代的淚水——
讓一只煙圈里幻化的須彌座
重回地面,需要多少人作為臺階?
傷感的提問
——魯迅,1935年
我有過生活嗎?傷感的提問
像一縷煙,凝固在咖啡館的午后。
外面是無風、和煦的春天,鄰座
幾個女人嬌慵的語氣像浮在水盆的櫻桃,
她們最適合施蟄存的胃口了,
他那支頹唐的筆,熱衷于挑開
半敞的胸衣,變成撩撥乳房的羽毛。
為什么這些人都過得比我快樂?
寧愿將整個國家變成租界,用來
抵消對海上游弋的艦隊的恐懼;
寧愿捐出一筆錢,將殉難者
鑄成一座雕像,遠遠地繞道而行。
文字是他們互贈的花園,據(jù)說
捎帶了對我大病一場的同情。
可以寄望的年輕人幾乎被殺光了。
我的二弟在遠方的琉璃廠懷古。
需要一件毛毯擋住從腳底升起的寒意,
太陽偏西了,這里有種聚光燈
從臉上移走的黑暗;我懂得
翻譯是某種反抗平庸、貧乏的辦法,周邊的嘈雜聲,已無一絲血色。
我用過的筆名足以填滿一節(jié)
火車車廂,如果他們都有手有腳,
我會勸他們告別文學旅途,
去某個小地方,做點小事情,
當一個愛講《聊齋》的賬房先生,
一個懼內(nèi)的裁縫或者貪杯的箍桶匠……
只要不用蘸血的饅頭,賺無藥可救的錢。
街燈下,閏土忽然在眼前浮現(xiàn),
他仍然看守著海邊的西瓜地嗎?
在月下?lián)]動鋼叉,驅(qū)趕著猹,
然后轉(zhuǎn)回窩棚,捻暗馬燈,
如一族的長輩,習慣了永生般的獨處。
為什么一想起他,就會覺得
這么多年我始終住在自己的隔壁?
越境
——致宋琳,1991年
飛機在離地后還有一次起飛,
當擴音器里傳來:“我們已經(jīng)離境……”
心,被操縱桿猛拽——
荒莽的夜空下,長城已無法搜尋。
從前的那些傷痛都去了哪里?飛越烏蘭巴托,
你看見它們就是歐亞之間隆起的板塊,
冰山般層層堆積,忘川般深深蜷伏;
顯示 屏上,莫斯科與西伯利亞之間的距離近得像調(diào)情,
曼德施塔姆就這樣被消解了。
你疲倦的頭顱緊靠月球,
疲倦,但毫無睡意,
暫時關閉了歷史的雷達,你在想:
真的會有一種蠑螈,存活在自攜的火?
有一種生活,可以讓所有的詩人不必再言說?
也許詞語們同源于每個語種那背后的
寂靜,而那寂靜是一種聲音,
授權給我們。不要被塞壬的歌唱帶走,
也不要被記憶的雪崩壓成殉葬品。地中海
涌上來如冷風里一口遞到唇邊的酒;
降落:顯示屏上的海拔
是一部對流層中急速閃回的年代學:
1976,1968,1949,1840,1789……
然后,艙窗外的巴黎斜沖過來,
它擁抱流亡者的熱情在你自詡的漫游面前脫臼。
暝樓a
——再悼張棗
玻璃門留有你的指紋
過道上有你的腳步聲,
電梯搖晃如你喝醉的肩膀,
這幢樓有我進不去的暝色——
死,總是留下最完整
和最瑣屑的:一個形象和
活過的證據(jù)。前者讓贊美突然決了堤,
后者:鋸子仿佛正沿墨線撤回。
彩虹路上的旅館
它有手風琴簧片式的外墻。
靦腆的旋轉(zhuǎn)門,甚少旅客潮水般
擁來的景象。大堂里沒有
多枝吊燈的瀑布,登記臺的墻面
沒有連成一排、相互駁斥的鐘,
晚餐過后,小餐廳就迅速藏進陰影。
一盞路燈的眼淚滴淌在柏油里,
這最小的彩虹無人理睬地閃耀。
這里,我和一只門把手上的無數(shù)陌生人
握手,我思考如何與北方對弈,
我像前來覓食的候鳥,外面是隆冬,
風中行走等于背負整個家庭。
每個房間的形狀都不重復——
可能是正方形帶有遼闊的陽臺,
可能狹長、幽暗如寺廟甬道,
盡頭是苦修洞般的大衣櫥,
也可能是一個輕佻的L形,
拐角供一只沙發(fā)游弋于滿城燈火……
這就是被折疊在墻內(nèi)的樂趣。
無需在旅行箱里捎一部厚厚的小說,
每一次入住都像在閱讀博爾赫斯
或卡爾維諾,情節(jié)讓位于空間的
冥想,沙盤般虛妄的年代里,
已沒有值得再塑造的人物。
偶爾我也會讀到亨利 米勒:
子夜,隔壁的做愛要耗盡
彼此一生的力氣,兇猛,如同
新下線的車型進行撞墻實驗;
讀到索爾仁尼琴:通宵,女人的
抽泣聲伴隨嬰兒響亮的啼哭。
上午總是靜謐的,服務員的
小推車前來清除昨天的每一縷陳跡,
長長的樓道像一只單筒望遠鏡的
內(nèi)壁,遠端有輝煌的云團——
我像是被朝圣或遠征所剩下的,
我到達面臨抉擇的峭壁。
如今我已經(jīng)移居在這座城市,
每次從這里經(jīng)過,那些窗戶凝視我
以預知會遭背叛的、漠然的明凈:
生活的鎖鏈砸斷,接上,砸斷,
再接上;人不可能居住在彩虹中,
即使那僅僅是一條以彩虹命名的路。
a 詩中記述的是北京麗都廣場附近一座公寓樓,張棗生前曾在此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