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朋友,在機場任職,自己不是空中飛人,卻見慣了太多在空中飛來飛去的人,有些竟還成為他的朋友。他說起那些事來時,我們總保持沉默,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我們都不是那類能隨時離開,飛往其他地方,落腳,談事,然后又飛回來的人。生活就像樹一樣將我們牢牢扎入這片毫無前景的城市。一切沒得選,我們知道。
我們對飛行的向往由來已久,可我們的經(jīng)驗卻如此匱乏,我們只能一次次觀看BBC有關(guān)飛行的紀(jì)錄片。我們中一個叫木郎的光棍男人還把他的簽名檔永久地改成了:他是一個鳥人,終生練習(xí)飛翔。我們幾個常去找機場的朋友玩,在擁有落地窗的貴賓室里喝免費茶水,翻看《鳳凰財經(jīng)》、《人物》一類的雜志,體味著躊躇滿懷的滋味,而一旦有真正的VIP乘客需要,我們得隨時抽身,以便騰出位置。我們就像鳥一樣,被趕來趕去。我們在鐵柵欄外看停機坪里的各色飛機,著迷于起飛與降落,就連那巨大的噪音聽來都覺得如此悅耳,如此激動人心。
看,又飛走一架——我們像鄉(xiāng)巴佬一樣莫名躁動。
可如今,我們誰也沒有了這樣的心情,工作、年紀(jì)增長以及隨之而來的問題讓我們不再好意思去做那樣的事,我們必須體面起來,就連機場朋友我們也疏于聯(lián)絡(luò),不去坐飛機,我們又去找他做什么呢。
機場朋友再次出現(xiàn)在我們視野里時,已離過婚,我們懷疑他搞了外遇,這個條件優(yōu)越的家伙,完全有實力搞一次或若干次外遇??山Y(jié)果并不如我們所愿,我們完全低估了女人在里面所扮演的角色。機場朋友問,看過《在云端》嗎?我們紛紛點頭,我們怎么可能錯過這樣的片子。機場朋友說,她就跟那樣一位跑啦,刷——機場朋友用手掌比了一個我們常做的手勢,手掌緊急拉升換作一個銳角,就這樣飛走啦,一架他媽的A320。
我們也跟著說,他媽的A320。
我不知道我們對此是否幸災(zāi)樂禍,但那個晚上,我們著實被那樣一件事給吸引住了,一個男人沒能干出來的事兒,一個女人卻干了起來,還干得那么漂亮,刷一下,人就騰空而起,決絕地切斷了與這座城市的最后一絲聯(lián)系,無從尋覓。這需要多么硬的心腸啊。我們都是軟弱的人。
機場朋友說,我再也不想看見飛機了。
我們表示理解,卻對他的悲傷難以感同身受,我們自己都有一大堆麻煩的事情在手,我們還很缺錢,長久地拴住一顆女人的心并不在我們的計劃和掌控范圍之類,我們連明天都不知該如何打發(fā),又如何能體味女人離開時我們該有的心境呢?
我們很快把這事兒給忘了,偶爾周末聚會時,在我們常去的僻靜酒吧,那棟叫銀河大樓的負(fù)一層里,我們聊起機場朋友時,仍會為他干上一杯,他見識過無數(shù)架飛機無數(shù)次起落了,卻無法猜中那架帶走他女人的A320,和那一次關(guān)鍵的起飛。
這真是一件悲傷的事情。我們事后才發(fā)覺。
然后有一天,機場朋友興奮地打來電話,說我發(fā)現(xiàn)她了,她也喜歡看飛機,就和你們一樣。
這話說得我們一頭霧水,她是誰,你前妻嗎,她回來了?
他媽的,我不認(rèn)識她,她總在看飛機,就在你們常去的地方……
這消息讓我們無所適從,我們無法相信竟還有和我們一樣的人,女人。
看飛機的地方我們當(dāng)然還記得,那是一片草場,一棵樹也沒有,那里總有很大的風(fēng),打著旋吹過來,野草搖曳不定,我們就和草站在一起,共同看著天色以及天色里不時閃現(xiàn)的銀色光點。說起來那片草場如今已改變模樣,一再萎縮,一旁建起了城市輕軌,軌道的出現(xiàn)破壞了我們看飛機的心情。那時,擁出的工人會在草地上午休,男男女女躺倒一片,并在無人注意時,留下一堆堆“地雷”。后來軌道像毛線一樣被拉長,工人們遠(yuǎn)去,草場又空了下來,我們卻再沒去過。
所以一聽說有人竟接了我們的班時,我們的心一下澎湃,這一刻,我們連女人的長相也忽略不計,我們迫切想見到那一幕,哪怕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上一眼。女人在看飛機時,又有怎樣的心情?
我們打聽了她,可機場朋友卻含糊其辭,一會兒說好些天沒見著她了,一會兒又說,她還是老樣子站在老地方,看上去有無限心事。我們終于忍不住問,她漂亮嗎?回答卻依舊令我們惱火,機場朋友一時說她像肖全鏡頭下的長發(fā)美人,風(fēng)華絕代,一時又說那不過是朵姿色平庸的胭脂,不足掛齒。當(dāng)我們問及對方的身份時,機場朋友一如既往出爾反爾,起初說她可能是附近大學(xué)的在讀生,后又改口稱她看上去像一位中年棄婦。對于這樣的模棱兩可,我們已很不耐煩,我們?nèi)淌芰藱C場朋友的精神錯亂,他還未從女人走掉這一陰影中走出來。我們決定即刻采取行動,我們不能再等了,我們怕她會像我們一樣對看飛機這種行為感到羞恥,然后消失。
我們躍躍欲試,我們摩拳擦掌,我們的心都跟著飛走了。
終于,在一個禮拜六中午我們直奔機場,我們雙手空空,我們覺得我們就是去看過去的自己的,一種沉重又接近神圣的心情。
我們在航站樓前下了車,穿過那些真正的旅客,步行前往老地方,那是整個機場的起降點,我還記得那里的鐵柵欄上總閃爍著黃色警示燈,柵欄外荒草連片,沉悶的夏日還能見到低飛的蜻蜓、螢火蟲和蝙蝠。我們走在那條多年未變的坑洼土路上,氣溫似乎一年比一年高了,防風(fēng)林離這里還有一段距離,那蔭翳我們享受不到。我們走了十分鐘才抵達(dá)那片草場,途中楊長江用他那臺命根子EOS6D給我們拍了幾張照片,可我們都沒有笑,鼻腔里充斥著過往的青草味道,我們就在這味道里搜尋女人的氣息。頭頂依然有飛機劃過,轟隆作響,氣流分成兩半,我們也沒有駐足看上一會兒,像曾經(jīng)那樣,站成一溜兒,對起降的飛機行注目禮。
故地重游并沒能喚起我們內(nèi)心早已隱匿的情緒,我們的目光直刷刷地盯著跑道一側(cè)的草場,期待一個身影的出現(xiàn),即使大風(fēng)已經(jīng)從這里消失,微風(fēng)也該撩起她的裙擺,她看我們的目光是否帶著一種洞悉,一種同路人的憂傷?我們不敢奢望與她交流,我們只要看看她就好了,或許什么都不用說,我們就能猜出彼此的來路。但我們什么也沒有看見,視野里,除了空空的草場,和草場遠(yuǎn)端的山頭、樹木、鐵塔、房屋,一個人也沒有。
是不是搞錯了?還是今天她沒能來?我們面面相覷,傻在那里,并開始懷疑這一切是機場朋友開的一個惡劣玩笑,以諷刺我們曾經(jīng)的所作所為。我們懷著復(fù)雜的心情給他打電話,我們問,人呢,你說的女人呢?
機場朋友說,人,他媽的什么人?
我們暴露了自己的行徑,機場朋友果然哈哈大笑,他說,你們還真來了啊,她不在嗎?你們找我要人,我找誰要去。
我們管不了那么多,我們說,我們一定要看到她。
直到機場朋友信誓旦旦地保證看飛機的女人千真萬確存在,他已經(jīng)結(jié)識了她,改天一定發(fā)照片,我們才放過了他。在下午三點的太陽下我們懊惱起來,我們?yōu)闆]能和她相遇而惆悵,但我們又隱隱感覺僥幸,沒遇上也好,還有念想和盼頭。我們又猜起了飛機。
在等待機場朋友的照片之前,我們什么也不能做,甚至一連好幾個禮拜我們都沒有碰面,我們有意保持了距離,不再談?wù)摯耸隆?/p>
接到照片那天,我在單位值夜,空蕩蕩的十九層辦公室里只亮著寥寥幾盞燈,我在燈下昏然欲睡,窗外大雨如注,玻璃窗成了雨簾,流水無聲,桌上的煙灰缸里積滿了一包煙量的煙頭,大多還剩半截。這是個平常的夜晚,我都懶得透過窗子去看外間模糊的雨景,正好這時候,手機亮了起來,圖標(biāo)閃現(xiàn),我像抓住什么似的,一下抖擻,我以為是哪個相識的朋友,可我等來的只是一張陌生女人的照片。
機場朋友在照片下留了一行字,看飛機的女人。
照片是黑白色,有些模糊,女人也并沒有在看飛機,沒有任何來自機場的背景,這只是一張日常照片,照片中的女人留著長發(fā),一張側(cè)臉,左側(cè)的頭發(fā)筆直地披下來,遮擋了大部分臉頰,令露出的那一小部分也撲朔迷離,只有一弧小巧的鼻子在光影中挺拔著,如同夜雨中的樹葉。看來的這半張臉既不像機場朋友說的像是大學(xué)生或者棄婦,也沒有我們想象中那樣風(fēng)采照人或姿色平庸,她看上去只是有些特別,神情里藏有一種令人不可捉摸的成分。她的年紀(jì)大約與我們相仿,正在度過三十歲前的難熬時光。
我們很快交流了這張照片,木郎急不可耐地說,操,我們等了這么久,卻被機場那狗日的捷足先登啦。長江幾乎是自言自語說,她好有味道,我要給她拍照片。我什么也沒有說,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
我們再打電話給機場朋友時,他已很不耐煩,他正陷入一場新的戀愛中,并且激動難耐地告誡我們,他媽的,千萬別結(jié)婚,干什么都可以,就是別結(jié)。
木郎憂心忡忡地問,你和她好上啦?
機場朋友對此頗為憤怒,他吼道,你們豬腦袋啊,我討厭看飛機的女人,別再給我提這兩字,我有她電話,給你們這群混蛋吧……
就這樣我們認(rèn)識了卓爾。
卓爾這名字是念大學(xué)時一任男友給她取的,叫的人多了,也就成了名字,我們也跟著叫她——卓爾。
卓爾比我們小兩歲,來自一片盛產(chǎn)美人的陰郁丘陵地帶,卻沒有沾染上那里的黏稠與熱辣,卓爾是一個異常平靜的女人,她的落落大方反倒使我們忸怩起來,卓爾也從不回答“你為什么去看飛機”這樣的問題,后來,我們也不在乎這個困擾我們已久的謎團了。重要的是,我們認(rèn)識了卓爾。
卓爾成了銀河大樓里的??停灰挥袝r間,趕上周末或者隨便哪個晚上,我們總泡在一起。銀河大樓的這間酒吧生意從未好過,雖身處鬧市,但一條湫隘的白天是菜市的街道害了它,一股血腥的褻氣,整夜不散,有時還飄進酒吧來,讓人無端煩惱。但卓爾來了,酒吧的氛圍自然就不一樣,駐唱歌手老黑一改往日懶洋洋的腔調(diào)開始在臺上賣力地唱,有時唱到山窮水盡,老黑便朝我們招手,示意我們也上去,因為沒有別的觀眾,用不著害羞,所以有時我們也捧場。卓爾也跟著唱起歌來,坐在那張泛著潮氣的椅子上,撥一撥臉頰一側(cè)的頭發(fā),用手機搜歌詞。應(yīng)該說卓爾的歌聲還不穩(wěn)定,氣息時強時弱,可卓爾總能堅持唱完,不知為何,我有些喜歡這樣的歌聲,像一株風(fēng)中的野楊梅。
平日卓爾在一家外語培訓(xùn)機構(gòu)教日語,她最想去的國家就是日本,她說她一定會去定居。我們很能體會這感受,可我們的日語水平僅限于看幾部AV片子,說到這里,卓爾總是笑,說我們腦袋里只記得那些事兒。卓爾向我們推薦了不少日本電影,從今村昌平到是枝裕和,大部分是關(guān)于家庭生活的影片,可我們鮮少去看,卓爾也從不問我們觀后感。我們只喜歡看與飛行有關(guān)的片子,除此之外我也無法抵擋好萊塢大片,如果一部電影里不撞碎幾部令人咋舌的跑車不轟掉一座房子死一干人等我們是不會過癮的。卓爾也很能接受我們這種沒有理想的生活,這或許是我們和她相安無事的原因。我們彼此尊重,我們支持卓爾的目標(biāo),為一切離別喝彩,卓爾也說過羨慕我們這樣的安穩(wěn)生活,可她并不能過。
卓爾說過,她還會在這里待兩年,然后一定會走。我們推算著,那時卓爾已經(jīng)二十八歲了,二十八歲的女人去闖蕩這陌生世界在我們看來是一件冒險的事情,不過我們不會給卓爾制造麻煩或者精神困擾。只是私下聊起來時,我們覺得卓爾的準(zhǔn)備是否顯得太過漫長而且是否為時過晚?畢竟那時,我們都三十歲了,我們只能安分下來。
卓爾住在機場附近,一套兩居室里,住著她一個人,她七樓的陽臺對著不遠(yuǎn)處的停機坪,飛機起起降降,一撥撥人離別又重逢。卓爾說她打小就喜歡車站、機場這類地方,喜歡看過往旅客,他們拖著大大小小的行李,就好像那是他們僅有的依靠似的。卓爾還說,很多人都是孤零零的一個,身旁并沒有親友迎送,壓根兒沒有喜極而泣這樣的場面,大多數(shù)人只是孤單地來回。
就像生和死。卓爾說。
我們卻無法感同身受,我們對離別不感興趣,我們只是欣賞一架龐大的機器擺脫地球引力一頭扎向天空的樣子,何等的雄壯,而等這無畏的機器再次轟然降落時,窗外已是另一個世界。我們或許還著迷于這樣的變化,刷一下,窗外的風(fēng)景變幻,異地的空氣直面而來,就好像經(jīng)過這短短的天空之旅就能清洗身上的一切過往,面對全新的環(huán)境,重新開始。
卓爾說,這是可能的。
我們卻又不信了??赡艿闹皇亲繝?。
一旦我們問起,你為什么要住在機場時,卓爾只是嘴角上翹,臉上有小小的狡黠表情,像一只犯了事的貓。卓爾說,那里很安靜啊。對于這種說法我們無可奈何,我們把這二十年來最大的寬容都用在了卓爾身上,只好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卓爾對她的故事諱莫如深,對我們的過往也不聞不問,這種萍水相逢英雄不問出處的態(tài)度,反倒使我們有種坦然相見的感覺,遇到任何事,我們都不必避諱對方,接電話也是如此。
我們和卓爾的齟齬就是從電話開始的。
卓爾卻沒有電話,至少聚會時這樣,更多時候她只是在屏幕上飛快地敲著字,以這樣的方式與人保持交流,我們則無法做到,我們還得接聽來自家人、朋友、同事之間的電話,電話里的事都是瑣碎的,通常讓人沒有耐心。我們厭煩一個人在沒有見面的情況下就對你指手畫腳,而煲電話粥在我們看來也是這世上最無聊的事情。老媽的電話也不例外,每當(dāng)她的名字在屏幕中久久不散時,我的頭皮就一陣發(fā)麻,更多時候我只是盯著那個名字發(fā)呆,將手機靜音,音樂去掉后,老媽的名字看起來就有了另一番意味,耳邊仿佛響起兒時她在大院里呼喚我名字時的奇特發(fā)音,那讓我備受嘲笑的發(fā)音。
起初卓爾還很好奇,見我一動不動便湊過來問,這個龔雁南是誰?我說,我媽。卓爾就哈哈大笑起來,說有你這樣存名字的嗎,你怎么老不接?
我說,我是煩,這女人跟唐僧似的,隔天就念緊箍咒,誰受得了?
卓爾就不解地望著我,眼神里有詫異與失望的成分,我心里一陣發(fā)毛,不得不接時,也是一如既往地開場,又有什么事啊,有事說,沒事掛了啊。電話那頭可不管不顧,依舊說著諸如注意身體、有空回來吃頓飯、不要抽煙、應(yīng)酬時少喝酒,女朋友還要接著找等等問題,說起來沒完沒了,毫不在意電話那頭我的感受。我只好閉著眼睛把那套滾瓜爛熟的說辭又說上一遍,嗯,知道了,在家呢,早吃過了,沒熬夜,好著呢,暫時死不了。
電話就被我摁掉了,卓爾就目瞪口呆起來,整個人臉色煞白,我還沒事兒人一樣,卓爾就跳了起來,你怎么這樣啊,她可是你媽,你怎么這樣待她,你有點良心沒有?我怎么認(rèn)識你這樣的人……
輪到我詫異了,這有什么可奇怪的?
我斷然沒想到卓爾竟會為此生氣,好像突然翻臉不認(rèn),我做了什么造次的事兒了嗎?
我問卓爾。
卓爾就說,不是每個人都有你們那么幸運的。
卓爾說這話時一本正經(jīng)得令人費解。
可這一切簡直莫須有,好像一頂什么罪名突然扣在了我們頭上,我極力爭辯,并對此穩(wěn)操勝券,因為卓爾在我們面前總流露出“我們的日子是美好的”這種調(diào)子,我一點也不明白,我們他媽的有什么可美好的,我們連死也要死在這片地方,這還不夠糟糕嗎?
正好這時候長江也干了件令我們所有人都咋舌的事情,他竟和一位我們從未謀過面的女人辦理了離婚手續(xù),是事后他坦白的,此前沒有任何蛛絲馬跡,那場婚禮沒有儀式也沒有宴請任何一方親友,所以我們被蒙在鼓里。直到一次他說起要賣掉他的房子時,我們才有所警覺,起初長江只是表示他欠了點錢,想還。當(dāng)我們問他欠了多少時,他卻欲言又止,還是后來他主動交代說,皇甫,我離婚了,賠了對方十萬,那錢是借來的。我們也才知道,長江竟在不動聲色間成了一個離異男人。這讓我們久久說不出話來,我們覺得長江就像管不住他鏡頭似的管不住他的一部分身體,我們還懷疑這是一宗手法老套的詐騙案,可長江卻一遍遍保證對方絕不是騙子,她是他很早就相識的人了,只是兩人不合適,沒想到結(jié)果是這樣。
就是這么無望的日子(木郎近來失業(yè),長江離婚),卓爾竟還一遍遍說著羨慕我們的話,這讓我難以理解。一次在銀河大樓,我心里殘酷了一下,用一種反擊的語氣問卓爾,你有這么慘嗎?我的本意是喚起卓爾的故事,沒想到卻犯下一個輕浮的錯誤,我這才發(fā)現(xiàn)卓爾是脆弱的,她當(dāng)即沉悶下去,然后一連好些天我們沒有見到她。
卓爾就這樣來去無蹤,從不解釋,就像棵卷心菜,過往被層層包裹,密不透風(fēng),有時我竟覺得我們在和一個虛無的不存在的人交往。
我以為我們早已習(xí)慣了彼此,可半個月過去,卓爾還是沒能出現(xiàn),她回避我們,所有聯(lián)絡(luò)方式都失效,我只好去見她。卓爾上課的外語學(xué)校就在師范大學(xué)附近的五金交化大樓里,四層的位置,我成功躲過了前臺小姐的目光,溜進了日語班教室。教室里人不多,二十來個的樣子,我從后門進入,隨便找了張椅子坐下,卓爾果然在臺上,一身黑色套裝,說不出的嚴(yán)謹(jǐn),這樣的卓爾和我往日見到的穿牛仔褲隨意的T恤衫的卓爾又不一樣了,別具一種威嚴(yán),說實話我挺害怕這樣的卓爾,冷冰冰的,像一張試卷,不近人情。卓爾發(fā)現(xiàn)我時,也只是用目光瞟了我一眼,皺了皺眉,然后繼續(xù)面不改色地講著我壓根兒聽不懂的語言。課上到一半,我實在耐不住這時間到外間抽煙,卻被保安識破攆了出來。我就在樓下等卓爾。卓爾出現(xiàn)時,竟沒有四處張望,尋找我的身影,而是挎著包直通通往前沖,全然不在意我曾經(jīng)的出現(xiàn),這讓我有些不好受,我就在后面喊,喂,卓爾。
卓爾回頭時是一副“你到底想做什么”的表情,我趁機向卓爾表達(dá)了自己的歉意,可卓爾卻有意不提這事兒,她好像忘掉了一切,卓爾說,她只是太忙。卓爾說得真誠,我不得不信,我對卓爾說,我送你回去吧。卓爾猶豫片刻,終于點了點頭。
就這樣,我才在結(jié)識卓爾一年后來到了她的住處,那間能看到飛機的房間。其實遠(yuǎn)遠(yuǎn)的我就聽見天空中傳來的轟鳴,撕裂氣流的聲音隱在那片瓦狀的暗沉天色里,像雷聲,滾來滾去,一刻不停。每日如此,我不知道卓爾如何能忍受。我問。卓爾卻一笑置之。
卓爾的房間也出乎我的預(yù)料,不像是租來的,裝修精致,白色橡木地板和配套家具使這里看上去有了家的味道。墻上的畫框里有幾幀梵高的油畫仿制品,不是粗劣的印刷品,是貨真價實的油畫,該是來自國外旅行中的收獲。房間里井井有條,連垃圾簍里也沒有任何丟棄物,廚房敞開著,看得出使用過的痕跡,餐桌上的一束滿天星開得正好,空氣里一股暗香。
這一刻,我有些恍惚,我不確定這是否是一個單身女人的房間,卓爾的臥房我沒有去,另一間的門也關(guān)著,我只好想象這里發(fā)生的一切,卻理不出任何頭緒,我只能站在空蕩蕩的陽臺看不遠(yuǎn)處的機場,那一片燈火璀璨的地方,航站樓的圓形弧頂在夜幕中像一只巨型鳥巢落在大地間,空中的巨鳥們睜著明亮的眼睛正在歸巢。
我由衷地贊嘆,想象自己在這里生活的情景,是否真的會有一種安寧從心里淌過?我不說話,卓爾就看穿我似的,說,你來,不只是為了看看這里吧。
我承認(rèn),跟著,為了滿足我似的,卓爾說起了她的故事。
卓爾兒時也住在機場旁,那是無數(shù)池塘與塊狀稻田相雜的地帶,山茶與柏樹點綴著那里起伏的地貌。從飛機上看很美。卓爾也是離開時才知道的。
卓爾寄養(yǎng)在“嗲嗲”家,卓爾的“娭毑”死去已有些年頭,那個嗓門洪亮的女人死于一場車禍,那年卓爾還小,對此只有些許印象,大多還來自于葬禮。他們說“娭毑”那天昏了頭,竟在機場路上晃悠,像搭車又不像,結(jié)果被一輛“背時鬼”貨車撞上。那是夏季,長沙的七月已酷熱難耐,一切籠罩在蒸騰的熱浪中,像鋼精鍋里的水汽,反復(fù)循環(huán),夜里也如此,大人們苦不堪言,葬禮因此匆忙簡短。
棺材卓爾是遠(yuǎn)遠(yuǎn)看過一眼的,那樣漆黑笨重,停在堂屋當(dāng)中,一道明黃色符紙就貼在棺材底,一動不動。道士先生穿著大褂,手擎木劍,口中念著誰也聽不懂的咒語,一只雞被當(dāng)眾放了血,可轉(zhuǎn)眼,卓爾又看見道士先生坐到桌上喝酒去了,兩撇稀落的胡子隨著嘴角咀嚼,上下顫動。道士先生臉頰深陷,露出兩個大洞,黑夜里有幾分猙獰,像鬼,卓爾就忍不住慟哭起來,她看見那只殺雞的手上還沾滿了雞血和一縷雞毛。
你看見什么啦?人們問。
卓爾說不出話,只是驚恐,父母就將她寄放在了山丘另一頭的鄰居家,卓爾便整夜聽見柏樹林后的鞭炮響以及鑼鼓時續(xù)時斷的聲息,伴隨著蚊蟲的轟鳴,逐漸睡去。于是那個時常詛咒母親并打著赤腳也慫恿卓爾這么干的女人就永遠(yuǎn)地離開了卓爾,那以后,卓爾徹底遺忘了她。
接下來,家里沒有了女人,但卓爾依然沒能離開鄉(xiāng)間,父母在市里只有一套極小的宿舍,住兩人都嫌擠,卓爾就只能繼續(xù)以一個假小子的身份成長在這片豐腴而又單調(diào)的土地上,與父母生活和愛無緣,整日晃蕩,也打著赤腳,路過一口池塘?xí)r還險些被吞沒。那是一口種滿了蓮的池塘,這樣的池塘遍布在山丘間的低洼地帶,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四周是茂盛的野草和被野草覆蓋的小徑,壓根兒就看不到池塘的真正邊沿。卓爾追逐著什么,不慎一腳滑入,若不是池塘旁一把強有力的野草根莖給了她足夠的支撐,卓爾就會有沒頂之災(zāi),她的半個身子已深陷淤泥之中,而等路過的村民發(fā)現(xiàn)時,卓爾仍一聲不吭地拽著那把野草,頑強地,臉蛋上沒有淚痕。
這樣的日子過到六歲,臨上學(xué)的年紀(jì),原本卓爾是要進城念書的,她終于可以擯棄鄉(xiāng)間的一切,穿上一雙合適的鞋子,到城里去了??梢粓鲎児蕝s永遠(yuǎn)地改變了卓爾的一生,那是比“娭毑”故去更慘痛的經(jīng)歷,卓爾的母親死了,死于自殺,尸體是很多天后撈上岸的,據(jù)說那時女人的眼珠已被魚吃掉,仿佛這是她想要的結(jié)果。不同于“娭毑”,這次卓爾沒有見到棺材,只有一個書包大小的骨灰盒在等著她。
這一切源自卓爾的父親,那個長相清秀年紀(jì)不大的中學(xué)英語教師竟贏得了一位教授女兒的芳心,女人不顧男人有著家室,公然來往著,還密謀了未來。當(dāng)一切無法挽回,離婚被提上日程時,卓爾的母親,這個紡織廠的擋車工,十六歲起就委身于卓爾父親的女人只好在一個薄霧籠罩的清晨從湘江一橋上一躍而下,沒入了端午節(jié)后大漲的江水中,一旁是靜默的橘子洲。
他們說女人死前竟連卓爾最后一面也沒見,那么義無反顧。這是卓爾至今無法原諒她的原因,或許看見她,女人就不會死。卓爾當(dāng)然更無法原諒父親,那個怯懦的男人,在消沉了一段時日后,竟從所有人的視線中消失了,據(jù)說后來去了日本。
卓爾從此形同孤兒,整日困守鄉(xiāng)間,被流言和別樣的目光滋養(yǎng),這樣的童年使得卓爾性情大變,也練就了一顆堅韌的心,直到沉默寡言的“嗲嗲”去世。那一年卓爾念高中,她從市區(qū)的學(xué)校趕回來參加葬禮,同樣是一個夏天,卓爾已出落成一個妙齡少女,她穿著一襲白裙來到葬禮上,備受矚目,但葬禮同樣潦草,卓爾再次看見一口油光發(fā)亮的黑棺材時,竟沒有了恐懼,而這一次流淚,卓爾不是因為害怕,而是覺得這世上再沒有了親人?!班青恰钡牧硪粋€兒子卓爾的小叔叔冷眼旁觀著這一切,他只對卓爾說了一句話,以后你就要靠自己了。卓爾明白這話的意思,人情冷暖于她而言早已稀薄如霧,父母的事已給她打過一劑預(yù)防針,那藥效足夠卓爾一輩子去消磨。
十六歲的卓爾就這樣明白了人生的意義,放下,放下一切。
卓爾很快和一個有家室的商人好上,商人做著盜版碟片和書籍生意,對卓爾很好,帶著女兒般的疼愛,借助于他,卓爾成功逃離了那片讓人大汗淋漓又倍感寒冷的土地,擺脫了那讓卓爾喘不過氣來的空氣,完成了不敢奢望的學(xué)業(yè),然后,卓爾和他說了再見。
卓爾在說到這一切時臉上有一種令人揪心的心平氣和,好像說著自己之外的故事,我不知該如何表達(dá)自己的反應(yīng),難道我想說“我愛卓爾”嗎。說完,卓爾也只是松了一口氣,好像面對我摘下了她的面具,而面具之下的依舊是那個往常我熟悉的卓爾,水之下依然是水。
我也終于能體會到卓爾在面對我們時的復(fù)雜心緒,我們口中的苦悶遭遇和與家人的繁瑣溝通于她而言都是空白。我也沒有問卓爾一心想去日本只是為了尋找父親?見到他又如何呢,父女倆能冰釋前嫌,一同生活嗎?還是卓爾只是去復(fù)仇的?這些問題我都來不及問,因為一段插曲徹底擾亂了我們。
一個中年男人突然出現(xiàn)在房間里,我不知所措,不明狀況,卓爾也有一秒鐘的失色,但很快鎮(zhèn)定,說,你來了。中年男子緩緩環(huán)視房間,注視著我,將一串鑰匙扔在了餐桌之上,銀色鑰匙像飛機一樣劃過一道拋物線貼著木質(zhì)桌面滑行了一段距離,一頭撞上了餐桌一頭的陶瓷花瓶,發(fā)出清脆的一聲。男人在聲音中不動,身上挺括的白色襯衫襯著他依舊良好的身形,目光里漫不經(jīng)心的成分卻仿佛將我看了個透。
男人沒有說話,保持了克制與沉穩(wěn),那是男主人的神態(tài)。
我坐立不安,再看卓爾,卓爾已徹底平靜,一捋耳邊的發(fā)絲,介紹起我們來,說,這是老李,這是我朋友,皇甫。
我們在介紹聲里握了握手。我這才好好注意來人,有幾分熟悉,哪里見過,男人抹了頭油的頭發(fā)三七開貼在腦后,柔韌有力的手腕上戴著一只簡約的百達(dá)翡麗,從男人的形態(tài)上能看出這是一只貨真價實的百達(dá)翡麗,而正是這只表讓我想起他是誰來,在機場朋友口中這只該死的表和他的主人多次出現(xiàn),甚至在一次社里的飯局上,我確定見過他,他肯定就是機場朋友的老大了,對面那座龐大的日夜不息的機構(gòu)歸他管轄。
辨認(rèn)出男人身份后,我立即尷尬地向卓爾道了別,男人用目光目送了我,嘴里依然什么話也沒有,只是偎在沙發(fā)上,點了一支煙。卓爾將我送了出去,在電梯口,我們再次對視,卓爾臉上有訕訕的表情,我對她說,有情況,就給打我電話。
卓爾臉頰微微抽動,想說什么,終究沒能開口,只是給了我一個放心的微笑。
那是我見過的卓爾的最后一個表情。
后來,面對長江和木郎的質(zhì)問時,我保持了沉默,我好像忘記了那一晚發(fā)生的事,也不去猜想卓爾最后的下落,我們只是接受了這樣的事實。
我們知道總有一天卓爾會離開,提前對我們來講或許算不上壞事。那間能看到飛機的房間我還去過,夜里,那房子長久地黑著,沒有燈光,只有一旁的機場永遠(yuǎn)燈火通明,頭頂?shù)霓Z鳴也經(jīng)久不息。我們不知道卓爾去了哪里,為何又不辭而別。我們只好想象在日本的天空下多了一個這樣的女孩兒,孤單的,臉上是一種不為任何人任何事兒動心的表情,我們知道,這是卓爾短短二十年來唯一學(xué)會的本領(lǐ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