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來,飛雪漫天,四處如宣紙般白茫一片。當(dāng)白作為主色調(diào)覆蓋整個世界時,眼睛開始無所適從。唯有未被覆蓋的點(diǎn)點(diǎn)色塊,如白色宣紙上的印章般醒目、跳躍。王羲之《快雪時晴帖》是否就寫于此景呢?
走進(jìn)冬日,淋漓的經(jīng)受徹骨的寒冷,才知道這就是大自然的節(jié)奏,春暖夏熱、秋收冬藏,黎明即起、日暮即昏,自然如此分明的韻律感,告訴人們他的胸懷和不可捉摸,他可以吐納萬物,亦可寂靜無聲。
書法常常為古人所頂禮,大概源于它近乎自然大道的秉性,古人說:『夫書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矣?!豢纯醋匀恢薪跞涡缘纳鷻C(jī),橫勢如廣闊之平原、縱勢如高山之絕壁、斜勢如巖壁之掛松……要么寂靜無聲、要么狂風(fēng)暴雨、飛雪滿天,連樹葉都沒有重復(fù)的兩片,古代先民看到如此之氣勢,便濡毫吮墨、提筆而書,他們要寫出大自然的氣勢來,于是:「橫」如千里之陣云、「點(diǎn)」似高山之墜石、「撇」如陸斷犀象之角、「豎」如萬歲枯藤、「捺」如崩浪奔雷、「努」如百鈞弩發(fā)、「鉤」如勁弩筋節(jié)(衛(wèi)夫人《 筆陣圖》)。將書寫文字發(fā)揮到如此驚天動地,這分明是在書寫天地之精神!
閑暇之余,我會坐在咖啡廳里,透著玻璃看世界,似乎這個世界的喧囂已經(jīng)與自己無關(guān)一樣,內(nèi)心格外平靜。薩克斯、蕭笛聲……旋律如同筆尖在宣紙上起舞,在某一瞬間,心與筆不分彼此,在筆與筆連綿不斷的動作中一而二、二而三……紙上書寫時的筆筆生發(fā),如同窗外樹木的枝枝杈杈,看似雜亂無章的一團(tuán)一團(tuán),卻是枝葉分明的。
古人有『外師造化,中得心源』說,我感同身受。因?yàn)樵旎妗⒅忝?、之雄?qiáng)、之不可測給了我無窮的創(chuàng)作靈感,漢代蔡邕這樣看待書法:『為書之體,須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飛若動,若往若來,若臥若起,若愁若喜,若蟲食草木,若利劍長戈,若水火,若云霧,若日月,縱橫有可象者,方得謂之書矣』(《筆論》),『象』是中國美學(xué)中特有的概念,當(dāng)代學(xué)者彭鋒認(rèn)為,『象』是一個流動的過程而非具體的結(jié)果,它存在于具體景觀和已成型的藝術(shù)作品之間,齊白石『似與不似』、石濤『一畫』法,無不涉足『象』之領(lǐng)地。就書法而言,從蟲食草木、利劍長戈到宣紙上的筆墨語言,其中轉(zhuǎn)換的地帶便是『象』的作用之處,而『象』的獲取,從來只與心之感悟相關(guān)。它不是景觀,卻是景觀在心靈深處的投射,再配以良筆佳墨,見諸筆端,『翰不虛動,下筆有由』,便是以人生寫書法,以筆墨書性靈,入眼為墨跡,實(shí)則為心靈之跡化。
大自然與書畫,雖是兩種事物,其內(nèi)在的精神氣致從來都是一致的。
金農(nóng)擅畫梅,有一《梅花》斗方,交錯生長的枝杈、梅花占滿了大半個紙面,畫之右側(cè)有厚重古拙的『空香沾手』四字,讓人獲得視覺享受之余,似乎聞到了梅香,指間亦梅香縈繞。視覺、嗅覺、觸覺的同時滿足,堪稱審美厚度的極致。
而書法審美之厚度亦不遜色,如趙松雪、董香光書法形體俊美雅致,味覺似甜味;徐生翁、王璩常古拙厚重,品嘗似苦味;弘一法師結(jié)體平正圓潤似清涼之甘泉;王覺斯、傅青主之大草則如綿綿之辣味等等。大師之作必有味覺之傾向,有味之作也必不會落俗格。
明末張岱言:『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字理如人理,人無癖不可交,字無味亦不足觀賞,味是書寫者感情之外化,沒有感情的書寫往往造就沒有溫度的作品,其味如嚼蠟,如何打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