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天,鄭 鳴
(武漢大學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第三姓”的立法解釋透析與制度反思*
李新天,鄭 鳴
(武漢大學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姓名權蘊含公法與私法的雙重屬性,其中“第三姓”存在的合理性與合法性更是備受理論與實踐的關注。雖然2014年全國人大常委會的解釋在立法理念與技術上較原有立法更為先進與合理,明確承認了“第三姓”的法律地位并規(guī)定了適用條件,但由于在實體規(guī)制上仍存有缺失,司法適用中并不能盡如人意。本文認為,在“第三姓”的法律地位已經確立的前提下,應當平衡姓名權的自由行使與合理限制,對于違反公序良俗的情形以及其他正當理由應當采用列舉的方式進行細化規(guī)范,這也是解決“第三姓”法律承認與適用的妥當路徑。
姓名權;第三姓; 公法與私法; 公序良俗; 正當理由
所謂姓氏,系具有一定血緣關系群體遺傳之社會形態(tài)表征,名字是特定人用于與他人相區(qū)別之稱謂。我國臺灣學者將姓名定義為:“姓名,系對一個人用以與他人相區(qū)別之稱呼”*王澤鑒.民法實例研習叢書·民法總則[M].中國臺北:三民書局,1983.94.;我國大陸學者認為姓名是“姓與名的合成,其中姓是表明家族系統(tǒng)的,而名則是表示當事人本身的語文符號”*張俊浩.中國民法教程[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1.147.。姓名在民法意義上討論時,其具有狹義與廣義之分:狹義的姓名即是指本名,而廣義的姓名應當將字、號、筆名、藝名等涵攝在內。姓名一般承擔的社會功能主要包括:第一,代表群體或者個體的功能;第二,表明等級身份的功能;第三,規(guī)范婚姻關系;第四,彌補命運缺憾;第五,指代特殊事務;第六,體現(xiàn)社會評價;第七,凝聚文明精華*楊立新.中國人格權法立法報告[M].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05.315.。故,姓名于民法上得以人格權中姓名權保護,即“姓名權是自然人依法享有的決定、變更和使用自己的姓名并得排除他人干涉或非法使用的權利。”*姚輝.人格權法論[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153.于此定義項下,姓名權應當包涵姓名決定權、姓名變更權以及姓名使用權這三項內容。
誠如上述對姓名的功能枚舉,姓名,尤其是姓承載了自然人乃至其親屬、家族的特殊情感寄托與責任負擔,在現(xiàn)代社會,子女姓氏之決定與變更問題已經在實踐中引發(fā)了諸多爭議,理論的探究與立法的回應不容忽視。本文擬就“第三姓”存在的合理性與合法性進行分析,評述現(xiàn)有法律法規(guī)及相關規(guī)范性文件,對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于2014年11月1日通過的《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第99條第1款、〈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第22條的解釋》(以下稱全國人大的立法解釋)進行解讀與反思,以期為法律適用提供學理依據,進而為姓名權之本土化立法建構有所裨益。
所謂“第三姓”是指父姓與母姓之外的姓氏*針對一些學者提出的“聯(lián)姓”,筆者認為,“聯(lián)姓”是指取父姓與母姓聯(lián)接使用成為子女的姓氏,其包括父姓在前或母姓在前兩種情態(tài);從廣義的角度審視,“聯(lián)姓”實質上也可以被納入“第三姓”的語義范疇。,是否允許“第三姓”之存在實質上關涉姓名權的應有功能之展示以及如何在現(xiàn)有法條規(guī)制下進行價值上的解釋選擇。從民法的社會功能角度分析,允許存在“第三姓”降低了姓名重名所生之弊病從而有益于社會管理、減少家庭內部因確定姓氏所發(fā)生的爭議以增強婚姻家庭共同體的聯(lián)絡,同時滿足部分生僻、歧義、貶義的姓氏當事人改姓之意愿而更加凸顯民法意思自治的私法精神*馬樺,袁雪石.“第三姓”的法律承認及規(guī)范[J].法商研究,2007,(1):76-82.。是否允許“第三姓”的存在主要涉及姓名權中的姓名決定權與姓名變更權。
姓名決定權是指自然人有權決定自己的姓名,他人無權干涉。但是自然人決定自己的姓名是以其具有意思能力為前提的,自然人自出生之日起具有民事權利能力、享有姓名權,其姓名決定權由其監(jiān)護人代為行使,故子女在出生時,無民事行為能力,一般而言其姓名是由父母決定*我國《戶口登記條例》第7條,嬰兒出生后1個月以內,由戶主、親屬、撫養(yǎng)人或者鄰居向嬰兒常住地戶口登記機關申報出生登記,公民據此申報出生登記時,即應將其姓名記入戶籍登記簿。姓名一經登記,就應成為該人的正式姓名。;父母確定子女的姓氏是父母行使親權的體現(xiàn),是依據父母享有的親權中的身份代理權行使子女的權利,其為子女確定的名字更是包含父母對子女的期許和社會心理等。而在子女未成年期間,其姓名權實際上也是由監(jiān)護人行使或在征得監(jiān)護人同意后由自己行使的,這也是我國設置監(jiān)護制度的應有之意*例如“方某不服公安機關變更姓名決定案”((2007)河行初字第92號)中,江蘇省淮陰市清河區(qū)人民法院(原江蘇省淮安市清河區(qū)人民法院)即以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生理、心理發(fā)育尚不成熟,對社會的認知能力還不強為由,認定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尚不具備獨立行使其姓名的決定權和變更權的能力。。一旦未成年人具有表達自己意愿的意思能力,則其監(jiān)護人即不能妨礙本人行使姓名決定權,例如未成年子女在成年后,可以通過姓名變更手續(xù),由隨父姓改為隨母姓,或由隨母姓改為隨父姓等*我國《戶口登記條例》第18條規(guī)定,公民變更姓名,依照下列規(guī)定辦理:(一)未滿十八周歲的人需要變更姓名的時候,由本人或者父母、收養(yǎng)人向戶口登記機關申請變更登記;(二)十八周歲以上的人需要變更姓名的時候,由本人向戶口登記機關申請變更登記。。而姓名變更權,是指自然人依照法律規(guī)定改變自己姓名的權利,這是自然人姓名決定權之自然延伸,其含義是于法律允許范圍內,自然人得按照自己的意愿提出變更姓名的請求,這亦是我國《民法通則》第99條的應有之意。
從民法理論言,上述問題似乎并不復雜,但是司法實踐對自然人行使上述姓名決定權或姓名變更權時,倘若要求子女姓氏既非隨父姓、亦非隨母姓時,常作出不同回應,產生了諸多爭議,而法院對于相關的案件的態(tài)度并不統(tǒng)一。例如在“律詩與沈陽市公安局蘇家屯分局不履行法定職責糾紛上訴案((2005)沈行終字第252號)”中,遼寧省沈陽市中級人民法院即認為自然人不能被允許以父姓或母姓外的“第三姓”作為姓氏,理由即是自然人有申請變更姓名的權利,但任何權利都不是絕對的,變更為非父母姓氏的“第三姓”不屬可變更的姓氏范圍,上訴人申請改姓的請求雖不為現(xiàn)行法律、法規(guī)及規(guī)范性文件所禁止,但亦不為法律所允許?!痘橐龇ā返?2條規(guī)定了符合習慣以及社會一般認知的姓名決定與變更之范式——在傳統(tǒng)的自然家庭關系中,子女的姓只能為父姓或母姓,如此方能保持家族統(tǒng)一性,亦符合人們對子女姓氏傳承的普遍認知。與此相反,在“河南滎陽法院判決耿某訴京城路派出所公安行政不作為案((2013)滎行初字第14號)”中,河南省滎陽市人民法院認為自然人是可以被允許以父姓或母姓外的“第三姓”作為姓氏,理由即是:《婚姻法》第22條所呈現(xiàn)的條款不屬于強制性法律規(guī)范,自然人以“第三姓”為姓名進行戶籍登記并不違反法律規(guī)定。上述兩個案例的直接沖突點在于是否允許子女以非隨父姓亦非隨母姓的“第三姓”作為自己的姓氏,其表面上存有法律法規(guī)位階次序問題以及公法與私法的價值抵牾,其背后體現(xiàn)的矛盾根源在于法律規(guī)定的暫付闕如。
如上所述,“第三姓”于實踐中的爭議表達主要反映了司法實踐在缺少明文規(guī)制時對現(xiàn)有法律規(guī)定解釋上的差異,故首先立足于法條,厘清我國現(xiàn)有關于姓名權的法律法規(guī)乃至規(guī)范性文件是研究范式的起點,對回應司法實踐提出的問題是有所裨益的。
原有法關于規(guī)范姓的確定、姓名變更權的法規(guī)散見于《民法通則》的原則性規(guī)定以及《婚姻法》、《戶口登記條例》、最高人民法院1951年2月28日《關于子女姓氏的批復》*批復主要內容是父母離婚,并不代表子女姓氏一定得變更,若變更以子女意思為主。、1981年8月14日《關于變更子女姓氏問題的復函》*批復主要內容是子女不僅可以隨父姓,也可以隨母姓。、公安部《關于父母離婚后子女姓名變更有關問題的批復》*批復主要內容是父母離婚后未成年子女變更姓名,必須經離婚雙方協(xié)商一致方可變更,一方要求變更子女姓名的,公安機關可以拒絕。等司法文件*《國務院批轉人口普查領導小組、公安部關于在第四次人口普查前進行戶口整頓工作報告的通知》提到了姓名變更,但是沒有關于姓的確定的任何規(guī)則。。其中,最值得我們加以關注與解析的是《民法通則》與《婚姻法》之規(guī)定。《民法通則》第99條第1款規(guī)定:“公民享有姓名權,有權決定、使用和依照規(guī)定改變自己的姓名,禁止他人干涉、盜用、假冒?!北緱l款規(guī)定的是姓名權,是一個一般性的、原則性的條款。其肯定了姓名權作為具體人格權之一種,是自然人享有決定、變更和使用自己的姓名并得排除他人干涉或非法使用的權利之法律依據。而《婚姻法》第22條規(guī)定的“可以隨父姓,可以隨母姓”則是對姓氏決定的法律規(guī)定,其強調的是父母姓氏在子女姓氏選擇上的平等性,是男女平等、婚姻家庭和睦的表征。這兩個法律條文在承認姓名權的基礎上,著重彰顯了男女平等的思想,從立法目的看表達了立法者先進的民法精神,但是從立法技術看,尤其較之于域外立法,還是略顯粗糙。秉承“一家為一共同體,要求姓氏之一致”*史尚寬.親屬法論[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534.之理念,我國臺灣地區(qū)于“民法”第四編第三章第1059條作出規(guī)定:“1.父母于子女出生登記前,應以書面約定子女從父姓或母姓。未約定或約定不成者,于戶政事務所抽簽決定之。2.子女經出生登記后,于未成年前,得由父母以書面約定變更為父姓或母姓。3.子女已成年者,得變更為父姓或母姓。4.前兩項之變更,各以一次為限。5.有下列各款情形之一,法院得依父母之一方或子女之請求,為子女之利益,宣告變更子女之姓氏為父姓或母姓:一、父母離婚者。二、父母之一方或雙方死亡者。三、父母之一方或雙方生死不明滿三年者。四、父母之一方顯有未盡保護或教養(yǎng)義務之情事者。”*陳聰富.月旦小六法[M].中國臺北:元照出版公司,2013.3-131.臺灣地區(qū)立法例未承認“第三姓”的存在,但其立法既規(guī)定了姓名權的決定亦規(guī)定了姓名權的變更,并且規(guī)定了變更次數,彰顯其立法之細致程度。而較之于大陸法系的經典代表《德國民法典》與《法國民法典》,我國的原有立法更是相形見絀?!兜聡穹ǖ洹酚诘谒木幱H屬法編之第1616—1618條規(guī)定了不同情況下,子女的姓氏問題*杜景林,盧諶譯.德國民法典[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4.403-405.。其中,第1616條規(guī)定了父母有婚姻姓氏時的出生姓氏;第1617之a、b、c條規(guī)定了父母無婚姻姓氏、在共同照顧時/單獨照顧時的出生姓氏、嗣后共同照顧或者表見生父情形的形式、父母姓氏變更時的姓氏;第1618條規(guī)定了姓氏確定之原則。雖然亦缺乏“第三姓”的規(guī)定,但由于婚姻姓氏的存在于沿用,《德國民法典》以類型化的思維列舉不同情況下的姓名決定、變更規(guī)則,條文總體而言仍舊嚴謹而實用;再看《法國民法典》的規(guī)定,其第60條為原則性規(guī)定,即“凡證明有正當利益的人,可請求改名。改名,由當事人提出申請,或者當事人無行為能力時,由其法定代理人提出申請。改名申請向家事法官提出。名字的增加或取消,得同樣決定之。兒童年滿13歲的,改名應征得本人同意?!?羅結珍譯.法國民法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33.同為原則性規(guī)定,《法國民法典》比我國《婚姻法》第22條更為實用且縝密,寥寥數語卻在實質上對姓名變更權進行了規(guī)制,其規(guī)定了姓名變更的積極要件以及區(qū)分了不同行為能力者的姓名變更權的行使路徑。所以以比較法的視域考察,雖然域外立法對“第三姓”規(guī)制亦存有疏漏,但是總體而言對于姓名決定權與姓名變更權的保護較之于我國更為完整與細致。
有學者認為,《民法通則》第99條第1款與《婚姻法》第22條存在矛盾,進而認為“第三姓”在法律規(guī)定層面缺少支撐,這種觀點是缺乏解釋力的。從立法本意分析,《婚姻法》第22條的出發(fā)點是為了彰顯社會主義社會的男女平等,而非是對公民姓名權的限制。從立法技術分析,“可以隨父姓,可以隨母姓”這一法條規(guī)范于整體而言,采相對肯定之形式,且“可以”本身就是我國立法術語中對非強制性義務規(guī)定的表述,其意味著一種選擇而非必須,即允許主體變更、選擇適用或者排除該適用,如果該法規(guī)定“子女應該隨父姓或隨母姓”,才能成為子女不得在父姓和母姓之外取姓的法律約束。更為確切的說,該條款是一種帶有倡導性色彩的任意性規(guī)范,其內涵亦或是立法政策之考量在于反對具有一定封建色彩的父權專權,確立父母共同之親權原則。其規(guī)范作用表現(xiàn)在于對父母為出生及未成年的子女決定、變更姓名時的一種選擇性指導,僅是提示公民在決定姓氏的時候可以使用父母任意一方的姓氏,其并非是具有強勢意義的限制性、強制性規(guī)范。故,《婚姻法》第22條“可以隨父姓,可以隨母姓”與《民法通則》第99條“有決定自己姓名的權利”不存在法條解釋上之沖突,從而“第三姓”在法條解釋上也得存留了的空間。但即便如此,我們也不得不承認《民法通則》與《婚姻法》對姓名權的規(guī)定可謂是“簡陋”的,其僅僅規(guī)定了公民有姓名權以及決定“姓”時,可隨父姓可隨母姓,并沒有明確規(guī)定能否選擇“第三姓”,如此概括性的規(guī)定顯然是缺乏適用性的。
誠如上述立法梳理與學術探究,較之于我國原有法的規(guī)定,域外立法例規(guī)定更為詳細,且都具有實踐性能夠為法律的適用進行明確指引,更為重要的是域外立法例較好地融合并體現(xiàn)了姓名權所具有的雙重性質——無論是姓名決定權,亦或是姓名變更權,其于學理而言兼具公法與私法之屬性,對其進行規(guī)范應當體現(xiàn)公法與私法各自的應有之義與精神主張。自然人所具有的姓名權在首次行使時通常由其監(jiān)護人代為行使,而隨著主體的成長,其對于不符合自我需求的姓名進行更改則完全體現(xiàn)了私法的意思自治;但是追溯姓名權的根源,其在創(chuàng)設之時是基于社會管理目的之需,決定、變更姓名應當符合道德倫理,維護社會正常秩序亦是姓名權具備公法屬性的應有之意。如何在立法中體現(xiàn)姓名權的公私法屬性從而回應“第三姓”存在的合理性與合法性,既是學理研究之展現(xiàn),亦是立法技術之體現(xiàn),更是司法實踐所需求。
2014年11月,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針對《民法通則》第99條第1款、《婚姻法》第22條作出如下解釋:
“公民依法享有姓名權。
公民行使姓名權,還應當尊重社會公德,不得損害社會公共利益。
公民原則上應當隨父姓或者母姓。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可以在父姓和母姓之外選取姓氏:
(一)選取其他直系長輩血親的姓氏;
(二)因由法定扶養(yǎng)人以外的人扶養(yǎng)而選取扶養(yǎng)人姓氏;
(三)有不違反公序良俗的其他正當理由。
公民的姓氏可以遵從本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和風俗習慣?!?/p>
這是對最高人民法院提起的請求所作出的解釋,即對公民在父姓和母姓之外選取姓氏如何適用法律的立法回應。這也是全國人大常委會首次對民法領域的法律作立法解釋。全國人大常委會還對上述解釋作出說明,即公民依法享有姓名權,公民行使姓名權屬于民事活動,其應當遵守上述法律規(guī)定,同時還應當尊重社會公德,不得損害社會公共利益。在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姓名”中的“姓”,即姓氏,體現(xiàn)著血緣傳承、倫理秩序和文化傳統(tǒng),公民選取姓氏涉及公序良俗。公民原則上隨父姓或者母姓符合中華傳統(tǒng)文化和倫理觀念,符合絕大多數公民的意愿和實際做法。同時,考慮到社會實際情況,公民有正當理由的也可以選取其他姓氏。概括而言,該立法解釋表達了以下三個層次的內涵:
第一層:該解釋重申了公民享有姓名權,并且肯定了公民行使姓名權是一項民事活動,故不得損害社會的公共利益;
第二層,運用列舉的方式,羅列了在父姓和母姓之外選取姓氏的三種情形;
第三層,是對少數民族公民的特別規(guī)定,允許其遵從本民族的風俗習慣。
該立法解釋的進步意義在于其重申了姓名權的公私法雙重屬性,更是明確承認了“第三姓”的存在合法性且對適用情形作出列舉,這是值得肯定的,但是我們也不能忽視,作為立法解釋,其第2款第3項規(guī)定的“有不違反公序良俗的其他正當理由”語義模糊、難以完全承擔指引法律適用之責,依舊需要進一步研究與解釋。其實“有不違反公序良俗的其他正當理由”蘊含了法律規(guī)定“第三姓”的前提條件:積極條件與消極條件?!捌渌斃碛伞睘榉e極條件,“不違反公序良俗”為消極條件。這在域外立法中也能尋得相似之處:《法國民法典》第61條第1款規(guī)定:“凡證明有正當利益的人,可申請改姓。為了避免請求人的某一直系尊血親或旁系親屬直至第四親等所用的姓氏淹滅無繼,可以申請改姓”*羅結珍譯.法國民法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33.。而《埃塞俄比亞民法典》第42條第1款規(guī)定:“(1)任何人變更其姓必須以充分的理由向法院提出申請,并得到法院批準?!?徐國棟.埃塞俄比亞民法典[A].薛軍譯.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C].香港:金橋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02.22.這都表明“第三姓”存在的積極條件是申請人必須具有正當利益或充分理由;而《埃塞俄比亞民法典》第42條第2款規(guī)定:“法院在決定是否批準申請時,必須確保此等變更不會損害第三人利益”,這即是消極條件——改姓不得違背公序良俗、法律的強制性規(guī)定,不得損害他人的利益。然而,無論是我國的立法解釋亦或是域外立法例,均未對積極要件與消極要件再做具體厘定。
對于“其他正當理由”這一積極要件,應當只需要作出類型區(qū)分即可,在實踐中,一般而言姓名決定、變更申請人用以下理由申請的,均應當認為構成充分理由而予以同意申請:(1)姓氏中帶有侮辱性或粗俗的詞語或者同音異義的,例如申請人申請將“茍”姓更改為“敬”姓;(2)家庭成員同意更改姓氏,這是對家庭和睦融洽的尊重,例如家庭成員出于特定的目的,一致同意子女隨或改為“第三姓”,此時的意思自治應當得到充分尊重;(3)申請人出于特定的目的而長期地、公開地使用某一姓氏,并且已經在其生活范圍內得到認可的,這種情況多出現(xiàn)于藝術圈、演藝界等。
在實踐中,以公序良俗為由限制公民決定、變更姓名權行使的主要表現(xiàn)情形為:一是影響到戶籍機關的管理,造成社會管理之混亂;二是存有導致申請人逃避應履行的債務之可能;三是存有導致犯罪嫌疑人逃脫,給他人的生命、財產安全帶來隱患之虞。針對第一種情況有學者作出實際調研,戶籍管理部門認為,“一般人在給子女起名時,都會選擇父姓或母姓,只有極個別人選擇第三姓。現(xiàn)在用計算機管理戶籍,在戶籍簿上載明子女父母的姓名,對個別人選擇第三姓,不會增加多少社會管理成本,發(fā)生管理混亂的概率很低。”*蔡小雪.因公民起名引起立法解釋之判案解析[J].中國法律評論,2015(4):160-163.其實,公安機關基于對管理成本、管理效率的考量而于戶籍管理中針對公民申請使用“第三姓”或者變更為“第三姓”的請求持謹慎與消極的態(tài)度,這源自于法律對“公序良俗”情形的明文規(guī)定之缺失,但是公序良俗是指公共秩序與善良風俗,這也是民法的基本原則,試圖厘清該原則的內涵與外延,則存在社會變遷與法律滯后之間的抵牾之虞,落入“掛一漏萬”之窘境在所難免;而針對第二、第三種情形,則是否屬于足以對抗私權行使之蘊含“公共利益”的公共秩序?這就涉及到姓名權之公權屬性,也即是公權介入姓名權之界限與限制問題。
自然人的姓名決定權、變更權兼具公法與私法的性質:從憲法的視域考察,具有憲法意義的姓名權可揭橥人格尊嚴;從民法思維分析,姓名權之行使是人格權的重要組成部分,是自然人作為民事主體而具有法律上的獨立人格所必須享有的權利。姓名權是與人格意義上的生存密切相關的私人事項,行使該項權利其理應是一種在不受公權力介入、干涉的情形下由個人自己決定的自由,非其行使主體不適格或法律有所規(guī)定,公權力不應介入、干涉。故根據法治原則,在介入、限制公民行使姓名權的行為時,公權力的行使必須有法律的明確授予,否則即為非法和濫用。所以在現(xiàn)實生活中,對于自然人不違反法律法規(guī)而提出決定、變更姓名請求的,公安機關應行使其行政管理職能予以準許。
誠然姓名權是一種絕對權,自然人可以依據意思自治加以行使,但姓名權的行使還是應當被加以限制以防止被濫用。例如,日本《戶籍法》規(guī)定:“子女的名字必須使用通用易認的字”;巴西《民事登記法》規(guī)定,“戶籍官員對申報人申報的古怪名字可予以抵制,不作登記”;阿根廷規(guī)定禁止給嬰兒取古怪、荒唐、不道德或反映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名字*黃書建,尹婷婷.蘆亞麗訴寧波市公安局江北分局其他行政確認案——公民申請變更姓名權利的維度[J].判解研究,2014(1):118-136.。這體現(xiàn)出公權力介入姓名權的行使理應于法有據?,F(xiàn)行執(zhí)法依據有法律、條例、相關司法解釋、公安部制定的規(guī)范性文件、公安部的相關批復以及各地公安機關的規(guī)定*例如2000年2月1日起實施的《上海市戶口管理暫行規(guī)定》,其第14條第1款第(一)項規(guī)定,未滿18周歲或者已滿18周歲但有特殊情況的,憑有關證明,可以更改姓名。對此條規(guī)定中所說的“特殊情況”,上海市公安局在《關于執(zhí)行(上海市戶口管理暫行規(guī)定)的實施意見》中明確規(guī)定為18周歲以上的居民因戶口登記差錯或重名過多而使工作、生活各方面造成不便,所起名字的諧音有損人格等特殊情況要求更改姓名的,憑本人書面申請、有關更改依據向戶口所在地派出所申請更名。再例如2003年12月底印發(fā)的《深圳市公安局姓名變更登記程序規(guī)定(試行)》(深公[人]字[2003]884號文),明確了公民可以申請改名的九種情形,包括婦女去掉夫姓、僧道人員還俗、姓名含有冷僻字的、諧音不符合公序良俗以及收養(yǎng)關系成立或解除需變更姓名等。該規(guī)定同時也對不予變更登記姓名的情形進行了列舉,包括具有不良信用記錄和犯罪記錄的、組織或參與邪教組織的等情況。等等。但就目前而言,法律法規(guī)及條例對姓名變更權的規(guī)定過于粗疏,缺乏可操作性;有關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不系統(tǒng)、不全面;公安部制定的相關文件時間較早,無法適應公安執(zhí)法的需求;公安部的相關批復缺少統(tǒng)一明確的規(guī)定;而各地公安機關的相關規(guī)定雖操作性較強,但執(zhí)法上的地區(qū)差異極易破壞執(zhí)法的統(tǒng)一性,并且其多為內部規(guī)定,對當事人難有約束力可言。遺憾的是,立法解釋對核心問題——消極要件也是語焉不詳,留給了“公序良俗”予以規(guī)范。以上立法之缺失使得公安機關在行使管理職權時,無論同意還是拒絕變更姓名,都難以找到統(tǒng)一、明確的執(zhí)法依據。
所以,針對于“第三姓”之姓名決定權與姓名變更權,現(xiàn)有的法律以及與法律有同等效力的立法解釋均未能夠對司法適用起到明確指引作用。誠然法教義學告訴我們,應當尊崇法律,在現(xiàn)有的法秩序框架內解釋法律、信仰法律,但是面臨我國《民法典》制定之際,面對《人格權法》極可能獨立成編之契機,適當的思考姓名權項下的具體制度之本土構建還是需要的,因為這既是全面維護公民私權的需要;也是全面落實憲法保障姓名權的需要,否則實踐中大量存在的相關機構以“法無明文規(guī)定”為由自行肆意裁量姓名決定與變更的情形會愈演愈烈,而這不僅使得自然人決定使用或變更為“第三姓”受到不合理的限制,也使得我國憲法對公民姓名權等基本權利的保障失去應有的規(guī)范效力。
針對“第三姓”問題,結合全國人大的立法解釋的規(guī)定,應當對“有不違反公序良俗的其他正當理由”予以類型方面的細化:
“其他正當理由”包括:
(1)姓氏中帶有侮辱性或粗俗的詞語或者同音異義的;
(2)申請人出于特定的目的而長期地、公開地使用某一姓氏,并且已經在其生活范圍內得到認可的;
(3)直系親屬一致同意更改姓氏的;
“違反公序良俗”的情形包括:
(1)采用不道德詞語的、含有粗鄙詞義的或者明顯違反傳統(tǒng)風俗習慣的;
(2)故意與他人混淆以損害他人利益的;
(3)故意逃避民事債務或行政、刑事制裁的。
Analysis on Legislative Interpretation and Rethink the System to the Third Surname
LI Xin-tian, ZHENG Ming
(LawSchoolofWuhanUniversity,Wuhan,Hubei430000,China)
Right to name belongs to public law and private law. The theory and practicepaymuch attention to therationality and legitimacy of “the Third surname”. Although the new legislative interpretation is more advanced and reasonable in the legislative ideas and technology than before, which “the Third surname” is clearly recognized in law as well as the applicable conditions are specified, it still has loopholes in the entity regulations, which affect judicial application. Under the premise of “the Third surname”, the free exercise of the right of name and the reasonable limit should be balanced, so thatthe clear definitions of public order and good custom as well as the other justification are the ways to solve the problems of “the Third surname”.
right to name; the Third surname; public law and private law; public order and good custom; justification
2016-01-25
李新天,男,武漢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民商法學;鄭鳴,女,武漢大學法學院民商法專業(yè)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民商法學。
DF51
A
1672-769X(2016)03-00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