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小羊

清明節(jié)，我回老家給母親掃墓，父親沒與我一起上山，在前一天，他已經(jīng)一個人去過了。母親墓碑前一枝碩大的，在細雨中搖曳的黃花，就是前一天父親送來的。

母親死于胃癌，這種癌癥，據(jù)說與生氣有關(guān)，雖然不知這說法是否科學，但母親生前的確是一個容易生氣的人，而父親也是一個總是惹她生氣的人。我一直不覺得自己的父母感情有多么好，他們像中國絕大多數(shù)夫妻一樣，生活了一輩子，也彼此抱怨了一輩子，流露出的冷漠多，溫情少。

然而母親去世后，我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父親愛著母親，并且愛得很深。母親縫制的被子，他蓋得臟了，也不許我們拆洗，沒辦法，只能在上面套一個被套。他與母親每天早晨去晨練的地方，母親走后，他再也沒有去過。他甚至不再挑剔母親讀書不多，而是任何場合提起她，都立刻換了溫暖的表情，“老太太”，他這樣稱呼她。

從山上下來，遠遠看到父親一個人坐在竹椅上等我。我剛坐下，他就說，你媽得的那個病啊，就是被幾個騙子氣出來的。母親確診前三個月，曾經(jīng)被江湖騙子騙走了五百塊錢與一個金戒指，父親對此耿耿于懷。

“那么大個腫瘤，醫(yī)生都說至少長了幾年了。”

“怎么可能？就是被騙子氣的，她被騙以后，整夜睡不著覺……”父親固執(zhí)地說。母親已經(jīng)走了七年，這樣的談話在我們之間進行過多次。我想，父親的心里，一定有很多很多內(nèi)疚，害怕正視這個現(xiàn)實，是他把母親氣出了胃癌，所以才會一次又一次地跟我談?wù)撨@個話題，像無助的孩子一樣，期待我做裁判，裁決他無罪。

“也不一定是誰氣的，體質(zhì)問題吧。”我只好這樣說，不忍心揭穿父親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

父親猜疑的目光在我臉上停了一會兒，我努力做出誠懇而平靜的樣子，讓他相信，我并沒有覺得他是“謀殺”母親的兇手。

他收回目光，卻悄悄地嘆了一口氣，顯然還是過不了自己那一關(guān)。

母親去世后，父親的火爆脾氣收斂了許多，能夠聽得進別人說話了，不再像過去那樣，什么事情都只有他一個人是正確的?？上?，母親絲毫沒有享受到他的好脾氣，他對她無盡的思念，她再也無法知道。

有時候，我覺得人類造出了輪回與天堂，不過是想讓這個有缺憾的世界盡量完美一點。如果一個人能夠知道自己離去之后的事情，他之前的許多郁結(jié)應(yīng)該可以煙消云散。原來以為不愛的人，其實深深地愛著，原來以為絲毫不值得留戀的世界，雖然并沒有因為一個人的離去而停止運轉(zhuǎn)，至少那些曾經(jīng)被他深愛的人，實實在在地因為他的離去，而改變了自己的人生。

為什么一定要等到失去，才愿意正視自己依然愛著那個人？因為大多數(shù)的我們智慧不夠，習慣與最熟悉的人為敵；因為大多數(shù)的我們舞臺太小，沒有能力與真正的實力派人物爭權(quán)奪勢，只好在家里搞內(nèi)斗。

婚姻的過程，是把一個曾經(jīng)相愛的人熬煮到爛熟，面目全非。其實他依然是他，他的優(yōu)點還在身上，只是在我們眼里，已經(jīng)黑白混淆，成了一張模糊的舊畫。愛情使人奮進，婚姻讓人變懶，我們甚至懶得再去多了解他一點，便武斷地說自己已經(jīng)全盤了解。

只有失去一個人，能讓我們徹底放棄偏見，客觀看待自己對于不完美的愛情、不完美的伴侶的需要；只有失去了向平庸生活撒嬌的權(quán)利，才明白原來自由既有熱情奔放的一面，更有冷酷恐怖的一面，離開一個不愛的人并不是意味你就可以得到一個很愛的人。

只是，我們總要避免讓自己走到那一步，無可挽回才想到挽回，夠悲劇的了。我父親對母親的思念是無用的，盡管他希望她的在天之靈，能夠知道他其實一直很愛她，然而在天之靈這個東西，除了安慰或者折磨活著的人，對于故去的人沒有任何意義；攝影師對小豆豆的愛，可能真的如他自己所說，會是一生一世的，“失去了她，我不知道家在哪兒”，然而對于終結(jié)于印度洋的小豆豆來說，這同樣是毫無意義的愛。在一起的時候，給他一分的愛，好過不在一起時，用十分的努力去想他，只不過為了刺激我們遲鈍的思維，失去是一個時常需要被想起的命題。

如果在一起的時間還有三天，你會如何度過？如果上帝確定了你是你們之間被最后留下的那一個，你是感謝如今他對你的拖累，還是渴望快一點實現(xiàn)人身自由？震怒之時、失望之時，想一想終有一天到來的永訣，許多你覺得解決不了的問題事實上只是拈不上筷子的小事。與其沉迷于永無止境的抱怨，不如徹底讓自己悲傷一場，一個人旅行，一個人開車兜風，一個人看電影，假裝他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你的生活。這一劑猛藥，或許能喚醒你對愛的信任，它其實從未遠離，是你自己，已經(jīng)嫌棄露出布衣粗食真面貌的它。

（摘自《愛情婚姻家庭：生活紀實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