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發(fā)現(xiàn)肺部那塊6.5×6.7厘米的腫塊后,時任上海同濟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的馬原,出人意料,放棄手術(shù)和藥物治療,帶上新婚的妻子,遠走海南、云南,踐行最后的三年之約。他另辟蹊徑,依靠運動和潔凈的環(huán)境奇跡般完成了身體的復(fù)蘇。
死神的鐮刀逼上了脖子
2008年2月21日,正月十五,我和小花領(lǐng)了證。單身17年的流浪漢和退役多年的專業(yè)運動員,在認識了7個月后,就這樣以法律的形式聯(lián)結(jié)在了一起,不得不說這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因為在之后的一個月內(nèi),我和小花尚未從新婚的喜悅中醒來,死神的鐮刀便逼上了我的脖子。
開始是帶狀皰疹,民間叫蛇盤瘡。前胸后背成片的紅疹,一分一秒不間斷地刺痛著我的神經(jīng),并讓我失去了行動的自由。在小花的逼迫下,諱疾忌醫(yī)的我最終住進了醫(yī)院。最初看的是西醫(yī),用的外敷藥,治標不治本。疼了一個多月,在同濟大學(xué)的附屬醫(yī)院,查出來,肺部長東西了,而且很大,6.5×6.7厘米。
然后就是三個小時的肺部穿刺手術(shù),針刺穿過皮膚、肌肉、肋骨,還有一層腔膜,再是肺膜,因為連續(xù)的呼吸,肺葉位置的不斷變化,穿刺針頭要找到病灶非常難,這樣手術(shù)要做三四次才能確診。
然而第一次肺穿做完,我的心理就起了嚴重的變化。當那個針頭一層一層穿透我身體的時候,我體會到了儀器的殘酷。我想,那我不用三四次后再等判決了。因為我看到了我的余生——如果它是良性,我需要開膛破肚把它取出;如果不是,我的生命就進入了那個增強型的CT機下達的時間表中,三年,兩年或者一年。我不想掰著指頭過日子,更無法忍受“頭發(fā)日漸稀疏……牙齒松動,一顆顆吐出嘴巴”的未來。
盡管學(xué)校的負責人一再勸我別任性,我還是從醫(yī)院逃了出來。
夜晚,新娘踏實地睡在我的懷里,我們的臉僅七八厘米之隔,她是那么安詳那么美麗。 過去的7個月,我每時每刻都沉浸在愛河里,愛她,同時被愛。我是個挑剔的男人,她卻無可指責。正因此,我無法忍受自己將給她帶來的災(zāi)難和疼痛。我涕泗滂沱,緊緊抱住我的新娘。
回到??谂c癌癥和平共處
那個凌晨,我們同時決定“逃離”。我不知老天給了我多少時間,但我要自己做主自己的命運。我要余生所有的時間都屬于我和我的新娘。
與校方達成共識后,我停了課,5月初,帶著小花回到了??诘男〖摇D鞘俏覀儛坶_始的地方。
第一件事,我要完成小花的最大的心愿,舉行一個完美的婚禮。五月三十一日。我們舉行了婚禮。
我把生命做了兩種規(guī)劃,一種3年,一種30年,如果是頭一種,我就需要盡量抓住時間,不留遺憾;如果是第二種,我會去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蓋一棟樸素又寬敞的房子,遠離塵囂,生活里只留讀書和種菜兩件事。現(xiàn)在我需要認真對待的是頭一種。
于是我開始一絲不茍地踐行“三年之約”。
我開始試著跟癌癥和平共處。海南溫濕的氣候讓我在逃離上海后能夠盡情地“換水”。 在溫煦的海風和搖曳的椰子樹里,每天忍痛騎兩個小時單車,大汗淋漓地回到家里是我最暢快的事。
重要的是,小花也陪伴著我。奇妙的是,我發(fā)明的這兩種療法,竟慢慢起了作用。帶狀皰疹慢慢結(jié)痂脫落,我的睡眠和氣色越來越好。
那段時間我謝絕了社交,終于可以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陪伴摯愛的妻子。我學(xué)著下廚,給小花做各樣的好吃的;每天都挽著手,散兩個小時的步……
六月來到,我和小花有了新生命。這個消息再次點燃了我生存的信念。
我想到我曾渴望當個畫家,可一直沒有實現(xiàn)過。為此,我拿起畫筆,置辦了兩個畫架,買了全套進口Georgian油畫顏料,拉開架勢,要當個畫家了。我開始畫懷孕的妻子,畫紫色的大海,畫擦身而過的兩條魚,把自己畫成佛像般平靜的金色面孔,眉心上降落著一只紅色的七星瓢蟲……
我再次心悅誠服地感激這場大病,讓我的許多奢望輕而易舉地變成了現(xiàn)實。
隱居西雙版納寫書作畫,身體完全康復(fù)
2009年2月21日,小兒子在我們的結(jié)婚紀念日降生了。他的到來,讓第一次做媽媽的小花開心激動得無以復(fù)加。我第二次做爸爸,大兒子已經(jīng)20余歲,遠在柏林,對他的教育和撫養(yǎng),我曾竭盡全力。在我生病后,他因不能照顧我而遺憾落淚?,F(xiàn)在又有了新生命,他也異常興奮。
2009年9月,為了證明我的健康沒有問題,也為了抵制生病帶來的無聊,我應(yīng)摯友的邀請,帶著老婆孩子去北京當了幾天朝九晚五的白領(lǐng)??晌业纳眢w明顯吃不消。最終我又“逃”回了海南島。這次逃離,從此我與“北上廣”再無糾葛。因為要選擇實在的幸福,只有選擇每天為愛而活。像詩里寫的那樣:從今天開始/以后所有的時間/都是孩子的節(jié)日……就連柴油醬醋這樣的日子也充滿了樂趣……
2010年,一個面對死神的馬原被媒體重新發(fā)現(xiàn),幾部當教授時的講稿陸續(xù)面世,讓我于當年成了年度十大精英之一。這一年,我與死亡的三年之約也到了終點,我需要另外一個起點了……
我已經(jīng)17年寫不出小說了,如今,在我生命煥發(fā)生機時,我也思如泉涌。而我的畫作也得到了越來越多人的認可。我拿起筆,重操舊業(yè)寫起了小說《牛鬼蛇神》……
在這種美滿的日子里,我又時常感到惶恐和不安,生命的誘惑都已遠去,除了小花和孩子的陪伴,我再無所求。于是隱居成了我新的向往:找一個有潔凈水和空氣的地方,做個山民,蓋所磚房,種菜養(yǎng)花,有一方自己的泉水……
在2012年的一次遠足中,我一下就被西雙版納的南糯山迷住了,那里細雨溫柔,暮靄沉靜,夜色清幽,空氣里都是水的味道。我怎能不一見鐘情?
我決定舉家遷移。小花想都沒想就同意了。結(jié)婚時她曾跟我說過,這輩子我們都不分居,說到做到,從上海到海口,從??诘奖本?,再到海南,再到云南,她的目光從來沒有離開我,如果我一天不在,我和他們總要視頻超過2小時。在相伴的六年里,她讓我成了有家的男人,成了孩子的父親,成了油畫家,重新做回了小說家,成了一個健壯樂觀,充滿人情味和詩意的叫“馬原”的山民。與此同時,再次去體檢時,我的身體已經(jīng)完全康復(fù)。
2015年,61歲的我在云南西雙版納的南糯山上的一座破落的學(xué)校里安家,簡單的帷布遮了窗戶,窗外有小井,有籬笆和菜地。每日我在田地勞作,看著莊稼滋滋成長,這便是我的終極理想,不留遺憾,不再為任何假象迷惑,畫畫、寫書、造房子,每天活在愛里……而,我堅信我可以活到八十歲,甚至一百歲。我想,我人生戲劇性的大幕還有很多有趣的篇章要書寫,對此,我同樣深信不疑。
這便是我的故事,一個因禍得福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