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圣勤 張喬源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 英語系,湖北 武漢 4300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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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布林克小說中的人性異化和逃離自由
蔡圣勤張喬源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 英語系,湖北 武漢430073)
[摘要]南非當代著名小說家兼批評家安德烈·布林克的作品通常都表現(xiàn)出強烈的社會批判性。他的多部小說都在宏大的歷史框架中揭露種族隔離制度的罪惡,挖掘錯綜復雜的人性。本文從西方馬克思主義批評理論視角出發(fā),結合布林克不同時期的作品《風中一瞬》、《風言風語》和《菲莉達》進行文本分析,探討其作品中揭示的南非現(xiàn)實社會結構中人性的異化扭曲、公共領域的逃離與重建以及種族階級的歧視壓迫等不平等的現(xiàn)象。對上述三個方面書寫現(xiàn)象的分析旨在證明,布林克的創(chuàng)作實踐上體現(xiàn)了西馬思潮的深刻影響。
[關鍵詞]安德烈·布林克;英語小說;西方馬克思主義;影響
安德烈·布林克(Andre Brink,1935—2015)與約翰·馬克斯韋爾·庫切和納丁·戈迪默并稱為“南非文壇三杰”,被英國《每日電訊報》譽為南非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2015年仙逝享年80歲的這位文學大師,自1964年出版第一本作品《大使》以來,筆耕不輟,至今已經創(chuàng)作了20余部小說,每部作品風格迥異、頗具特色,三次獲得諾獎提名。他的小說多次獲國際大獎,包括兩次進入布克獎決選名單。布林克擅長在歷史的洪流中揭露南非的種族階級問題,針砭時弊,印證了他所言的“探索政治行為或政治不作為的本質,以及專制政權下作家或是藝術家的責任”。*Kossew,S. Pen and Power:A Post-colonial Reading of J.M. Coetzee and Andre Brink. Amsterdam: Rodopi,1996,p.30.盡管鮮明的政治意識決定了布林克對種族隔離、階級壓迫等政治社會問題的聚焦,但“其作品核心仍然是人道主義導向的,是對全人類,對那些被羞辱、被邊緣化、被侵略、被壓迫、被扭曲的人的代言”*Isidore Diala. “André Brink and the Implications of Tragedy for Apartheid South Africa,” in Journal of Southern African Studies 29 (2003), pp.903-919.。
《風中一瞬》(AnInstantintheWind,1975)以白人女性伊麗莎白和逃亡黑奴亞當驚心動魄的愛情故事為主線,揭露了奴隸制度對人類的身心戕害。《風言風語》(RumorsofRain,1978)的主人公馬丁用第一人稱的口吻敘述了周遭的暴力血腥、動蕩不堪,彰顯了種族隔離制度下人性的扭曲異化?!斗评蜻_》(Philida, 2012)則將黑人女奴主人公飽經折磨、追尋自由的坎坷一生刻畫得淋漓盡致,同時也折射出處于底層的黑人對自由的無限渴求。這三部作品都力求展現(xiàn)南非真實的歷史語境,將宏大的歷史框架和個人經歷緊密結合,“充斥著一種‘根系’意識,不論是在人類集體歷史亦或是私人歷史 ”*Kossew,S. Pen and Power:A Post-colonial Reading of J.M. Coetzee and Andre Brink. Amsterdam: Rodopi, 1996, p.30.。盡管創(chuàng)作風格迥然相異、創(chuàng)作背景相去甚遠,但這三部作品在挖掘人性的扭曲異化,展現(xiàn)南非種族階級壓迫的邪惡本質,以及探尋自由之路、逃離公共領域等三個方面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基于西方馬克思主義批評理論視角,本文擬從弗洛姆詮釋的馬克思主義的人性異化論、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理論以及西馬中的階級種族理論三個角度分析《菲莉達》等三部作品,探討布林克不同時期的作品中所體現(xiàn)的對種族階級壓迫的無情鞭撻、對人性扭曲異化的深思,以及對自由平等的憧憬。本文試圖證明布林克作品中無論是對種族階級問題的深刻探討、對逃離公共領域的細致刻畫,還是對人性異化的深入思考都躍動著南非的時代脈搏,打上了深深的西馬思想的印跡。
一、遍布于不同時期小說中人性的異化
布林克認為南非的書寫“危險在于整個南非文化都被批判種族隔離這一狹窄的框架所限制,而廣義的人道主義卻被南非文學排除在外”*Brink.A, “After Apartheid: Andre Brink,” in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 1990(2),p.472, 481.。因而,他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十分重視對人內心矛盾糾葛的挖掘以及對人性的扭曲異化的揭露。通過多元化的敘事視角、虛實結合的歷史敘事形式和靈活多變的寫作技巧,布林克將南非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下金錢至上的人欲糾葛、人與人之間的冷漠無情以及勞動本質的異化歪曲鋪陳在讀者眼前?!讹L中一瞬》、《風言風語》和《菲莉達》三部作品雖然創(chuàng)作年代和背景不盡相同、故事情節(jié)千差萬別,但在揭示南非奴隸制、種族隔離制度等對人類精神的腐蝕、人際關系的畸變疏離以及勞動本質的異化方面卻有著驚人的相似性。正如法蘭克福學派代表人物弗洛姆所言,“人性包括生理的需要和精神的需要,只有在滿足生理需要的基礎上,滿足各種心理需要,人才有可能健全與快樂?!?[德]弗洛姆:《馬克思關于人的概念》,載復旦大學哲學系現(xiàn)代西方哲學研究室編譯:《西方學者論〈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復旦大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62頁。異化則是“一種體驗方式,主要是人作為與客體相分離的主體被動地、接受地體驗世界和他自身”*復旦大學哲學系現(xiàn)代西方哲學研究室編譯:《西方學者論〈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復旦大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57頁。。由此可見,布林克筆下竭力展現(xiàn)的是動蕩血腥社會中,人的生理需求和精神需求得不到最基本的滿足,進而導致人性的壓抑異化和人格的扭曲變態(tài),以此來抒發(fā)他對南非現(xiàn)存政治制度的質疑不滿以及對人類生存困境的深刻反思。
(一)勞動的異化
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提出“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恰恰就是人的類特性”*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2頁。,并首次提出勞動異化理論。馬克思認為人的本質是勞動,勞動的異化導致了人本質的異化扭曲。弗洛姆繼承并深化了馬克思的勞動異化理論,認為“勞動是人的自我表現(xiàn),是他的個人的體力和智力的表現(xiàn)。在這一真正活動的過程中,人使自己得到了發(fā)展,變成了人自身;勞動不僅是達到目的即產品的一種手段,而且就是目的本身,它是人的能力的一種有意義的表現(xiàn)。因此勞動帶來愉快?!?[德]弗洛姆:《馬克思關于人的概念》,復旦大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78頁。然而,布林克作品《菲莉達》中的勞動卻是機械異化的。黑人奴隸在白人奴隸主的鞭笞下麻木地勞作,無法抱怨更無需思考,毫無主觀能動性,更遑論勞動的愉悅性??梢姴剂挚俗髌分械膭趧右讶粶S為一種對勞動者(尤其是黑人奴隸)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在異化的勞動中,勞動者的激情、創(chuàng)造性和自由活動的權力被壓抑遏制,身為人的尊嚴價值和生命意義被徹底否定,進而導致了人本質的異化。
布林克筆下的勞動異化首先體現(xiàn)為反復沉重的體力勞動對肉體的摧殘和勞動價值的失去?!讹L中一瞬》和《菲莉達》背景設立于17世紀中期到18世紀初期的南非。黑人奴隸在奴隸制度的壓迫下被迫承擔各類繁重的體力勞動。他們在烈日下開墾荒地,在酷寒中運輸物資,同時還要承擔莊園里的各種瑣碎雜事,身體受到極大摧殘。正如菲莉達所言:“我們彎腰勞作,直到背脊斷裂,喉嚨窒息。胃在饑餓地哀鳴,我的手卻在一刻不停地編織著?!?Brink,A. Philida. London: Vintage,2012, p.29.沉重的體力勞動給黑人奴隸帶來的不是基本物質需求的滿足而是對肉體的折磨和摧殘。由此不難發(fā)現(xiàn),布林克作品中勞動已然異化成白人奴隸主掌控、利用和戕害黑人奴隸的手段,早已不再是實現(xiàn)個人意義和價值的本質途徑?!讹L言風語》中奴隸雖然得到“解放”,但殘酷的種族隔離制度依然在南非橫行。黑人為了生存不得不在工廠、礦場等極其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下勞動謀生。黑人們“在工廠里就像動物被關在該死的動物園里一樣”,“他們被關在有刺鐵絲網后面,周圍除了漫天灰塵和枯草外什么都沒有”。*Brink,A. Rumors of Rain.Chicago: Sourcebooks Landmark,2008,p.40.黑人在非人的環(huán)境中整日與機器為伍,無需思考的重復勞動讓他們淪為機器的奴隸和附屬物。這些現(xiàn)象均印證了弗洛姆所言“人在機器生產中的勞動異化比在手工制造業(yè)和手工業(yè)中的異化強烈得多”*復旦大學哲學系現(xiàn)代西方哲學研究室編譯:《西方學者論〈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復旦大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62頁。。布林克將南非社會中勞動的異化赤裸裸地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無止境的體力勞動換來的是肉體的苦難折磨和精神的空虛迷茫,人不再是勞動的主宰,反而淪為機器的附屬物。
布林克作品中的勞動異化還體現(xiàn)在勞動者創(chuàng)造性的缺失和被剝奪?!斗评蜻_》中女主人公是一名頗具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編織女奴,菲莉達曾經耗盡心血設計和編織了一件毛線衫。然而,當她把這件獨具匠心的作品展示給她的白人女主人后,卻遭到了怒罵和毒打,并被喝令當面把毛衣拆毀?!澳阍谶@的目的不是為了思考,而是干活并且必須依從我們的吩咐行事。”*Brink,A.Philida. London: Vintage,2012,p.11.可見,勞動已經成為一種僵化零散的、純體力性的生存手段,而非實現(xiàn)自身存在價值和主觀能動性的途徑。這一點在《風中一瞬》和《風言風語》中也得到了很好的體現(xiàn)。白人女性被局限在家庭和舞會這一狹窄的框架中,“唯一的用處就是保持美麗,吸引優(yōu)秀男人的目光”*Brink,A. An Instant in the Wind. Chicago: Sourcebooks Landmark,2007, p.45.。勞動作為人的本質,是人與動物相區(qū)別的本質特點,而白人女性卻喪失了創(chuàng)造性勞動的權力,只能充當男性的玩物,失去了人的尊嚴和獨立性。弗洛姆在《逃避自由》一書中說道“愛的、創(chuàng)造性的和獨立的人就等于一個‘自由的’人?!?[德]弗洛姆:《逃避自由》,劉海林譯,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182頁。女性創(chuàng)造力和主觀能動性被扼殺,導致她們逐漸淪為男性的附庸,失去了做人的價值和尊嚴,最終異化為非人。
人區(qū)別于動物的本質屬性是勞動。布林克通過書寫異化的勞動大量揭示和彰顯了南非特定歷史下人性的扭曲畸形。他的作品中勞動已經不再是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有意義活動,而是強制的、被迫的、喪失創(chuàng)造力和主觀能動性的生存手段。他所展現(xiàn)的勞動“不再是自由地發(fā)揮自己的體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體受折磨、精神遭摧殘”*馬克思:《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單行本),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52頁。。勞動的異化是對人類本質的否定,壓抑了人類特有的創(chuàng)造性和獨特性,進而導致了人類本質和個性的扭曲畸變以及人類精神世界的空虛苦悶。布林克小說彰顯的是異化勞動背后人類自主意識的喪失和人性的扭曲。
(二)人際關系的異化
布林克筆下的南非社會充斥著血腥和暴力,人與人的關系已經淪為徹底的暴力制約關系,其表現(xiàn)就是無止盡的謀殺或強暴。正如另一位南非文學巨匠庫切所言:“事實上,我所害怕是我們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我們所處的是一個永恒的現(xiàn)在,我們在死人身下喘息,感受著耳邊刀鋒的寒意,清洗著死人的遺容。”*J. M Coetzee. In the Heart of the Country . Johannesburg: Raven Press, 1978,p.116.亦如馬克思指出:“人同自己的勞動產品、自己的生命活動、自己的類本質相異化的直接結果就是人同人相異化?!?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3頁。布林克在《風中一瞬》、《風言風語》和《菲莉達》這三本小說中栩栩如生地刻畫了殖民語境中的南非的暴力血腥和人性的泯滅,人與人之間不再是相互依存的同伴關系,而是徹底的冷漠相處和金錢利益關系。
縱覽布林克的諸多作品,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作品中的人與人之間總是隔閡重重,充斥著疏遠冷漠甚至敵對輕視,這不僅體現(xiàn)在白人與黑人之間,也體現(xiàn)在白人與白人之間,甚至黑人與黑人之間。在種族隔離制度的陰霾和白人至上觀點的熏陶下,白人與黑人是主奴關系,白人任意驅使折磨黑人,黑人則或是任勞任怨或是心懷怨恨、奮起反抗。黑人與白人之間缺乏最基本的信任和尊重,僅余下赤裸裸的暴力和冷血?!斗评蜻_》中黑人奴隸盛怒之下殺死白人奴隸主,最終被不問緣由割下頭顱,曝尸荒野以警示眾人?!讹L中一瞬》中白人販賣奴役黑人,黑人如牲畜般淪為白人牟取暴利的工具?!讹L言風語》中白人與黑人相戀曝光之后卻被投入監(jiān)獄,最終被逼雙雙自殺身亡。布林克通過諸多細節(jié)揭露了南非社會中白人與黑人之間不可調和的對立關系。白人視黑人如貨物,肆意倒賣黑奴,壓榨黑人勞動力;黑人則視白人為仇敵,恨不得喝其血啖其肉。盡管這三部小說描寫時間跨度長達200余年,但白人與黑人的關系并未得到改善,依然充斥著無法掩蓋的血腥和暴力。
布林克筆下人際關系的異化不僅體現(xiàn)在白人與黑人之間,而且體現(xiàn)在白人與白人之間日益疏遠冷漠的關系上。維系父子關系的不再是深厚的親情,而是共同的家庭利益和家庭責任;婚姻也不再建立在純粹的愛情之上,而是考量雙方利益的結果。從側面揭露了“維系家庭的紐帶并不是愛, 而是隱藏在財產共有這一件外衣下的私人利益”*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52頁。?!斗评蜻_》中農場主之子弗朗斯深愛菲莉達,卻為了維持農場開支決心迎娶白人女性?!讹L言風語》更是將人與人之間相互利用的利益關系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主人公馬丁談論到他的朋友們時坦言:“我們很好的保障了彼此的利益”*Brink,A. Rumors of Rain. Chicago: Sourcebooks Landmark,2008, p.27.。似乎證明,所謂的朋友也只是彼此利益的守護者,人們之間是完全的物化關系,彼此相互利用又相互提防。恰如弗洛姆所言,“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己喪失了那種坦率的、符合人性的特征,而是滲透著互相利用、互相操縱的精神?!?Fromm,E.On Disobedience and Other Essays.London: Routledge&Keganpau1 Plc, 1984,p.26.非但如此,感情也成為被利用的對象,不論是父愛母愛、兄弟手足之情抑或是夫妻之愛都成為利益的犧牲品?!讹L言風語》中馬丁為了牟取暴利,利用母親對他的愛和弟弟對他的信任,未經他們允許便將世代相傳的農場轉手賣人。由此可見,布林克筆下的南非社會已經不存在純粹真摯的情感,唯有永恒不變的利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已然異化為物與物的關系。
布林克在《風中一瞬》、《風言風語》和《菲莉達》中不遺余力展現(xiàn)的正是在南非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下,人際關系的疏遠冷漠和畸化變形。物化的人際關系導致了人們之間失去純粹的感情,僅余冷漠和疏遠、懷疑和不信任,使人的孤獨寂寞之感日益深化,進一步導致人性的異化。布林克用鏗鏘有力的筆觸勾勒出南非現(xiàn)實社會的冷酷無情、血腥暴力,將默然疏遠的人際關系展露無遺,以此有力抨擊了南非現(xiàn)存政治制度和社會制度的不合理性。
(三)倫理法則的異化
除勞動異化和人際關系異化外,布林克還在作品的字里行間透露了南非社會更深層次的倫理法則異化。本應引人向善的宗教成了維護種族隔離制度的屏障,本應舉案齊眉的夫妻成為相互漠視的陌生人,本應情深意重的友人成了相互傾軋的仇敵。在南非特定的社會條件下,倫理道德秩序被徹底扭曲異化。倫理不再是將人類從愚昧野蠻推向文明世界的標志,而是已然異化為維護邪惡統(tǒng)治的工具。正如馬克思所批判的:“它把堅貞變成背叛,把愛變成恨,把恨變成愛,把德行變成惡行,把惡行變成德行,把奴隸變成主人,把主人變成奴隸,把愚蠢變成明智,把明智變成愚蠢。”*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6頁。
《風中一瞬》、《風言風語》和《菲莉達》這三部小說雖然指涉時代不一,但卻不約而同地展現(xiàn)了奴隸制度,乃至種族隔離制度下倫理秩序的異化和道德的淪喪?!讹L中一瞬》中黑人奴隸馬丁負責監(jiān)督整個農場的工作,在主人的命令下他必須懲罰其他奴隸。“我從來不想這樣,不想鞭打我自己的族人,但是我只是個奴隸,我無權違抗我的主人。后來,祖母凍死了只因主人不允許我去給她送柴火?!?Brink,A. An Instant in the Wind. Chicago: Sourcebooks Landmark,2007, p.94.可見,在當時的倫理環(huán)境下,奴隸聽從主人的命令已然成為首要倫理需求,是維持白人至上社會秩序的工具。人性中不可磨滅的同胞之情、濃于水的血緣親情都不得不讓步于異化的倫理秩序,即白人至上、黑人聽命于白人。《風言風語》還彰顯了在種族隔離制度的殘壓下倫理道德的淪喪。伯納德作為一名律師深感南非社會制度的不公和壓迫,成立了一個秘密組織反抗政府的殘酷統(tǒng)治。當他被當庭審問時卻腹背受敵,慘遭朋友的背叛和指控。一位飽經牢獄折磨的友人在法庭上道出了他的苦衷,痛罵道:“我恨這個法庭!我恨你們所有人!我恨這個迫使我背叛朋友的骯臟體制!”*Brink,A. Rumors of Rain.Chicago: Sourcebooks Landmark,2008,p.120.非但如此,洪水肆虐后一名年輕黑人卻眉開眼笑,毫無災后的震驚和哀傷,只因記載他姓名地址的通行證未被沖走。通行證成為他的“最高優(yōu)先考慮項(highest priority)”,甚至比他的生命、親人更加重要。由此不難推斷,南非種族隔離制度的陰影下,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均已覆滅,無論是對生的渴求抑或是親情、友情、愛情都已淪為犧牲品,殘存的僅是對當權者和現(xiàn)存制度的畏懼。
布林克以平淡無奇的口吻將南非社會的倫理異化、道德淪喪刻畫得栩栩如生。倫理綱常、道德秩序均讓位于殘酷的種族隔離制度,最顯著也是最痛心的例子便是同胞手足相殘、朋友相互傾軋背叛。“倫理的核心內容是人與人、人與社會以及人與自然之間形成的被接受和認可的倫理秩序,以及在這種秩序的基礎上形成的道德觀念和維護這種秩序的各種規(guī)范?!?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 基本理論與術語》,《外國文學研究》2010年第1期。南非特定社會條件下倫理的異化必然導致社會秩序的混亂和人性的泯滅。
綜上所述,布林克從勞動價值和創(chuàng)造力的失去、人際關系的利益至上、冷漠畸變以及倫理道德秩序的淪喪等多個方面不遺余力地展現(xiàn)了南非種族隔離制度下人性的扭曲異化。安妮特·皮爾特斯曾經說過:“于布林克眼中,南非社會表面的風平浪靜、秩序井然背后是無盡的混亂動蕩,這使南非社會成為一個悲劇社會,因為他堅信秩序和混亂嵌入在悲劇的本源之上?!?Pieterse.A, Between Order and Chaos - The Tragic and the Deconstruction of the South African Reality in The Political Novels of Andre P. Brink, Pretoria: University of Pretoria, 1989, p.56布林克著力描寫的正是暴力鎮(zhèn)壓下看似平靜社會背后人性的冷漠疏離和畸形扭曲,正如弗洛姆所言:“一個人是否精神健全,從根本上講,并不是個人的私事,而是取決于他所處的社會結構?!?[德]弗洛姆:《健全的社會》,孫愷詳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54頁。因此,我們是否可以說,布林克通過描寫人性的異化體現(xiàn)出的正如西方馬克思主義流派的批判性一樣躍然紙上、觸目驚心。
二、南非社會公共領域的逃離與重建
布林克的作品在關注人性,為被羞辱、被邊緣化、被壓迫的人代言的同時,也“充斥著一種‘根系’意識,不論是人類集體歷史抑或是私人歷史都得以體現(xiàn)”*Kossew, S. Pen and Power:A Post-colonial Reading of J.M. Coetzee and Andre Brink. Amsterdam: Rodopi,1996,p.30.。在他的筆下,南非動蕩的歷史、殘酷的政治制度和個人的反叛掙扎一一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布林克吸收了法蘭克福學派代表人物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理論,描寫了人們對標志著種族歧視、階級壓迫的所謂“文明社會”的逃離,刻畫了有識之士對現(xiàn)存社會政治制度的質疑和重建“言說性、批判性、開放性、調節(jié)性及民主性”*王淑琴:《中國和諧社會語境下的公共領域問題探析》,《蘭州學刊》 2006年第10期。公共領域的舉措。通過書寫公共領域的逃離與重建,布林克猛烈抨擊了南非現(xiàn)存的社會政治制度。
(一)公共領域的逃離
哈貝馬斯在《公共領域結構轉型》中將公共領域定義為:“所謂‘公共領域’,我們首先指我們的社會生活的一個領域,在這個領域中,像公共意見這樣的事物能夠形成。公共領域原則上向所有公民開放。公共領域的一部分由各種對話構成,在這些對話中,作為私人的人們來到一起,形成了公眾?!?[德]哈貝馬斯:《公共領域》,載汪暉,陳燕谷譯:《文化與公共性》,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第125-126頁??梢姡差I域應該具有開放性、民主性和批判性。然而,在種族隔離制度的陰霾下,公共領域已然淪為維護種族隔離的工具,公共領域的意義異化為白人的特殊利益。布林克在作品中深刻揭示了公共領域的虛偽性和欺騙性。嚴苛的文字審查制度下,任何反抗當權者、質疑社會制度的報道或作品都遭禁,甚至作者被囚禁、審判、處死。《風言風語》中伯納德因為發(fā)表了反對種族隔離、提倡種族平等的言論,最終被判終身監(jiān)禁。由此可見,文學和藝術作品被剝奪了基本的批判功能,僅?!鞍兹酥辽稀⒑谌酥料隆钡膬仍诜▌t,成為迎合白人利益的導向性文化。恰如哈貝馬斯所言:“為了公共使用理性而培植的文化階層所具有的共識基礎坍塌了;公眾分裂成沒有公開批判意識的少數(shù)專家和公共接受的消費大眾。于是,公眾喪失了其獨有的交往方式?!?[德]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曹衛(wèi)東等譯,學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200頁。宗教亦已淪為維護種族主義的工具,《菲莉達》和《風中一瞬》中白人奴隸主鍥而不舍地宣揚基督教教義、吟誦圣經故事,以此確保種族歧視主義在潛移默化中被不斷擴大和接受?!笆ソ浽诘湫偷姆侵奕搜壑兄皇且环N白人神話,是用以支撐種族隔離的工具。圣經被扭曲成為種族主義辯護的工具”*Isidore Diala. “Biblical Mythology in André Brink's Anti-Apartheid Crusade,” in Research in African Literatures 31(2000), pp.80-94.。不難發(fā)現(xiàn),在布林克筆下,公共領域作為一種工具性的“公共輿論領域”已然淪為維護種族隔離制度的途徑,失去了原有的民主性和批判性。
面對公共領域以及公共輿論的異化,布林克筆下的人物以逃離的方式追尋象征平等自由的烏托邦,對種族主義進行反叛?!讹L中一瞬》中黑人奴隸亞當不堪主人的肉體摧殘和精神虐待以及“白人至上”的輿論壓迫,選擇逃離所謂“文明社會”的開普敦,藏匿于原始森林中與自然為伴?!拔也⒎浅鲇谧栽付拥竭@片荒野,我只是不得不這樣做。在這里,我像動物般求生,但我不是動物,我是人?!?Brink,A. An Instant in the Wind. Chicago: Sourcebooks Landmark,2007, p.95.由此可見,唯有逃離以維護白人利益為核心的公共領域,黑人奴隸才得以解放,成為真正的自由人。這也是黑人反抗白人統(tǒng)治和種族主義的僅有途徑之一?!斗评蜻_》中黑奴解放后,黑人女奴菲莉達和拉本都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安身立命的莊園,開啟了漫長的尋找蓋瑞普的旅行。盡管1834年英國宣布奴隸正式解放,但公共領域中暗含的種族主義傾向并未消失,因而獲得自由的唯一方式便是逃離現(xiàn)存的社會環(huán)境,尋找“我們的樂土”(our Promised Land)蓋瑞普。綜上所述,布林克通過書寫公共領域的逃離揭露了南非特定歷史社會環(huán)境下公共領域的虛偽性和欺騙性。公共領域通過公眾的話語交往,如基督教教義的傳播、廣播報道對白人至上論的宣揚,形成公眾輿論,并將其轉化為白人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以此維護白人利益。在一定程度上,布林克作品中人物對現(xiàn)存“文明社會”的逃離和對烏托邦的尋覓有力抨擊了蔓延在南非的種族歧視、階級歧視和性別歧視,尤其是對“白人至上”的公眾輿論的無情駁斥。
(二)公共領域的重建
布林克筆下無論是文化公共領域亦或是政治公共領域都徹底淪為了維護白人統(tǒng)治階級利益的工具,印證了哈貝馬斯所言:“公共輿論實際上是把統(tǒng)治和它演變純粹理性等同起來,而在公眾輿論里,階級利益通過公開批判具有一種普遍利益的表象?!?[德]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曹衛(wèi)東等譯,學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141-142頁。白人階級利用大眾傳媒等方式使“種族主義”成為“共識”,導致公眾輿論進入誤區(qū)。為了改變這一現(xiàn)狀,布林克筆下的眾多人物對現(xiàn)存公共領域進行了反叛,試圖重建公共領域,恢復公共領域應有的社會批判性、開放性和民主性。
《風言風語》中伯納德本是受人敬仰的律師,但卻在一次次案件中看透了種族隔離制度的虛偽殘酷本質:黑人因與白人相戀被處以死刑,白人強暴黑人卻不了了之。伯納德感嘆道:“為了在南非生存下去,我們必須閉上雙眼、拋棄良知。我們必須學會不去感知不去思考,否則便難以忍受?!?Brink,A. Rumors of Rain. Chicago: Sourcebooks Landmark,2008, p.121.面對當權者的黑暗統(tǒng)治,伯納德奮起反抗,成立了秘密組織并頻繁舉行抗議活動。在組織中,不論黑人白人都擁有“單純作為人”的平等權力,可以對南非社會問題尤其是種族主義展開公開討論,并達成共識以此反抗南非社會等級制度的權威。在被捕入獄、遭受審問時伯納德面對法官的詰問并未退縮,反而坦然道出自身經歷,猛烈抨擊了當權者的殘酷統(tǒng)治:“我必須在這個國家發(fā)生的一切變成不得不忍受的命運之前,承擔起責任參與到其間?!薄叭绻趹?zhàn)爭期間人們有權反抗政府,那么現(xiàn)在也是如此?!?Brink,A.Rumors of Rain. Chicago: Sourcebooks Landmark,2008, p.89,92.伯納德的庭審吸引了社會的廣泛關注,借助廣播媒體和新聞報道伯納德將禁忌的種族問題變成了“公眾普遍關注的世俗問題”。正如哈貝馬斯所言:“這些問題不被國家和教會所壟斷,它們(文化財富和所有那種信息)不再是教會或宮廷公共領域代表功能的組成部分,這就是說它們失去了其神圣性,它們曾經擁有的神圣特征變得世俗化了?!?[德]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曹衛(wèi)東等譯,學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41頁。伯納德用自己的自由換來了公眾對種族問題的普遍關注和深思,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白人至上”的公共領域的統(tǒng)治,推動了以“批判性、民主性、開放性”為核心的新型公共領域的建立。
布林克用有力的筆觸書寫了先驅對南非“白人至上”公共領域的逃離和重建,無論是菲莉達對自由平等烏托邦的追尋、亞當對所謂“文明開端”的開普敦的逃離,亦或是伯納德對種族制度的公開駁斥,都彰顯了布林克對南非現(xiàn)存政治制度的質疑和批判。雖然這些人物最終都以悲劇收場,但正如布林克所言:“對那些像伯納德一樣被迫沉默的人,有無數(shù)人來頂替他。”*Brink,A. Rumors of Rain. Chicago: Sourcebooks Landmark,2008, p.498.布林克用他們的悲劇喚醒了一代南非人民,使當局殘酷鎮(zhèn)壓下的南非人民獲得了人應有的尊嚴和驕傲。這種自豪的來源“正是向我們自己一樣缺點重重的普通人盡管身處邪惡的世界卻走向了成功,從中我們學會了蔑視命運,并以不屈不撓的態(tài)度和想象自己是悲劇主角的心態(tài)去面對它。”*Leech, “The Implications of Tragedy”', in L.Lerner (ed), Shakespeare’s Tragedies, pp.285-298.布林克對公共領域的細致描寫和不自覺應用也反映了他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受到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深刻影響。
三、作品中種族階級的壓迫和反叛意識
西方馬克思主義提倡文學意識形態(tài)批評,旨在揭示一切文學作品的意識形態(tài)性質。恰如伊格爾頓所言,意識形態(tài)指的是“那些與社會權力的維護和再生有著某種聯(lián)系的感覺、評價、理解和信仰的模式”*Eagleton, Literary Theory: An Introduction. Beijing:Foreign Languages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 Blackwell Publishers, 2004,p.13.。文學本質上是意識形態(tài)性質的,作家利用文學隱蔽或鮮明地抒發(fā)對社會的批判和關懷,布林克作為一名政治意識鮮明的南非作家更是如此。他的作品往往跨越數(shù)代人的歷史,涉及錯綜復雜的種族、階級乃至性別意識形態(tài)問題。布林克用悲愴的筆觸勾勒出一幅南非黑人的苦難血淚史,彰顯了其對種族對立、階級壓迫和性別歧視的有力抨擊。
(一)種族階級壓迫的根源
馬克思曾明確指出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不是人們的意識決定人們的存在,相反,是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82頁。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辯證關系在西方馬克思主義批評理論中得到了進一步深化。伊格爾頓曾在《馬克思主義與文學批評》中點明“要理解一種意識形態(tài),我們必須分析那個社會中不同階級之間的確切關系,而要做到這一點,又必須了解那些階級在生產方式中所處的地位?!?[英]伊格爾頓:《馬克思主義與文學批評》,文寶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10頁。作為一名對種族主義深惡痛絕的作家,布林克在諸多作品中全方位展現(xiàn)了黑白種族間不平等的矛盾關系,揭示了種族主義的罪惡根源,即經濟基礎。自南非淪為殖民地以來,建立在奴隸制基礎上的白人種植園經濟蓬勃發(fā)展,導致了白人與黑人間不平等的主奴關系。正如《菲莉達》中黑人女奴菲莉達所言:“這是白人的農場,而我們是勞作的雙手,是踩榨葡萄的雙腳?!?Brink,A. Philida. London: Vintage,2012,p.29.在南非的種植園經濟體系下,黑人是被奴役的對象,是主要勞動力和生產力的核心。然而,由于黑人生產地位的低下,他們無法享受應有的產品分配,進而導致了南非社會生產關系的異化。這一點在奴隸制度廢除后依然沒有得到改善,黑人依然是白人經濟的附庸,黑白種族不論是在經濟地位抑或是社會地位上都天差地別?!讹L言風語》中黑人無論教育水平、能力高低都依然被視為“劣等民族”,只能在工廠、礦場充當廉價勞動力。正是南非特有的物質生產方式和經濟體系導致了黑人的物化,使黑人淪為“非人”,可以被隨意買賣、丟棄。
總而言之,南非不公正的制度和經濟體系導致黑人失去對自己身體的支配權,淪為白人的奴隸乃至客體化財產。黑白種族的優(yōu)劣之分和所謂的宗教本源也僅僅是遮掩經濟剝削本質、維持植物園經濟的華麗外衣。布林克在作品中深刻批判了南非的經濟體系,揭露了南非種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根源。
(二)種族階級的壓迫
言及文學與意識形態(tài)辯證關系時,伊格爾頓認為“文本并不反映歷史真實,而是通過意識形態(tài)作用來產生真實的‘效果’”,“文學創(chuàng)作的過程就是作家以意識形態(tài)為材料( 而不是‘現(xiàn)實’) ,以想象的形式重新加工這些材料的過程”。*[英]塞爾登:《當代文學理論導讀》,劉象愚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24頁。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不可避免地受到社會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同時又對其進行想象加工。布林克身處南非這一特定寫作語境之下,親身經歷了種族隔離,認清了種族主義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虛偽本質。因而,他持之以恒地在作品中批判種族隔離制度,書寫南非白人對黑人的歧視壓迫、男性對女性尤其是黑人女性的傾軋摧殘。鮮明的反種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為布林克的作品注入了持續(xù)不斷的活力。
《風中一瞬》中黑人奴隸遭受身體和心靈的雙重摧殘。犯錯的奴隸被驅趕到荒無人煙的流放地羅本島砍柴取水;相愛的戀人被轉賣他人、無緣再見;至親死亡,卻不能送終。布林克通過細致刻畫黑人奴隸的悲慘遭遇再現(xiàn)了種族主義籠罩下南非社會的方方面面。種族主義作為南非主流意識形態(tài)潛移默化地荼毒著每個人的心靈?!斗评蜻_》中,奴隸是“一無是處”(good-for-nothing)的代名詞,“奴隸連狗都不如”。*Brink,A. Philida. London: Vintage,2012,p.128.《風言風語》則將種族隔離制度下黑白種族間不可逾越的鴻溝刻畫得淋漓盡致。白人與黑人不得通婚,不得就讀一所學校,“作為朋友,我們甚至不能一同在飯店或旅館里共進晚餐或喝杯茶”*Brink,A. Rumors of Rain. Chicago: Sourcebooks Landmark,2008, p.104.。由此可見,盡管跨越數(shù)百年,種族主義并未在南非消弭,反而愈演愈烈。“白人至上”和“黑人低下論”的心態(tài)是南非社會的真實寫照,導致了黑人與白人間的無形屏障和不可逆轉的種族悲劇。與此同時,布林克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十分重視黑人女性的苦難境遇。黑人女性遭受種族和性別的雙重歧視,淪為滿足男性性需求的工具。“非洲土地被描繪成隱秘的性激情,被塑造成宛如墮落的伊甸園般的非洲神話?!?Michael Rice, “Fictional Strategies and the Transvaal landscape,”in History Workshop Paper, University of the Witwatersrand, 1981, p.5.《菲莉達》中女主人公菲莉達正是黑人女性受害者的典型代表。菲莉達在懷孕期間遭受強暴,卻反被誣蔑為到處廝混的娼婦。面對“白人的話就是圣經”的社會,她無權也無力反駁。菲莉達的悲慘遭遇是所有黑人女性的縮影。在種族主義和父權制的雙重桎梏下,黑人女性不僅要承受身體的折磨,更慘遭心靈的摧殘。布林克深刻挖掘了在種族主義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潛移默化影響下,白人對黑人的虐待歧視,赤裸裸地揭露了南非特定社會歷史背景下種族階級的對立與壓迫。
布林克在眾多作品中將矛頭直指南非種族階級問題,深度挖掘了南非種族對立和階級壓迫背后的深層意識形態(tài)原因。他用真誠細膩的語句描寫了南非黑人的坎坷經歷,記錄了數(shù)百年來白人對黑人的排擠打擊。他的作品依托于歷史,勾勒出南非錯綜復雜的種族矛盾和階級糾葛,恰如巴赫金所言,“不再是一個抽象的語法范疇體系,而是滲透著意識形態(tài)( 性、政治、經濟和情感層面) 的語言”*Bakhtin.M.The Dialogical Imagination,trans.Caryl Emerson and Michael Holquist, ed. Holquist Austin: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81, p.75.。
四、結語
除以上例證外,布林克的現(xiàn)實經歷和批評文本中也充斥著西馬的印跡。布林克曾多次公開表示阿爾貝·加繆是他的人生導師?!皩ξ业淖髌樊a生深遠持久影響的正是阿爾貝·加繆”*Isidore Diala. “History and the Inscriptions of Torture as Purgatorial Fire in Andre Brink’s Fiction ,”in Studies in the Novel 34 (2002),pp.60-80.,“加繆在情感和道德上徹底征服了我”*Isidore Diala. “André Brink and Malraux ,” in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47(2006),pp.91-113.。由于加繆曾加入共產黨,退黨后也一直從事共產黨“文化之家”工作和演出,因而加繆在工作生活中勢必受到西馬思想的浸潤。由此不難推斷,布林克在品讀加繆作品時必然潛意識地接受了西馬思潮的熏陶。與此同時,布林克1968年赴法游學時,親眼目睹了被譽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第一次踐行的啟始和它全部理論邏輯終結的發(fā)端”*張一兵:《走向感性現(xiàn)實: 被遮蔽的勞動者之聲——朗西埃背離阿爾都塞的叛逆之路》,《馬克思主義與現(xiàn)實》2012年第6期。的法國“紅色五月風暴”。這場紅色抗議風潮不僅讓布林克不自覺地接受了西馬思想熏陶,更預示著他寫作的分水嶺?!拔艺J識到身為作家我不能孤身一人自怨自艾,更要融入到社會中。因而我回到了南非,盡管困難重重,我也要挖掘這個國家的歷史以及真正發(fā)生的一切?!?John F. Baker. “ André Brink: In Tune with His Times,”in 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25 (1996),pp.50-51.西馬思潮對布林克的影響并非直接接受,而是通過一種綜合影響和微妙聯(lián)結的過程實現(xiàn)的。通過查證布林克的現(xiàn)實經歷和批評文本,我們似乎可以斷定,布林克早年游學歐洲各國期間和反復閱讀加繆作品的過程中,已經潛移默化地接受了西馬思潮的影響,而這種影響也已然自覺不自覺的滲透到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和社會批評的文本之中。
布林克雖然著作繁多,但大多都指涉耕作和浪游、白人主人和黑人奴隸、男權與女性、文明與野蠻、殖民與被殖民、順從與背叛等二元對立性質的母題。通過描寫家族的興衰、社會的變革,布林克在作品中深刻揭示了南非種族主義下人性的異化扭曲、人際關系的冷漠疏遠、倫理道德淪喪,進一步展現(xiàn)了南非種族階級壓迫的邪惡本質,并試圖探索追尋自由平等的途徑。布林克作品中所展現(xiàn)的對人性異化的深思、對公共領域的探索、對自由的不懈追尋以及對種族階級對立的反省都與西方馬克思主義批評理論息息相關。而布林克對加繆的推崇和親眼目睹法國“紅色五月風暴”的經歷也進一步印證了這一點。由此可見,布林克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必然受到了西馬的影響,且這種影響是不自覺的、潛移默化的。在西馬思潮的熏陶下,布林克的作品不僅體現(xiàn)了對南非社會政治制度的反思,而且彰顯了更深層次的人道主義關懷。
(責任編輯:陸曉芳)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4145[2016]04-0085-08
基金項目:該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西方馬克思主義視域下的南非20世紀英語小說研究”(項目編號:14BWW075)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蔡圣勤,文學博士,中南財經政法大學英語系主任、教授,其主要研究方向為南非英語小說、西方文論、電影文學與批評。
收稿日期:2015-09-15
張喬源,文學碩士,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外語學院助教,主要研究方向為英語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