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秀
(北京語言大學,北京 1000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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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反義并列詞語成詞誤判探討
趙明秀
(北京語言大學,北京 100083)
摘 要:雖成詞標準問題歷來眾說紛紜,但無論是寬標準還是嚴標準,都應有成詞的底線,否則將會出現(xiàn)成詞誤判。尤其是在復音化初始階段的先秦時期,在判斷是否成詞時更應謹慎。以反義并列詞語的成詞問題為例,楊吉春、伍宗文等人曾列舉并研究先秦成詞的反義并列詞語。但經(jīng)考證,楊書等所列舉的在先秦成詞的反義并列詞語,實際并未成詞。四種原因導致了誤判:一、未知組成反義并列詞語的單個語素的意義在先秦時期的引申義相加等于反義并列詞語的整體意義;二、隨文釋義;三、錯誤理解文義;四、未知臨時用法。反過來說,組成反義并列詞語的單個語素義的引申義相加不等于整體意義、非隨文釋義、正確理解文義、非臨時用法,這四個方面也應成為成詞的底線。
關鍵詞:成詞;誤判;先秦
短語與詞的劃分歷來眾說紛紜,馬真(1980)討論了劃定先秦復音詞的標準①全文在引用或表述過程中的“雙音詞”“復音詞”“復合詞”均為一類.,馬文認為“我們可以根據(jù)復音組合的結合的緊密程度來劃定合成詞”,進而提出了幾條定詞標準,其中第一條為“兩個成分結合后,構成新義,各成分的原義融化在新的整體意義中,這樣的復音組合是詞,不是短語;兩個同義或近義成分結合,意義互補,凝結成一個更概括的意義,這樣的復音組合是詞,不是短語?!保?]54
楊吉春(2007)認為,先秦時期成詞的反義并列復合詞有95個;伍宗文(2001)也簡要羅列了27個先秦時期的反義并列復合詞;向熹(1987)列舉了5個《詩經(jīng)》中的反義并列復合詞。楊書、伍書、向書均采用了意義標準,即產(chǎn)生新的整體意義算成詞。
產(chǎn)生新的意義是在成詞標準上的寬標準,也有嚴標準,但無論是寬標準還是嚴標準,都應有堅持的底線。無可厚非,產(chǎn)生了新的整體意義確可作為判斷成詞的標準,也是目前學界較為公認的成詞標準,但馬文、楊書等所用的意義標準是否會出現(xiàn)誤判?馬文的“構成新義”的“新義”到底有多“新”?“新的整體意義”,怎樣的意義才算是“整體意義”?如果僅是以“各成分的原義融化在新的整體意義中”來判斷“構成新義”,那么與原義有關聯(lián)的所有引申義哪些算是整體意義?有些引申義雖表面上看起來是凝固的整體意義,但實際有可能是原詞語中兩語素各自的意義相加而來;有些詞語看似產(chǎn)生了新的整體意義,但實際這個整體意義是因為隨文釋義而來,也或是因錯誤理解文義而來,并非是詞語本身產(chǎn)生的意義;有些詞語在某個時代看似產(chǎn)生了新的整體意義,但卻是這個時代的臨時用法,并未在后代流行開來。
尤其是在先秦時期,“這個時期內出現(xiàn)了相當數(shù)量的雙音詞和雙音詞組,就是說,開始邁出了漢語詞匯復音化的第一步”[2]24。這一時期還處于復音化的初始階段,詞組與詞大量并存,在判斷是詞還是詞組時,更應該謹慎行之,考察周全。
據(jù)此,選取先秦20部文獻來考察楊吉春(2007)、伍宗文(2001)、向熹(1987)所列成詞的反義并列詞語在先秦時期所出現(xiàn)的意義及其成詞情況。選取文獻的標準為:一是年代基本可考為先秦時期的文獻;二是口語性強、具有典型性,能夠代表當時語言面貌的文獻。通過以上標準,所選取的20部文獻包括《尚書》①因《尚書》成書年代復雜,經(jīng)多方考證,最終確定利用的篇目為《大誥》、《康誥》、《酒誥》、《梓材》、《召誥》、《洛誥》、《多士》、《多方》、《呂刑》、《文侯之命》、《費誓》、《秦誓》、《堯典》、《皋陶謨》、《湯誓》。、《詩經(jīng)》、《周易》、《左傳》、《禮記》、《儀禮》、《周禮》、《公羊傳》、《谷梁傳》、《論語》、《孟子》、《老子》、《墨子》、《莊子》、《荀子》、《韓非子》、《呂氏春秋》、《國語》、《戰(zhàn)國策》、《楚辭》。
經(jīng)過該文所選取的20部先秦語料調查及判別,楊吉春等人所列的詞語中,在先秦時期成詞的反義并列詞語只有15個,也就是說先秦時期的反義并列詞語仍是以短語的形式出現(xiàn),并未出現(xiàn)大量的反義并列復合詞。為何楊書所列會有95個之多?楊書就每一個成詞的反義并列詞語在先秦的用例舉出一例;伍書只是簡單列舉,并未有見其論證過程;向書也是簡單將其中兩個詞語成詞的用例舉出。與楊吉春等人的論證對比之后發(fā)現(xiàn),有四個方面導致其將未成詞誤判為成詞。
仔細考來,有四個方面導致誤判,一是未考慮到某一詞語“xy”在某一時代所出現(xiàn)的意義,是否這一詞語中“x”的意義和“y”的意義的相加,也就未能進行實際調查,有些所謂的凝固義其實是“x”的意義和“y”的意義的相加,這也是出現(xiàn)最多次、最主要的誤判;二是錯將隨文釋義所得出來的意義作為這一詞語在這一斷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的意義,并認為是產(chǎn)生了新的凝固的意義;三是錯誤理解文義,進而錯誤歸納詞語的意義而誤認為是成詞;四是有些詞語在某個斷代是臨時用法,意義并未鞏固下來,而將其認為是成詞也是欠妥當?shù)?。反過來說,組成反義并列詞語的單個語素義的引申義相加不等于整體意義、非隨文釋義、正確理解文義、非臨時用法,這四個方面也應成為成詞的底線。
(一)未知單用引申義組成詞語義
張博(2008)提出“同素異義型多義詞”,即“在構詞語素之一或全部具有多義性的情況下,多義語素可在不同意義上分別與另一語素組合,使復合詞產(chǎn)生多個義項”[6]14;華學誠(2009)也認為“在漢語豐富的多義復合詞中,事實還存在著這樣的現(xiàn)象,即:“復合詞的各個義項并不都是從復合初義衍生而來,甚至也不是從凝固成詞之前的詞組異義發(fā)展而來,而是在語素(或詞)義組合的基礎上產(chǎn)生的,復合詞的詞義實際上與語素(或詞)義相關”[7]6。
這也就是說,一個詞的意義有可能是語素義組合的基礎上產(chǎn)生的。在判斷是否成詞時也同樣受用,既然采用意義標準作為是否成詞的主要標準,那么在考察一個詞語在某個斷代是否成詞時,勢必要考察這個詞語在這個斷代的所有意義。
如果用“xy”來表示反義并列詞語,除去本義,有哪些是“xy”中兩個組成成分“x”和“y”意義的相加(即“x”“y”的意義已在先秦時期出現(xiàn)了用例),又有哪些是成詞后在整體意義的基礎上引申出來的意義。其中,如果有些意義是在先秦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的“x”的意義和“y”的意義相加,那就不能算“新的整體意義”,在這種情況下就不能算是成詞。因而反義并列詞語的多個意義要看是由其內部兩個組成部分“x”加上“y”意義構成的,還是自身成詞之后引申出來的意義。而調查結果發(fā)現(xiàn),大部分在楊吉春等人書中所認為成詞的都是因為沒有考慮到反義并列詞語中單個語素在先秦時期產(chǎn)生的意義相加等于反義并列詞語本身的意義。
現(xiàn)將楊吉春等人所列舉的成詞的反義并列詞語,但經(jīng)實際考察并未成詞的例子,略舉例如下:
“左右”一例,楊書認為“左右”在先秦時期出現(xiàn)“幫助;輔佐”之義,認為產(chǎn)生新義進而成詞;向書舉出《詩經(jīng)》中“左右”表示“侍從”和“輔佐”之義的例句,認為“左右”在這兩個意義上成詞。而經(jīng)調查,表示“侍從”之義的“左右”確已成詞,但表示“輔佐”之義的“左右”并未成詞。調查如下:“左右”這個反義并列詞語在所考察的先秦20部文獻中總共出現(xiàn)了384例,共有七個意義,分別是“左邊和右邊”“左手和右手”“御者和車右”“輔助”“附近”“近侍”“支配、影響”,其中“左右”在表示“附近”“近侍”“支配、影響”之義上成詞,而表示“左邊和右邊”“左手和右手”“御者和車右”“輔助”這四義的“左右”為短語,并未成詞。因為“左”在先秦出現(xiàn)了表示“左邊”“左手”“御者”“佐助”之義的例子,也就是說“左”在先秦時期就已經(jīng)具備了這些義項,且“右”在先秦時期出現(xiàn)了表示“右邊”“右手”“佐助”之義的用例,也就是說“右”在先秦時期就已經(jīng)具備了上述這三種義項。舉例論證如下:
例1 杕杕之杜,生于道左。(《詩·唐風·有之杜》)
例3 左旋右抽,中軍作好。(《詩·鄭風·清人》)
例4 寇近,亟收諸雜鄉(xiāng)金器若銅鐵及他可以左守事者。(《墨子·雜守》)
以上四例中,例1“左”與“道”搭配,說明此處“左”指的是方位,表示“左邊”之義;例2“左”后跟動詞,且與下文“右”對舉,所以與后邊“并轡”“援枹”搭配的應該分別是左手和右手發(fā)出的動作,則此處“左”是“左手”,相應的“右”是指“右手”;例3中,“左旋右抽”的下文是“中軍作好”,出現(xiàn)了“中軍”說明上文的“左”和“右”也是指的人,應該是左邊的人和右邊的人,在《左傳》中,“左”通常解釋為“御者”“右”為“車右”;例4中,“左”后跟人搭配,且上文“金器若銅鐵及他可以”是“左”的工具,則此處“左”是指“佐助”之義。
“右”舉例如下:
例5 折其右肱。(《周易·豐》)
例7 左旋右抽,中軍作好。(《詩·鄭風·清人》)
例8 王右伯輿。(《左傳·襄公十年》)
例5中“右”與“肱”搭配,來形容“肱”,說明“右”即指“右邊”之義;例6和例7已在上文中出現(xiàn),不再論述;例8“右”與“王”和“伯輿”搭配,兩個指人名詞中間夾一個“右”,說明“右”是個動詞,表示“佐助”之義。
通過以上論述,“左右”表示“左邊和右邊”“左手和右手”“御者和車右”之義完全可以看做“左”和“右”之義的相加,并未產(chǎn)生新義,不能將其判斷成詞。另外“左右”表示“佐助”之義有可能是“左”和“右”同時表示“佐助”之義,則這時候“左右”就成了同義詞并列,也不能將其看成產(chǎn)生了新的整體意義,因此表示“佐助”之義的“左右”也未成詞。
例6 枹
表示“附近”“近侍”“支配、影響”之義的“左右”,“左”和“右”并沒有出現(xiàn)與之相關的意義,將這些意義上“左右”看做成詞。其中“近侍的人”之義的“左右”,由于“左”在先秦時期引申出了“御者”之義,而御者就是站在左邊的那個人,相當于左邊侍立的人,“右”在先秦時期引申出了“車右”之義,車右就是站在右邊的那個人,相當于君王右邊侍立的人,這似乎可以說明“左右”表示“近侍的人”之義“左”的意義和“右”的意義的相加,從而不能將其判斷成詞。但是通過調查,“左”的“御者”和“右”的“車右”在先秦時期只是出現(xiàn)軍事場合,他們的職能是保護君王。而“左右”所表示的“近侍的人”確實包括左邊侍立的人和右邊侍立的人,但是意義已發(fā)生引申,不光是在軍事場合,職能也有所擴大。因而“左右”表示“近侍的人”之義是新義,將其判斷成詞。
現(xiàn)將三個意義上的成詞的“左右”及其論證舉例如下:
(1)表“近侍的人”義,共210例,舉例如下:
例9 昔者韓昭侯醉而寢,典冠者見君之寒也,故加衣于君之上,覺寢而說,問左右曰:“誰加衣者?”左右對曰:“典冠。”君因兼罪典衣與典冠。(《韓非子·二柄》)
例 10 文公用咎犯之言,而敗楚人于城濮。反而為賞,雍季在上。左右諫曰:“城濮之功,咎犯之謀也。君用其言而賞后其身,或者不可乎!”(《呂氏春秋·義賞》)
例 11 太子悝患之,募左右曰:“孰能說王之意止劍士者,賜之千金。”左右曰:“莊子當能。”(《莊子·說劍》)
例9中“左右”和“曰”搭配,成為動作的施事,說明這個“左右”只能是指“人”,而不是方位名詞,并且這個“左右”是與“韓昭侯”相對而言的,應為韓昭侯旁邊的侍從臣子。因而此處的“左右”表示的“近侍”,形成凝固的意義,將其判斷成詞,以下各例都是此種情況,不再一一贅述。
(2)表“旁邊”義,共有3例,如下:
例12 文王陟降,在帝左右。(《詩·大雅·文王》)
例13 平平左右,亦是率從。(《詩·小雅·采菽》)
例 12中“文王”一個人并不能在“帝”的兩個方位同時存在,應該是在“帝”旁邊,說明此處“左右”表示的是“附近、旁邊”;例13“平平”是“辯治”之義,鄭《箋》云:“諸侯之有賢才之德能辯治其連屬之國,使得其所,則連屬之國亦循順之”,則可知“左右”是指連屬國,并不一定是指“左邊和右邊的國家”,因此這個“左右”應該是個泛化的概念,表示“附近、旁邊”。另一例是《墨子·明鬼》中引入的《詩·大雅·文王》中的這一句(即例12),不再贅述。
(3)表“支配、影響”義,共有2例,如下:
例15 越國之寶器畢從,寡君帥越國之眾,以從君之師徒,唯君左右之。(《國語·越語》)
例14參杜預《注》:“左右,未進退在己”,且“左右”與指稱代詞“之”連用,容易使“左右”帶有謂詞性質,表方位之義已經(jīng)無法滿足此句的需求,則知“左右”有支配之義;例15韋昭《注》:“左右,在君所用之。”“左右”后搭配指稱代詞“之”,前邊出現(xiàn)主語“君”,則容易使“左右”產(chǎn)生謂詞性質,這種語言環(huán)境使得“左右”帶有了支配之義。上文也已經(jīng)說過“左”和“右”并沒有分別引申出與“支配”相關的意思,所以表示“支配”之義的“左右”被認為是產(chǎn)生了新義,將其判斷成詞。
“左右”這樣的例子是在部分意義上成詞的例子,還有一些是在先秦時期所有的意義上都未成詞的例子。
比如楊書所舉“雌雄”一例,調查之后發(fā)現(xiàn),在先秦時期共有四個意義,分別是“母鳥和公鳥”“雌性生物和雄性生物”“女性和男性”“高低、勝負”。其中“母鳥和公鳥”是其本義,且在先秦時期也有了“雌”“雄”單用表示“母鳥”和“公鳥”之義,因此這個意義上的“雌雄”是短語。其余三個意義都是產(chǎn)生了新的整體意義,但不能就此判定其成詞。根據(jù)調查,這三個意義上的“雌雄”都不能判斷成詞。
表示“雌性生物和雄性生物”的“雌雄”,《左傳·昭公二十九年》:“龍一雌死,潛醢以食物夏后”,這句話中“雌”與“龍”搭配,已泛指雌性生物。《詩·齊風·南山》:“南山崔崔,雄狐綏綏”,這句話中“雄”與“狐”搭配,已泛指雄性生物。可見“雌”“雄”單用已可分別表示“雌性生物”和“雄性生物”之義,而“雌雄”只不過是兩個詞的相加,只能看做是短語,不能看做詞。
表示“女性和男性”的“雌雄”,《墨子·非樂》:“故唯使雄不耕稼樹藝,雌亦不紡績織纴,衣食之財固已具矣?!逼渲械摹按啤敝浮芭浴薄靶邸敝浮澳行浴?。也即是說“雌”“雄”在先秦時期出現(xiàn)了單用分別表示“女性”和“男性”之義,那么“雌雄”這一反義并列詞語只不過是兩個詞的組合,不能將其看做是一個詞。再次表示“高低、勝負”的“雌雄”,《莊子·天下》:“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辱,為天下谷?!逼渲械摹靶邸迸c“知”搭配,“雄”與“守”搭配,根據(jù)上下文可知“雄”表示“柔弱”,“雄”表示“強盛”,則可知“雌雄”連用表示“高低、勝負”只不過是“雌”“雄”各自引申義的相加,只能將其看做短語,不能是詞。
再如楊書所舉“黑白”一例,“黑”和“白”的本義都是指一種顏色,《說文·黑部》:“黑,火所熏之色也?!薄墩f文·白部》:“西方色也。陰用事,物色白。”先秦時期“黑白”也主要是指“黑色和白色”,如《莊子·天運》:“夫鵠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樸,不足以為辯;名譽之觀,不足以為廣。”先秦時期“黑白”還引申出了“是非、善惡”之義,在所調查的文獻中,只有1例,見于《楚辭·怨世》:“小人之居勢兮,視忠正之何若?改前圣之法度兮,喜囁嚅而妄作。親讒諛而疏賢圣兮,訟謂閭娵為丑惡。愉近習而蔽遠兮,孰知察其黑白。”但在《楚辭》中也出現(xiàn)了“黑”“白”單用的例子,《楚辭·怨思》:“行明白而曰黑兮,荊棘聚而成林?!贝司渲?,“白”和“黑”與“行”搭配,顯然不能是“白色”和“黑色”之義,“白”即指“清白、善”之義,“黑”即指“非法、惡”之義。則“黑白”的“是非、善惡”之義,可認為是“黑”和“白”義的相加,不能判斷成詞。
又如“夫婦”一例,在所調查的材料中總共出現(xiàn)74例,共有兩個意義,一個是指丈夫和妻子,再一個指男人和女人。而“夫”在先秦較早文獻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表示丈夫的意思和表示男人的意思,如《詩·秦風·黃鳥》:“維此奄息,百夫之特?!贝司渲小胺颉北硎灸腥说囊馑?,是對成年男子的通稱?!兑住ば⌒蟆罚骸胺蚱薹茨俊!贝颂幈硎菊煞虻囊馑?。同樣,“婦”也出現(xiàn)了表示妻子的意思和表示女人的意思,如《詩·豳風·七月》:“同我婦子,饁彼南畝?!贝司渲小皨D”指妻子。表示女人、婦女,如《左傳·僖公二十四年》:“女德無極,婦怨無終?!贝司渲小皨D”指婦女、女人。
綜上所述,反義并列詞語“xy”的意義有可能是“x”的意義加“y”的意義,也有可能是“x”的意義并列“y”的意義,也有可能是“x”和“y”組合后形成了一個新的意義,不是由“x”的意義和“y”的意義組合。如果兩個詞義在先秦時期的引申義相加等于它們構成反義并列詞語的意義,那么這種反義并列詞語就不能算作成詞??蓺w納為兩個公式:
(1)公式1:兩個不同意義的引申義相加不能視為成詞。
在雙音節(jié)詞“xy”中,如果 xy=a+b。
并且:x=a,y=b;
那么:xy=x+y,xy是一個具有互補性的聯(lián)合結構的短語,不算成詞。
(2)公式2:兩個相同意義的引申義相加不能視為成詞。
在雙音節(jié)詞“xy”中,如果 xy=a+b。
并且:a=b;
那么:xy=2a,或xy=2b,xy是一個具有強調性的聯(lián)合結構的短語,不算成詞。
(二)隨文釋義
在判斷是否成詞時,要回歸文獻本身,從文獻中概括歸納某個詞語的意義,這時候就可能會出現(xiàn)隨文釋義。何為隨文釋義?即有些詞或短語的意義只有在一個固定的語境中有這個意義,脫離了這種語境就不存在這個意義,此時應將這種意義視為不具有獨立性的詞義,是隨文釋義。而隨文釋義得來的意義并不是詞語本身的意義,而是語境義。
以“父母”為例,楊吉春(2007)舉出《尚書·泰誓上》:“惟天地,萬物父母;惟人,萬物之靈?!币痪?,認為在這句中,“父母”指“萬物化生的根源”,產(chǎn)生了新的整體意義,“父母”成詞。但實際分析,此句中“父母”只不過是一種比喻的說法,意思是說“天地是萬物的父母”,其實“父母”的意義并沒有發(fā)生變化,還是指“父親和母親”,只不過放在語境中似乎與常規(guī)的“父親和母親”之義不太相同,其實是將天地比喻成了萬物的父親和母親。在所調查的文獻中還出現(xiàn)一例,即《莊子·達生》:“夫形全精復,與天為一。天地者,萬物之父母也。”此句中的“父母”實際是指“父親和母親”之義。
再如“水火”,楊吉春(2007)認為“水火”在先秦時期成詞,并舉出《周禮·天官冢宰》:“亨人掌共鼎鑊,以給水火之齊?!逼湔J為句中“水火”是指“烹飪”,這是隨文釋義。可能是將“水火之齊”一并作為“水火”之義,這是欠妥當?shù)?。“水火”在這里與“齊”搭配,很明顯能看出表示的是“水和火”,并沒有表“烹飪”之義?!稘h語大詞典》在“水火”下列了一個義項,“謂水深火熱,比喻艱險的境地”,并舉了先秦的兩例:《管子·法法》:“蹈白刃,受矢石,入水火,以聽上令?!薄睹献印ち夯萃跸隆罚骸昂勈硥貪{以迎王師,豈有他哉?避水火也?!弊屑毞治鲞@兩例,《管子·法法》中的這一例,“水火”與“入”搭配,且與上文“白刃”“矢石”對舉出現(xiàn),說明此處的“水火”還是指事物,即“水與火”,并不能得出“艱難的境地”之義?!睹献印ち夯萃跸隆分械倪@一例,“水火”與“避”搭配,還是指“水與火”,只不過是文義賦予了它一定的比喻義,在概括詞義時,還是應該提煉其文義之外的意義,即“水與火”。因而不能將其判斷成詞。
綜上所述,在判斷詞義時往往會出現(xiàn)隨文釋義的現(xiàn)象,而這時候就會出現(xiàn)誤判,即認為該詞語產(chǎn)生了新義,其實并不是該詞語本身的意義,而是誤將文中其他成分的意義也帶入該詞語本身的意義中。因而在判斷是否成詞時,應該嚴謹概括詞義,避免誤判。
(三)錯誤理解文義
某個反義并列詞語在句中沒有的意思,被主觀判斷為有了這一意義,就是錯誤理解文義造成的失誤。
如“安?!保瑮罴海?007)所舉“安?!痹谙惹爻稍~的例子為《荀子·王制》中:“用萬乘之國者,威強之所以立也,名聲之所美也,敵人之所以屈也,國之所以安危臧否也,制與在此,亡乎人?!保?]196作者認為此處的“安?!笔恰鞍踩敝x。
經(jīng)過反復推敲,該觀點可疑,且看上下文“具具而王,具具而霸,具具而存,具具而亡。用萬乘之國者,威強之所以立也,名聲之所以美也,敵人之所以屈也,國之所以安危臧否也,制與在此,亡乎人。王、霸、安存、危殆、滅亡,制與在我,亡乎人。夫威強未足以殆鄰敵也,名聲未足以縣天下也,則是國未能獨立也,豈渠得免夫累乎?天下脅于暴國,而黨為吾所不欲于是者,日與桀同事同行,無害為堯。是非功名之所就也,非存亡安危之所墮也。功名之所就,存亡安危之所墮,必將于愉殷赤心之所。誠以其國為王者之所亦王,以其國為危殆滅亡之所亦危殆滅亡?!笔紫龋瑢ⅰ鞍参!苯忉尀椤鞍踩保敲础瓣胺瘛本偷媒忉尀椤昂谩?,那么“危”和“否”就完全沒有意義,這不太符合邏輯;其次,如果僅僅解釋為“安全”,會造成整句話的不通順,且下文“王、霸、安存、危殆、滅亡,制與在我,亡乎人”出現(xiàn)“安存、危殆”這兩種辨證的情況,說明上文也是說的國家的安全與危險、好與壞。且根據(jù)調查,“安危”在先秦時期只是表示本義,即“安或?!?,并沒有引申出其他意義,所以不將其判斷成詞。
又如“俯仰”,楊吉春(2007)一書所舉“俯仰”在先秦成詞的例子為《莊子·在宥》:“其疾俯仰之間而再撫四海之外?!保?]197楊文將“俯仰”解釋為“比喻時間短暫”。但是,如果“俯仰”是“比喻時間短暫”,那“俯仰之間”怎么解釋呢?“俯仰”后邊出現(xiàn)了“之間”,有了“之間”的搭配限制,“俯仰之間”就是指的“俯和仰兩個動作之間”,“俯仰”就是“俯和仰”?;蛟S這里可以把“俯仰之間”看作比喻“時間短暫”的修辭,但不能說“時間短暫”是“俯仰”的詞義。
綜上所述,在文獻中概括詞語的意義,應該聯(lián)系該詞語出現(xiàn)的上下文,否則就會出現(xiàn)錯誤理解文義的現(xiàn)象,導致成詞的誤判。
(四)未知臨時用法
有些詞在句中貌似產(chǎn)生了新義,但有可能是臨時用法,這又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后代少有出現(xiàn),只是在先秦時期出現(xiàn)幾例,且用例不多。
比如“存亡”例,在所調查的文獻中主要表示本義“存在與滅亡”之義,是本義,并未成詞。楊書用《國語·鄭語》中的一例來說明“存亡”成詞“《國語·鄭語》:‘王心怒矣,虢公從矣,凡周存亡,不三稔矣!君若欲避其難,其速規(guī)所矣,時至而求用,恐無及也!’”[3]197。結合上下文,“存亡”與“周”搭配,且下文出現(xiàn)“不三稔”,“不三稔”即不超過三年,如果按句義來理解,不超過三年的意思也就限制了上文周王朝只是“存”和“亡”中的一種情況,可以理解為周王朝不會超過三年就滅亡,也可以理解周王朝的存在也就只有三年了。目前所見的比較傾向于第一種理解,所以將“存亡”認為是偏義復詞,也就成詞了。這種觀點是欠妥的。原因之一,這句話可能有兩種理解,“存亡”可以指“存在”之義,也可以指“滅亡”之義,這種模棱兩可的情況說明詞義并不穩(wěn)固,而且在所調查的文獻中只出現(xiàn)一例“存亡”不表示存或亡這兩種狀態(tài)的用例,且后代未見有多例能確定“存亡”表示“滅亡”或“存在”之義的情況;原因之二,在古文獻中,有一些只是說話人或著者為補足音節(jié)而使用兩個并列的詞組合來表達,在《詩經(jīng)》中比較常見,如《詩經(jīng)·陳風·澤波》:“寤寐無為,涕泗滂沱”,這句話中“寤寐”既可以理解為表示的是“寐”義,即睡著,也可以就將“寤寐”理解為表示睡覺。
再如“得失”例,在先秦時期主要表示“得到或失去”之義,是本義,并未成詞。楊書舉“《戰(zhàn)國策·韓策》:‘政曰:“韓與衛(wèi),中間不遠,今殺人之相,相又國君之親,此其勢不可以多人。多人不能無生得失,生得失則語泄,語泄則韓舉國而與仲子為讎也,豈不殆哉!”’”[3]197-198一例,認為“得失”在這一句中偏指“失”之義。這句話中出現(xiàn)的“得失”從上下文來看,似乎不能再表示“得到或失去”之義,“生得失則語泄”一句,從“語泄”來看,“得失”應與“失”之義類似,表示“過失”之義。但在所調查的文獻中出現(xiàn)了這么一例,用例太少,有可能是“得失”的臨時用法,或者為補足音節(jié)多加了“得”一詞?;谶@種懷疑,就無法完全說明“得失”確實出現(xiàn)了“過失”之義,后代也較少見“得失”表示“過失”之義的用例,因而僅根據(jù)先秦出現(xiàn)的這一例就判斷其成詞未免有些武斷。
綜上所述,某些詞語在某一斷代的用法還要結合后代是否常用來判斷,否則就會出現(xiàn)誤判。
以上共討論了四種楊書等在討論先秦反義并列詞語成詞時的誤判。
其中,單用引申義組成詞語義的情況是最容易忽視的,也是在討論成詞問題時最應該引起注意的。大部分的成詞誤判都是因為沒有考慮反義并列詞語“xy”在某一時期的意義是否是“x+y”的意義,也就沒有調查“x”和“y”在這一時期各自的本義和引申義,進而確定“xy”的意義是否是“x+y”。針對此情況所總結的兩個公式應該作為判斷是否成詞時應該參考的,即
公式1:兩個不同意義的引申義相加不能視為成詞。
在雙音節(jié)詞“xy”中,如果 xy=a+b。
并且:x=a,y=b;
那么:xy=x+y,xy是一個具有互補性的聯(lián)合結構的短語,不算成詞。
公式2:兩個相同意義的引申義相加,不能視為成詞。
在雙音節(jié)詞“xy”中,如果 xy=a+b。
并且:a=b;
那么:xy=2a,或xy=2b,xy是一個具有強調性的聯(lián)合結構的短語,不算成詞。
隨文釋義、理解文義是與能否正確概括詞義密切相關的。而詞義又是我們判斷是否成詞的關鍵因素所在。因此,在調查某個詞語是否成詞時,應該從實際材料出發(fā),考察反義并列詞語所出現(xiàn)的上下文,從中找出該詞語的用法依據(jù),尤其是充分利用與之直接搭配的詞語,借以判斷詞義,不能主觀臆斷。臨時用法又與詞語使用的鞏固性密不可分,這就要求應該對詞語對這一斷代或者后代的使用情況做詳細地了解,看是都確已鞏固下來進而成詞。當然,在考察是否成詞時,應該綜合這四個方面進行判定,四個方面有一個方面出了問題都不能將其判斷成詞。
綜上所述,判斷某個詞語在某個斷代是否成詞(或者某個詞語在什么時候成詞)時有四個容易導致的誤判需注意:第一,未知組成詞語的兩個語素在某一時期所出現(xiàn)的引申義組成了詞語的整體意義;第二,隨文釋義;第三,錯誤理解文義;第四,未知臨時用法。
反過來說,組成反義并列詞語的單個語素義的引申義相加不等于整體意義、非隨文釋義、正確理解文義、非臨時用法,這四個方面也應成為成詞的底線。因此,在考察成詞問題時應該慎重,不能想當然,不能脫離語言實際,應該從文獻本身出發(fā)調查其意義,以實事求是的原則去考察成詞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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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鄭宗榮)
中圖分類號:H1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8135(2016)04-0075-07
收稿日期:2016-01-24
作者簡介:趙明秀(1990-),女,山東德州人,北京語言大學文學博士,主要研究歷史詞匯與訓詁。
The Misjudgment of the Lexicalization of Antisense Parallel Phrases in Pre-Qin Period
ZHAO Mingxiu
(Beijing Language and Culture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3)
Abstract:The standards of Lexicalization should have bottom lines. If not, we would make misjudgment. Especially in Pre-Qin period, the lexicalization was in the initial stage, we should be more cautious on whether it was a word. Scholars such as Yang Jichun and Wu Zongwen have cited some antisense parallel phrases which have already come into words in Pre-Qin period. By careful investigations, however, there are many phrases which they cited did not lexicalized. We find that there are four reasons would make misjudgments, i.e., the additive meaning of the two morphemes in antisense words equals to the overall meaning which they cannot discover, interpreting in the text, misunderstanding of source text and temporary use which they had not discover. That is to say, there are four more bottom lines in lexicalization: the additive meaning of the two morphemes in antisense words does not equal to the overall meaning; do not interpret in the text; do not understand the source text and try to figure out the situation of temporary use.
Keywords:the lexicalization; misjudgment; Pre-Qin peri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