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曉偉
(江蘇大學,江蘇 鎮(zhèn)江 21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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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jīng)》對宋初詞學精神的典范確立
——以一組“對面飛來”題材作品為中心
蔡曉偉
(江蘇大學,江蘇 鎮(zhèn)江212013)
摘要:《詩經(jīng)》是中國詩史上具有極高價值的豐碑,對后世的文學創(chuàng)作精神具有不可估量的影響。本文選取《詩經(jīng)》對宋初詞精神的影響為研究對象,以《詩經(jīng)·魏風·陟岵》篇的“對面飛來”題材為中心,從接受學角度,以“史”的發(fā)展脈絡,理清《詩經(jīng)》之于宋初詞學精神的典范意義。
關鍵詞:《詩經(jīng)》《陟岵》宋初詞學精神典范確立“對面飛來”
《陟岵》是《詩經(jīng)》中一首關于戰(zhàn)爭的詩歌。但是從文本的內在藝術手法來看,其“對面飛來”①式的文學創(chuàng)作方式比主題更耐人尋味。請看原詩[1]: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無已。上慎旃哉!猶來無止!
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無寐。上慎旃哉!猶來無棄!
陟彼岡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猶來無死!
細讀此詩,可以發(fā)現(xiàn)每章的前兩句是現(xiàn)實性的,寫的是作者登上高山思念親人。而后六句則是想象性的,就像眼前忽然幻化出父親、母親、兄弟的身影與叮嚀。這樣的藝術創(chuàng)作,可以說是非常感人的。說親人想念自己比單純說自己想念親人在情感上更有韻味。錢鐘書先生認為這樣的手法是“據(jù)實構虛,以想象與懷憶融會而造詩境”[2]。縱覽宋初詞壇,“對面飛來”這樣的題材的作品并不少見。如歐陽修的《踏莎行·候館梅殘》,柳永的《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等,均在藝術手法上繼承了《陟岵》篇的“對面飛來”法。然而,宋代詞學的精神并不是僅僅模仿《詩經(jīng)》而獲得了生機與活力,從整體看,這樣的手法在模仿中蘊含詞人主觀上對宋初詞學創(chuàng)作的建構理想,也蘊含著一種新的詞學精神的理念。
談到宋初文壇,自然首推宋初文學影響力最大的歐陽修。他是宋代文學史上最早開創(chuàng)一代文風的文壇領袖。他對《詩經(jīng)》的印象或評價,對于整個宋初文壇自然是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的。從歐陽修的《詩經(jīng)》學研究來看,他著有《詩本義》(包括《詩解》、《詩圖》和《詩譜補亡》)等書。樓鑰也指出詩經(jīng)學在歐陽修經(jīng)學中的重要位置。他在《攻媿集》卷七十五《跋歐陽公與張直講帖》中說:“公(即歐陽修)發(fā)明經(jīng)學,于《詩》最詳……”另外,朱熹對歐陽修在詩經(jīng)學方面的成就也作出了相對公允的評價,他在《朱子語類》卷八十《解詩》中說:“歐陽公有《詩本義》二十余篇,煞說得有好處。有《詩末本論》云何者為詩之本,何者為詩之末。詩之本不可不理會,詩之末不理會得也無妨。其論甚好?!蔽覀兛梢钥闯?,歐陽修對于《詩經(jīng)》已經(jīng)不是“熟悉”那么簡單了,而是已經(jīng)在學術上對于《詩經(jīng)》進行具有研究與闡發(fā)性質研究[3]。
對于《詩經(jīng)》有好感的宋初文人,除了歐陽修,自然可以推柳永。但是柳永對《詩經(jīng)》的印象并沒有表現(xiàn)在實際的研究中,而是體現(xiàn)在具體的詞的創(chuàng)作中。他的“用俗于俗”“用雅于雅”“用雅于俗”的具體手法[4],把詩經(jīng)的神韻融匯于他的詞中,為他的詞的獨特風格添加了濃重的文學底蘊。
可以說,歐陽修對于《詩經(jīng)》,是在理論研究上很有建樹,從宋人以學問為文學的整個大背景來看,這樣的理論研究自然對于他的詞創(chuàng)作具有潛移默化的影響。而在另一個方向上,柳永則更把《詩經(jīng)》當成文學創(chuàng)作的養(yǎng)料,在實踐中肯定了《詩經(jīng)》的文學地位。
《人間詞話》中評價馮延巳時就說:“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保?]可以看出,五代詞對于宋詞特別是離它時間比較接近的宋初詞,是一定的關聯(lián)與影響的。當我們試著探討《詩經(jīng)》對宋初詞學精神典范的確立前,不妨把視野向上看,看看《詩經(jīng)》的典范之于五代詞有怎樣的藝術影響。錢鐘書先生在《管錐編》中對于“對研究宋初的詞學精神,在一定程度上并不能忽略五代詞的特征。王國維在面飛來法”舉了幾個例子,對于其中的五代詞部分,錢先生是這么說的:
……孫光憲《生查子》:“想到玉人情,也合思量我”;韋莊《浣溪沙》:“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闌干,想君思我錦衾寒。”[6]
那么錢先生的藝術直覺是否敏銳呢?且分析以上兩首五代詞的“對面飛來”手法。首先看孫光憲的《生查子》詞[7]:
密雨阻佳期,盡日颙然坐。簾外正淋漓,不覺愁如鎖。夢難裁,心欲破,淚逐檐聲墜。想得玉人情,也合思量我。
從詞的內容看,描述了一個將要赴會的男子,因為天降大雨而不能及時與心愛的女子相會的故事。其中男子的感情是極其豐富的,他不僅感覺到了思念的痛苦,而且從對面想象,想佳人也在因為這個下雨的天氣見不到情郎而苦惱。全詞具有十分濃郁的情感色彩,可以說,是在詞中用到這種手法,更能體現(xiàn)詞柔美的特質[8]。
再看韋莊的《浣溪沙》詞[9]:
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闌干,想君思我錦衾寒。
咫尺畫堂深似海,憶來唯把舊書看,幾時攜手入長安。
根據(jù)沈雄《古今詞話》說:“韋莊為蜀王所羈。莊有愛姬,姿色艷美,兼工詞翰。蜀王聞之,托言教授宮人,強奪之去。莊追念悒怏,作《荷葉杯》、《浣溪沙》諸詞,情意凄怨。”則韋莊的創(chuàng)作背景為愛人被奪。根據(jù)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端己相蜀后,愛妾生離,故鄉(xiāng)難返,所作詞本此兩意為多。此詞冀其‘攜手入長安’,則兩意兼有。端己哀感諸作,傳播蜀宮,姬見之益慟,不食而卒。惜未見端己悼逝之篇也。”[10]韋莊的創(chuàng)作背景為愛人生別離,不一定為蜀王所奪。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韋莊是為“姬”而作,即為愛人所作。韋莊在詞中先是直抒胸臆,說自己“夜夜相思”,接著說自己具體如何相思,即憑靠闌干,獨看明月,卻不能如月般團圓。后來更是從對面想象而來,想著愛人在思念自己,關心自己被子厚不厚,夠不夠暖和。
如果說《陟岵》詩是一個較早的“對面飛來”題材文本,它規(guī)定或者首創(chuàng)了“對面飛來”的手法而使之類型化,那么經(jīng)過五代這兩位詞人的努力,至少在愛情這個題材上已經(jīng)透露了從類型化到個性化發(fā)展的消息。《花間集》在宋代影響是很大的。當時詞人填詞,多以之為典范。北宋李之儀《跋吳思道小詞》即說吳思道作詞,“專以《花間》所集為準”②。南宋的陳善主張寫詞要尊《花間集》:“唐末詩體卑陋,而小詞最為奇絕,今人盡力追之有不能及者,予故嘗以唐《花間集》當為長短句之宗?!雹墼趥€性化發(fā)展的過程中,五代詞的愛情主題攻堅了“對面飛來”的題材,那么對于宋初的詞人來說,他們所要做的就是在用更廣闊的視野與更動人的情懷對待“對面飛來”的藝術手法。
柳永生于宋初,是第一位對宋詞進行全面革新的詞人。當然,本文的重點不是談柳永的文學史地位,而是關注柳永對《陟岵》手法的學習,以及其用這種藝術手法大膽拓展宋詞格局的意識。且看他的《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11]: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慘,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xiāng)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欄桿處,正恁凝愁。
這首詞的“對面飛來”法具體見“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币痪渲?。在空間結構方式上,柳永也將一般的人我雙方互寫的雙重結構發(fā)展為從自我思念對方又設想對方思念自我的多重空間結構④。從整首詞來看,詞人上片寫景,下片抒懷。在抒懷的過程中,詞人并不說自己想念心中那個“佳人”,而是想到有一個“佳人”,她在妝樓上望著遠方,有好幾次都誤以為詞人乘著小船回來了。在這樣的場景中,讀者更能感受到詞人對“佳人”的思念。那么這樣典型的“對面飛來”手法,其實是柳永在藝術上的一個突破。
首先,從宋初詞的體式上看,在慢詞中嘗試這種“對面飛來”的手法,柳永是第一人。柳永大力創(chuàng)作慢詞,將敷陳其事的賦法移植于詞。在擴充了詞的內容含量與強化了表現(xiàn)能力的同時,又借鑒了《陟岵》篇的藝術手法,使得先秦時濫觴的“對面飛來”法在宋詞的世界里暢游?!对娊?jīng)》畢竟是四言為主,總體不如宋詞長短句形式的靈活。相對于五代詞,柳永的慢詞容量又擴大了,使得在一首詞中,可以先鋪陳一段,再用“對面飛來”手法,這就達到了極其博大而又深微的藝術境界。
另外,柳永同時充分運用俚詞俗語,以適俗的意象、淋漓盡致的鋪敘、平淡無華的白描等獨特的藝術個性,對宋初詞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以《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為例,俚詞俗語的使用,是宋初詞通俗化的嘗試,而“對面飛來”法的應用又是遠紹《詩經(jīng)》的尊古態(tài)度。在這樣錯雜發(fā)展的詞學創(chuàng)作中,柳永的詞風可以說是醇厚中帶簡樸,簡樸中帶醇厚。于讀者來說,如一碗米酒,越品越有味道。
總之,柳永借用“對面飛來”手法,并將其引入他的慢詞創(chuàng)作中,促成了他詞風的新變,也使得《詩經(jīng)》歷經(jīng)千年的風雨后,重新在一個新的文學體裁上綻放了光芒。宋初詞學的精神,因為柳永的這一嘗試,而顯得更有魅力,更具風采。
歐陽修的詞中,有一個感情十分豐富的世界。
且看歐陽修《踏莎行》[12]:
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薰風暖搖征轡。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闌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最后兩句寫少婦的凝望和想象,是游子想象閨中人憑高望遠而不見所思之人的情景。游子想象到了居者的登高懷遠,而且在想象對方的目光仿佛是在追隨自己。如此寫來,情意深長而又哀婉欲絕。
此詞由陌上游子而及樓頭思婦,由實景而及想象,上下片層層遞進,以發(fā)散式結構將離愁別恨表達得蕩氣回腸、意味深長。這種透過一層從對面寫來的手法,劉學鍇先生說:“行者不僅想象到居者登高懷遠,而且深入到對方的心靈對自己的追蹤。這正是一個深刻理解所愛女子心靈美的男子用體貼入微的關切懷想描繪出來的心畫。”[13]帶來了強烈的美感效果。
可以說,在這首詞中,我們可以看到歐陽修對“對面飛來”藝術手法的運用。這里的少婦如《陟岵》篇的那個作者,登高而望,感慨萬千。
那么《詩經(jīng)》對歐陽修的典范影響有何文學意義呢?首先關注歐陽修在文學史上的特殊性。對于這點,章培恒與駱玉明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學史新著》認為:
詞中大量的情感性表述,與歐陽修詩文的崇道抑情傾向形成巨大的反差。一個人在需要大量情感投入的藝術創(chuàng)造領域里,某些場合過度地宣泄情感(歐陽修多借女性口吻大寫情詞可作例證),在另一些場合又固執(zhí)地抑制情感的表露,從這種程度上說,實有人格分裂之嫌[14]。
“人格分裂”的說法有待商榷,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歐陽修在宋初政治意義比較重要的詩文中倡導 “先道后文”,而在作為宋初審美性超過政治性的詞中,他又大膽地抒發(fā)自己的感情,或者說是為一些群體抒發(fā)感情。這樣的藝術創(chuàng)作是鮮活的、有生命力的。《詩經(jīng)》的“對面飛來”手法在歐陽修的詞中顯示出循環(huán)往復的藝術魅力。從宋初整個文學背景來看,歐陽修這種特殊的對待詩文詞的態(tài)度,正是他對于宋初詞“尊體”的嘗試。歐陽修渴望在詞中抒發(fā)真情,并且把詞帶到一個具有濃厚藝術魅力的世界中??梢哉f《詩經(jīng)》的“對面飛來”手法作為一方面,給歐陽修充足的精神的養(yǎng)料,在宋初詞學的精神建構中突出了“尊體”的意味。歐陽修的這一行為,是非常值得肯定的。
綜合以上對于從《陟岵》到五代孫光憲的《生查子》、韋莊的《浣溪沙》,到宋初柳永的《八聲甘州》與歐陽修的《踏莎行》的分析,均是“對面飛來”法一脈相承的運用。可以看出,《詩經(jīng)》與宋初詞在藝術創(chuàng)作上并不是矛盾的,相反,宋初詞也可以在審美上借鑒《詩經(jīng)》的藝術手法。從西方接受美學的角度來看,《詩經(jīng)》文本為審美客體的建立提供了可能,但審美客體的最后實現(xiàn)還有賴于讀者 (本文中的柳永與歐陽修)對文本進行處理。讀者的閱讀即相當于隱含讀者的“實現(xiàn)”[15]。在這個接受美學的現(xiàn)場,宋初詞對《詩經(jīng)》的藝術性做了很好的融通。
作為“始祖”的《陟岵》,它的獨特的藝術手法在宋初詞的精神發(fā)展中起到了典范的作用。作為榜樣,《詩經(jīng)》給了宋初的詞人很多啟示??梢哉f,正是宋初兩位重要的詞人柳永和歐陽修,分別在詞風新變和“尊體”嘗試上,向千年以前的《詩經(jīng)》的典范致以深深的敬意。宋初的詞學精神,繼承了具有千年深厚底蘊《詩經(jīng)》的文學遺產(chǎn),在體式的創(chuàng)新、語言的變換、意境的追遠方向,均散發(fā)出沁人心脾的藝術方香。
注釋:
①“對面飛來”的說法,見浦起龍《讀杜心解》卷三(第360頁)分析杜甫《月夜》詩時指出:“心已馳神到彼,詩從對面飛來。悲婉微至,精麗絕倫,又妙在一字不從月色照出也?!绷碜ⅲ豪罱鹄ぶ讹L騷詩脈與唐詩精神》(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版)第213頁對于這一類的作品的手法統(tǒng)稱為“對面飛來”,本文沿用此說。
②關于此文出處,可參見《姑溪居士文集》卷四十,《叢書集成初編》本.
③參見《捫虱新話》卷九,上海書店1990年影印《宋人小說》本.
④施議對《論“屯田家法”》有相關論述,見《第一屆詞學國際研討會文集》(臺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籌備處1994年印行)第194~1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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