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萬東
(唐山廣播電視大學(xué) 灤縣分校, 河北 灤縣 063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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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莊子獨特的言道方式
朱萬東
(唐山廣播電視大學(xué) 灤縣分校, 河北 灤縣 063700)
摘要:戰(zhàn)國時代話語多元的現(xiàn)實,使諸子不得不為爭取話語霸權(quán)而相互斗爭。莊子為解放“心為形役”的人們,也不得不采取獨特的方式來言說自己的“道”。由于“道”的獨特,莊子創(chuàng)造了“道”的言說方式。
關(guān)鍵詞:道;言;言道;莊語;外物;卮言
戰(zhàn)國時代以氏族血緣關(guān)系為基礎(chǔ)的宗法社會逐漸崩潰,周天子的權(quán)力日漸式微,諸侯為了爭取霸權(quán)地位,皆積極尋求富國強(qiáng)兵的良策。為此諸侯不得不打破以往的用人制度——從氏族血親中選官,而是大膽地任用天下有才能的士人。“當(dāng)家族主義關(guān)系破裂以后,家庭紐帶瓦解,社會真空出現(xiàn)了。人們在這個社會真空中,就可以通過自身的活動向上或向下流動”[1]2,這種社會現(xiàn)實使士人(包括諸子)的自我意識和權(quán)力意識增強(qiáng)了,他們?yōu)橛闷洹暗馈眮砀烧瞳@取權(quán)力,多相互責(zé)難、相互辯駁?!按舐蕬?zhàn)國著書者,亡非辯士。九流中具有其人:孟、荀,儒之辯者也;莊、列,道之辯者也……儀、秦,縱橫之辯者也?!盵2]357
在這眾語喧嘩、不辯不足以言“道”的時代,因“道”的不同,士人們選取了不同的言說方式。戰(zhàn)國策士陳說利害、權(quán)衡利弊,以勢、利來迫誘游說對象接受自己“權(quán)謀治國之道”的言說方式是“從橫參謀,長短角勢。轉(zhuǎn)丸騁其巧辭,飛鉗伏其精術(shù)”[3]329;孟子闡述儒家倫理和仁政王道的言說則是“長于譬喻,辭不迫切,而意已獨至”的方式[4]11。
與士人紛爭擾攘所追求的“道”不同,莊子安于貧困的生活而不出仕,主張以“無欲”、“無為”等人生方式來保全個體的生命、擺脫物役,進(jìn)而獲得精神上的絕對逍遙和自由暢快的“人生之道”。
“道”不同,“言”也有差別。那么莊子如何傳播他的“人生之道”,如何把人從“俗言”(儒墨家之言)遮蔽中解放出來、自覺追尋“體道人生”呢?為此莊子深入地探索了“言”和“道”、“俗”與“言”的關(guān)系,創(chuàng)造了獨特的以“言”說“道”的表達(dá)方式。
一、姑且言“道”
“道”是不可言說的,“道可道,非常道”[5]53。但使人悟“道”、體“道”,“道”又不得不有言?!罢Z言在生存論及存在論上的根基是言說”[6]59,所以莊子一方面認(rèn)為道不可言說,“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成玄英疏曰:不能玄默,唯滯名言,華詞浮辯,不達(dá)深理);另一方面又在不斷地言、反復(fù)地言,“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異矣。雖然,請嘗言之……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7]79。說了還是沒說,二者似乎沒區(qū)別,但是莊子還是不斷地“嘗言之”、“姑且言之”來言道。道與言的矛盾使莊子認(rèn)識到言語對道的本真的遮蔽,但卻終究不可能完全否定言語、擺脫言語,唯有使人們借助言語且不滯于語言,洞穿言語的表層而體悟到其中深蘊(yùn)的“道”。也許正是由于莊子深刻地體會到言道的悖謬,他才采取了獨特的言道方式。
二、俗不可莊語
《莊子·天下》篇:“莊周聞其風(fēng)而悅之,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角奇見之也。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不遣是非,以與世俗處。其書雖環(huán)瑰而連犭卞無傷也”[7]1098-1099。
以上這段引文,涵蓋了莊子言語的風(fēng)格、言道的類型方式以及現(xiàn)象所產(chǎn)生的部分緣由?!爸囉啤?,有“虛遠(yuǎn)深弘”、“忘于情實”兩說;“無端崖”、“恣縱而不儻”是說莊子所言“無端無緒、隨時放任而不偏一端”,這幾詞明確地指出了莊子所言內(nèi)容的恣肆廣闊、遠(yuǎn)離現(xiàn)實、想落天外的特點和言語放任自由、不主一端的風(fēng)格。“恣縱而不儻”與“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相類,這種言語風(fēng)格不僅與莊子道的體驗有關(guān),更與社會現(xiàn)實和道的言說策略有關(guān)。
“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是當(dāng)時的社會現(xiàn)實和言道困境。那么這與莊子謬悠恣縱的風(fēng)格有何關(guān)聯(lián)呢?為明了兩者的關(guān)聯(lián),有必要詳解“不可莊語”?!扒f語”成玄英疏為“大言”,郭慶藩:“莊,正也”??妓飨惹氐浼?,只在儒家《論語》、《荀子》中找到例證。
《論語正義》[8]35,249,346:
子曰:“臨(4)之以莊,則敬?!?《論語·為政》)
子曰:“論篤是與(1),君子者乎?色莊者乎?”(《論語·先進(jìn)》)
子曰:“仁能守之,不莊以氵位(2)之,則民不敬?!?《論語·衛(wèi)靈公》《荀子集解》[9]252-254,54)
“習(xí)其俯仰屈伸,而容貌得莊焉;行其綴兆,要其節(jié)奏,而行列得正焉?!?/p>
“樂中平則民和而不流,樂肅莊則民齊而不亂……鄭衛(wèi)之音,使人之心淫;紳端章甫,舞《韶》歌《武》,使人之心莊?!?《荀子·樂論》)
“談?wù)f之術(shù):矜莊以蒞之,端誠以處之,堅強(qiáng)以持之,分別以喻之,譬稱以明之……”(《荀子·非相》)
從以上語句中,可知“莊”與“敬”、“肅”、“矜”、“正”等儒家禮教思想相關(guān)。而戰(zhàn)國紛爭、禮崩樂壞的時代,莊重肅敬的教化言語顯然與世俗相謬。因此莊子采取了“不遣是非,以與世俗處”和氣混俗的策略,使用“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言道形式,從而構(gòu)建了一個瑰瑋奇特的言語藝術(shù)世界。
三、托言于外物
重言、寓言有相似的特性,大致都托言于外物?!肚f子·寓言》[7]948-949說:
(1)“寓言十九,藉外論之。親父不為其子媒,親父譽(yù)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與己同則應(yīng)之,不與己同則反,同于已為是之,異于己為非之。”(郭象曰:“言出于己,俗多不受,故借外耳。肩吾、連叔之類,皆所借者也”)
(2)“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為耆艾。年先矣,而無經(jīng)緯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無以先人,無人道也;人而無人道,是之謂陳人?!?郭象注:以其耆艾,故俗共重之,雖使言不借處,猶十信七。郭嵩燾說:“已言者,己前言之而復(fù)言也……重言之不倦,提撕警惕”)
從以上引用材料,我們可以讀出這些信息:材料(1)“寓言”假借外物、借肩吾、連叔之類來傳達(dá)自己的“道”。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世俗之人認(rèn)知的偏見,“親父譽(yù)子”不為人信服、“不與己同則反,同于已為是之”與自己觀點、認(rèn)識相同的就接受,不同就反對。而借助于“外物”(可以是莊子改造化的“人”、“物”),就容易被世俗接受。材料(2)郭象、郭嵩燾“重言”的解釋雖有“借重”、“復(fù)言”的不同理解,但從原材料來看,其意旨可以理解:因為“俗共重之”,所以采取“耆艾”己前言之的言語,但“耆艾”在《莊子》中似有所指。
“寓言”、“重言”雖有所不同,但從特征來看,兩者皆不是以自己言語直接闡釋觀點,而俱為藉言于“他人”、托言于外物的言道方式。《莊子》中這些所藉的“他人”、“外物”大致可以分為“空語無事實”的虛構(gòu)形象[10]2144和“莊子化”的儒家和歷史人物兩類。
“空語無事實”的虛構(gòu)形象,如嚙缺、支離疏者、王駘、肩吾、連叔、北海若等;“莊子化”的儒家和歷史人物,多可以從《左傳》、《史記》或《論語》等儒家經(jīng)典中查到,如孔子、子路、子貢、曾子、衛(wèi)靈公、蘧伯玉等人物,其中儒家代表孔子在《莊子》中出現(xiàn)的頻率最高,在《人間世》、《德充符》、《大宗師》3個內(nèi)篇、《秋水》、《至樂》、《達(dá)生》、《山木》等7個外篇,《外物》《列御寇》等7個雜篇中都有孔子的身影和言論,個別記錄較真實,但絕大多數(shù)事和言語都是經(jīng)過了改造,甚至虛寫杜撰,從而使孔子成為了言說莊子“道”的傳道士,或者說變成了“莊子化”的孔子。如:
孔子適楚,楚狂接輿游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莊子·人間世》)
孔子窮于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糝,顏色甚憊,而弦歌于室……弦歌鼓琴,未嘗絕音,君子之無恥也若此乎?(《莊子·讓王》)
這兩段材料在《論語·微子》、《史記·孔子世家》都有記載,可為確史。但《莊子》中孔子更多的是“道”家的信徒和布道者。
顏回見仲尼……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于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夫徇耳目內(nèi)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莊子·人間世》)
“心齋”、“虛室生白”、“萬物之化”等言語出自孔子之口,顯然是莊子的假托?!肚f子》之所以要改造孔子、托言于孔子,是因為“言出于己,俗多不受”、“耆艾,俗共重之……猶十信七”。也就是說,世俗之人易于接受“他人”和古代賢人的觀點,所以采取了假托的方式?!扒f子文看似胡說亂說,骨子里卻盡有分?jǐn)?shù)”[11]7,這正是莊子言道方式的獨特性。
四、卮言以曼衍
“卮言”是莊子言道的重要方式?!肚f子·寓言》“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7]949,這句話中只說“卮言”和于“天倪”,而未說明“卮言”為何,何者為“天倪”??妓魑墨I(xiàn),在《齊物論》中找到明確的解釋:
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曋啻?,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7]108
由以上材料,可知“卮言”、“和之以天倪”與“無辯”有關(guān)。緣何言語上“無辯”,因為“是非”、“彼此”、“名實”的爭辯方式,只能陷于無休的辯解之中。“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并且“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是非、彼此的爭論,與“道”相悖,不利于“道”的闡明和傳播。
那么“無辯”,何以言道?莊子認(rèn)為只有以“道”、“天”(自然)來觀照萬物,以“道”、以“齊物”的方式來言說“道”。
“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均?!?《齊物論》)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yīng)無窮?!?《齊物論》)
“道通為一”,事物就可以齊觀,“天地一指,萬物一馬”,萬物皆同,萬物皆有“是”與“非”,萬物皆有相因變化。言語隨順“道”、“自然”,就會和于“道”而無窮。
因此,從理論內(nèi)涵來說,卮言是指“和于道”、和于自然的道言和言說方式。而卮言大致具有以下兩方面的語言特征:
對俗言道,在莊子看來是不合時宜、難以奏效的,因此莊子言道或者寓托于外物而不直接表述道,或者從遠(yuǎn)離現(xiàn)實的事、物說起,娓娓而談、由遠(yuǎn)而近,不留痕跡地演繹“道”的真意。如《養(yǎng)生主》[7]117-119: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響然,奏刀馬砉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jīng)首之會。
文惠君曰:“讠喜,善哉!技蓋至此乎?”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jìn)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谷阝,導(dǎo)大窾,因其固然……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yǎng)生焉?!?/p>
莊子欲說養(yǎng)生之道,先由“庖丁解牛”情景場面之精妙說起,再由庖丁講述技藝提升過程,同時揭示“技”進(jìn)的根源是“道”,最終文惠君悟出“養(yǎng)生”之道,實現(xiàn)由“技”到“道”的推演。
以道觀物,萬物無差癟,孔子、骷髏、支離疏、鯤鵬皆無分,具可以作為傳道的外物。對待外物如此,觀點的表達(dá)也少以“主觀成見”來判明對錯,而是以“和于自然”(道)的多種現(xiàn)象排列并現(xiàn),或同一事物在不同時間空間的變化來彰顯道,而這種方式卻是“無辯之辯”。如《齊物論》的正味、正色之辯:
如: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螂蛆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犭爰犭扁狙以為雌,麋與鹿交,魚酋與魚游。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途,樊然肴殳亂,吾惡能知其辯!(《齊物論》)
味有食者不同,色有觀者之別,以道、自然觀之,物性使然,何有“味”、“色”之“正”,何者又能然或否他人之“正”。莊子這種以道齊觀的言語表達(dá)方式就是卮言的典型特征。
綜上所述,在百家爭鳴的時代背景下,莊子探究了“言”與“道”、“俗”與“莊語”的關(guān)系,創(chuàng)造了獨特的以“言”說“道”的表達(dá)方式。利用“空語無事實”的虛構(gòu)形象和“莊子化”的歷史人物兩類“外物”來代言、宣傳自己的道,同時在言語上采取以道觀物的卮言表達(dá)方式,使“道”在不辨之辯中傳遞。這些獨特言語方式成就了莊子語言“不落言筌”、“得意而忘言”的藝術(shù)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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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Uniqueness of Zhuang Tsu’s Approaches to Explicating Taoism
ZHU Wan-dong
(RadioandTVUniversity,Luanxian,Hebei063700)
Abstract:A multi-linguistic reality went in parallel with the social situation of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when the contemporary intellectuals had no way out but to fight fiercely to get their voice heard and their opinions established.Against this background of hegemonic linguistic truth,Chuang Tsu also had to adopt a particular way to explicate his own ideas and get them through to people he tried to set free from the dilemma of“Heart Harnessed by Body”(Soul Driven by Flesh).Because of the uniqueness of Taoism,Chuang Tsu exerted great originality in his explication of his theory.
Key words:Taoism;language;explication of Taoism approaches;speech of serious and solemn;external matter;language of Taoism
作者簡介:朱萬東,1978年生,男,滿族,河北灤縣人,講師,研究方向:先秦兩漢文學(xué)與文化。
收稿日期:2015-11-05
中圖分類號:I207;B223.5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671-9743(2015)01-007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