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剛 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
徐光啟(1562~1633),上海人,明崇禎朝官至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內(nèi)閣次輔。其科技名著《農(nóng)政全書》寫進了中小學歷史課本,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科學家。這樣一個內(nèi)閣輔政級別的高官,在梵蒂岡的檔案里,卻是一名歸化了的基督徒,教名Paul,中文名字叫徐保祿。
徐光啟歸化天主了嗎?法國學者謝和耐就不相信,我也不完全相信。那么,如何理解“徐保祿現(xiàn)象”呢?
徐光啟生長的16、17世紀的江浙地區(qū),已經(jīng)不再完全封閉。西洋人在馬六甲的活動、在澳門和珠三角地區(qū)的經(jīng)營,帶來了新氣息,傳教士就是深入內(nèi)地傳播新氣息的使者。徐光啟萬歷九年(1581)中秀才,二十五年(1597)中舉人,三十二年(1604年)進士及第??傮w而言,科舉功名是比較順利的。
中舉之前,徐光啟赴廣東韶州任教,就結(jié)識了耶穌會士郭居靜。1600年,進士及第之前,他在南京與利瑪竇有一面之緣,并于進士及第前一年,即1603年受洗入教。徐光啟與利瑪竇合作翻譯“幾何原理”,給利瑪竇的論著作序推介。1616年的“南京教難”,徐光啟挺身而出,作《辨學章疏》,不僅為耶穌會士說情說理,進而提出要全面翻譯“天學”書籍,“凡事天愛人之說,格物窮理之論,治國平天下之術(shù),下及歷算、醫(yī)藥、農(nóng)田、水利等興利除害之事,一一成書”,若其中有內(nèi)容荒謬悖理,不足勸善戒惡、易俗移風,可以即行斥逐,“臣與受其罪”。他還舉出歷史上的例子,秦穆公用西戎的由余,佐助秦成霸業(yè);金日磾來自西域之子,成為西漢的名臣。茍利于國家社會,何論遠近呢?
顯然,徐光啟始終用務(wù)實的態(tài)度對待西方宗教與科學知識。明朝末年,由于利瑪竇規(guī)矩的影響,儒耶之間并沒有表現(xiàn)為嚴重的信仰沖突。天主教的意義,對于他而言,主要具有補益儒學,修身做人的實用功能,不具有宗教信仰的意義。
徐光啟說利瑪竇的天學“略有三種”,大者修身事天,小者格物窮理,另有一端“別為象數(shù)”。大者為修身事天的道德、宗教,小者為格物窮理的哲學、科學,其“余緒”則為象數(shù)。無不可以補足儒學在道德和政治層面、科學技術(shù)、個體救贖問題方面的短板。
《二十五言》是繼《交友論》之后,利瑪竇編譯的一部倫理箴言集,內(nèi)收二十五則短論,故取名“二十五言”。利瑪竇自稱,該書 “只談人內(nèi)心的修養(yǎng)”。1604年徐光啟為之作《跋》。徐光啟感慨萬千地說,“百千萬言中求一語不合忠孝大指、求一語無益于人心世道者,竟不可得”,歸根結(jié)底,徐光啟仍是在儒學的框架內(nèi)接受和容納西學,通過借取他認為切實可行的天主教道德體系, “補益王化,左右儒術(shù),救正佛法”。
在他眼里,天主教道德規(guī)范,因借助一種外在理性的監(jiān)督,能迫使人實現(xiàn)約束內(nèi)心,傳教士的夸張性宣傳,使他深信西方因尊奉天主教,而成為一片無悖逆叛亂的樂土。他比其他士人更熱衷于以這種虛幻的西方樂土,補益儒學之不足。徐光啟早年受陽明心學影響,而在思想中留下基于善疑的開放性,利瑪竇附會古儒,以拒斥、批判佛老二氏和宋儒,這與徐光啟拒斥佛老,痛恨明末空疏、虛浮的學風很相契。
徐光啟除了肯定“其教必可以補儒易佛”,特別推崇的是其“格物窮理之學”,“凡世間世外、萬事萬物之理,叩之無不河懸響答、絲分理解,退而思之窮年累月,愈見其說之必然而不可易也?!薄案裎锔F理之中,又復(fù)旁出一種象數(shù)之學?!?包括物理、數(shù)學、幾何等,“大者為歷法、為律呂,至其他有形有質(zhì)之物、有度有數(shù)之事,無不賴以為用,用之無不盡巧妙者。”徐光啟自稱“生平善疑”,接觸了天學之后,竟然到了“了無可疑”的境界。對于身為科學家的徐光啟來說,對于西學中科學技術(shù)內(nèi)涵,表現(xiàn)出空前的熱情,完全可以理解。
總之,徐光啟是中國接觸西方文明后,第一個設(shè)想通過引進“天學”,促進中國社會進步的人,是張之洞等洋務(wù)派主張“西學中用”的先驅(qū),是“中體西用“的最早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