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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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貞對江西詩的批評*
吳晟
[摘要]明代“后七子”的代表王世貞論詩倡格調說,與明代“前七子”不同,他從才思來談格調,進一步深入到藝術意境的探討,以矯江西詩之生澀奇峭,批評宋人資書以為詩,淹沒了詩人情性,距真詩甚遠。主張師古而不泥古,模擬古人以不犯痕跡者為佳;倘若不能師心獨造,所作詩終究是古人面目,已落入第二義,以此藥江西詩之模擬剽竊。
[關鍵詞]王世貞格調說師古江西詩生澀奇峭模擬剽竊
*本文系廣東省普通高校人文社科重大項目“現(xiàn)代化進程中文學經(jīng)典的認同研究”(2014WZDXM021)的階段性成果。
王世貞(1526—1590),字元美,號鳳洲,又號弇州山人,江蘇太倉人。嘉靖二十六年(1547)進士,官至南京刑部尚書。在明代中葉,他不僅以政術顯世,而且是以詩文鳴世的重要作家和文論家,為明代“后七子”之一?!睹魇贰肪?87載:“世貞始與李攀龍狎主文盟,攀龍歿,獨操柄二十年。才最高,地望最顯,聲華意氣,籠蓋海內?!涑终?,文必西漢,詩必盛唐,大歷以后書勿讀,而藻飾太甚?!盵1]可知他才高望重,名噪天下,海內文士,爭趨其門下,成為當時頗具影響力的文壇領袖。著有《弇州山人四部稿》《續(xù)稿》《弇州山堂別集》《讀書后》等近500卷?!端囋坟囱浴窞槠湓娬摯碜?。
20世紀以來王世貞研究,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1)生平研究,主要為王世貞編撰年譜;(2)文學研究,熱點集中在王世貞是否為《金瓶梅》的作者;(3)對王世貞的文學思想、史學與書畫成就等研究。[2]其中王世貞文學思想研究,主要集中于其詩論中的格調、情采、性靈及復古思想探討;關于王世貞對宋詩的態(tài)度,有兩篇代表性論文。邱美瓊《論黃庭堅詩歌在明代的接受》認為,王世貞首先肯定了蘇軾、黃庭堅詩歌的創(chuàng)新求變特色,但又指出黃詩刻意務新求巧,不如蘇詩于新變中含蓄自然流暢之美,并比較了蘇、黃學杜的不同,蘇淵源于杜詩五古、排律,自然渾成;黃取法于杜甫歌行,奇崛拗硬。[3]陳穎聰《論王世貞對唐、宋詩的態(tài)度》指出,王世貞批評宋詩,但沒有全盤否定宋詩,看到宋詩對明代詩壇的積極影響。他認為各個時代的詩都有自己的長處和不足,反對以時代肯定詩歌創(chuàng)作的優(yōu)劣。[4]二文均以蘇、黃比較來評判王世貞對宋詩的態(tài)度,認為王世貞對黃詩肯定較多。其實二文非專論王世貞對江西詩的批評,因為嚴格意義上的宋詩指黃庭堅為代表的江西派詩,不包括蘇軾的詩歌;盡管黃庭堅詩歌在明代的唐宋詩之爭中呈低落回升、彼消此長態(tài)勢,但王世貞對江西詩基本上持否定態(tài)度。
作為明代后七子復古理論集大成者,王世貞重舉了李夢陽、何景明等前七子“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復古大旗?!端囋坟囱浴肪?云:“李獻吉(李夢陽)勸人勿讀唐以后文,吾始甚狹之,今乃信其然耳?!盵5]卷7又云:“而伯承者(李先芳),①李先芳(1511—1594),字伯承。早與李攀龍首倡詩社,后七子興起,不予七子之列。其詩與李攀龍異曲同工,名為攀龍所掩。前已通余于于鱗(李攀龍),又時時為余言于鱗也。久之,始定交,自是詩知大歷以前,文知西京而上矣?!盵6]大歷以后的詩歌不必讀,宋詩便自然不足觀了。
明代前期茶陵派李東陽首創(chuàng)格調說,其《懷麓堂詩話》云:“今泥古詩之成聲,平側短長,句句字字,摹仿而不敢失,非惟格調有限,亦無以發(fā)人之情性?!盵7]“詩必有具眼,變必有具耳。眼主格,耳主聲。聞琴斷知為第幾弦,此具耳也;月下隔窗辨五色線,此具眼也。費待郎廷言嘗問作詩,予曰:‘試取所未見詩,即能識其時代格調,十不失一,乃為有得。’”[8]王世貞對此說有所發(fā)展與深入,他說:
才生思,思生調,調生格。思即才之用,調即思之境,格即調之界。[9]
李樹軍這樣理解:“才是才能、性情等先天具有和后天養(yǎng)成的個性特征的總和;思是情感、意義的生成和存在;調傾向于指一切聲容意興的品質;格傾向于指體裁和體貌?!盵10]袁震宇、劉明今認為:“此語包含兩重意思,一是由才思產(chǎn)生格調,二是格調為才思的境界?!盵11]陳伯海解釋說:“詩人的才情形成了詩篇的構思,構思產(chǎn)生了音調,音調的高下又決定著作品的形體規(guī)范”,同時他主張:“用特定的形體規(guī)范來給詩歌音調立界,更以形體與聲音的規(guī)范來制約詩人的才思。”[12]蕭華榮指出:“顯然在他看來,才、思更首要,更主動,調、格不過是才、思的生成物。但另一方面,他也承認和重視調、格對才、思的規(guī)范作用,認為‘調即思之境,格即調之界’?!场ⅰ纭谶@里均指疆域、界限、范囿,……他主以調、格規(guī)范才、思,不至于流為佚蕩無檢,即才、思不能損傷調格?!盵13]簡言之,詩歌的格調即詩歌的體制與規(guī)范。郭紹虞主編的《中國歷代文論選》指出:“從才思來談格調,就進一步深入到藝術意境的探討?!盵14]朱恩彬解釋說,“意謂作者才情,通過構思,形成于音節(jié),構成意境,而詩格也就體現(xiàn)在其中了”;進而評價說,“王世貞看到了作品境界的構成與作家才思的關系,接觸到了意境構成的一個重要因素,注意到了作家創(chuàng)作主體的作用”。[15]王世貞說:“篇法之妙,有不見句法者;句法之妙,有不見字法者。此是法極無跡,人能之至,境與天會,未易求也。有俱屬象而妙者,有俱屬意而妙者,有俱作高調而妙者,有直下不對偶而妙者,皆興與境詣,神合氣完使之然?!盵16]作為詩歌格調的篇法、句法、字法之“妙”,最終必須取決于詩歌“興與境詣、境與天會”,反之,詩歌格調未妙便不能臻于“興與境詣、境與天會”的佳境、妙境。這從他對沈嘉則詩歌的評論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出:“夫格者,才之御也;調者,氣之規(guī)也。子之響者,遇境而必觸,蓄意而必達。夫是以格不能御才,而氣恒溢于調之外。……今子能抑才以就格,完氣以成調,幾于純矣?!盵17]指出詩人的才、氣駕馭并規(guī)范著詩歌的格調,而詩歌的格調又反過來制約著詩人的才與氣。評價沈詩能夠抑制才思以就格,貫注充沛之氣以成調,故其音節(jié)響亮、體制純正的格調自然蘊含于生成的詩歌意境之中了。
宋人尚格不主調,“詩格變自蘇、黃,固也”。[18]宋人所尚格主要指“超塵出俗的風神、作品的余味、生動傳神、以及結構的和諧美等諸方面的意蘊”。[19]宋人“不主調”則主要指江西詩派尤其是黃庭堅有意追求音節(jié)不和諧、平仄不協(xié)調的拗體詩,以“破棄聲律”,造成生澀而不滑熟的陌生化藝術效果,從而表現(xiàn)一種兀傲絕俗的人格。如《寄黃幾復》:“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蘄三折肱。想見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逼渲蓄i聯(lián)平仄為:平平仄仄仄仄仄,仄仄仄平平仄平,不僅使句子拗折有力、生澀奇峭,又與黃幾復剛正不阿的性格及作者的憤激之情和諧統(tǒng)一。黃庭堅這類拗體詩還有《病起荊州江亭即事》《謁李材叟兄弟》《謝答聞善絕句》《寄上叔父夷仲》《次韻李任道晚飲鎖江亭兼簡履中南玉》《廖致平送綠荔支》《贈鄭交》等。張耒評價說:“以聲律作詩,其末流也,而唐至今謹守之。獨魯直一掃古今,直出胸臆,破棄聲律,作五七言,如金石未作,鐘聲和鳴,渾然天成,有言外意。近來作詩者頗有此體,然自吾魯直始也?!盵20]胡仔辨析說:“古詩不拘聲律,自唐至今詩人皆然,初不待破棄聲律,老杜自有此體?!臐摬患毧祭隙旁?,便謂此體‘自吾魯直始’,非也。魯直詩本得法于杜少陵,其用老杜此法何疑?!盵21]胡氏的批評甚是,黃庭堅“破棄聲律、以文為詩”確由杜甫的拗體詩而來,并非首創(chuàng)。王世貞指出,“彼見夫盛唐之詩,格極高、調極美,而不能多有,不足以酬物而盡變,故獨于少陵氏而有合焉”,批評“無論蘇公,即黃魯直,傾奇峭峻,亦多得之少陵,特單薄無深味,蹊徑宛然,故離而益相遠耳。魯直不足觀也?!盵22]同樣破棄聲律,王世貞卻盛贊杜甫詩歌“格極高、調極美”,能“酬物而盡變”,而獨詬病黃庭堅詩歌“單薄無深味”而“不足觀”,實囿于其詩必盛唐的成見。
世貞云:“山谷《中興頌》碑后詩,是論宗語。俯仰感慨,不忍再讀;迫切詰屈,亦令人易厭。”[23]宋徽宗崇寧三年(1104),黃庭堅赴宜州貶所途經(jīng)永州時,游浯溪,觀顏真卿書元結的《大唐中興頌》磨崖碑,作《書摩崖碑后》。詩中評論唐玄宗因寵任安祿山以致失國,及肅宗擅自即位并受制于張后、李父以致失為人子之道,用意深刻,足為后世鑒戒。曾季貍《艇齋詩話》評說:“山谷《浯溪碑》詩有史法,古今詩人不至此也?!盵24]胡仔推為“杰句偉論,殆為絕唱,后來難復措詞矣?!盵25]對黃庭堅這首思想深刻、筆力蒼勁、風格純熟之作,王世貞在指出它是“論宗語”,俯仰古今、感慨萬千、使人不忍再讀的傷感作,之后卻批評它措辭急迫嚴厲、生澀拗折,“令人易厭”。這足見他對其詩歌偏見之深。
王世貞既承認“詩格變自蘇、黃”,又批評“黃意不滿蘇,直欲凌其上,然故不如蘇也。何者?愈巧愈拙,愈新愈陳,愈近愈遠”。[26]故謂黃庭堅詩不如蘇。王世貞說過:“余所以抑宋者,為惜其格也?!盵27]黃庭堅詩歌以格韻高絕、脫盡流俗著稱并為后世公認。在此,王世貞所謂“格”仍然指詩歌的體制與規(guī)范,與宋人所謂“格”的內涵有所不同。“愈近愈遠”如何理解?試看下面兩則詩論:其一,“雖然聲響而不調則不和,格尊而亡情實則不稱”;[28]其二,“然其高者,以氣格聲響相高而不根于情實,驟而詠之,若中宮商,閱之若備經(jīng)緯而已,徐而求之,而無有也”。[29]在王世貞看來,黃庭堅詩歌由于“破棄聲律”,失去聲響之和諧,造成“格尊”與“亡情實”不相稱;即使“以氣格聲響相高”,但“不根于情實”的作品,最終仍然既不中宮商——無調可言,也不具備經(jīng)緯——無格可尋。所謂“情實”,即“蓋有真我,而后有真詩”,[30]這是王世貞晚年悟罷所得,它已突破了他以前恪守格的體制與規(guī)范局限,認識到有真我才有真詩。以此觀之,他不滿黃詩“愈近愈遠”,主要指黃庭堅學習前人,以書本材料為詩,“不根于情實”,淹沒了詩人情性,因而距真詩甚遠。
明人以格調為核心論詩,欲以高格矯元詩之格卑,以逸調矯宋詩之調舛?!啊瘛窃姷脑~采、對偶等形成的視覺體貌及其所引起的審美感受,‘調’是詩的聲律、音韻等形成的聽覺律動及其所引起的審美感受”。[31]王世貞論詩評詩特別注重調,他在答胡應麟論詩時說:“累詩格調高秀,聲響宏朗,而入字入事皆古雅,家弟畏之固當?!膨G則御之以格,格定則通之以變;氣揚則沉之使實,節(jié)促則澹之使和。非謂足下所少而進之,進仆所偶得者而已?!盵32]美胡應麟詩格調高秀,聲響宏朗,入字入事皆古雅。接著,論述了才、格、氣、節(jié)之關系:以格御才,以變通格;氣揚則使之沉實,節(jié)促則使之澹和。足見王世貞論詩重視聽覺效果,總是離不開節(jié)奏音調。明代戲曲發(fā)達,戲曲追求音響效果,王世貞是一位精通戲曲的作家和曲論家,《藝苑卮言》附錄4卷論及詞曲詩畫,對南北曲產(chǎn)生及優(yōu)劣所作評述時有創(chuàng)見。他以“格調高秀”來論詩,重視詩歌的音樂性,與他的戲曲觀念和趣尚不無關系。
嚴羽《滄浪詩話·詩辨》指出江西詩派“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33]所謂“以才學為詩”即資書以為詩,包括模仿、點竄、化用、改造前人的作品。黃庭堅《答洪駒父書》:“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后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為文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盵34]“以才學為詩”是黃庭堅示以后學的學詩必經(jīng)門徑,卻向來遭人詬病。究其原因有二:一是無論是杜詩還是韓文,都善于點竄、化用前人作品不留痕跡(謂“無一字無來處”言之過甚),但秘而不宣,黃庭堅卻將其說破,并示之與人,故引起公憤;二是江西詩派及后學在點竄、化用前人作品時留下了遜色于原作的口實。批評最尖銳者當屬金代王若虛,他說:“魯直論詩,有奪胎換骨、點鐵成金之喻,世以為名言,以予觀之,特剽竊之黠者耳?!盵35]王世貞也有類似的批評:
獨李太白有“人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句,而黃魯直更之曰:“人家圍橘柚,秋色老梧桐?!标藷o咎極稱之。何也?余謂中只改二字,而丑態(tài)畢具,真點金作鐵手耳。[36]
少陵云“文章千古事”,陳則云“文章平日事”;少陵云“乾坤一腐儒”,陳則云“乾坤著腐儒”;少陵云“寒花只暫香”,陳則云“寒花只自香?!鄙嫌[可見。[37]
前則材料批評黃庭堅化用李白詩句為“點金成鐵”,后則材料批評陳師道化用杜甫詩句屬“點金成鐵”。兩相對照,“丑態(tài)畢具”,一覽可見。王世貞主張師古,注重學習古詩文的法度規(guī)則,認為重視法不能泥于法?!端囋坟囱浴肪?云:“首尾開闔,繁簡奇正,各極其度,篇法也。抑揚頓挫,長短節(jié)奏,各極其致,句法也。點綴關鍵,金石綺采,各極其造,字法也?!盵38]他具體談及七言律之法頗為精微:“七言律,不難中二聯(lián),難在發(fā)端及結句耳。發(fā)端,盛唐人無不佳者;結頗有之,然亦無轉入他調及收頓不住之病。篇法有起有束,有放有斂、有喚有應,大抵一開則一闔,一揚則一抑,一象則一意,無偏用者。句法有直下者,有倒插者,倒插最難,非老杜不能也。字法有虛有實,有沉有響,虛響易工,沉實難至?!盵39]七言律詩之法,從發(fā)端到結束、收放到照應、開闔到抑揚、取象到立意的篇法;從直下到倒插的句法;從虛實到沉響的字法,頭頭是道,較之江西詩派句法更為具體入微。既然古代詩文有其法度規(guī)則可循,師古者就必須遵照恪守,遵守包含了模擬。但王世貞認為:“模擬之妙者,分岐逞力;窮勢盡態(tài),不唯敵手,兼之無跡,方為得耳”。[40]他認為王維詩之所以勝出孟浩然詩一籌,“由工入微,不犯痕跡”之故,“所以為佳”。[41]他批評黃、陳詩點竄李、杜詩句“點金成鐵”,亦是就模擬痕跡明顯而發(fā)。
王世貞主張師古,反對模擬剽竊,認為“剽竊模擬,詩之大病”。但他又認為,模擬古人“亦有神與境觸,師心獨造,偶合古語者”,并示以例證:“‘客從遠方來’,‘白楊多悲風’,‘春水船如天上坐’,不妨俱美,定非竊也。其次,裒集既富,機鋒亦圓,古語口吻間,若不自覺……又有全取古文,小加裁剪,如黃魯直宜州用白樂天諸絕句,……然猶彼我趣合,未致足厭?!盵42]“黃魯直宜州用白樂天諸絕句”指黃庭堅《謫居黔南十首》。任注曰:
“近世曾慥端伯作《詩選》(即《宋百家詩選》),載潘邠老事云:張文潛晚喜樂天詩,邠老聞其稱美輒不樂,嘗誦山谷十絕句,以為不可跂及。其一云:‘老色日上面,歡悰日去心。今既不如昔,后當不如今。’文潛一日召邠老飯,預設樂天詩一秩,置書室床枕間。邠老少焉假榻翻閱,良久才悟山谷十絕詩,盡用樂天大篇裁為絕句。蓋樂天長于敷衍,而山谷巧于剪裁。自是不敢復言。端伯所載如此,必有依據(jù)。然敷衍剪裁之說非是。蓋山谷謫居黔南時,取樂天江州忠州等詩,偶有會于心者,摘其數(shù)語,寫置齋閣;或嘗為人書,世因傳以為山谷自作。然亦非有意與樂天較工拙也。詩中改易數(shù)字,可為作詩之法?!盵43]
任淵也不同意曾慥謂黃庭堅《謫居黔南十首》“盡用樂天大篇裁為絕句”的說法,認為它只是“改易數(shù)字”而成,“可為作詩之法”,當包含“點鐵成金、奪胎換骨”詩法在內。盡管王世貞對黃庭堅點竄杜詩持異議,但對黃庭堅“用白樂天諸絕句”“小加剪裁”的《謫居黔南十首》并不反感,還認為頗投合他的趣味。這說明王世貞在對待模擬化用前人作品這一問題上,是表現(xiàn)得比較辯證、通脫的。
王世貞師古的詩學觀受嚴羽影響頗為明顯,《滄浪詩話·詩辨》云:“夫學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盵44]《藝苑卮言》卷1云:“大抵詩以專詣為境,以饒美為材,師匠宜高,捃拾宜博?!盵45]所謂“師匠宜高”即師古取法要高要嚴,所謂“捃拾宜博”即師古要兼收并采,他說:“世人《選》體,往往談西京、建安,便薄陶、謝,此似曉不曉者。毋論彼時諸公,即齊、梁纖調,李、杜變風,亦自可采。”[46]又說:“若模擬一篇,則易于驅斥,又覺局促,痕跡宛露?!杖 读?jīng)》《周禮》《孟子》《老》《莊》《列》《荀》《國語》《左傳》《戰(zhàn)國策》《韓非子》《離騷》《呂氏春秋》《淮南子》《史記》班氏《漢書》《西京》以還,至六朝及韓、柳,便須銓擇佳者,熟讀涵泳之,令其漸漬汪洋?!盵47]較之于前七子的李夢陽、何景明“詩必盛唐”的觀點,取徑稍寬。然而畢竟為“詩必盛唐”成見所囿,王世貞固執(zhí)地堅持“貞元而后,方足覆瓿”,[48]摒棄貞元以后的作品不觀,“勿用六朝強造語,勿用大歷以后事。此詩家魔障,慎之慎之”。[49]王世貞云:“魯直不足小乘,直是外道耳,已墮傍生趣中?!盵50]佛經(jīng)分為大小二乘。佛說法因人而施,人有智愚,故所說有深淺。其說之廣大深賾者為大乘,淺小者為小乘。嚴羽以禪喻詩:“漢魏晉與盛唐之詩,則第一義也。大歷以還之詩,則小乘禪也,已落第二義矣。晚唐之詩,則聲聞辟支果也?!盵51]郭紹虞先生釋曰:“辟支、聲聞僅求自度,故稱小乘。辟支,梵語獨覺之義,謂并無師承,獨自悟道也。聲聞,謂由誦經(jīng)聽法而悟道者?!盵52]再聯(lián)系《藝苑卮言》“遇有操觚,一師心匠,氣從意暢,神與境合……世亦有知是古非今者,然使招之而后來,麾之而后卻,已落第二義矣”,[53]可知王世貞批評黃庭堅雖然善于師古,能得心應手、左右逢源,但由于受到古人法度的制約而缺乏變通,不能“一師心匠”——按自己的意圖去立意構思,“招之而后來,麾之而后卻”,所作詩終究是古人面目,已落入第二義了,直是傍門外道,不足觀也。
晚年王世貞的詩學觀不再迷信嚴羽:“夫古之善治詩者,莫若鐘嶸、嚴儀卿,謂某詩某格、某代、某人,詩出某人法。今乃悟其不盡然。”[54]始悟“余作《藝苑卮言》時,年未四十,方與于鱗輩是古非今,此長彼短,未為定論”(《書李西涯樂府后》)。于是他有取于宋、元之詩,其《宋詩選序》云:
自楊、劉作,而有西昆體,永叔、圣俞思以淡易裁之;魯直出,而又有江西派;眉山氏睥睨其間,最號為雄豪,而不能無利鈍;南渡而后,務觀、萬里輩,亦遂彬彬矣。去宋而為元,稍以輕俊易之。明興而諸大夫之作,不能無兼采二季(宋、元)之業(yè)。而自北地(李夢陽)、信陽(何景明)顯弘、正間,古體樂府非東京而下至三謝,近體非顯慶而至大歷,俱亡論矣。二季繇是屈矣。吳興慎待御子正,顧獨取《宋詩選》而梓之,以序屬余。余故嘗從二三君子后抑宋者也,……余所以抑宋者,為惜其格也。然而代不能廢人,人不能廢篇,篇不能廢句,蓋不止前數(shù)公而已。此語于格之外者也。雖然以彼為我則可,以我為彼則不可。子正非求為伸宋者也,將善用宋者也。[55]
這是為慎蒙(字子正)所編《宋詩選》而作的序,儼然一篇“宋元明詩歌簡史”,當王世貞接觸到楊億、劉筠、歐陽修、梅堯臣、蘇軾、黃庭堅、陸游、楊萬里等人的宋調,油然頓生彬彬盛矣之感,始悟“代不能廢人,人不能廢篇,篇不能廢句”之理,覺得宋詩、元詩亦不妨讀,他說:“子瞻多用事實,從老杜五言古、排律中來。魯直用生拗句法,或拙或巧,從老杜歌行中來。介甫用生重字中于七言絕句及頷聯(lián)內,亦從老杜律中來。但所謂差之毫釐,謬之千里耳。骨格既定,宋詩亦不妨看。”[56]
王世貞雖然突破了前七子的擬古論,但仍固執(zhí)地堅持其格調說。他認識到宋元詩雖然不可偏廢,但畢竟是“格之外者也”,即宋元詩終究不能與盛唐詩同日而語,它只能為我所用,決不可遷就它。他特地說明慎蒙編選宋詩“以序屬余”,“非求為伸宋者也,將善用宋者也”——并非囑我鼓吹張揚宋詩,而是以備創(chuàng)作參照之用。這與其說是慎蒙編選宋詩的初衷,毋寧說是王世貞固守對待宋詩的基本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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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1]蕭華榮:《中國詩學思想史》,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262、241頁。
[14]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第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08頁。
[15]陳良運主編:《中國歷代詩學論著選》,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5年,第703頁。
[18][26][36][50][56]王世貞:《藝苑卮言》卷4,傅璇琮編:《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匯編·黃庭堅和江西詩派卷》上卷,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第235、235、235-236、235、236頁。
[19]凌左義:《黃庭堅“韻”說初探》,《中國韻文學刊》1993年第7期。
[20]王直方:《王直方詩話》引,郭紹虞:《宋詩話輯佚》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01頁。
[21][25]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47,《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匯編·黃庭堅和江西詩派卷》上卷,第57、58頁。
[33][44][51][52]嚴羽撰、郭紹虞校釋:《滄浪詩話校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第26、1、11、14頁。
[34]吳文治主編:《宋詩話全編》第2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944頁。
[43]劉尚榮校點:《黃庭堅詩集注》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442-443頁。
責任編輯:陶原珂
·流寓文化研究·
[編者按]流寓文化研究,經(jīng)廣東海洋大學文學院、雷州文化研究基地張學松教授倡導,召開過兩次全國專題研討會,并圍繞蘇軾流寓經(jīng)歷開過一次國際研討會。然而,此前研究話題較廣,深入具體研究不多。為此,《學術研究》雜志社與該基地合作,2015年12月19日承辦了嶺南學術論壇第69期:“流寓文士與中古嶺南文化研討會”,以推進流寓文化研究與嶺南文化研究的結合與發(fā)展。會議圍繞嶺南作為貶謫官員流放地域的歷史上下限、中古嶺南文化發(fā)展階段、流寓嶺南文士分布情況、流寓嶺南文士的身份意識、文化作為及其思想和文風轉變、流寓文化理論與流寓文學研究等話題深入研討。而今年恰逢著名戲劇家湯顯祖逝世400周年紀念,故先選編考證湯顯祖《粵行五篇》,本刊將陸續(xù)刊載與流寓文士及中古文化發(fā)展相關的論文。
作者簡介吳晟,廣州大學人文學院、文學思想研究中心教授(廣東廣州,510006)。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326(2016)05-0155-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