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琪淋
(武漢大學(xué)文學(xué)院,湖北武漢430072)
《白鹿原》詈詞語使用的性別差異淺析
彭琪淋
(武漢大學(xué)文學(xué)院,湖北武漢430072)
不登大雅之堂的詈詞語始終是人類社會必不可少的語言組成部分,是一種古老而又年輕的語言現(xiàn)象,詈詞語的使用表現(xiàn)出較大的性別差異。以《白鹿原》為例,性別差異的使用特點體現(xiàn)在使用頻率、詞匯選擇、使用場合三個方面,在功能上也存在著三方面的性別差異,即貶損他人功能、制造親密氛圍功能、宣泄情緒功能,差異存在主要是社會原因所導(dǎo)致,包括個人的社會地位與社會文化等?!栋茁乖奉涸~語使用的性別差異研究既豐富了文學(xué)作品的詈詞語研究,詈詞語本體研究,以及社會語言學(xué)有關(guān)性別差異的研究。
《白鹿原》;詈詞語;性別差異
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國內(nèi)學(xué)者已開始關(guān)注詈詞這種語言現(xiàn)象,但使用的稱謂并不一致,包括詈詞、詈語、詈罵語、罵詈語等,對其解釋大同小異。詈詞和詈語的概念有被混淆之處。筆者以為,曹煒對其定義清晰明確,他認為詈詞是人們在詈罵他人時所使用的一種詞語,是構(gòu)成罵詈話語的最常見、最重要的單位[1]。該定義意在強調(diào),“詈詞是一種詞匯現(xiàn)象,是成句的罵詈言辭最常見、最重要的構(gòu)成要素和造句單位”[1],詈語則是交際層面的一種基本單位,其絕大部分是以“詈詞”作為核心而構(gòu)成。本文研究不對詈詞、詈語做出具體區(qū)分,合稱為詈詞語。
詈詞語作為一種“不雅”的存在,似乎一直被典范的標準語排除在外,以往的詞典、教科書鮮有涉及,然而索緒爾告訴我們,“對每個時期,不僅要注意正確的語言和‘優(yōu)美的語言’,而且要注意一切的表達形式?!盵2]詈詞語作為一種古老而年輕的語言現(xiàn)象,無論在任何一種語言中,它都擁有著悠久的歷史同時也處于推陳出新的發(fā)展?fàn)顟B(tài)。正因為如此我們應(yīng)該試圖去通過詈詞語去完成語言學(xué)的重要任務(wù)之一,“尋求在一切語言中永恒地普遍地起作用的力量,整理出能夠概括一切歷史特殊現(xiàn)象的一般規(guī)律?!盵2]
文學(xué)作品也存在大量的詈詞語現(xiàn)象。在已有的研究中,研究對象集中于《紅樓夢》、《金瓶梅》等古代文學(xué)作品和網(wǎng)絡(luò)語言。從研究的視角來看,集中于詈詞語的本體研究,以及詈詞語的文化蘊含和翻譯等方面的研究。
《白鹿原》是陜西作家陳忠實的代表作,可謂是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的扛鼎之作。關(guān)于《白鹿原》的研究,多集中于文學(xué)、文化、文藝學(xué)等角度,比較而言,語言學(xué)方面的研究成果寥寥可數(shù),至于小說中的詈詞語現(xiàn)象,尚無專門研究。
眾多的詈詞語是《白鹿原》的一大語言特色。據(jù)統(tǒng)計,《白鹿原》一書中出現(xiàn)的詈詞語有157個/組,在不同場合使用了355次(括號中的漢字為詈詞語的變體,數(shù)字為詈詞語的出現(xiàn)次數(shù)):
(小/臭) 婊子(21) 狗日(的) (17) 毬(16)敗家子(兒) (11)這/那(個)貨(11)龜孫(子) (8)畜生(7)海獸(7)煙鬼(7) (老)死皮賴娃(6)不要臉(5)爛貨(女人) (4)操(4)吃草的牲畜(4)死人(4)死狗賴娃(4)瞎熊(4) (老) 混賬(貨/東西) (4) 狗(4) (白腿子)烏鴉兵(3)不是人(3)瓜蛋兒(3)河南蛋(兒) (3)禍害(3)老騷棒(3)孽子(3) 軟蛋(3) 野漢(子) (3)挨刀子的(2)婊子爛婆娘(2)敞口子貨(2)蠢貨(2)二桿子(2)狗東西(2)狗毬(2)瓜瓜娃(2)棺材瓤子(2)混賬(2)慌慌鬼(2) 賤(2)爛女人(2) 媽的(2) 毬事(2)毬上割筋(2)毬勢相(2)死豬(2)碎屄(2)土匪坯子(2)小人(2)熊包(2)崽娃子(2)
以上詈詞語在小說中共出現(xiàn)198次。僅在小說中出現(xiàn)過一次的詈詞語可分為以下六類:
(一)與牲畜和動物相關(guān)
貓、熊、豬、拗熊、臭虱、瓜熊、猴兒、賤蟲、懶獸、死豬、碎熊、王八、野獸、賊熊、白眼狼、狗東西、狗崽子、雞爪子、熊國家、豬腦子、吃屎的狗、死貓賴狗、瞎熊壞種、人活成了狗、小毛猴分子、狗毬貓屌東西、死狗賴娃的猴、軟蛋狗熊窩囊廢、窩不住的野鵓鴿、癡熊悶種鱉蛋賤胚、流氓無賴死狗坯子、燒疼了尻子的猴兒、牙沒扎齊的小犢羔子、一桿子不通人性的畜生、活得連狗不如,連豬不勝
(二)與器官及生理行為相關(guān)
屁、騷、野、臭屄、尻子、二毬、放屁、屁事、毬毛、耍毬、二毬貨、驢日的、日你媽、日你婆、日他媽、不頂毬用、爛臟媳婦、你媽個屄、毬上割筋、碎驢日的、日我尻子、兵痞二毬貨、餓狼耍物兒、褲襠里的東西、驢日下的六畜、日尻子客賤種、爛尻子嘴吣道的瞎話
(三)與鬼怪等不祥之物相關(guān)
死鬼、瘟神、妖精、災(zāi)星、薄命鬼、催命鬼、短命鬼、餓死鬼、害人精、老妖精、屈死鬼、討厭鬼、吸血鬼、兇死鬼、游蕩鬼、喪模鬼氣、焉鬼鬼子、敗家的鬼鬼子、老不死的膽小鬼、亂葬墳里的野鬼
(四)與身份、品行相關(guān)
拗種、怪物、壞種、昏君、混蛋、家伙、謬種、孽種、土人、無賴、罪人、浪子、土匪、瞎種、大禍根、二瞇兒、糊窗紙、壞東西、賤坯子、老古董、冷恐子、臉皮厚、臉真厚、(書)呆子、眼中釘、賊娃子、不得好死、二流痞子、地痞流氓、龜五賊六、混賬二毬、臉皮真厚、亂臣逆黨、傻瓜呆子、土匪白狼、烏合之眾、莊稼坯子、不要臉的貨、二茬子女人、封建腦瓜子、粘漿子女人、人賤毛病多、忤逆的東西、不是個好東西、糊窗子的紙、溜尻子的小人、沒良心的東西、兩面光家伙廢物、龜五賊六死皮丘八、賣狗皮膏藥的野大夫、歪人惡人土匪賊娃子、歪熊靈種硬蛋高貴胚子
(五)與生理缺陷、智力或能力缺乏相關(guān)
瓜、二貨、鑞槍、累贅、廢物、朘子、瞎人、瞎眼、瞎子、二道毛、瓜娃子、鼻嘴娃子、老不死的、婆娘見識、嫩秧秧子、歪瓜裂棗、蠟做的矛子、不爭氣的東西、飯桶蒸饃籠子、軟得像塊豆腐、粗糙無味的豆腐渣
(六)與當(dāng)?shù)氐牧?xí)俗背景相關(guān)
棒槌會上拾下的。(兩人發(fā)生糾紛時對天賭咒的罵人話)
鄰家的煙囪不冒煙。(原上人用其譏諷心術(shù)不正謀算旁人的褊狹陰毒的人)
《白鹿原》為我們展現(xiàn)了豐富多彩的詈詞語,除了具備現(xiàn)代漢語里詈詞語的特色,還保留相當(dāng)一部分具有地區(qū)方言色彩的成分。小說的人物對詈詞語運用自如,詈詞語的使用讓這些角色活靈活現(xiàn)。
本文所說的性別,不是生理性別(sex),而是社會性別(gender)。社會性別強調(diào)的是由于社會文化而形成的性別角色分工,男女被賦予不同的社會期望,其具體內(nèi)涵也可能隨著社會背景和歷史條件的變化而改變。
一般而言,男女“在語言習(xí)得、語言能力和語言運用上都有一定差別”[3],而語言的性別差異具體體現(xiàn)在語音、詞匯、句法各個層面上,其中,“最明顯的差異表現(xiàn)在男女用詞的不同上”[4]。從《白鹿原》可以看出,詈詞語在使用過程中所體現(xiàn)的性別差異主要有三個方面,一是使用頻率差異,二是詞匯選擇的差異,三是場合使用的差異。
(一)使用頻率差異
《白鹿原》中的詈詞語使用的性別差異十分明顯,男性詈詞語的使用明顯比女性頻繁和豐富。
女性使用詈詞語次數(shù)統(tǒng)計如下:
田小娥(15)白趙氏(9)白靈(6)魏老太太(5)鹿兆鵬媳婦(3)朱白氏(3)白孝文媳婦(1)鹿賀氏(1)三媳婦(1)吳仙草(1)
共使用45次。
男性使用詈詞語次數(shù)統(tǒng)計如下:
白嘉軒(38) 鹿三(36) 鹿子霖(34) 黑娃(20)田福賢(19)鹿兆鵬(13)白孝文(9)爐頭(9)朱先生(9)鹿馬勺(7)大拇指(6)皮匠(6)李相(5)岳維山(5)賀耀祖(4)金書手(3)冷先生(3)鹿兆海(3)習(xí)旅長(3)白姓鹿姓男人(2)郭舉人侄兒(2)韓裁縫(2)姜政委(2)三娃(2)孫相(2)小翠的新姑爺(2)楊排長(2)掌柜(2)白孝武(1)白孝義(1)法官(1)長工頭(1)何縣長(1)賀老大(1)革命十弟兄之一(1)郭舉人(1)廖軍長(1)劉軍長(1)鹿泰恒(1)看病先生(1)士兵(1)司令官(1)陌生人(1)焦振國(1)茹師長(1)鄉(xiāng)約(1)王老先生(1)張團長(1)張總督(1)鄭芒(1)
共使用272次②。
全書共出現(xiàn)了355次詈詞語,其中小說中人物語言中出現(xiàn)317次,男女的使用次數(shù)分別是272次和45次,比例約為6:1。這一懸殊的比例與《白鹿原》一書的內(nèi)容具有相關(guān)性。該書的背景是上個世紀的中國農(nóng)村,女性地位遠低于男性地位,社會交際圈子也以男性為主。
(二)詞匯選擇差異
耶斯帕森(Otto Jespersen)曾在《語言:本質(zhì)、發(fā)展及起源》 (Language:Its Nature,Development and Origin) 中指出,女性總是本能地回避使用粗俗、污穢的語言,而喜好使用精煉的、含蓄的和間接的表達方式[4]。小說中人物選擇使用的詈詞語的情況顯示出男女之間這一明顯差異。
男性使用頻率最高的11個詈詞語:(小/臭)婊子、狗日(的)、毬、敗家子(兒)、龜孫(子)、海獸、煙鬼、(老) 畜生、死皮賴娃、爛貨(女人)、操。
女性使用頻率最高的5個詈詞語:婊子、狗日(的)、挨刀子的、瓜瓜娃、瓜蛋兒。
男女皆使用的詈詞語:婊子、狗日(的)、敗家子、毬、吃草的畜生、(牲畜)不要臉、瓜蛋兒、爛女人、瞎熊、混賬、二毬貨、蠢貨、無賴。
僅為女性使用的詈詞語:瓜熊、糊窗子的紙、碎屄、豬尿脬、愛挨毬的身坯子、沒良心的東西、封建腦瓜子、罪人、懶獸、挨刀子的、混蛋。
據(jù)此,我們可以得到以下三個結(jié)論:
第一,從數(shù)量上來說,女性使用過的詈詞語的數(shù)量相對要少很多;從意義方面來看,男性使用的詈詞語種類十分豐富,幾乎涵蓋了本文羅列的六大類詈詞語;男性選擇的詈詞語的惡意程度總體上相對較高,主要體現(xiàn)在與器官以及生理行為相關(guān)的詈詞語的使用上。
第二,男女皆使用的詈詞語詈罵意義相對寬泛,具有普遍的適應(yīng)性。主要涉及以下三類詈詞語:
與器官及生理行為相關(guān)的詈詞語:婊子、狗日(的)、毬、爛女人、二毬貨
與生理缺陷、智力或能力缺乏有關(guān)的詈詞語:蠢貨、瓜蛋兒、瞎熊
與身份、品行有關(guān)的詈詞語:敗家子、不要臉、混賬、無賴
第三,女性使用惡意程度較深的詈詞語,如“二毬貨”、“愛挨毬的身坯子”等,這在小說中屬于個別現(xiàn)象,以白趙氏和魏老太太為主,這是人物身份等多種因素造成的結(jié)果。
(三)場合使用差異
在不同的場合中,詈詞語的使用也表現(xiàn)出了性別差異。筆者參考劉福根的《〈紅樓夢〉的詈語分析》一文中“詈語使用的場合差異”的場合分類,結(jié)合《白鹿原》的場合特點,將場合分為三大類:公眾場合、公開場合、私密場合。
(1)公眾場合
公眾場合包括較為嚴肅的公務(wù)性的官僚場合和社會性的公開場合。在這類場合中,以男性使用詈詞語為主,女性幾乎不使用詈詞語。
官僚場合男性使用詈詞語較少,且惡意程度較低,多為表達不滿之情。如岳書記和胡縣長兩位官員召見鹿兆鵬時,鹿兆鵬在談到田福賢時,說道:
“有確鑿證據(jù)證明,田福賢不是革命同志,是個貪官污吏。這個吸血鬼不僅敗壞國民革命的名聲,也敗壞了國民黨的威信?!保ā栋茁乖罚?88頁)
吸血鬼也是相對文雅的詈詞語。在談?wù)撨^程中,死皮賴娃這個詈詞語常會出現(xiàn),如。
“據(jù)說農(nóng)協(xié)的頭兒全都是各個村子的死皮賴娃嘛!”(《白鹿原》,第188頁)
“腐朽的統(tǒng)治都把反對他們的人罵作亂臣逆黨死皮賴娃?!保ā栋茁乖罚?88頁)
“死皮賴娃”相對于涉及器官和生理行為的詈詞語來說,惡意程度較低。
官僚場合外的公眾場合,詈詞語的使用要相對頻繁和隨意,惡意程度較之更深,極少數(shù)涉及極為骯臟的詈詞語,有時用得比較隱晦,目的多為發(fā)泄憤慨。白鹿村村民對田小娥的態(tài)度就是典型的例子。村里人常在公眾場合罵田小娥為婊子、那貨等。
(2)公開場合
公開場合指人員較為多樣的,關(guān)系圈相對較小的日常的生活場合。公開場合中,男女均使用詈詞語,頻率較高,但惡意程度相對較低。女性尤以已婚婦女的使用居多。男性在公開場合使用詈詞語的數(shù)量較為頻繁。以鹿三為例,他罵田小娥為“婊子”、“爛貨女人”,他罵主家雇來的麥客為“二道毛”等。罵得最多要數(shù)自己的親生兒子黑娃,罵其為“窩不住的野鵓鴿”,在教書的徐先生面前,罵道:
“我把你這慌慌鬼……”(《白鹿原》,第57頁)
“黑娃你要是再不好好念書,我把你狗日……”(《白鹿原》,第57頁)
鹿三面對使其丟盡顏面的兒子黑娃罵得更為惡毒,在公開場合也毫不避諱使用詈詞語,如“驢日的”、“龜孫”等。
女性則以魏老太太為典型。面對前來審問房客情況的陌生人,魏老太太毫不客氣地就是一頓臭罵,其架勢毫不遜色于男人。
你老不死的,不知罪嘴還硬!(《白鹿原》,第434頁)
你嫩秧秧子吃了屎了,嘴恁臭!……你敢罵我,我拉你狗日找于胡子去……(《白鹿原》,第434頁)
(3)私密場合
私密場合指少數(shù)人之間交際的場合,以及關(guān)系極為親密的人之間的私密的生活場合,同時也是女性使用詈詞語最為隨意和頻繁的場合。
如黑娃和鹿兆鵬商量火燒糧臺的事情時,大罵以劉軍長為首的鎮(zhèn)嵩軍,鹿兆鵬稱其為“地痞流氓”、“兵匪不分的烏合之眾”,黑娃稱其是“爛貨”。再如魏老太太和白靈私下聊天時,說話毫不避諱。
我看不慣那倆二毬貨,就把他們打發(fā)走了?。ā栋茁乖罚?77頁)
那個商人是個軟蛋,沒本事可用舌頭舔。(《白鹿原》,第377頁)
被田小娥附身的鹿三和白嘉軒對罵時毫不示弱,選用的都是惡意程度較深的詈詞語。
我是個婊子是個爛婆娘!族長你給婊子爛婆娘端飯送食兒,你不嫌委窩了你的高貴身份嗎?(《白鹿原》,第391頁)
我要叫你活得連狗也不如,連豬也不勝。(《白鹿原》,第392頁)
還有較為特殊的一種情況則是親密的人之間使用詈詞語,帶著一種詼諧或者戲謔的意味,有時是為了制造親密氛圍。女性偏愛使用與生理缺陷、智力或能力缺乏有關(guān)的詈詞語,男性相對較為隨意。此情況后文詳述。
綜上所述,場合是影響男女使用詈詞語的重要因素。在公眾場合,女性幾乎不使用詈詞語,一來是因為公眾場合女性少參與,二來是女性在這樣的場合幾乎得不到話語權(quán);其次,在公開場合,多為已婚婦女加入使用詈詞語的行列來;在私密場合中,男女使用詈詞語幾乎都沒什么禁忌。
(一)貶損他人功能的差異
用言語貶損他人是詈詞語最直接的用法。《說文解字》中對“罵”的解釋為“詈也。從網(wǎng),罵聲”。對“詈”的解釋為“罵也。從網(wǎng),從言。網(wǎng)皋人”。意思為用言語加罪于人。這是詈罵語最為常見的功能之一,帶有較強的攻擊性,攻擊目的有侮辱、挑釁、斥責(zé)、威脅、詛咒、驅(qū)逐、嘲諷等。該功能以男性使用為主,女性幾乎避免使用。
在《白鹿原》里,貶損功能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貶損他人,一是自我貶損。總的來說,發(fā)揮詈詞語貶損他人的功能集中于男性,且貶損他人的功能較為常用。女性使用詈詞語的多為達到“制造親密氛圍”的效果。
(二)制造親密氛圍功能的差異
所謂“打是親、罵是愛”說的就是將愛的表達轉(zhuǎn)為打罵的行為,在言語的反應(yīng)上,即用詈詞語表達愛慕與親切的意義。
在《白鹿原》中,我們可以明顯看到詈詞語多次出現(xiàn)在同性之間和異性之間的對話里。在某些情況下,詈詞語所發(fā)揮的功能并不是貶損他人,而是在對話人之間制造一種親密的氛圍,也有學(xué)者將這個功能稱之為“融情功能”。詈詞語發(fā)揮該功能通常有兩種情況:
(1)男性常用于同性的朋友之間
典型案例為李相和黑娃之間的對話:
黑娃是個瓜蛋兒?。ā栋茁乖?,第108頁)
黑娃你碎驢日的掃地掃這長工夫?(《白鹿原》,第110頁)
黑娃,你狗崽子比郭掌柜的干兒子還牛皮?。ā栋茁乖?,第114頁)
黑娃,你崽娃子丟了魂了不是?(《白鹿原》,第115頁)
黑娃給一家郭姓的財東熬活時,與郭家的長工李相、王相相處十分融洽。在郭家熬活近十年的長工頭李相“裝了一肚子有關(guān)男盜女娼的酸溜溜的故事”[5],所以他將不懂男女之事的黑娃稱之為“瓜蛋兒”(陜西話,方言念做guǎ danr,人傻之意),帶有戲謔的意味,無詈罵之意?!搬掏拮印保兾髟?,方言念做zǎi wǎ zi)意思與年輕的一樣,有罵人的成分,類似“崽子”。也有疼愛的成分,類似“小子”[6]。長工頭使用“崽子”這類詈詞語,有詈罵的意味也有關(guān)心的成分,體現(xiàn)出他們之間良好的關(guān)系。
(2)女性常用于情侶、夫妻之間
典型案例為田小娥對黑娃、白孝文使用的部分詈詞語。
你真是個瓜蛋兒?。ā栋茁乖罚?13頁)
兄弟你是個瓜瓜娃?。ā栋茁乖罚?16頁)
兄弟你還是個瓜瓜娃?。ā栋茁乖?,第116頁)
黑娃你跟那些瞎熊長工學(xué)成瞎熊了!(《白鹿原》,第118頁)
田小娥常稱不諳男女之事的黑娃為瓜蛋兒、瓜瓜娃等。當(dāng)黑娃給田小娥復(fù)述自己從長工頭那里聽來的酸故事時,田小娥一邊笑著“愛撫地擰著掐著捶著黑娃”[5],一邊嗔罵黑娃為“瞎熊”(陜西話,壞蛋意),體現(xiàn)了詈詞語制造親密氛圍的功能。
當(dāng)田小娥成了白孝文的情人后,兩人也不時使用詈詞語制造親密的氛圍。
這狗東西把人纏死了?。ā栋茁乖罚?26頁)
瓜蛋兒放心?。ā栋茁乖罚?48頁)
你是瓜娃子得了哪一竅?(《白鹿原》,第267頁)
唉呀你個挨刀子的這幾天逛哪達去咧?(《白鹿原》,第296頁)
挨刀子的你毬瘋咧?(《白鹿原》,第296頁)
“挨刀的”(陜西話,方言念做naí dǎo dǐ)意思為“罵那些與己為仇的人。有詛咒的意思。方言表達的是不喜歡或盼其快死的人。”[6]田小娥將敲門的鹿三誤以為是幾天沒來的白孝文,所以“挨刀子”的帶有責(zé)怪意,但依舊有情人間那種撒嬌的意味。
具有制造親密氛圍功能的詈詞語已不發(fā)揮其攻擊性,多用于戲謔,同性朋友(多為男性)之間多詼諧意味,夫妻情侶之間親昵味道則更為濃厚。
(三)宣泄情緒功能的差異
英國著名學(xué)者培根在其《談憤怒》一文中指出,一個人怒火中燒時避免惹禍上身的辦法之一就是謾罵,但“不可惡語傷人,尤其是不可用尖酸刻薄、切中要害的言詞(謾罵倒不要緊)”[7]。可見,培根是將詈罵當(dāng)成一種宣泄怒氣的有效方法。事實上,這樣的例子屢見不鮮,但宣泄的情感并不只有怒氣,還有抱怨、不屑、驚奇、贊揚等其他情感態(tài)度。在貶損功能中,詈詞語也可能會發(fā)揮宣泄情緒的功能,但只是附加,并不作為主要目的。
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了“毬”,該字在當(dāng)?shù)胤窖灾信c“朘子”[6](陜西話,方言念做chuí zi) 同義,指男性生殖器,也稱“毬”。關(guān)中人一般不用“幾巴”、“屌”之類的叫法。
“毬”字出現(xiàn)次數(shù)較頻繁,在宣泄情緒的功能方面具有代表性。
本文站在性別的角度指出詈詞語使用的差異,究其原因,詈詞語的使用存在的性別差異并不僅僅是由性別本身造成。正如語言學(xué)家祝畹瑾在評價男女話語的相關(guān)研究所說的,“忽視多種因素,很多研究者雖然認識到社會、文化、心理、語境等一系列因素都會影響語言的使用,但不少研究還只是靜態(tài)地考察語言與性別之間的關(guān)系,把性別當(dāng)成影響語言使用的唯一或主要的因素,而不是綜合、全面地觀察性別與其他不同因素對語言使用的影響。”[4]
性別差異本身就可能帶來了其他方面的差異,主要包括社會身份地位懸殊和接受教育程度的差異等。除此之外,說話人的年齡、職業(yè)以及說話的場所、場合、說話對象都有可能影響詈詞語的使用。考慮到某些因素是動態(tài)的、不定的,在現(xiàn)實社會中這些變量不易控制且研究結(jié)果也難以重復(fù)驗證。所以,我們僅從社會地位和社會文化兩個方面加以解釋說明。
(一)社會地位與“威望標準”
早在1997年,孫汝建學(xué)者在其《性別與語言》一書中就提出男女的不同社會地位對言語的性別差異以及語言的性別歧視都產(chǎn)生重要影響。
在白鹿原上,從縣長、書記到鄉(xiāng)約、保長等處于管理階層的人均為男性,可見,社會地位與性別因素息息相關(guān)。那么,社會地位越高使用詈詞語次數(shù)是否就越少?顯然不是。一般而言,社會地位越高,越注意公眾形象,不會隨意使用粗俗話語。但實際情況要更為復(fù)雜。就男性而言,作為有一定權(quán)力的管理者,他們往往是使用詈詞語數(shù)量最多的人。使用詈詞語數(shù)量最多的前五名男性有三名都掌握著白鹿原的實權(quán),分別是白嘉軒、鹿子霖、田福賢。
白鹿村里的女性大多處于社會的中下階層,女性的標簽使得她們不會與同階層的男性一樣使用各種粗鄙的言辭,但也不乏使用詈詞語的次數(shù)較多且選擇使用的詈詞語惡意程度較深的女性。為解釋上述現(xiàn)象,我們可以引入“威望(prestige)”的概念。
拉波夫(William Labov) 和特魯吉爾(Peter Trudgill)的相關(guān)研究發(fā)現(xiàn),人們在正式場合下的發(fā)音比隨便語體中更接近公認的標準。拉波夫在紐約市展開的研究表明,威望與人的社會地位緊密相關(guān),處于較高的社會階層的人將會成為其他階層尤其是較低階層的人的模仿標準,拉波夫?qū)⑦@種被社會公認的威望標準定義為“顯威望”或“公開的威望”(overt prestige)[8]。處于中下層的人會產(chǎn)生一定的“語言不安全感”,使其放棄他們原有的標準,去模仿較高層次人的語言標準。同時,位于最下層的男性,盡管“發(fā)音往往是遠離社會標準的”[9],但他們通過粗獷強悍的男子漢氣概又吸引了高層男性,因為這是“可取的男子氣概的特征”,從而形成了“隱威望”(covert prestige)[8]的標準。當(dāng)人們模仿其他階級的標準時,語言表達就開始發(fā)生變化了。我們將上述的過程圖示如圖1:
圖1[10]
據(jù)此我們就可以解釋:底層農(nóng)民、長工等人是“隱威望”標準的制定者,而書記、族長等則是“顯威望”的代表者。想要在落后的農(nóng)村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下樹立威信,不能只憑借彬彬有禮的書生形象,況且農(nóng)民出身也不可能完全擺脫農(nóng)民的某些特征,這就是受過一定教育的“仁義的化身”白嘉軒也常使用詈詞語的深層次原因。
模式二則可以解釋白趙氏和魏老太太像男人一樣使用詈詞語的原因。白趙氏作為白家唯一的最長的長輩,她在這個家族是有話語權(quán)的,是有威望的,代替著死去的丈夫管理這個家,這也促使她去模仿具有“顯威望”標準的男性。
你個碎屄就沒一點錯咧?你看你那倆奶!脹的像個豬尿脬!你看你那尻蛋子,肥的像酵面團發(fā)嘍!看你這樣子就知道是愛挨毬的身坯子?。ā栋茁乖罚?33頁)
上述例子是白趙氏訓(xùn)斥自己孫媳婦的話語。
魏老太太和白趙氏社會身份地位并不同,她不是農(nóng)民,而是“辛亥革命西安反正的領(lǐng)頭人物之一的魏少旭先生的遺孀”[5],“九年嫁了七個男人”[5]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和特殊的身份地位讓她說起話來如男人一般粗魯,這也是她有意識模仿男性的結(jié)果。
(二)社會文化與“性別歧視”
接受教育程度和使用詈詞語的次數(shù)之間有較強的相關(guān)性,這一點在小說中表現(xiàn)較為明顯。這實際上也是性別因素的衍生因素。女性在白鹿原上幾乎是沒有資格接受教育的。
“白嘉軒領(lǐng)著靈靈走進學(xué)堂的時候,村里人一街兩行圍住看稀罕?!保ā栋茁乖?,100頁)
白靈在父親允諾下進私塾被視為奇觀,后來進新式學(xué)堂受到家人極大反對。這是在解放前的中國,尤其是農(nóng)村地區(qū)常見的情況。一般而言,文化程度越高,素質(zhì)越高,那么使用詈詞語的次數(shù)肯定就越少。接受教育程度較高的白靈就不會如一般農(nóng)村婦女那般隨意使用詈詞語。僅在與敵人做斗爭時使用過。
如果以上兩點都不是,那么你就是一個純粹的蠢貨,一個窮兇極惡的無賴,一個狗屁不通的混蛋?。ā栋茁乖?,460頁)
這詈罵也是較之有關(guān)生理器官和性行為的詈詞語顯得文雅得多。
但受教育程度越高并不意味著詈詞語使用就一定會越少。三方面現(xiàn)象值得我們關(guān)注:第一,白嘉軒、冷先生、朱先生,都是有較高文化水平的,但依然會使用詈詞語,甚至使用頻率較高;第二,盡管文化水平低,和同樣層次的男性相比,女性普遍較少使用關(guān)于性方面的詈詞語;第三,較之男性,女性常常將使用詈詞語作為愛人間制造親密氛圍手段。
在白鹿原這片土地上,男權(quán)社會遺留下來的社會模式似乎沒有得到改變(白靈一輩正在動搖這深深的根基),“男女的社會分工和文化角色差異往往造成語言使用的某些差異”[9]。原上遵循著“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社會分工模式,在這樣的傳統(tǒng)社會里,不同性別被賦予了特有的角色期望。女性應(yīng)該是善良細膩、溫和賢惠、相夫教子,男性應(yīng)該強壯勇敢、積極進取、事業(yè)有成。正是這樣的角色期待,使其言語行為受到了牽制。在交談過程中,男性應(yīng)該表現(xiàn)為大方有力,女性應(yīng)該細聲小語,男性使用粗俗的話語被認為有男人味有男性氣概,若是輕聲細語從不使用“臟”字可能被視為“女里女氣”。相反地,女性若是使用粗俗的字眼則被視為沒有“女人味”,是當(dāng)下網(wǎng)絡(luò)流行語所說的“女漢子”的行為。
這就可以解釋有較高水平的文化程度的白嘉軒、冷先生在某些情況下也會使用惡意程度較深的詈詞語,在對田小娥的態(tài)度上表現(xiàn)尤為明顯。
你是個壞東西,我處置你我不后悔。你活著是個壞種,你死了也不是個好鬼?!愅跽f你這個婊子在陽世拉漢賣身做得對,我上刀山下油鍋我連眼都不眨。(《白鹿原》,392頁)
這段話選自于白嘉軒對田小娥(被田小娥附身的鹿三)所說的話。冷先生在全書僅僅使用過4次詈詞語,兩次都是稱田小娥為“那貨”,不屑與厭惡之情躍然紙上。
此外,女性較少使用與器官及生理行為相關(guān)的詈詞語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出自對自我的一種保護,這類詈詞語惡意程度較深,且多為和女性相關(guān),如“日你媽”、“操你姐”,至于女性用詈詞語制造親密氛圍,這也是“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社會氛圍下,女性只能私下和愛人嬉笑打鬧,在外仍要表現(xiàn)出賢良淑德的一面來。
本文從社會語言學(xué)的視角下進行探究,所以在解釋詈詞語使用的性別差異時,談到了社會身份地位和接受教育程度高低這兩大方面的影響。除去這三個因素,人物的職業(yè)、行業(yè)、年齡、說話的場合、場所、語言習(xí)慣、方言的影響以及語言習(xí)得環(huán)境等,這些因素都可能會影響詈詞語的使用。就《白鹿原》而言,方言因素是值得探究的,“毬”、“瓜蛋兒”、“朘子”、“官碾子女人”等都是出自方言。此外,很多學(xué)者還注意到了人的生理差異和心理差異對人的語言行為產(chǎn)生的重要影響等。以上種種我們未能展開分析,有待以后深入探究。
注釋:
①小說中詈詞語若無具體的性別指向,如村民、眾人等,則不在統(tǒng)計范圍內(nèi);大拇指與鄭芒為同一人,由于身份變化大,前者是土匪首領(lǐng)身份后者為木匠學(xué)徒身份,所以將其分開統(tǒng)計以便后文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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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 Analysis of the Gender Difference of Using Swear Words in White Deer Plain
PENG Qi-lin
(Faculty of Linguistics,Wuhan University,Wuhan,Hubei 430072)
The swear words are an indispensable language component of human society.It is an ancient and young language phenomenon,and the using of swear words has great gender differences.Taking White Deer Plain as an example,the using of gender differences is reflected in the following three aspects:frequency of use,selection of words,and occasion of use.There are also three gender differences in functions which are to disparage others,to manufacture intimate atmosphere,to below off emotions. Differences have their main social causes,including the individual's social status and social culture.The research on gender differences in the use of White Deer Plain has enriched the study of the swear words in literary works,the study of ontology of swearing words,and the study of gender differences in sociolinguistics.
White Deer Plain;swear words;gender difference
H0
A
1671-9743(2016)12-0100-07
2016-11-13
彭琪淋,1992年生,女,白族,湖南張家界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社會語言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