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蕙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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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情感兩相宜——李賀《李憑箜篌引》賞析

劉蕙嫣

《李憑箜篌引》是李賀的代表作，是唐詩中寫音樂的最著名的詩作之一。本詩作者在寫作時借助奇特的想象，運(yùn)用高超的寫作水平描寫了李憑高超的演奏技藝。然而，在音樂描寫的背后，寄予了作者痛苦絕望與自負(fù)希冀并存的思想感情。

李憑，是梨園弟子，也是著名的宮廷樂師，因善彈箜篌，名噪一時。“天子一日一回見，王侯將相立馬迎”，身價之高，似乎遠(yuǎn)遠(yuǎn)超過盛唐時期的著名歌手李龜年。

這首詩開篇即有闊大的氣勢，“吳絲蜀桐張高秋”，“張高秋”言秋高氣爽的天宇之下唯有箜篌，將箜篌的形象無限放大，將周圍的景、人、事統(tǒng)統(tǒng)省去，下筆氣魄之大，由此可觀之。第二句中“空山”“凝云”亦隨之而來，與李白《將進(jìn)酒》之“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幾乎有同樣的氣勢。“高秋”“空山”和“凝云”這幾個意象構(gòu)成了一幅闊大蕭瑟，凄涼清冷的意境，預(yù)示著李憑將要演奏的曲子的情感基調(diào)，也可見李賀在詩作的開頭已給全詩定下了悲傷凄涼的感情基調(diào)。

悲傷的曲調(diào)在下一句進(jìn)一步延伸，“江娥啼竹素女愁”，江娥是傳說中舜的兩個妃子，《博物志》記載：“舜崩，二妃啼，以涕揮竹，竹盡斑?！币驗樗吹乃?，他的兩個妃子哭了幾天幾夜，直至哭出血淚來，最后也死在了舜的旁邊。他們的眼淚灑在竹子上，竹竿上便出現(xiàn)了點點淚斑，呈紫色、血紅色等。丈夫死去妻子也哭死，這是何等的悲傷！因此，樂曲在此已進(jìn)入了一個極度悲傷的階段。然而，極悲曲調(diào)的背后，正是李賀極悲情感的體現(xiàn)。李賀父名晉肅，“晉”與“進(jìn)”同音，與李賀爭名的人，就說他應(yīng)避父諱而不能考進(jìn)士。因此李賀一生貧病交加，懷才不遇，對現(xiàn)實社會極為不滿，對失意人生滿懷悲慨，僅活了27歲。詩歌情感從開頭的凄涼清冷到此處的極度悲傷，可見詩人的怨憤似乎郁結(jié)在胸口，一觸即發(fā)。

李賀所描寫的箜篌曲不僅僅是憂愁與悲傷的，其中還滲透著其他成分：“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對于這兩句，主流的理解是形容箜篌音調(diào)的變化，認(rèn)為音樂由清脆而鏗鏘（玉碎）到舒緩悠揚(yáng)或者是尖銳（鳳凰叫），再到慘淡凄涼（芙蓉泣露）直到最后的明麗而歡暢（香蘭笑）?！皹仿曈质侨绱藨K淡而凄涼，就像那殘荷泣露，含著無限的哀傷；樂聲又是如此明麗而歡暢，就像那春蘭吐蕊，送來陣陣的芳香。上句寫聲，下句寫情，真是繪聲繪色、聲情并茂！”①這種理解可備一說。

然而，玉、鳳凰、芙蓉和香蘭都是貴重典雅之物，后面的修飾詞卻不美好，（除卻“笑”之外），“碎”“叫”“泣”，作者到底有什么樣的目的呢？不得不說的是，李賀是唐宗室鄭王李亮的后裔，但系遠(yuǎn)支，與皇族關(guān)系已很疏遠(yuǎn)。而李賀自視甚高，詩中常以“唐孫”“宗孫”自稱。那么，我們就可以認(rèn)為此處玉、鳳凰、芙蓉和香蘭都是作者自指，玉碎，極為不祥，亦可指理想的破滅，遠(yuǎn)大抱負(fù)的無法實現(xiàn)；鳳凰是美好的化身，一般說和鳴，而此處卻用詞奇特，用一“叫”字，鳳凰作何種叫呢？結(jié)合李賀身世，不難確定，鳳凰此處應(yīng)是凄厲、哀怨亦或是悲切的叫；芙蓉泣露極為悲傷；香蘭優(yōu)雅嫻靜，很難想象香蘭作何種笑，如果說是體現(xiàn)音樂的歡暢明麗的話，這種音樂由絕望悲傷到歡快的轉(zhuǎn)換也太突然了，讓人不知所措，無法理解！眾所周知，笑的種類有很多種，不是所有的笑都是表達(dá)愉悅情感的，如嘲笑、苦笑、冷笑等。此處“香蘭笑”緊承“玉碎、鳳凰叫、芙蓉泣”，它無論如何也不能表達(dá)歡快的情感。筆者以為，香蘭既然是作者的自指，結(jié)合李賀身世，香蘭之笑應(yīng)是苦澀、絕望與自嘲的笑。因此，“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這兩句既是對外在箜篌曲的描繪，更是作者自我定位與悲怨絕望的寫照。

作者的情感不僅僅止于此，“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女媧煉石補(bǔ)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現(xiàn)實中的意象與神話傳說中的意象交織，唐代的長安城，方圓70多里，呈正方形，每面有三座城門，四面共十二門，其規(guī)模之大，當(dāng)時舉世無雙。箜篌的二十三絲不僅感染了整個長安城，使偌大的都城都蒙上了一層冷色調(diào)，亦感動了皇帝與道教的神仙之宗，甚至也傳入了神話傳說中的女媧的耳中。“石破天驚逗秋雨”箜篌之聲穿云裂石，一場急驟的秋雨傾瀉而下。此處，詩人將大膽奇特的想象發(fā)揮到極致，悲傷的曲調(diào)達(dá)到了高潮，隱藏于曲調(diào)背后的，則是詩人郁積已久的悲傷憤懣情感的爆發(fā)。

接下來，曲調(diào)趨于緩和，“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經(jīng)過對悲傷的淋漓盡致的抒發(fā)，伴著箜篌曲，詩人似乎進(jìn)入到了一個如夢如幻的境界：李憑彈奏技藝的高超，似乎可以去給傳說中好音樂而善彈箜篌的成夫人傳授彈奏技藝；如此有感染力的曲調(diào)，甚至使老魚開始跳波，瘦蛟開始隨曲而舞動?！袄萧~跳波瘦蛟舞”，常人一般看重的魚的肥美，蛟的矯健，如：“桃花流水鱖魚肥”“稻花落后鯉魚肥”“青蛟平地飛涎”“墨蛟飛下剡藤滑”等，而作者選取老魚與瘦蛟，有何意蘊(yùn)？

筆者以為，同前面“玉”“鳳凰”“芙蓉”和“香蘭”一般，此兩句中“老魚”與“瘦蛟”亦是詩人自己的寫照，“老魚”與“瘦蛟”映照出了一個身心俱疲的詩人形象。而“跳波”與“舞”在表面寫箜篌曲的感染力的背后則是作者對黑暗現(xiàn)實的抗?fàn)幒蛯γ篮孟Ｍ淖非?。作者用詞詭怪奇崛，語不驚人死不休。“老魚跳波瘦蛟舞”雖然詭異，但是死寂中有抗?fàn)?，頹敗中見希望，正是李賀矛盾內(nèi)心的形象寫照，體現(xiàn)出了他情感中痛苦與絕望，自負(fù)與希冀的兩個極端。

詩歌的最后，是一副神奇美幻的月宮圖，“吳質(zhì)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箜篌曲不僅感染了神山中的“老魚”與“瘦蛟”，亦傳入了月宮之上，使不斷砍樹的吳剛也倚著桂樹出神，無絲毫困意，斜飛的露腳打濕了廣寒宮中的玉兔，“寒兔”之“寒”也應(yīng)是詩人匠心獨運(yùn)之處，這一意象也帶著李賀的影子。和前面相比，這是一幅相對靜止的畫面，仙界奇景，新奇瑰麗。

“箜篌引”是樂府舊題，屬《相和歌·瑟調(diào)曲》。本事為：朝鮮津卒霍里子高一天早起撐船，見一個“白發(fā)狂夫”不顧危險，橫渡急流。“白發(fā)狂夫”的妻子追來攔阻不及，夫墮河而死，妻亦投河自殺。自殺前彈著箜篌唱出這幾句哀歌?！肮珶o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其奈公何？”子高回家，告訴其妻麗玉。麗玉寫下一首非常悲傷的曲子。之后她又把這個曲子傳給鄰居女兒麗容，其名即《箜篌引》，又名《公無渡河》。

在李賀之前，曹植和王昌齡也都寫過《箜篌引》。曹植的《箜篌引》又名《野田黃雀行》，是一首獨具特色的游宴詩。它通過歌舞酒宴上樂極悲來的感情變化，抒發(fā)了人生短促的苦悶和建立不朽功業(yè)的渴求。王昌齡的《箜篌引》沉潛悲郁，描寫了邊塞的軍將生活經(jīng)歷，還敘述了一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屢建奇功的少數(shù)民族將領(lǐng)，因不能滿足上司的貪欲而被誣害的悲慘遭遇。所以，“箜篌引”這個曲調(diào)就是抒發(fā)極度悲痛之情的。

“這是一曲詩的音樂，一首音樂的詩，也是一副用詩的語言描繪出的音樂的圖畫?！雹谌欢?，在音樂、詩與圖畫的背后，則是詩人悲憤情感的宣泄！詩言志！李憑所彈極悲箜篌曲的背后，實則是李賀極度悲痛情感的爆發(fā)。所以，李賀偏愛險怪的追求，并非單純?yōu)榱俗髌沸问降男路f，更是想借助于眩人的藝術(shù)語言，來發(fā)泄幽閉在他內(nèi)心中的悲憤力量！

參考文獻(xiàn)

①②徐一清：《詩的音樂音樂的詩——李賀〈李憑箜篌引〉賞析》，《閱讀和欣賞》古典文學(xué)部分〈四〉，廣播出版社1981年版。

[作者通聯(lián)：寧夏石嘴山市第一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