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開國(四川師范大學 經學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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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存與重春秋公羊學的經學取向
黃開國
(四川師范大學 經學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68)
[摘要]莊存與是清代今文經學的開創(chuàng)者,《春秋正辭》是他今文經學的代表作,這部書最能表現他的今文經學的取向。書中強調《春秋》是經非史,肯定了《春秋》為圣人經典的性質,在三傳中,認為《公羊傳》最得《春秋》之意,這就將今文經學的公羊學提升到古文經學的左傳學之上。這在清代經學史上就開啟了重視今文經學的學術新風。
[關鍵詞]莊存與;春秋正辭;公羊傳;今文經學
《春秋正辭》是莊存與最重要的經學著作,晚清出現以春秋公羊學為中心的所謂今文經學,被人們視為最初的發(fā)軔正是這部書。故論莊存與的重今文經學,當以《春秋正辭》為主。
《春秋正辭》的重今文經學,首先體現在莊存與對《春秋》一書性質的看法上。歷史上的經學各派論《春秋》,依各自的基本觀點不同,而對《春秋》的性質各有不同的看法。
在《春秋》的性質上,歷來就有兩種主要理解。一是今文經學,以《春秋》為圣人之道的載體,一是史學家,將《春秋》視為春秋史實的記錄。莊存與的《春秋正辭》的書名表明,他是主張《春秋》是圣人之經的觀念,而反對將《春秋》等同于單純記載歷史事實的史書。這是莊存與對《春秋》的基本認識。對這一點,莊存與在《春秋正辭》是一再強調的,如《春秋》隱公9年,“春,天王使南季來聘”,莊存與就解釋說:“公一朝王比使聘,則以為非常數而志之矣,得其常數不志于《春秋》,《春秋》非記事之史也?!盵1]《春秋》隱公5年,“春,公觀魚于棠”,莊存與也說“以非事書也,十有二公之策,書其非事則謹,君子所書乎?曰:“《春秋》非記事之史也?!盵2]在以文字訓詁的清學風氣中,多數學者都從史學來解釋《春秋》,莊存與強調《春秋》是經,非記事之史,在當時無疑是空谷足音。
但與晚清的今文經學家根本否認《春秋》與史的聯系不同,莊存與也承認《春秋》與史有一定聯系:
《春秋》博列國之載,因魯史以約文,于所不審,則義不可斷,皆削之而不書;書則斷之者,斷則審之者,故曰:“春秋之信史也。”存闕文而不益,實其所不削也。不審其事則去之,不審其文則存之。
傳之萬世而不可亂也。[3]
“春秋之信史”,出自孔子之語。《公羊傳》昭公12年載,孔子論《春秋》之語:“春秋之信史也,其序則齊桓晉文,其會則主會者為之也?!盵4]《春秋》所言不是憑空虛構,而是以春秋各國的歷史為根據、可以相信的信史。
一再強調《春秋》不是記事之史,又說《春秋》為信史,豈不是自相矛盾?莊存與以為二者并不矛盾,《春秋》之信史,是說孔子的《春秋》有春秋各國歷史的如實保留,但并不是說《春秋》就是史書。這部分春秋史實,在《春秋》中并不是最重要的,《春秋》最本質的內容是孔子以圣人之辭所言圣人之道,這才是《春秋》的要義?!洞呵铩分疄椤洞呵铩凡⒉辉谟诒4嬗懈鲊肥拢谟诳鬃又洞呵铩分o中,在孔子之辭所包含的圣人之道。莊存與說:
《春秋》非記事之史也,所以約文而示義也?!试唬河蜗牟荒苜澮晦o。[5]
《春秋》。……非圣人孰能修之矣?[6]《春秋》的文辭是孔子所創(chuàng),不同于史書的文辭,史書的文辭只是客觀的敘述史事,《春秋》的文辭則包含著圣人之道。所以,莊存與一再借司馬遷所說的,孔門高足子游、子夏都不能贊一辭,來強調非圣人孰能修之,以此說明《春秋》是不同于一般言事的史書,而是體現圣人之道的經書。
以《春秋》為史,談不上經史問題,而當以《春秋》為經時,就必然出現經史之分的問題。莊存與是清學中最早明確論及這個問題,并給后來治今文經學的經學家以直接的影響。從莊存與到康有為的講今文經學的人之間,言經史之分從未間斷,有一套不間斷的發(fā)展線索,但各人的言說是有差異的。莊存與言經史之分的主要觀點,是從事與道的不同,來論說二者的區(qū)別。在《春秋正辭》中,莊存與一再以事、道之分論經史之分,如論《春秋》僖公5年,“晉人執(zhí)虞公”,莊存與說:
此滅虞也。曷為書執(zhí)而已,忌也。虞,畿內之國,滅而不忌,是無天子也。虞曰公,王官也;晉曰人,晉侯也。目人以執(zhí)王官,罪既盈于誅矣,舉可誅而人執(zhí)以不失罪,不書滅而不傷義。故曰:史,事也;《春秋》者,道也。[7]
按照史書之例,記述晉侯滅虞只需如實記錄就可以了,并不需要帶有褒貶含義的文詞來說明,但孔子卻以晉人稱晉侯,以“執(zhí)”言滅虞,這就包含著對晉侯深惡痛絕的誅絕,也表達了諸侯無權滅國、禮樂征伐自天子出的圣人之道。史書的文字只是客觀的記述歷史事件,而《春秋》的文辭則包含著圣人之道,這是經的《春秋》與史書的根本區(qū)別所在。承認《春秋》與史的聯系,又承認二者有所不同,這是莊存與與趙汸《春秋》學的共同點,但是,趙汸更多的是講求《春秋》存策書之大體的一面,即《春秋》與魯史等春秋史聯系的一面,而莊存與則強調《春秋》是經非史,是言圣人之道之書,故他重視的是從《春秋》發(fā)明圣人之道。
如何從《春秋》探求圣人之道?莊存與說:
《春秋》以辭成象,以象垂法,示天下后世以圣心之極。觀其辭,必以圣人之心存之,史不能究,游、夏不能主。是故,善說《春秋》者,止諸圣人之法而已矣?!盵8]
《春秋》中的圣人之道,是以文字表現出來的,但文字不等于圣人之道。要認識《春秋》的圣人之道,不能用讀史的態(tài)度,而必須以圣人之法為依歸。莊存與這段話實際上包含著對以史解經的批評,也是對《春秋》三傳中左氏學的批評。自漢代以來,解《春秋》就有三傳之分,《春秋公羊傳》與《春秋榖梁傳》為今文經學,《春秋左氏傳》則為古文經學。今文經學重視《春秋》義理也就是所謂微言大義的發(fā)明,而古文經學主要是從史事來說明《春秋》。而自漢以后,《春秋》中的今文經學默默無聞,盛行的一直是古文經學的《春秋左氏傳》之學。莊存與說史不能探究圣人之道,帶有在《春秋》三傳中重視今文經學的含義,這也是莊存與治《春秋》會偏重今文經學的原因。
莊存與雖然承認對《春秋》圣人之道的理解,離不開《春秋》之辭。但他關于圣人之道與《春秋》之辭的解說,與漢代的公羊學家及其晚清的廖平、康有為都有所不同。漢代的公羊學家認為,《春秋》中的圣人之道是由孔子的特殊筆法體現的,董仲舒、何休對《春秋》的筆法都多有所發(fā)明,但是,完全用所謂筆法來解讀《春秋》,就一定會出現解釋不通的情況。如,《春秋》昭公13年,“冬,十月,葬蔡靈公”,蔡靈公有弒君父的大罪,“般也生死無所容于天地”,按照公羊學家所說的《春秋》筆法,蔡靈公弒君弒父,屬于亂臣賊子,亂臣賊子不應書葬,以表示亂臣賊子應該絕沒之義,但這里卻有書葬的文辭。《公羊傳》沒有解說,何休的解釋是:“書葬者,經不與楚討,嫌本可責復仇,故書葬,明當從誅君論之,不得責臣子。”[9]《春秋》有蔡侯書葬之文,是不認可楚子的誘殺蔡侯。莊存與不同意何休的這一解釋,認為所以書葬,是因為“蔡不可絕,故過而予之也?!洞呵铩酚羞^辭乎?曰: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洞呵铩分^,虞帝之過也?!盵10]莊存與在這里承認《春秋》的筆法有所謂“過辭”,也就是承認文辭對所要表達的義旨之間,文辭總是具有不能窮盡義旨的局限性。承認《春秋》有“過辭”,而不是將一一《春秋》之辭與圣人之道牽強附會,是莊存與的高明之處,也是莊存與受到清學重文字訓詁學風影響的反映。較之許多何休等公羊學家尤其是晚清的廖平等人,莊存與雖然重《春秋》之道的義的發(fā)明,但對《春秋》的解釋較少牽強附會,這是一個主要原因。
承認《春秋》有“過辭”,不等于因此而否定《春秋》之道的絕對性。莊存與說:
《春秋》……法可窮,《春秋》之道則不窮。[11]
《春秋》討賊也,正名而已矣。我無加損焉。名窮于不可正加一辭焉,而弒君之賊無所容于天下萬世,故曰:法可窮,《春秋》之義則不可窮。[12]
《春秋》的筆法、文辭是有限,難免存在“過辭”,但是,孔子卻通過有限的筆法、文辭,闡發(fā)了無窮的圣人之道。而《春秋》的所謂“過辭”,也是“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一類的虞帝圣人之過,是圣人針對特殊情形,以“不經”的特殊形式對圣人之道的表達。決不能因《春秋》的筆法、文辭有限,存在所謂“過辭”,而懷疑圣人之道的無窮。《春秋》之辭與其表現的圣人之道之間,有有窮與無窮的區(qū)別。這與某些公羊學家甚至將《春秋》的文辭也說成是絕對完美無缺的,莊存與的說法具有較多的合理性。
他所說的圣人之道無窮,包含時空的雙重含義,從空間說適用天下世界各國,萬事萬物無不在其中,從時間上說古往今來,萬世通行,這就是莊存與說的,“《春秋》萬事之權衡也”[13],傳之萬世而不亂。這種肯定《春秋》之道或是《春秋》之義無窮的觀念,使《春秋》學具有了在每一個時代都具有對現實指導意義的永恒價值,為《春秋》成為萬古不變之經提供了理論的依據。這是今文經學對《春秋》神圣化觀念的體現。
莊存與將自己研究《春秋》的著作取名《春秋正辭》,就是要表明從《春秋》發(fā)明堯舜之道這著作一宗旨。此書與趙汸的《春秋屬辭》,從書名說僅一字之差,但卻具有極大的內涵差別。趙汸的著作主要是通過“屬辭比事”的方法,來對《春秋》的筆法進行歸納總結,以說明圣人筆削的具體條例,而莊存與的著作則主要是以發(fā)明圣人大義為宗的。他以《正辭》為其書名,包含有兩層含義,一是以圣人之道為正,二是他自以為自己的發(fā)明合于圣人之道的經學之正。莊存與說:“《春秋》樂道堯舜之道,……佑啟我后人,咸以正無缺,圣人之志也。”[14]《春秋正辭》之“正”,就取于此。莊存與以《正辭》名其書,既是對圣人之道為唯一正辭的推崇,也是對自己探得圣人之道的自信與自詡。這同時也表現了莊存與對《春秋》一書性質的看法,這是莊存與今文經學傾向的最重要表現。
以對《春秋》的以上看法出發(fā),莊存與對歷代訓解《春秋》的學說中,最肯定春秋公羊學,認為春秋公羊學最得《春秋》要義,為其他《春秋》學所不及。這體現在莊存與對歷代《春秋》學的評判上。
《春秋》學最有影響的是三傳之學,除此之外,還有歷代的各種訓解,莊存與有一段總評歷代《春秋》學的話:“舊典經禮,左邱多聞;淵乎公羊,溫故知新;榖梁繩衍,子夏所傳;拾遺補缺,歷世多賢?!盵15]他認為三傳之學中《左傳》有多聞歷史典故的長處,《公羊》則可以起到溫故知新的作用,《榖梁》對誤說多有彈正,而后世賢人對《春秋》的傳說注疏可起到拾遺補缺的作用。他以三傳之學皆出于子夏,這是從總體上對三傳之學的肯定,肯定三傳之學高于歷代其他對《春秋》的訓解。所以《春秋正辭》多取三傳為說,同時對包括漢代以來關于《春秋》的訓解都有所取。而在三傳之學中,莊存與又以春秋公羊學為主。
對《春秋正辭》的以春秋公羊學為主,朱眭有一段很精確的說明:
義例一宗《公羊》,起應寔述何氏事,亦兼資《左氏》義,或拾補《榖梁》條例。其目屬比,其詞若網之在綱,如機之在括,義周旨密,博辨宏通,近日說經之文,此為卓絕。[16]
所謂義例一宗《公羊》,起應寔述何氏事,是指《春秋正辭》的篇目排列是按照春秋公羊學來安排的。何休總結春秋公羊學認為,《春秋》以元為天,人君稟元奉天;以魯為內時,諸夏為外;諸夏為內,四夷為外;圣人之道由內以及外,由近以至遠,而有據亂、升平、太平三世?!洞呵镎o》以奉天辭第一、天子辭第二、內辭第三、二伯辭第四、諸夏辭第五、外辭第六、禁暴辭第七、誅亂辭第八、傳疑辭第九的順序來安排篇目,與何休之說相暗合。不僅在全書的構架上,而且在具體的論說上,也隨處可見莊存與對《公羊》何氏之學的引用。所以,莊存與的以春秋公羊學為主,是仿何休為說。就清代照著講的今文經學而言,主要是對東漢何休春秋公羊學的照著講。
莊存與所以在三傳中以春秋公羊學為主,是因為他認為三傳中唯有《公羊傳》最得圣人之道。他說:
《公羊》奧且明矣,不可不學;《榖梁》、《左邱》眊乎瞽哉。舍禮服則失本,舍《春秋》則失經。[17]
只有《公羊傳》對《春秋》有深刻而全面的訓解,《榖梁》與《左傳》則對《春秋》的認識模糊不明。故他多次稱許春秋公羊學:“公羊子之義允哉!允哉!”[18]認為唯有《公羊傳》所言之義才是公允正確。而對三傳中的《榖梁傳》與《左傳》,《春秋正辭》中是沒有一處這樣的稱許之文的。
漢代今古文經學,在《春秋》學上是以《左傳》與《公羊傳》之爭來表現的,在經學發(fā)展史中重《公羊》者往往輕《左傳》,反之亦然。莊存與也是如此,與對春秋公羊學的較多肯定相對,是莊存與對《左傳》的批評與否定。而莊存與的否定《左傳》,常常是與對《公羊傳》的肯定相對為說,如《春秋》桓公二年,“春王正月,戊申,宋督弒其君與夷及其大夫孔父”,莊存與肯定《公羊傳》此條是賢孔父的“義形于色”的解釋,而《左傳》的解釋說:“《左氏》所傳,則孔父危其身,以及其君,而《春秋》誣矣,獲罪圣人者,傳左邱氏者也?!盵19]《春秋》隱公五年,“冬,十有二月辛巳,公子彄卒?!鼻f存與評介《公羊傳》與《左傳》的不同解釋說:《春秋》“《公羊》家有所受之,彼徒據左邱,經將何以明之,鮮不亂傳,且失之誣矣?!盵20]一方面說《公羊傳》言之有依,另一方面則批評僅據《左傳》會誣經亂傳,是圣人的罪人的類似論述,貫穿《春秋正辭》一書。但《春秋正辭》的重春秋公羊學,是因為莊存與認為其學多契合圣人之道,而不是以像后來劉逢祿那樣,以公羊學統(tǒng)宗經學,以三科九旨取代圣人之道。
莊存與肯定《公羊傳》,但是對《公羊傳》與《左傳》的認識,他又有別于漢代的今文經學家,也不同于晚清接著講今文經學的廖平、康有為對《左傳》完全否定,甚至否認《左傳》與《春秋》的聯系,而是并不完全排斥《左傳》,也承認《左傳》出于子夏,并在一些解釋上也時取《左傳》為說,這在《春秋正辭》中有多處記載。同樣,莊存與以《公羊傳》為主,但是也不一一固執(zhí)以為說。在他看來,《公羊傳》對《春秋》的解釋并不完全都合符圣人之道,遇到這類情形,莊存與就不取《公羊傳》為說,甚至對其提出批評?!洞呵铩坊腹?,“春正月,寔來。”《公羊》說:“寔來者何?猶曰是人來也。孰謂,謂州公也。曷謂之寔來?慢之也。曷謂慢之?化我也。”化是齊語,意指言行不合于禮。莊存與則說:“州公何以不言朝?天子之三公也。言來則可,言朝則不可,以為化我,公羊氏失其傳也?!盵21]這是批評《公羊傳》沒有正確解釋孔子之義,有失傳(這里的傳為動詞,不作名詞)圣人之道之誤。又《春秋》桓公八年,“祭公來,遂逆王后于紀”,《公羊傳》以生事解遂:“遂者何?生事也。”莊存與批評說:“《公羊傳》之逆天下之母,若逆婢妾,將謂海內何哉?圣人之辭,恭而有禮,曰王后,其辭成矣,以立諸夏之人紀也?!盵22]莊存與的批評《公羊傳》的與他對《左傳》的批評,有兩點不同,第一,批評《公羊傳》語氣要寬緩得多,而不是如批評《左傳》的那樣嚴厲。第二,批評《公羊傳》的只是就其對某一條經文的具體解釋而言,而不是像批評《左傳》那樣,帶有總體意義上的否定。
春秋公羊學一個重要特點,是對書法的講求。《春秋正辭》雖然沒有書法的詳細說明,但莊存與的《春秋舉例》與《春秋要旨》,卻多有對書法的發(fā)明,可以作為認識莊存與春秋學的補充。《春秋舉例》共舉十條《春秋》義例:
一、《春秋》貴賤不嫌同號,美惡不嫌同辭。
二、《春秋》辭繁而不殺者,正也。
三、一事而再見者,前目而后凡也。
四、《春秋》見者不復見也。
五、《春秋》不待貶絕而罪惡見者,不貶絕以見罪惡也。
六、貶絕然后罪惡見者,貶絕以見罪惡也。
七、擇其重者而譏焉。
八、貶必于其重者。
九、譏始,疾始。
十、書之重,辭之復,嗚呼不可不察,其中必有美者焉。[23]
這十條義例全部出自《公羊傳》,如“譏始”、“疾始”之例,見《公羊傳》隱公二年、四年;“貴賤不嫌同號,美惡不嫌同辭”,見隱公七年;“貶必于其重者”,見僖公元年等等。至于以書、不書解釋《春秋》,更是《公羊傳》的最常見的用語,從書、不書、當書而不書、不當書而書、常所書、偶所書等所謂《春秋》書法中,以推見圣人之義,是春秋公羊學在闡釋《春秋》上的特色,也是其與《左傳》、《榖梁傳》重要的區(qū)別。[24]而《春秋要旨》就完全據《公羊傳》的書與不書》的書法,來闡述《春秋》之義:“《春秋》之義,不可書則辟之,不忍書則引之,不足書則去之,不勝言則省之。辭有據正,則不當書者,皆書其可書,以見其所不可書;辭有詭正,而書者皆引其所大不忍,辟其所大不可……《春秋》非紀事之史,不書多于書,以所不書知所書,以所書知所不書。”[25]如果從講求書法上,可以說莊存與的經學與春秋公羊學的如出一轍。他甚至認為《春秋》的書法,一字一句,都有圣人的褒貶之義,他甚至說:“以一字為褒貶,古人不余欺也?!盵26]而趙汸是反對以褒貶說《春秋》的,這是莊存與的《春秋》學與趙汸的一個區(qū)別。對《春秋》書法的重視及其發(fā)明,是莊存與對后來晚清的春秋公羊學有著直接而重大的影響的重要方面。正是借助于發(fā)揮莊存與對《春秋》的闡釋書法的解釋方法與精神,晚清《春秋》學才會走到重《公羊傳》的微言,及其借經以言己說的方向。說莊存與是清代春秋公羊學的開創(chuàng)者,應該從這一意義上去把握。
此外,莊存與在《春秋正辭》中,還對公羊學的災異說以大量的篇幅進行分門別類的引用,發(fā)明其義例。如鄭任釗先生所言,災異說本是公羊學中最荒誕的理論,莊存與對災異說的熱衷不能不說是一件憾事,但由此卻也體現了他對公羊學說的服膺。[27]
莊存與對《公羊傳》盡管不是完全肯定,但是,《春秋正辭》是以《公羊傳》為主來立論,卻是不可否定的事實。全面的說,《春秋正辭》是以《公羊傳》為主,兼取二傳,雜取各家之學而成。其中對《公羊傳》與《公羊》家的董仲舒、何休之說引用最多,此外,引用較多的就是《左傳》與《榖梁》,引用《榖梁》的約27條,引用《左傳》約15條,還有對宋儒二程、胡安國等宋元明諸儒之學的引用。兼取《左傳》及其各家之說,雜采今古文經學,不別漢學宋學,是《春秋正辭》的特點。所以,不能單純用今文經學或春秋公羊學來判定《春秋正辭》的性質,而應該將其書視為以《公羊傳》為主,兼采古文經學及其各家之學著作。而這在當時以文字訓詁為中心的清學里,明顯帶有偏離主流的色彩。
正是《春秋正辭》的這種特點,使人們對莊存與經學的特點發(fā)生了異說。對莊存與學術有獨特研究的蔡長林,曾在他的博士論文與相關論著中,多次申論莊存與的經學非今文經學:
據今、古文經的立場觀之,存與之學理應是古文學的成分居多。[28]
必須指出的是,筆者并未發(fā)現莊存與著作中,有基于今文學之立場或偏向今文學之論述。[29]
這很難解釋《春秋正辭》對《公羊傳》與公羊春秋學的諸多肯定之語,以及莊存與對董仲舒、何休的推崇,及其對《左傳》的一再批評。我們雖然應該看到莊存與的諸多著作,確有重文字訓詁的清學影響,但也應該承認在《春秋》的看法上,莊存與的偏重今文經學這一基本事實。這就是周予同說的:“莊存與還研究《周禮》、《毛詩》等古文經典,所以他不是純粹的今文學家。”[30]莊存與的經學主要取向是今文經學,但不純粹,不純粹只是說莊存與的今文經學還不徹底,還帶有兼采古文經學的特點,而這一點甚至是清代絕大多數言今文經學的經學家的共同特點。
清學的以東漢古文經學家賈馬許鄭[31]唯馬首是瞻,莊存與則對漢代兩位春秋公羊學大師極力推崇,這也是偏重莊存與的今文經學表現。連蔡長林也承認莊存與對董仲舒特別鐘愛,說:“何休在莊存與心目中的份量,是不能與董生相提并論的。且《味經齋書言》所據董生者,多董生符合皇家愿望之陳,且高度集中在大一統(tǒng)之義的發(fā)揮?!盵32]甚至說:“存與于行文之間每帶董生語氣,尤喜援引董仲舒所言。”[33]《清儒學案·方耕學案上》也說:莊存與于“《春秋》則主公羊董子,……略采左氏、榖梁氏及宋元諸儒之說?!敝祉鮿t以莊存與的《春秋正辭》是“義例一宗《公羊》,起應寔述何氏事”,是以何休為宗?!肚迨犯濉と辶謧鳌芬舱f:“時公羊何氏學久無循習者,……惟武進莊存與默會其解?!睆垙V慶也認為:“莊存與著《春秋正辭》,大旨皆本《公羊傳》及何休《解枯》?!盵34]的確,董仲舒與何休的著作,是莊存與引用最多的,如論“建五始”:“建五始。元正天端,自貴者始,同日并建,相須成體,天人大本,萬物所系,《春秋》上之,欽若丕指”[35]云云,莊存與共用了四百余字,全為轉引何休與董仲舒之相關言論而成??梢哉f,莊存與對董、何之說的引用不僅最多,甚至達到了駕輕就熟的地步。是以僅就引用的多少,很難判斷莊存與在董仲舒與何休之間更偏重于誰。但究竟偏重于誰是有很大意義的,因為董仲舒的春秋公羊學是以王道為中心的政治哲學,何休的春秋公羊學則是以道德為核心的倫理哲學。就莊存與講大義,重在政治原則的發(fā)明而言,他是偏重于董仲舒的,但就春秋公羊學理論的照著講來說,他是偏重何休的,這就是朱珪在《春秋正辭序》說的“義例一宗《公羊》,起應寔述何氏”。自莊存與之后,清代以重春秋公羊學的今文經學才逐漸被發(fā)揚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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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莊存與:《春秋正辭·禁暴辭第七》第9卷,《清經解、續(xù)清經解》第3冊,鳳凰出版社,2005年。
[15]莊存與:《春秋正辭·奉天辭第一》第1卷,《清經解、續(xù)清經解》第3冊,鳳凰出版社,2005年。
[16]朱眭:《春秋正辭序》,《味經齋遺書》第5卷,清光緒8年。
[17]莊存與:《春秋正辭·諸夏辭第五》第7卷,《清經解、續(xù)清經解》第3冊,鳳凰出版社,2005年。
[18]莊存與:《春秋正辭·誅亂辭第八》第10卷,《清經解、續(xù)清經解》第3冊,鳳凰出版社,2005年。
[19]莊存與:《春秋正辭·誅亂辭第八》第10卷,《清經解、續(xù)清經解》第3冊,鳳凰出版社,2005年。
[20]莊存與:《春秋正辭·內辭第三下》第5卷,《清經解、續(xù)清經解》第3冊,鳳凰出版社,2005年。
[21]莊存與:《春秋正辭·內辭第三中》第4卷,《清經解、續(xù)清經解》第3冊,鳳凰出版社,2005年。
[22]莊存與:《春秋正辭·天子辭第二》第2卷,《清經解、續(xù)清經解》第3冊,鳳凰出版社,2005年。
[23]莊存與:《春秋舉例》,《清經解、續(xù)清經解》第3冊,鳳凰出版社,2005年。
[24]參見黃開國:《公羊傳的書法》,《哲學研究》2010年第4期。
[25]莊存與:《春秋要旨》,《清經解、續(xù)清經解》第3冊,鳳凰出版社,2005年。
[26]莊存與:《春秋正辭·內辭第三上》第3卷,《清經解、續(xù)清經解》第3冊,鳳凰出版社,2005年。
[27]鄭任釗:《莊存與和清代公羊學的崛起》,《中國社會科學院院報》2007年8月9日第3版。
[28]蔡長林:《論常州學派研究之新方向》,《中國文哲研究集刊》第21期,2002年,第353頁。
[29]蔡長林:《常州莊氏學術新論》,臺灣大學中文系2000年博士論文,第20頁。
[30]周予同:《經學史論著選集》(增補本,朱維錚編),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908頁。
[31]鄭玄是兼采今古文經學,非只講古文經學,但清學所重鄭玄之學,主要是他的古文經學。
[32]蔡長林:《常州莊氏學術新論》,臺灣大學中文系2000年博士論文,第99頁。
[33]蔡長林:《常州莊氏學術新論》,臺灣大學中文系2000年博士論文,第99頁。
[34]張廣慶:《何休公羊解鉆研究》,《臺海師范大學國文研究所集刊))第34號,1990年第6期,第4頁。
[35]莊存與:《春秋正辭·奉天辭第一》第1卷,《清經解、續(xù)清經解》第3冊,鳳凰出版社,2005年。
責任編輯:郭美星
[中圖分類號]B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4479(2016)04-0066-07
[收稿日期]2016-01-21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清代今文經學新論”(編號:13BZX046)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黃開國(1952-),四川大英人,四川師范大學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