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良玉
內容摘要:《鑄劍》是對民族文化中最為陽剛,最具血性的復仇倫理的重新書寫。作為啟蒙作家,魯迅對傳統(tǒng)父子倫理中僵化、刻板的一面有嚴厲的批評,但從《鑄劍》的故事原型以及魯迅的思考來看,他并沒有走到徹底否棄父子倫理的地步,毋寧說從反面展開了對父子之情的極端表達。父子倫理的本源性也為暴君以及暴政的文化政治批判提供了不可動搖的尺度,是魯迅重建自身主體性的產物。
關鍵詞:復仇 倫理 孝 公羊傳 革命 斗爭
《鑄劍》敘事圍繞眉間尺復仇展開。父親慘死意味著生命的源頭晦暗不明,如果眉間尺不能用一種強有力的方式向世人宣告真相并嚴懲兇手,重新確立與自己血脈相連的那個人的倫理關系,那么父親之死所帶來的陰影將伴隨終生,甚至延及后代。因此,一旦獲知報仇的命運后,眉間尺便勇往直前,但是魯迅對干癟臉少年等看客的描述令讀者感到,復仇精神越強烈,那種由于涉世未深所導致的能力不足越顯眼,而黑色人的老練、果決尤其那種為復仇而復仇、舍棄任何回應的純粹意識,使他迅速成熟,勇敢地做出生死決斷,最終在鼎中將大王咬死,完成少年向復仇英雄的轉化。在魯迅筆下,眉間尺復仇意味著擺脫優(yōu)柔的性格,邁向成熟的生命階段,進而彰顯個人與家族之尊嚴。就此而言,眉間尺為父報仇是孝倫理的表達。
這個判斷可能出乎很多人意料,因為我們往往把魯迅簡單地視為批判“封建倫理道德”的啟蒙作家,但是關于復仇所涉及的倫理問題,魯迅早有相當深入的思考。魯迅與周作人共同輯錄的《會稽郡故書雜集》收“朱朗”傳文:
朱朗,字恭明,父為道士,淫祀不法,游在諸縣,為烏傷長陳頵所殺。朗陰圖報怨,而未有便。會頵以病亡,朗乃刺殺頵子。事發(fā),奔魏。魏聞其孝勇,擢以為將。
魯迅在后面加了一段評論:
案:春秋之義,當罪而誅不言于報,匹夫之怨止于其身。今朗父不法,誅當其辜,而朗之復仇,乃及胤嗣。漢季大亂,教法廢壞,離經獲譽,有慚德已。豈其猶有美行足以稱紀?傳文零散,本末不具,無以考核虞君之指所未詳也。[1]
這段話主要講了三層意思:(1)一個人有罪被誅,其他人不能為之復仇,同時復仇應限于仇家,不能波及他人;(2)朱朗父親當誅,朱朗不當復仇,更不應殺死對方孩子;(3)朱朗濫殺無辜受到稱贊,說明漢末禮法敗壞。嚴家炎先生認為魯迅的看法代表了“現(xiàn)代人”的復仇觀念[2],不過魯迅已言明“春秋之義”,表示這條評論依據的是《春秋》經義。魯迅曾在《死后》一文提到“明板公羊傳”,即明代刻本《春秋公羊傳》?!豆騻鳌肥墙忉尅洞呵铩返娜寮业浼椤豆騻鳌?,隱公十一年云:“君弒,臣不討賊,非臣也。子不復仇,非子也?!贝送?,“定公四年”亦云:“父不受誅,子復仇可也;父受誅,子復仇,推刃之道也。復仇,不除害,朋友相衛(wèi)而不相迿,古之道也?!币馑际牵焊笩o罪被殺,子可以復仇;父有罪被殺,子如果復仇,就要受到仇家之子報復,如此一來一往意味著殺戮;復仇只殺仇家一人,仇人的兒子即使對自己可能構成危害也不能除去,幫朋友復仇時要讓他親自下手。這就是魯迅所說的“當罪而誅不言于報,匹夫之怨止于其身”。
《春秋公羊傳》極其推崇復仇精神,提出了一套高度理性化的復仇理論,即男性的直系后代要報殺父之仇,臣要報弒君之仇。復仇理論的核心為子報父仇,衍伸出臣為君報仇。所以忠是孝的一個遞推,而非相反——孝倫理具有生命的原發(fā)性和天然性,當父親被人不公正地殺害時,兒子理應復仇,哪怕這個人多么有權力甚至是一國之君。對公羊復仇理論的思考,使魯迅意識到古代眉間尺故事隱伏著孝倫理與君主制下的忠倫理之間的沖突,而在這種沖突之中,父子倫理的終極價值意味著不屈服于暴力和暴政的批判精神,為眉間尺向最高權力者復仇提供了強大的道義支持。這就是眉間尺的故事屢經改寫,但千百年來一直被題為“孝子傳”,被當作孝子典范的原因。
肯定子報父仇的意義,不等于完全排除眉間尺弒君嫌疑。從君臣倫理角度而言,是否構成弒君罪名,關鍵在于“大王”是“君”還是“一夫”。古代眉間尺故事,不論“晉王”還是“楚王”,性格均很模糊,經魯迅改寫后,“大王”清晰地集中了暴君的典型性格——殘忍、多疑、暴躁、狡猾、空虛、喜怒無常。他享受全國臣民的崇拜,對任何人具有生殺予奪的權力;在劍鑄成之后馬上殺掉鑄劍師,這是因為劍意味著力量,任何具有高超鑄劍技藝的人,都構成對權力的潛在威脅。這種追求絕對權力而陷于孤獨的暴君,即古歌中反復出現(xiàn)的“一夫”:“夥頤連翩兮多少一夫”、“一夫愛青劍兮嗚呼不孤”、“一夫則無兮愛乎嗚呼”?!耙环颉闭Z出《孟子·梁惠王下》:“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泵献诱J為,君臣倫理基于道義,若君主非理殺臣,君就失去君的資格,臣不再有忠君的義務,這樣一來,君臣倫理即告解除,轉為赤裸裸的仇人關系——“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魯迅把大王定格為“一夫”形象,使眉間尺與黑色人的復仇帶上批判暴君、反抗暴政的意義,在這點上魯迅與孟子并無二致。
《鑄劍》通過眉間尺的成長史,突出了不惜一死以報父仇的強烈精神,與溫情脈脈的父子關系不同,它訴諸刀光血跡,超出了一切人間的禮法,以抒發(fā)和成就父子生命一體的終極價值。魯迅高度肯定子報父仇的倫理意義,如果沒有這種肯定,《鑄劍》很可能僅僅是一個以暴易暴的民間傳奇,或者淪為一個因道德立場模糊而四分五裂的故事,而“俠義”、“尚恥”、“抗暴”主題也無從談起。
歷史上曾經把《鑄劍》視為革命動員敘事,把復仇倫理投射到現(xiàn)代革命,這種闡釋不免存在政治化過度之嫌,但其根本邏輯是由《鑄劍》的文本及其創(chuàng)作者的思想背景決定的。魯迅師從的章太炎,既是古文經學大師,又致力于推翻滿清的革命實踐,在其影響下,早期論文《摩羅詩力說》大力頌揚復仇詩人,文言小說《斯巴達之魂》鼓吹民族復仇。辛亥革命后帝制被推翻,然而魯迅看到恃強凌弱的權力結構并沒有改變,反而以更隱蔽的方式造就新一批奴隸,暗暗地削弱民族的斗爭意志和反抗精神。他在雜文《出賣靈魂的秘訣》諷刺了某位學識淵博的著名知識分子,因為后者在日本占領東三省時,把民眾正義的反抗、仇恨情緒說成丑惡的“民族性”——這與把宴之敖當做“大逆不道的逆賊”的“義民”有什么兩樣?
如果說《吶喊》、《彷徨》表現(xiàn)了革命不斷失敗、主體性不斷失落的景象,那么,《鑄劍》選擇古老的復仇故事,并把砍頭、咬頭等暴力的場面和細節(jié)作為小說高潮來刻畫,則表現(xiàn)出一種承認失敗而殊死斗爭的意志,是魯迅試圖重建主體性的產物,而這一切恰恰依賴于對民族文化中最為陽剛,最具血性的復仇倫理的書寫——激活這個民族的草野蔓延之力,喚醒人們的尊嚴意識,即使失敗甚至死亡,也不甘于淪為強者的附庸,不愿成為權力構成的對象?!惰T劍》不僅以現(xiàn)代小說的方式重述莊嚴的復仇傳奇,還刻畫了失去復仇意志的看客對復仇者的漠視與詆毀,來展現(xiàn)復仇的困境、矛盾和黑暗,對絕不放棄抵抗的意志表達了更高的肯定。那個渾身漆黑,如同墨者的宴之敖者為復仇獻出了生命,而他的創(chuàng)造者也正是以“一個都不寬恕”的孤絕姿態(tài),與在知識和學術包裝下的順民論戰(zhàn)終生,耗盡畢生精力。
參考文獻
[1]魯迅.魯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64.
[2]嚴家炎.論魯迅的復調小說[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149.
(作者單位:福建福安一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