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維諾格拉多娃
(1.俄羅斯新大學,莫斯科 101135; 2.浙江大學 外國語言文化與國際交流學院,杭州 310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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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紀事抑或19世紀末俄羅斯生活的百科全書?
——評契訶夫小說《第六病室》
奧·維諾格拉多娃1,2
(1.俄羅斯新大學,莫斯科 101135; 2.浙江大學 外國語言文化與國際交流學院,杭州 310058)
摘要:本文以《第六病室》為例,概述了契訶夫小說研究的可能視角、其文本解讀多樣性的原因,以及當時一些關于《第六病室》的最具特色的國內(nèi)外文學評論。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以醫(yī)學、心理學、精神病理學為切入視角,同時結合契訶夫本人的創(chuàng)作興趣,論述了《第六病室》中的三重敘事結構,及其在表現(xiàn)主人公病態(tài)心理發(fā)展中所發(fā)揮的作用。
關鍵詞:心理學研究方法;意識流;敘事角度
一、 對契訶夫作品的詮釋:現(xiàn)實而可能
契訶夫被認為是19世紀俄羅斯最后一位現(xiàn)實主義作家,同時也是20世紀俄羅斯第一位現(xiàn)代派散文家,這為我們研究他的作品增加了難度。尤其是對于他的一些戲劇,很難界定其戲劇類型(喜劇或悲劇)、演員的表現(xiàn)力(人物性格)、作者相對于讀者所處的位置等等。而契訶夫的作品中這種雙重性和多面性的交織,加上其創(chuàng)作風格的矛盾性,使得文學評論家們可以從不同視角對他的文本進行一些解讀:自然主義(社會學角度)、心理現(xiàn)實主義(文化歷史角度)以及解構傳統(tǒng)文本的(后)現(xiàn)代主義(采用心理學、結構學方法等)等。
英國學者愛德華·摩根·福斯特在20世紀初評論1915年的契訶夫作品英譯本時寫道:“契訶夫給人一種不做作的印象,(在他的作品中)沒有任何‘殘渣’——連故事與故事的聯(lián)結本身都動人心弦,帶著天然的詩意。如果一定要為契訶夫貼上一些標簽的話,那么他既是現(xiàn)實主義者,也是個詩人?!盵1]
眾所周知,貫穿契訶夫作品始終的主題包括對生命意義的探尋、對人生矛盾的展現(xiàn)、存在主義的崩塌、孤獨、對日常生活的恐懼失望以及精神叛逃,這種叛逃又往往最終將主人公帶向瘋癲、災難和死亡。這些主題在契訶夫1890年之后的作品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1890年的薩哈林島之行和1891—1892年的大饑荒都給契訶夫帶來了極大的心靈觸動。其之后作品的主人公形象變得更為貼近現(xiàn)實,作品中也越來越多地呈現(xiàn)出精神錯亂的主題。如果說在契訶夫的短篇小說《精神錯亂》(1888年)和中篇小說《決斗》(1891年)中主人公還可以對自己和社會妥協(xié),那么這樣的妥協(xié)在《第六病室》(1892年)中變得絕無可能。
契訶夫作品中的主人公常常是精神衰弱者(伊萬諾夫、拉耶夫斯基、瓦西里耶夫、萬尼亞舅舅等),他們在心理層面都是不正常的。契訶夫曾多次談到他對人心理活動的方方面面都抱有極大的興趣。在與亞辛斯基的一次交談中契訶夫說到,他對這類人的所有心理傾向都頗有興趣[2]。契訶夫通過專門的鉆研和對精神病人的觀察而掌握了精神病學領域的知識。在19世紀90年代,契訶夫還經(jīng)常去精神病院觀察精神病人。那家精神病院就坐落在他莫斯科郊外的梅里霍沃莊園不遠處,然而契訶夫對精神病人的興趣并不在他們的病情本身,而是他們的性格特質(zhì)。這一點在他的作品中有所證明,我們在契訶夫的一些作品中可以看到自然主義的影子,可以看到精神病人外在形象和內(nèi)在性格的雙重寫照。契訶夫的《第六病室》中醫(yī)生、市民和作家描述的所謂精神病人們對自我的認知,取決于作者的態(tài)度,取決于他們是否是名副其實的“瘋子”。作為一個作家兼醫(yī)生,契訶夫試圖解開這些精神問題的謎團。
當契訶夫發(fā)掘到一個鮮明的性格特質(zhì)并決定描寫它時,他會對這一特質(zhì)的不同層面都表現(xiàn)出強烈的興趣。在契訶夫最受爭議的作品《第六病室》中就直接表現(xiàn)了瘋狂與理智這一主題。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病人伊凡·德米特利奇——這個簡直和自己一模一樣卻又截然不同的前法警時,拉京醫(yī)生就對女房東交待說:不該妨礙人們發(fā)瘋。從語言的表達色彩上來看,這樣的態(tài)度是同作者本人的立場相一致的?;蛟S,契訶夫本人對于精神病人的一些觀點趨同于近年來越來越多的歐洲精神病學家的觀點——缺乏一個標準來準確無異地將精神障礙界定為一種疾病。文中一些簡短對話也佐證了這一點。拉京醫(yī)生與伊凡第一次對話中他就提到:“這跟道德方面和道理全不相干。一切都要看機會。誰要是關在這兒,誰就只好待在這兒,誰就到處溜達,就是這么回事。講到我為什么是醫(yī)師,而您是精神病人,這既與道德無關,也講不出道理來,純粹是由于簡單的偶然性而已”[3]37。另有文中兩位精神病人的對話提到,“社會在防范犯罪、精神病人以及一般不穩(wěn)當?shù)娜朔矫媸遣粫屏T甘休的”[3]37,“……我們軟弱啊,我們不中用?!彩沁@樣,我親愛的。您聰明,高尚,從母親的奶里吸取了美好的激情,可是剛剛走進生活就疲乏了,害病了?!覀冘浫醢。浫醢 盵3]78。
《第六病室》是契訶夫眾多“看似簡單卻含義多樣”的作品之一?!斑@個故事很無趣,因為故事中完全沒有出現(xiàn)女人和愛情元素?!袷钦l不經(jīng)意間隨隨便便寫出的”[4],契訶夫在給作家阿維洛娃的信中寫道。如果暫且忽略小說自身的風格和結構,在拉京醫(yī)生這個形象身上和文中他與多種社會思潮的論戰(zhàn)中,我們可以看到契訶夫同時代人的影子(例如對托爾斯泰、托爾斯泰主義和不以暴力抗惡論的反對,對叔本華和尼采學說追隨者的反對),而沒有特意關注小說的風格和結構。許多人在這部作品中首先看到的就是對社會的批判。“在《第六病室》中展現(xiàn)了我們和社會秩序的縮影。第六病室到處都是?!盵5]作家列斯科夫在談及這一作品的藝術價值時說道。
許多評論家認為,1892年對契訶夫的人生及其創(chuàng)作都是至關重要的一年。搬到梅里霍沃莊園后,契訶夫投入于社交生活,與自由雜志《俄羅斯思想》的主編們走得很近。在契訶夫梅里霍沃時期的中篇和短篇小說選題中,社會問題和對現(xiàn)有社會環(huán)境的不滿變得越來越重要。幾乎所有這一時期的作品都在探討尖銳的社會問題,都涉及社會基礎階層——資本家(《出診》《女人的王國》)、農(nóng)民(《農(nóng)民》《在峽谷里》《新別墅》)、知識分子(《我的一生》《妻子》《文學教師》)等。一些評論家認為,在這些作品中鮮明地表達了作者的處世之道和社會政治觀點,作者也變得越來越獨立和矛盾。
至20世紀中期,隨著語言學和人文學科的發(fā)展,人們對契訶夫作品的形式和語言投入了更多關注。美國學者托馬斯·維納是首批強調(diào)“意識流”的學者之一,他指出契訶夫作品中主人公內(nèi)心對白與外部世界間存在著模糊的界線。維納詳細分析了一些例子,他認為如果從主人公、作者和次要人物這幾個敘事角度綜合來看文本,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往往揭示了作者的評價。[6]
那么,在作家這一身份之外的契訶夫,作為一個社會學家和醫(yī)生,又想告訴讀者們些什么呢?
在本文中,我們試圖論述契訶夫如何在《第六病室》中呈現(xiàn)主人公不斷發(fā)展的心理疾病(糾結狀態(tài)和譫妄的發(fā)展)。契訶夫不僅以第三視角客觀地從外部論述,并且還以患者的視角從內(nèi)部揭示病人的內(nèi)心世界。這種雙重敘事角度的存在,是契訶夫有意為之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還是恰恰在無意中揭示出作者潛意識里對角色內(nèi)心世界的沉迷?讓我們來一起看一下。但首先需要明確的是,主人公畸形、病態(tài)的意識世界并非常態(tài),正如之后卡夫卡的作品中呈現(xiàn)的那樣(尤其可對比《第六病室》與卡夫卡的《審判》,本文受篇幅限制,暫不展開對比)。對契訶夫來說,這并非是其慣用的藝術手法,只是眾多作品中的一個案例而已。
同時,眾所周知,契訶夫是竭力抗拒自己創(chuàng)作風格中介入荒誕元素的,他不喜歡被稱作印象派或革新派作家,也不刻意追求革新。
隨著20世紀經(jīng)典文學體系的變更,文學研究過程中出現(xiàn)了跨學科等多樣的方式,這為分析文本提供了新的可能,心理學、精神分析學和病理心理學的研究方法被借鑒使用。心理分析流派在文藝學領域有幾個分支:藝術心理學、心理詩學、弗洛伊德主義及其后續(xù)的新精神分析批評。這些與語言內(nèi)在形式密切相關的研究方法在這里十分重要,這類研究方法首先被運用在20世紀烏克蘭語言學家波鐵布尼亞的著作中。心理學方法著意于主導觀點及其展示形式、與作品體裁密切相關的感知主體、意識與潛意識(夢境、幻想、糾結狀態(tài)等)。在俄羅斯文藝學發(fā)展過程中,完善了這種研究方法的還有心理學家維果斯基、文藝學家奧夫夏尼科·庫利科夫斯基和文藝學家高爾恩·費里特。[7]
依據(jù)弗洛伊德的觀點,精神分析視角下的文學作品反映了人的潛意識、無意識、心理癥群、神經(jīng)癥,與作者童年所經(jīng)歷的創(chuàng)傷關系密切。弗洛伊德運用精神分析法分析了莎士比亞、歌德、托馬斯·曼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了“俄狄浦斯情結”這一觀點。
文藝學家斯米爾諾夫、埃特金特運用心理分析法詳細研究了本國的文學作品,弗里德曼運用唯心主義心理分析方法分析了屠格涅夫的小說《羅亭》;卡希娜·葉夫列伊諾娃在自己的研究著作《天才的地下室》中研究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性欲之源,葉爾馬科夫對普希金、果戈里、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的作品中的心理學現(xiàn)象也有所研究。
斯米爾諾夫在其著作《心理學歷時年表:俄羅斯文學中自浪漫主義時期至今的心理學史》[8]中展現(xiàn)了自19世紀至20世紀的心理學演進圖景,指出了不同時期作品中的心理類型及邏輯活動,這些不同的心理類型和邏輯活動共同組成了完整的系統(tǒng)。他對心理類型的分析始于普希金和果戈里的浪漫主義作品。當談及對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分析時,文學評論家們普遍將其現(xiàn)實主義風格與俄狄浦斯情結相聯(lián)系起來。現(xiàn)實主義作品中的主人公與其他主體并無不同,他們與世界的普遍聯(lián)系更為緊密。白銀時代(更多出現(xiàn)象征主義)的文化是瘋狂的、歇斯底里的。因為常常出現(xiàn)即使主體努力尋找,也找不到情緒宣泄對象這種情況,所以施虐受虐傾向成為了那個時代的特征。在斯米爾諾夫看來,后現(xiàn)代主義其實是自戀和精神分裂這兩種心理類型的具體體現(xiàn)。也就是說,在后現(xiàn)代主義中,主體與客體之間完全可以劃等號。
由于契訶夫一生都是臨床醫(yī)師,在研究契訶夫的過程中,可以采取借鑒醫(yī)學臨床和理論研究結果的方式,這樣所得的結論是具備說服力的。契訶夫曾明確地說過,醫(yī)學就像他的妻子,而文學則是他的情人[9]。很多俄羅斯國內(nèi)和國際上的學者在研究契訶夫的作品時都會將他視作一位醫(yī)生,相關專題著作有蓋澤爾的《契訶夫與醫(yī)學》(1954年)、梅維的《契訶夫創(chuàng)作與生活中的醫(yī)學》(1961年)等。許多當代的對契訶夫作品的研究也是從醫(yī)學這一角度切入的*參見Березина А:Тема болезни и безумия в творчестве А.П. Чехова//Остров Горн, 2013, № 8; Белякова М. М.:Парадокс душевной болезни в рассказе А. П. Чехова Черный монах//Филология и лингвистика в современном обществе: материалы IIмеждунар. науч. конф. (г. Москва, февраль 2014 г.).М.:Буки-Веди, 2014,pp.42-50.。
基于以上研究現(xiàn)狀,我們對從“醫(yī)學”視角詮釋契訶夫的作品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目前我們還沒看到研究契訶夫作品中描寫醫(yī)學或病理心理學現(xiàn)象的藝術價值的相關成果。為什么契訶夫經(jīng)常描寫病人和死亡?——在契訶夫的不同作品中多次出現(xiàn)的不穩(wěn)定的精神狀態(tài)之間有著怎樣的關聯(lián)?作品中每個病人的故事在整個小說情節(jié)結構中都發(fā)揮了怎樣的作用?對于這些問題,研究契訶夫的文學家們和醫(yī)學家們都沒有給出答案。那么,我們就以契訶夫的《第六病室》為例來嘗試尋找一下這個答案。
二、 故事的情節(jié)、感受主體和敘述主體
在分析《第六病室》這一文本時,如果從主觀感知和敘事角度出發(fā),在普遍語義和象征主義視域下來考慮這些獨特的角色,我們首先可以看到某種臨床表現(xiàn),其次可以發(fā)現(xiàn)一種多層次的藝術關系。讓我們一起來看它們之間有何關聯(lián)。
故事由第三人稱開始講述,文中還包含著與讀者的交流“如果您不怕被蓖麻扎傷,那您就順著通到小屋的羊腸小道走過去,看一看里面在干些什么吧。推開頭一道門,我們就走到了前堂……[3]1。”敘述者對所有人都給予如親密熟人般的描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敘述者就像是親歷事件本身的參與者一樣。敘述者在描寫伊凡·德米特利奇·格羅莫夫時寫道:“……我喜歡他那張顴骨突出的寬臉,它老是蒼白,愁苦,像鏡子那樣映出他被掙扎和不斷的懼怕所折磨著的靈魂。他的悲苦的臉相是奇特的、病態(tài)的,然而清秀的面容雖則印著深刻真誠的痛苦,卻聰明,顯出文化修養(yǎng),他的眼睛射出熱情而健康的光芒。我也喜歡他本人,殷勤,樂于幫助人,對一切人,除了尼基達以外,都異常體貼。不管誰掉了一個扣子或者一把調(diào)羹,他總是趕緊從床上跳下來,拾起那件東西。每天早晨他總是跟同伴們道早安,臨到躺下睡覺,又向他們道晚安[3]4?!比欢适缕鸪趺鞔_出現(xiàn)的敘述者,在隨后的文中僅僅出現(xiàn)兩次,甚至到最后完全消失。這樣的處理方式把隱含作者和主人公的聲音巧妙地揉為一體。
第二章由第三人稱展開。在第三章我們開始得知伊凡·德米特利奇究竟有怎樣的感受,就好像敘述者走入了他的意識:“……一個警察不慌不忙地走過窗前:這不會平白無故。喏,有兩個人在房子附近站著不動,也不說話,為什么他們不說話呢[3]10?”隨后,在第四章描述安德烈·葉菲梅奇·拉京醫(yī)生時,“敘述者”承認,并非所有人都知道他——這意味著他并非故事的作者,是這樣的嗎?還是說這種獨特的不確定性并不是為了敘述者,而是為了將故事繼續(xù)講下去的隱含作者?具有情態(tài)色彩的短語出現(xiàn)在了這一章和接下來的一章中,譬如“這次談話又持續(xù)了近一個鐘頭,顯然給安德烈·葉菲梅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盵3]50
而與此同時隱含作者從某處得知了拉京醫(yī)生的感受:多年以來主動疏遠人群,卻又免不了要與他們接觸,當聽見小孩的啼哭或者看到血時,便會有耳鳴、心悸的感覺。這些敘述者站在“故事之外”所給予的描述和評價,其實在與世界的關系、溝通方式,甚至是祈使情態(tài)色彩:“達留希卡,最好開飯吧?!盵3]24*達留??椤斑_利亞”的愛稱。這些方面,已經(jīng)摻雜了拉京醫(yī)生的內(nèi)心感受。在第六章中,我們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地看到對于拉京醫(yī)生病情日漸嚴重的暗示?!啊嗝纯上О?,’他緩慢地輕聲說,一面搖著頭,眼睛不看對方的臉(他從來也不直視他人的臉),‘真是可惜極了,尊敬的米哈依爾·阿威良內(nèi)奇,我們城里根本就沒有一個能夠聰明而有趣地談談天的人,他們也不喜歡談天。這在我們就成了很大的苦事。甚至知識分子也不免于庸俗,我可以斷言,他們的智力水平絲毫也不比下層人高。’[3]25”類似主題的對話在這一章多次出現(xiàn),只是描述時的語言稍有不同。這對白的重要意義在于為故事的高潮做出鋪墊。一方面,在描寫格羅莫夫的精神錯亂時,反復強調(diào)他作為小市民的庸俗和卑微,以及城市中智慧與知識兼?zhèn)涞娜巳旱娜笔?;另一方面,這對白還透露出縈繞在拉京醫(yī)生心頭的那個念頭:精神上的快樂和滿足才是生活的唯一。
在后面的章節(jié)中,盡管只有無所不知的隱含作者在講述,但有關拉京醫(yī)生的痛苦的描述卻越來越多。對拉京醫(yī)生精神混亂的描寫常常圍繞在對一些典型話題的敘述展開——孤獨,過多的抽象閱讀,生活的創(chuàng)傷。因為人們對他來說變得難以容忍,他如今甚至也有了格羅莫夫曾經(jīng)有過的姿勢。為什么這樣的變化會反復出現(xiàn)呢?
拉京醫(yī)生似乎從伊凡·德米特利奇那傳染上了懶散之氣,還沉溺在自我的世界中,他甚至開始長時間地躺在沙發(fā)上,臉對著靠背。這姿勢和生病的警察在第一天忽然中斷和他的談話時的姿勢一模一樣?!鞍驳铝摇と~菲梅奇·拉京照例躺在長沙發(fā)上,臉對著墻,咬緊了牙聽他講話。他的心上壓著一層層的沉垢,他的朋友每來拜訪一次,那些沉垢就長高一層,好像就要涌到他的喉頭了。”[3]67他們的相識是醫(yī)生疾病的誘因。安德烈·葉菲梅奇·拉京很喜歡格羅莫夫,并因此不再喜歡其余所有那些讓他覺得壓抑的東西。由于與伊凡·德米特利奇相識,拉京在他那里發(fā)現(xiàn)了超價值觀念,同時也固執(zhí)地對周圍世界失去了興趣。甚至他唯一的朋友都開始令他覺得無比沉重?!拔业牟≈徊贿^是這么一回事:二十年來我在全城只找到一個有頭腦的人,而他卻是個瘋子。我根本沒有生什么病,無非是落在一個魔圈里,出不來了?!盵3]72
在性情和意識形態(tài)的獨特性方面,拉京和伊凡·德米特利奇可以說是一樣的:一個孤僻冷漠,一個時常激憤而不滿,二人對社交活動和提升周圍人生活品質(zhì)這些事都很不擅長。似乎作者想表達這樣一個觀點:任何個體,如果渴望擁有深邃而復雜的思想,就注定會陷入瘋狂的狀態(tài)。“生活是惱人的牢籠。一個有思想的人到了成年時期,思想意識成熟了,就會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己好像關在一個牢籠里,逃不出去似的?!┱f道。”[3]27在契訶夫的作品中,知識分子和瘋子是相互開放統(tǒng)一的,作者似乎想要指出這些有頭腦的俄羅斯人可以無限“變壞”,這一類人就屬于“危險群體?!?/p>
如果說在小說的開頭我們看到的是一對明顯不同的人物形象:一個是快要發(fā)瘋的病人,一個是醫(yī)生。那么到了小說的最后,他們之間已經(jīng)不是普遍意義上的醫(yī)生和病人的關系。相比于拉京醫(yī)生,伊凡·德米特利奇反而顯得更加穩(wěn)重睿智,其人生哲學中也表現(xiàn)出“保守”這一特點。這也許是契訶夫自覺或不自覺地在模糊健康心理和病態(tài)心理之間的界線(盡管伊凡·德米特利奇是個病人,但他卻有著健全的思維能力——而直至最后一刻,健康的拉京醫(yī)生卻堅持著不那么現(xiàn)實的世界觀),這與契訶夫對上流社會(尤其是自由派知識分子)的好逸惡勞、思想空洞的懷疑態(tài)度相互呼應。契訶夫的這種態(tài)度在當時就已經(jīng)廣為人知,在眾多評論中人們對此也積極討論。
文中隱隱顯露出的作者的角色很有趣。在為格羅莫夫體檢這一情節(jié)中,契訶夫就像是“扮演了一個醫(yī)生”,而在第六病室內(nèi)醫(yī)生和格羅莫夫的對話中,契訶夫又開始站在伊凡·德米特利奇背后,在小說中,有時他還會借“敘述者”之口發(fā)聲。這種三面性或許可以證明契訶夫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內(nèi)心矛盾,而這種矛盾在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過程中應當?shù)玫结尫藕徒鉀Q——隨著主人公拉京被帶入第六病室以及格羅莫夫復仇般的“喜悅”而煙消云散,三面性也由此消失。敘述者再次置身事外,變回一個不表態(tài)的觀察者,與作者合而為一。
從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三個人的故事即世界觀:病人(格羅莫夫)、醫(yī)生(拉京)和作者。其中作者盡量表現(xiàn)得客觀公正(相對健康),而從心理病理學角度來看,隨著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作者身上似乎也出現(xiàn)了精神障礙的跡象(糾結狀態(tài))。譬如,我們看到的次要人物形象從開頭到結尾漸漸變得蒼白干癟、單一而沒有深度——作者讓他們無一例外地與主人公產(chǎn)生沖突——就好像是作者本人僅癡迷于主人公的人格似的,似乎除了主人公,其他一切對他來說都毫無意義,作者對描寫主人公之外的人們毫無興趣,他帶我們一起深入拉京醫(yī)生的意識之中,次要人物在醫(yī)生的意識中只是充當著病人這一元素。
一直存在于拉京腦海里的念頭——注定要全部覆滅——在作品中成為了現(xiàn)實。這就是為什么他最后被迫害致死——拉京的念頭已經(jīng)走出了主人公的腦海,成為了作者構思的一部分,讀者也被拉入這樣的意識中?!盀榱藫錅邕@些卑俗的思想,他趕緊思忖:他自己也罷,霍包托夫也罷,米哈依爾·阿威良內(nèi)奇也罷,遲早都要死的,在自然界連一點痕跡也不會留下?!盵3]67
對契訶夫而言,這樣的結尾像是一場內(nèi)科手術(或者說是心理完形的閉合),因為它使主人公的有關外部世界的極度焦慮狀態(tài)得以解脫。從文學作品的角度來看,醫(yī)生的死亡并沒有那么必要——在他最后被帶到第六病室的時候,他的路就已經(jīng)到頭了。格羅莫夫的臉露出惡毒而譏誚的神情,對拉京說道:“啊哈,把您也關到這兒來啦,親愛的!”他瞇細一只眼睛,用帶著睡意的沙啞聲調(diào)說,“我很高興。您本來吸別人的血,現(xiàn)在人家卻要吸您的血了。好得很!”[3]76
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作者、敘述者和故事人物三者之間的矛盾,使我們無法對作品塑造的藝術形象給出一個明確的評價。然而從藝術角度出發(fā),三方爭論這一設計恰恰在宣泄情緒方面造成了獨特的效果。假如在小說《決斗》里動物學家沒有殺死道德敗壞的拉耶夫斯基,拉耶夫斯基隨后成了“對社會的危險性不下于霍亂細菌”的人,假如契訶夫為拉耶夫斯基安排了之后改過自新之路,那么所有讀者可以想象到的可能性都將不復存在。只有死亡,才能將醫(yī)生從過于沉重的使命、薄弱的意志、注定走向病態(tài)的天性以及作者對他的特別關注中解救出來。拉京醫(yī)生只有在面對死亡的時候才恍然大悟:他曾給了別人怎樣的冷漠和殘酷,又是如何親手把自己送入深淵。
受文章篇幅限制,很遺憾我們無法進一步詳細闡述契訶夫作品中的一些基本概念,例如“理智”“瘋狂”“工作”“哲思”等,來使得上述分析論述更加充實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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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文歡)
The Chronicle of Madness or an Encyclopedia of Russian Life in the Late XIX Century?——OnWardNo.6 by A. P. Chekhov
O.VINOGRADOVA1,2
(1.RussianNewUniversity,Moscow101135,Russia; 2.SchoolofInternationalStudies,ZhejiangUniversity,Hangzhou310058,China)
Abstract:TakenWardNo.6 as an example, this paper outlines the possible perspectives of Chekhov’s works, the reason of the diversity of interpretation of Chekhov’s texts, and a number of the most unique domestic and international literature review onWardNo.6. Based on previous studies of other scholars,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triple narrative structure of A. P. Chekhov’sWardNo.6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edicine, psychology and psychopathology in combination with Chekhov’s own creative interest, and explores the narrative structure’s effect on the display of the protagonist’s morbid psychology development.
Key words:research methods of psychology;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narrative perspective
收稿日期:2016-03-15
作者簡介:奧·維諾格拉多娃,女,俄羅斯新大學副教授,文學博士,浙江大學外國語言文化與國際交流學院外籍教師,主要從事俄羅斯文學、民俗學研究。 李培,女,浙江大學外國語言文化與國際交流學院研究生。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1505(2016)03-0020-06